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声谢谢,低头又将桌上的小冰角含进口中,然后拉开我衣服领口,将冰角吐进衣服内。我吓了一跳,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冰凉,赶紧拉扯衣服抖出那块小冰角。她咯咯笑着,视线转向荣安。「不。我怕冷。」荣安迅速站起身,「我要去上厕所。」说完一溜烟跑掉。「来这里吧。」金吉麦说,「让我的热情融化妳的冰块。」红衣女子笑吟吟地点点头,走向金吉麦。我整理好衣服,越来越觉得这地方真的不适合我,开始如坐针毡。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乐在其中;除了站在吧台旁那个穿蓝色丝质衣服的女子。我不禁多看她两眼,发觉她只是斜靠在吧台,视线虽偶尔会四处游移,但没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吸引住她的目光超过0.1秒。震耳的音乐、舞动的女子,使这个空间的温度升高、空气也快速流动。所有人都在动,即使只是单纯听音乐的人,手指也会跟着打节拍;只有她,始终是冰冷的存在,一副天蹋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样子。她就像乌鸦头上的白发一样突兀。荣安从厕所回来了,我埋怨他不讲义气,竟然独自溜走。「没办法。」他说,「我不喜欢女孩子坐在我腿上动来动去。」『那你为什么带我来?』我说。「这地方是包商请我们来玩的,金吉麦那时也在。」荣安说,「我虽然不习惯这里,不过看其它人都很开心,所以猜想你也会开心。」我苦笑两下,说:『所以你这次才拉金吉麦来壮胆?』。「是啊。」荣安偷瞄了金吉麦一眼,「他在这种场合算是如鱼得水。」我也看了看金吉麦,但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身影被一个绿衣女子遮住,只能看到他放在女子腰部的双手。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桌旁,我慌张地站起身,猛摇手说:『不。我不要。』匆忙起身时大腿碰上桌子,杯子摇摇晃晃后倒了下来,发出匡的一声。「你做什么?」她说,「我是来收杯子的。」这才看清楚她是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于是说:『我以为妳是……』她刚弯身用手将杯子扶正,但听到我的话后,立刻直起身子逼视着我,冷冷地说:「是什么?」极度嘈杂的环境中,杯子撞击桌面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但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我耳里。我好像不只接触她的静电保护层,可能已经穿透保护层并冒犯了她,于是她释放出更高的电压、更强的电流。我觉得应该跟她说声对不起,但却开不了口。她收拾好杯子,直接走开,不再理会依旧呆立的我。荣安拉了拉我,让我重新坐回沙发。我靠躺在沙发上,静静看着舞台上舞者的扭动,偶尔转头跟荣安说话。当任何想热舞的女子近身三步时,我立即摇手摇头并转身以示拒绝。荣安也是,只不过他的拒绝方式就是跑进厕所。金吉麦似乎来者不拒,我转头看他时通常看不到他的脸。「给点专业精神好不好,拜托。」那是金吉麦埋怨坐在腿上的女子竟分心观摩舞台上舞者的舞姿。「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不能使用两次!」那是红衣女子再度坐在金吉麦腿上时,他说的话。金吉麦不断送往迎来,各种颜色的女子都曾一亲芳泽他的大腿。到后来我干脆连口袋剩下的三张百元钞票也给他。我们在午夜两点离开中国娃娃,虽然外面天气冷,但我觉得神清气爽。不知怎的,我想起那个心理测验,便问金吉麦:『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学长,这个我大学时代就玩过了。」他回答,「那时我选老虎,因为老虎最威猛,会让我觉得最有面子。但是现在嘛,我会选别的。」『你现在会选什么动物?』我又问。「孔雀。」他笑着说,「孔雀既高贵色彩又艳丽,如果带在身边的话,随时随地都会觉得赏心悦目。」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几年前打系际杯乒乓球赛时,他兴奋地跟我说:「学长,我们赢了,进入八强了!」他那时候的笑容,跟刚刚女子坐在他大腿时的笑容,完全不同。『你也选孔雀啊……』我说完这句话后,试图再多说点什么,却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36这一年快过完了,新的一年即将来到。过完耶诞后,旧的年便惹人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送走它。跨年夜当晚,我和荣安跑到Yum去倒数计时。「10、9、8、7、6、5、4、3、2、1……」「新年快乐!」新年的第一个一秒钟,我、荣安、小云三人互相道了声新年快乐。每次过新年大家都说这句,再怎么无聊的人也不会在新年说节哀顺变。「时间过得真快,」小云说,「又是新的一年了。」「是啊。」荣安点点头,「我觉得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人长越大时间过得越快。」『一年的时间,对三岁小孩而言,是他人生的三分之一。但对二十岁青年而言,却是他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你已是七十岁的老人,那么一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你人生的七十分之一而已。』我顿了顿,『所以年纪越大,一年对他而言感觉越短,当然觉得时间过得越快。』「很有趣的说法。」我们三人闻声后同时转头,原来是Martini先生开了口。『谢谢。』我说,并朝他点点头。「新年快乐。」他举起杯子,向我们三人致意。「新年快乐。」我和荣安也举杯回敬,小云则只是挂着微笑说。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领带上画了个女人。我猜应该是毕加索的画,因为画里女人的脸蛋四分五裂,满符合毕加索的特色。很少看到领带的图案是用名画制成,我不禁多看了那条领带几眼。我突然想到,好像每次看到他时,他一定打了条领带。「新年到了,祝你学业有成。」小云先对我说,然后告诉荣安:「祝你步步高升。」她又转头跟Martini先生说:「祝你……」「要押韵喔。」她还没说完,Martini先生便插进话。她笑了笑,想了一下后,说:「祝你跟你爱人,相爱到永恒。」「谢谢。」他说。「你有爱人吧?」小云问。「曾经有过。」他回答。小云可能有些尴尬,偷偷朝我伸了伸舌头。我暗自觉得好笑,没想到她跟荣安一样,一开口就说错话。「那我改祝你……」她又想了一下,「今年找到爱人跟你海誓山盟。」「谢谢。」他终于笑了笑,「辛苦妳了。」小云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如果真的找到爱人的话……」Martini先生举起杯子,叹口气说:「我只希望她不要再让我等。」他发现酒杯空了,说:「请再给我一杯Martini,麻烦dry一点。」小云点了点头,便开始为他调酒。我思索Martini先生口中「爱人」的意思,是曾经有过的那个爱人?还是另一个全新的爱人?或许他觉得都无所谓,只要是一个不必等待的爱人就行。那晚Martini先生待到很晚,当我和荣安离开Yum时,他还留在吧台边,一个人静静喝酒、抽烟。新的一年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但对他而言,似乎是另一种等待的开始?过完新年没多久,荣安便调到屏东的工地。虽然从台南到屏东,火车的车程大约只有1小时15分,但他已经不能像在新化工地时那样,常常一下班便回到我这儿,然后隔天再从我这儿去上班。他大概只能放假时来找我了。我得习惯荣安不再三天两头出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小云也得习惯我一个人跑去泡Yum。我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变多了,不小心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有一天我爬到楼上的房间,重看一遍墙上的字,又看了那片落地窗。忽然觉得窗外的树好像在跟我说话,我走近落地窗,将右耳贴着窗。『什么?你想要我搬上来?』『因为你希望可以常常跟人说话?』『既然你这么寂寞,那我就搬上来喽!』所以我搬到楼上的房间。反正只是楼上楼下,而且又没人催促,我便慢慢搬,一样一样搬。不想拿走的通常是些小东西,包括那封情书,我通通塞进床底下。那封情书曾被我藏进楼上的房间,荣安常来时,我又把它拿到楼下。如今被丢入床下,命运算坎坷。搬到楼上后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倒是视野变好了、人也看得比较远。我很喜欢看着落地窗外的树,也喜欢跟他(她?)说说话。荣安第一次从屏东来找我时,看我搬进楼上的房间,着实吓了一跳。「你又遭受了什么打击?」他说。我不想理他,只叫他以后都睡楼下。春天刚来临时,房东来拜访我,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这些年来,我都是把房租直接汇进他银行户头,彼此从不见面。「咦?」他很惊讶,「想不到你搬到楼上了。」我笑了笑,点点头。「你应该注意到墙上的字了吧?」他说。『你也知道墙上有字?』我有些惊讶。「嗯。」他点点头,「以前我租给一个年轻人,他搬走后我便看到了。我希望那面墙保持原状,便不再将楼上的房间租给人。」『是这样啊。』我说,『那我……』「没关系。」他笑了笑,「只要你不动那面墙,就可以继续住。」『其实我也在墙上写字。』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用的是蓝色的笔,以免跟原先黑色的字混淆。』他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只说了声:「很好。」临走前,他主动将我的房租调降五百块,并请我帮个忙,帮他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房租大概是四千或四千五。」他说。『咦?』「如果来租的人你看得顺眼,房租就是四千;如果你没什么特别感觉,房租就是四千五。」我点了点头,心想这房东真性格。房子毕竟是房东的,而且这里多住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大的不便。如果荣安来找我,跟我在楼上挤一挤就得了。两天后,我便写好了十几张租屋红纸,贴在附近的布告栏。第三天开始,陆续有人来看房子,每当他们问我房租多少?『四千五。』我总是这么回答。37一个礼拜过去了,来看过房子的人都没下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房东也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并不强求。如果房间一直租不出去,我甚至还会觉得高兴。坦白说,楼下的房间是套房,还有小客厅和厨房,月租四千五算便宜。四周的环境很好,又有院子,除了房子太老旧外,并没有明显的缺点。贴完红纸后十天,我从学校回来的途中,瞥见几户人家的花朵正绽放。春天终于来了,我在心里这么说。到了家门口,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子背对着我,正站在门前。我停好车,犹豫了两秒,便从她身旁经过,拿出钥匙准备开门。「这里是不是有房间要出租?」蓝衣女子问。『嗯。』我点点头。「我可以看一下吗?」我打开门,说:『请进。』我领她到楼下的房间,开门让她进去随便看看。然后我回楼上的房间把书本、研究报告放在书桌,再走下楼。她已经站在院子里,我有些吃惊。「房间还不错,而且这个院子我很喜欢。」她说,「房租多少?」『四千五。』我说。「很合理。」她说,「我租了。」没想到她会立刻决定,我毫无心理准备。「这楼梯很有味道。」她说,「可以爬上去吗?」『当然可以。』我说,『我就住楼上。』她爬了五层阶梯,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我。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说:『如果妳觉得不方便,那……』「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淡淡地说,再瞥我了一眼后,继续转身上楼。我觉得她讲话的语气好像听过,眼神好像看过,而那张脸也有些眼熟。她在楼上四处看看,见我房门没关,便说:「可以参观吗?」『请便。』我在楼下说。她走进我房间,过一会出来说:「你到楼下房间想办法敲天花板。」『为什么?』我很纳闷。「先别管。」她说,「就拿个扫帚之类的东西,用力敲天花板三下。」我在院子找了只木柄扫帚,进了楼下房间,以木柄敲天花板三下。「敲了没?」她似乎在楼上大声叫喊。『敲了。』我也大声回答。「用力一点。」她大叫,「再敲!」我吸口气,双手握紧扫帚的木柄,用力敲天花板三下。等了一会,没听见她说话,便大声问:『好了吗?』「好了。」她说。我走出房间,她也走出房间身体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我,说:「听过一首西洋老歌《KnockThreeTimes》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