不希望弄伤或弄掉羽毛。在猎人的枪口下,孔雀既不飞、也不跑,因为仓皇奔跑时,尾巴一定会拖在泥泞里。所以孔雀宁愿站着等死也不想逃命,怕伤了一身华丽。」她说这段话时,眼睛直视天花板,并未看着我。「大家都说孔雀贪慕虚荣,为了爱美连性命也不要,可谓因小失大。但如果孔雀不能开屏、不能拥有一身华丽,那么活着还有意义吗?」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她的话时,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所有动物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牠认为信仰比生命重要,而牠那美丽的羽毛就是牠的信仰。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牠依然捍卫牠的信仰。」我注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人们把孔雀编成负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孔雀的骄傲与虚荣。孔雀没有朋友,也没有了解牠的人,牠明明具有高贵的信仰,大家却只会说牠骄傲、虚荣,牠一定很寂寞。」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后,接着说:「孔雀这么寂寞,我当然选牠。」我终于知道李珊蓝选孔雀的理由。以前很讨厌别人对选孔雀的人的偏见,没想到自己对孔雀也有偏见。但现在是偏见也好,不是偏见也罢,都无所谓。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虽然选孔雀的理由不同,但都因为选了孔雀而被认为虚荣。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蓝色的海。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们目光相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5169。」『嗯?』「5169,我的提款卡密码。」她说完后,竟指着我微微一笑。我突然会意过来,惊觉她的意识可能开始模糊。匆忙转身却撞到隔壁病床的点滴架,架子晃了两下后我才将它扶正。然后慌张地去找那个医师。60医生赶来帮李珊蓝打了两针,又换了另一种点滴瓶。由于开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络李珊蓝的家属,因此他还是建议多观察,万不得已时才开刀。所幸她的状况逐渐稳定,白血球数目也开始下降。当她终于摆脱剧痛而沉睡时,已经凌晨四点了。我回家简单睡个觉,隔天一早又到医院的急诊处。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详。我出去买了份报纸,找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报纸。报纸看完后,她还没醒,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便又出去吃早餐。再回来时,她刚好醒过来。『好点没?』我问。「好多了。」她说。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笑了笑。「折腾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说。『不会的。』我说。李珊蓝一共在急诊观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换着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顶多待一晚。因为症状轻的,经治疗或包扎后就回家休养;症状严重的就直接住院。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见。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为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以致嘴唇干裂。这段期间内,我总是搀扶着她上洗手间。但在洗手间前十步,她会坚持要我留步让她自己走。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没什么朋友,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来探望她。办完出院手续,我载她回家。她一进家门便说:「真是历劫归来。」我先让她休息,然后出门买些米和罐头,回来煮了锅稀饭。她捧着碗的左手有些颤抖,连举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稳。『只是一顿稀饭而已,妳不必感动,也不必激动。』「笨蛋。」她说,「我是三天没吃饭,浑身无力而已。」连续一个礼拜,我一直提着心,晚上睡觉不关房门,睡得也不安稳,怕她突然又出状况。一个礼拜过去后,见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然后我拨了通电话给荣安,告诉他我已经确定喜欢李珊蓝了。他在电话那端又吠又叫,很兴奋的样子。确定喜欢李珊蓝这件事,让我在接下来几天面对她时觉得不自在。我像只骄傲的孔雀,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或许我该好好学习该如何开屏以展现一身灿烂,吸引她的目光。毕竟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随性地在她面前开屏,她应该就能懂的。毕业论文口试前几天,为了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情,我一个人去Yum。很久没看到小云了,想跟她聊聊天。进了店里刚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苇庭也在。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促进一段感情的产生;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缘分只会造成更多的尴尬而已。我很尴尬,苇庭应该也尴尬,连小云的脸上也写着尴尬。「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小云打破沉默,用很客气的口吻说。我先是纳闷,心下随即雪亮,原来这小子故意装陌生来逃避尴尬。『喂,别装了,我和妳很熟的。』我说,『老规矩,妳煮的咖啡。』小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煮咖啡。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苇庭都没说话。小云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口问苇庭:『妳怎么会在?』苇庭迟疑一下,说:「我要结婚了,来邀小云参加喜宴。」『这是好事啊。』我说。「没人说是坏事吧。」小云说。「对呀。」苇庭说。我们三人又沉默了。苇庭终于又开口:「我也很欢迎你来参加喜宴。」『妳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干嘛要赚我的红包呢?』我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会祝福妳的。』「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苇庭说。我脸色微微一变。苇庭看见我的反应,便说:「对不起。」『干嘛道歉?』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你是选孔雀的人。」『不。』我摇摇头后,说:『我很庆幸选了孔雀。』苇庭和小云互相看了看,同感惊讶。我将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尽,站起身对苇庭说:『先恭喜妳了。』「谢谢。」她笑了笑。『他选什么动物?』我问。「他也选羊。」『真是一大的卷帘格。』「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怎么这么早回来?」『怎么这么早回来?』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你没任何反应?」『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我可能在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妳的人!』「但你选的是孔雀呀。」『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作祝福。离开时,连咖啡钱也没付。』「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轮到妳了。』我说,『这个时间妳应该在中国娃娃吧?』「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为什么?』我很惊讶。「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什么时候辞掉的?』「我出院后第三天。」「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为什么?』我更惊讶。「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妳终于肯听我的话了。』「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妳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有。」『什么转变?』「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说完后,她笑了笑。『其实妳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什么转变?」『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是啊。』我说,『无所谓了。』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61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个晚上。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它的工作便容易多了。「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两年吧。』我回答。「然后呢?」『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你想留就可以留吗?」『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我楞了楞,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为什么不想呢?」『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继续待在里面念书而已。』「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是啊。』「你真的想去美国吗?」『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彷佛是在身上镀了一层金啊。』「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小云不说话了。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这家店怎么办?』「我会交给小兰打理。」『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