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进话。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热舞?」小云问。「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是一百,如果舞够热,两百、五百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因为心情?」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们两位了。」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倒垃圾。』我回过头说。「把垃圾放下。」她说。『为什么?』我说。「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顺手而已。』我说。「别以为我会感激你。」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进到会场才刚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你总有带提款卡吧?」「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去买东西,就刷你的卡抵债。」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楞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刷多了就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他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却听见他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对。』我说。「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牠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他扭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41喜宴结束,荣安缠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货公司。荣安还拉了三个同学一道起哄,不让施祥益有脱逃的机会。我一进百货公司,便指着某化妆品专柜正在特价的一瓶香水,说:『这瓶卖1990,我就买这瓶。剩下的10元就让你赚吧。』施祥益说了一堆下次他一定会还钱以及我又用不着香水之类的话。『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我打断他,耸耸肩说:『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讨回这笔债。』他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施祥益悻悻然走后,我、荣安和其它三个同学在原地聊天。「他上次叫我代包两千块红包,到现在也没还。」第一个同学说。「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这个方法把两千块讨回来。」第二个同学说,「不过我很好奇,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兼笨蛋帮他代包红包?」只见第三个同学哭丧着一张脸说:「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兼笨蛋!而且这次是两千八!」我们五个互相取笑了一阵后便做鸟兽散,我回家,荣安回屏东。回程中我不断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钱,那么为什么我对金钱的追求或重视程度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呢?或许金钱只是狭义的虚荣,广义的虚荣可能还包括其它东西。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学位,是否也属于广义的虚荣?刚踏进院子,发现李珊蓝正在院子中驻足,似乎若有所思。我从她身后经过,打算爬楼梯回房间。左脚才踏上第一阶,便回头说:『对不起。』她没回答,也没反应,我的脚步停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爬。过了一会,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说对不起?」『上次在中国娃娃,妳来收杯子时,我以为妳是热舞女郎,所以……』我想了一会,直接说:『所以对不起。』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热舞女郎,你就不必说对不起?」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她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和脚步都没移动。「你凭什么看不起热舞女郎呢?」她加强语气,「凭什么呢?」『没有……』我有些心虚。「你们到心里认为是不正当的场所去玩,」她终于转身面对我,「却要瞧不起在那些场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我觉得有些羞惭,答不上话。「你看不起在中国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国娃娃玩的人。」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推开院子铁门离开。我楞了一会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楼上的房间。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蓝的对话,不禁起了感慨:原来孔雀不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间彼此也看不起。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漱洗完毕后下楼,右脚刚踏完最后一阶,李珊蓝也正好推开房门走出。我见她提了我看过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摆摊。『妳要去台北吗?』我问。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嗯了一声。『要不要我载妳?』我走到机车旁,『这样可以省出租车钱。』「我用走的,一样可以省钱。」她冷冷抛下话后,昂首走出大门。我有些不高兴,早知道当初应该说房租是四千五,而不是四千。这天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在学校熬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回家睡觉。谁知道躺下没多久刚看到梦乡的入口时,便被地板传来的咚咚声弄醒。我一肚子火,踢开棉被,劈哩啪啦冲下楼。我要跟她说清楚,请她用正常的方法叫我,不要老敲天花板。如果她再这么敲,哪天地板蹋了,她自己去跟房东解释。我来到她房门口,房门半掩,我看见她正坐着。她手里拿着一小瓶东西,瓶身透明,只有手指大小。我见她转动把玩那瓶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她看到我,说了声请进,然后把那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我想要这瓶香水很久了,今天终于买了它。」她说。『有事吗?』我说。「裤子卖光了。」她说。『什么裤子?』「本来该卖190结果却卖490的牛仔裤。」『喔。』。「我本来半信半疑,没想到生意真的很好。」她又拿起那瓶香水,似乎越看越喜欢,还递给我观赏。我低头看了看,很巧,跟施祥益买给我的那瓶香水是同一品牌。「我真笨,竟然没想到提高定价反而比较好。」她说。『是啊。』我说,把香水还她。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说我笨,是谦虚。」『我说妳笨,是诚实。』她又打量了我一会,似乎纳闷我竟然会取笑她。「没关系。」她耸耸肩,「我心情好,而且我要谢谢你。」『怎么谢?』「这条牛仔裤给你。」她说,「我特地留了这条,你应该可以穿。」『就这样?』「喂,一件要490耶。有个男的要买,我还不卖呢。』『妳真有原则。』我接过那件牛仔裤,深蓝色直筒,腰身的尺寸正好是我的尺寸。「我说过谢谢了吗?」她说。『算吧。』「那我再说一次。」她说,「谢谢你。」『不客气。』我说。我呼出一口气,刚刚冲下楼的狠劲早已消失无踪。「我不喜欢别人因为我在中国娃娃工作,就认为我是随便的女人。」『我那次去中国娃娃,是被朋友带去的,之前完全没听过这家店。』「我只想多赚点钱,虽然我不喜欢那家店。」『我去过一次后,就没有下次了。』「我骂你的口气太重了。」『我不该用异样的眼光看妳。』我们各说各话,几乎没有交集。同时沉默了一会后,我们异口同声说:「对不起。」这是唯一的交集。42当蝉鸣从房间落地窗外的树上传来时,我知道夏天到了。以前住楼下时,从未在这里听过蝉鸣;没想到一搬上来,窗外树上蝉的叫声竟如此嘹亮。听到第一声蝉鸣时,除了惊讶外,又突然想起刘玮亭。记得《性格心理学》最后一堂下课后,我奋力追出教室时,接触到她的最后一瞥。那时觉得整个世界空荡荡的,只听见身旁树上的蝉鸣。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蝉越来越多,而且越叫越响。穷学生没钱在房间装冷气,只好打开落地窗吹吹自然风。一到下午,只要第一只蝉叫了第一声,所有的蝉便不甘示弱跟着叫,彷佛在比赛谁的气足、谁的声音嘹亮。于是房间里像是有一个小型交响乐团在卖力演奏,但旋律毫无章法。我常常气得朝窗外大喊:『你们一定要这么不成熟吗?』但蝉们不为所动,依旧各唱各的调。看来这个夏天会很漫长。我也渐渐多了解李珊蓝一些。知道她除了深夜在中国娃娃上班、偶尔到台北摆摊外,她也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大卖场打工。会知道这点是因为她有次拿超市过期的水果罐头给我。「才超过保存期限两天而已。」她说。『吃了不会死吧?』我说。「了不起重伤,要死哪那么容易?」她说。我觉得这话好熟,后来才想起这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对白。因此我猜她大概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