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士开笑了笑,“臣自然记得。不过,这不得求之苦,也不是没有解脱之法……” 高湛的眼中微光一敛,“什么?” “皇上,若心有所求,纵有万千险阻,终有一丝希望,故“不得求”之大苦,终有解脱之可能。怕则怕心怀痛楚,却茫然不敢相求,不敢尝试,此“不得求”之至苦,才难以解脱。” 高湛紧紧捏着手中的黑子,他的面容依旧冷静无澜,但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恍惚,喃喃道,“怕则怕心怀痛楚,却茫然不敢相求,不敢尝试……” 和士开深知自己这话正中皇上的心思,又趁机加了一句,“苦之源,胆怯也,胆怯者,消极也,欲脱苦者,方要不弃则算真勇。皇上,如果要摆脱这至苦,只有大胆相求,大胆去尝试,有些事,您要是不说出来,又如何能知道结果?” “够了。”高湛一声低斥,“别说了。” 和士开立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妄自揣测皇上心思,实在是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高湛似是无奈了叹了一口气,”算了,朕有些乏了,你就先退下吧。“说完之后,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示意和士开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和士开连连点头,匆匆离去。 白色的月光,象花瓣,一瓣一瓣地堆积起来,清幽暗香浮动。 高湛就静静坐在这清幽的月色中一动未动,白色的花瓣落了他一头一身,为他笼上了一层半明半昧的暗影。 和士开一出昭阳殿,立刻就有宫女将他领到了胡皇后所在的瑶华殿。 ”士开,你和皇上说了些什么?“皇后一见他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 和士开微微一笑,“我只是帮他加把火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我不是说过了,皇上的忍耐已经快要到极限了。”他弯着唇,“高长恭,很快就不会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了。” “长恭吗……”皇后的眼中掠起了一丝惆怅,那个孩子如果知道皇上对他有这种心思,不知会怎么想呢。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很久很久以前,高湛和长恭在花园里品尝李子的一幕,那令她痛彻心扉的一幕……心里的那丝惆怅又立即被一种报复的快感所代替,若是长恭知道这一切,若是知道自己最热爱的亲人对她抱有几近疯狂的男女之情,对她来说,一定是最为沉重的打击吧。 ”不过我始终想不明白,皇上怎会喜欢一个男子……“皇后仿佛又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有时,如果长恭是一个和皇上毫无关系的女孩子,那……还会令我好受一些。”如果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孩,她也不会怀有这样强烈的痛苦和恨意吧。那两人,明明是亲叔侄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又到底算什么…… “娘娘,喜欢一个人无关性别,地位,身份,皇上对于长恭,也只不过是他喜欢上的人,却偏偏和他是一个性别,偏偏是他的亲人。”和士开身为胡人,自然也没有这么多伦理的观念。 “士开,你不明白……” 和士开看了看她,只是扬了扬嘴角,“也许吧。” 不明白吗?他想,他比任何人都能明白皇上的心思。 求不得之苦,他感同身受。明明知道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只是在利用他除去所有对太子不利的人,可是他却----心甘情愿。 不过,唯一让他不明白的却是,为什么皇上对于他和皇后的关系却从来不曾理会? “皇上的自制力一向很强,虽说他现在越来越没有耐心了,但等到捅破窗户纸的那天,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皇后蹙起了秀眉。 “所以,我们更要替皇上分忧解难。”和士开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皇上之前交待我去办一件事,我想我们的机会很快就到了。” 皇后垂下了眼眸,手指的关节已经被握得发白。 好!既然这样,她就让他们一同堕入地狱,和她一起忍受地狱红莲之火的焚烧吧…… 生辰 寂静的黎明,绵绵的雨声和车子走过的声响,格外空旷凄清。风微尘软落红飘。整座邺城都笼罩在延绵细雨中。青草古木,灰瓦粉墙,皆洇润似欲滴出水来。 长恭十八岁的生辰,就在这样的细雨蒙蒙中到来了。为了庆贺她的生日,高湛特地嘱咐了她今日不必上朝,长恭自然也乐得偷懒一天。 将近黄昏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堆满了文武百官们所送的昂贵礼物,侍女们还忙碌地搬运着皇上亲赐的各种绝色的锦绨,光是叫得上名字的就有大明光锦,蒲桃文锦,大茱萸锦,凤凰朱雀锦,韬文锦,以及蜀绨、紫绨以及青绨明光锦、绯绨登高文锦,堆在排架上,在阳光下耀眼闪光。另外更有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没有一样不是价值连城。 在长长的礼品单子上,长恭意料中的没有看到斛律恒伽的名字。这只小气的狐狸,就知道他舍不得花一个铜子。 “王爷,皇上对您真不是一般的荣宠。”侍女在一旁整理着锦缎,一脸羡慕地说道。 长恭淡淡笑了笑,侧过了脸去,每一年的生日,九叔叔必定会送她许许多多的礼物,似乎就像是想把整个国库都搬到这里,今年送得更是多到夸张。 可是,今年看到这些礼物时,在一瞬间的欣喜过后却被不知名的怅然和伤感所代替…… 想起去年的此时此刻,大哥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 可是今年…… “长恭,今日可收了不少礼呢。”长公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将她从飘渺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大娘……”她转过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脸的笑意,“是啊,这么多礼物,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长公主微微一笑,“我看长恭你也不用上朝了,就靠这些礼物才能吃上几辈子了。” 长恭抿了抿嘴,随手拿起了一匹凤凰朱雀锦,“大娘,您又取笑我了。对了,这匹蒲桃文锦看起来和您极为相配呢,我记得大娘说过最喜欢蒲桃图纹,所以这个转送给您是再适合不过了。” 长公主似乎微微一愣,“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已……” “大娘和三哥喜欢什么,我是最清楚不过了。”长恭眨了眨眼,“因为你们都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亲人啊。” 长公主的脸上有一闪即逝的五味陈杂,随即又牵起了长恭的手,“看看,有哪一个女孩像你这般,手心里都磨出了薄茧,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大娘,如果这样打打杀杀,能换取我大齐的平安,百姓的平安,皇上的平安,我高家大小的平安,我心甘情愿,我宁愿一辈子不恢复女儿身,”她的笑容中带了几分坚定,“我已经失去了大哥,我不想再失去你们,大娘,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守护着你们。” 长恭的话音刚落,忽然感觉到大娘的手指变得冰冷,几乎可以清晰的看见淡青色的筋脉,微弱的搏动着,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因此而瞬间僵硬住的表情。 房间里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长恭,”许久,长公主才缓缓开了口,“若是你身边亲密的人,曾经做了错事,也许是让你会伤心的事,或是伤害了你亲人的事,你---会原谅他吗?” 长恭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房内光影斜射,大娘的半边脸沐浴着夕阳,另半边脸却隐没在暗影中。 大娘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难道也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大哥,那么她所指的人一定是九叔叔吧…… “我---会。”她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是,这次她已经原谅了他,在她违抗军令赶往晋阳的那一刻,她已经清清楚楚的知道了,对于九叔叔的那种感情,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不过,她只知道,在她的心里,九叔叔作为亲人的地位是任何人都难以超越的……任何人。 只是,九叔叔,不要再有下一次了,不然的话,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是否会再次原谅他…… “对了,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怎么三哥还没回来呢?”长恭看了看天色,赶紧转移了这个让她心酸的话题。 长公主似乎也有些惊讶,“是啊,孝琬还说了要早一些回来,替你庆贺呢。也许是在替你准备礼物吧,你也知道,每一年他都要绞尽脑汁为你准备最特别的礼物。对谁他都不曾上过这种心思。” 长恭轻轻笑了起来,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花园那里隐隐传来了小狗的叫声,就在她诧异的时候,只见一团小白影嗖的一下窜了进来,还直扑她的怀抱…… 她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刻用手捉住了那个小白影,只觉得触手温暖柔软,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极为可爱的小狗,它的毛发,仔细一根根看去,尖上黑色,中间纯白,而贴着皮肤的根上,又是灰的。用手抚摸,它的皮毛上就像下了一层霜,手感极妙。 “好可爱啊!”女孩子喜爱小动物的天性立刻被这个柔软的小东西激发出来,长恭抱住了小狗,欢喜得不行。 “四弟,喜不喜欢这样礼物?“孝琬笑咪咪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斛律恒伽。 长恭连连点头,“喜欢,很喜欢,三哥,谢谢你!” “没想到你还真喜欢,恒伽向我提议的时候,我还说四弟一个男人怎么会喜欢这种小东西。”孝琬心情大好的拍了拍恒伽的肩。 长恭心里一动,抬眼望向了恒伽。他的唇边扬起了一抹略带得意的笑容,还冲着她眨了眨眼,好像在说只有他才知道她的秘密哦。 “我听说这种狗,莹洁的银色纹路越多,品种就越精贵,”长公主也爱怜地摸了摸小狗,“这小东西的身价恐怕也不便宜吧。” “还是娘您最有眼光,这小狗是波斯的品种,性格温顺,一只这样的小狗可以换上几十个侍女了。”孝琬神采飞扬地说道。 “三哥,你真好!”长恭若有若无的瞥了恒迦一眼,“不像有些小气鬼,一毛不拔。” 恒伽哑然失笑,“长恭,你是在说我吗?” 长恭扁了扁嘴,“不然还有哪个小气鬼,你倒说说你送了我什么?” “当然有啊,”恒迦不慌不忙地拎起了手上提着的盒子,“你看这不是吗?” 长恭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扫视了那个盒子一遍,咦?这个家伙变大方了吗?怀着不大相信的心情,她拆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摆放着一个平底盘子。 “这个……”她迟疑道,难道这盘子是个古董? “民以食为天,万物都一样,所以你看我送上这个小狗的餐盘,是不是很及时?”他笑得甚是狡猾。 她的嘴角抖动了一下,“恒伽,你还真送得出手啊。这个盘子的价格估计只值两个馒头吧?” “诶?恒迦,这盘子怎么还有个缺口?”孝琬惊讶地指着盘子边缘。 “哎呀,捡的时候没看清。”恒伽脱口道,他的话音刚落,房间的几人同时身体僵硬了。 “死狐狸,你,你居然随便在路上捡个破盘子给我,你你……”长恭扯着嘴角,被气得差点吐血。这个家伙已经抠门到一定境界,就快成仙了。 恒伽在一旁饶有趣味的欣赏着长恭恼怒的表情,淡淡笑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行了,刚才是逗你呢,这个才是你的礼物。” 长恭哼了一声,恼道,“不稀罕!”目光却是忍不住望向了恒迦的手中,在看到那样东西的时候,也不由愣了愣。那是一块质地细腻,洁白无瑕的双螭鸡心玉佩,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贵重的东西她见过许多,可这似乎是第一次,有人送她如此女性化的礼物。 “恒伽,你怎么送这个女儿家才会佩戴的东西?”孝琬在一旁已经嚷嚷起来。 恒伽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那么,长恭以后就送给他未来的娘子好了。” 孝琬哪里会细想其中的缘由,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用来送给你的王妃倒是合适。” 恒伽走到了她的身边,将玉佩放在了她的手心里,俯身在她耳边极轻极轻的说了几个字。 长恭的身子微微一震,紧紧握住了那块玉佩,强自忍住了从眼底上翻涌而来的泪意,垂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说,耳边只有他说的那几个字在回响, 恭喜了,樱桃。 “兰陵王爷,”宫里的王侍卫忽然出现了在了门口,口齿清晰地对着她说道,“皇上令您即刻进宫。”长恭疑惑的抬起了眼,不是说好了,等她在家中吃了饭就会去陪九叔叔吗?这会儿怎么这么着急? “既然是皇上的命令,那长恭你就快去快回吧。”长公主的眼中隐隐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色。 “长恭,别去!”孝琬脱口道,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又连忙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要不三哥陪你去?” 恒伽有些惊讶地望向了孝琬,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不过就算是担心,他的反应似乎也有点大了一些吧?皇上在晚上召长恭入宫,也不是没有的事,更何况今天还是长恭的生日。 长恭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三哥,你怎么了?我只是去见九叔叔,又不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 “是啊,孝琬,难道你想让长恭违抗圣命,糊涂了不是,”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儿子,又对着长恭笑道,“那你快些去吧,我们等着你回来再为你庆贺。” “嗯,我一定尽早回来。”长恭笑了笑,一脚已经踏出了房门。 长公主也跟着走了出去,在离开之前,还不忘又责怪了孝琬两句。 孝琬望着他们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幽幽问了一句,“恒伽,你说皇上会不会喜欢男人?” “什么?”恒伽惊讶地挑起了眉。 ----------------------------- 长恭来到王宫的时候,被早已候在那里的宫女引到了仙都苑,这倒是让长恭有些吃惊。这仙都苑,还是文宣帝高洋时代所修造。苑中,凿地为池,堆土成山,规模宏大,号称“五岳”、“四渎”。那里遍布殿宇,轻云楼、鸳鸯楼、鹦鹉楼、凌云城、御宿堂、紫薇殿、游龙观,殿观楼宇,皆流苏帐帷,满壁悬挂玉石、方镜,锦褥作地衣,香囊遍堂梁,奢华壮丽。 所以,之前这里是被皇上用来安置宠妃的地方,也就是说,算得上是皇上的另一处后宫。但自从高湛登基以来,这里就一直被空置下来了。 一路走去,她看到有好多用细竹篾条编制的熏笼,一连串在殿檐下摆了十多个。竹熏笼罩放在大木盆的上面,盆里面盛满冒着热气的水。底下,有炭炉煨烤,水里面的香饼消融,香气氤氲,把四周的一切熏濡得香气扑鼻。 宫女将她一直带到了苑里最大的游龙殿,只见殿前放置着银质的百五十枝灯,如同火树,蜡泪凝结,看上去好似火红的花朵。 各处燃烧着的巨大火堆,冷冷的夜色,很快被暖融融的红色所溶化。 宫女很快就退下了,长恭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四周,偌大一个地方,居然只剩她一个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解地往前走去,忽然见到前方不远的荷塘边斜倚着一位男子,看起来像是正在闭目养神,洁润细长的身条遮住垂落一地缤纷,那紫阳花铺盛太满,整枝枝条持不住要落下,而水中半轮月色横斜,尽是前尘芳华。 水畔侧卧之人宛如那月影化生一般,静静融入此间。 光如水月,皎若琉璃。 九叔叔……此情此景,令长恭有一刹那的幻觉,如果月亮也有心爱的人,那么眼前的男子才是世上唯一能与之相匹配的人。 “长恭,你来了。”高湛睁开了眼睛。 长恭连忙定了定心神,“九叔叔,为什么这么早就把我召进宫?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高湛站起身来,随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因为,我有很有趣的东西要给你看,不希望有人打扰我们。” 长恭瞥了一眼被他牵住的手,虽然心里觉得今天九叔叔似乎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小时候我不是经常这样牵着你吗?因为,那样长恭才不会摔倒啊。”他俊美的面庞上明媚的笑容仿佛潋滟了天地间的所有颜色。 长恭愣了愣,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九叔叔拉着她的手怕她摔跤的情景,心里忽然变得无限柔软,仿佛有一股暖暖的流水,缓缓流淌至她的心中,那一股极致的温柔,让人无限迷醉。 高湛拉着她来到殿前放置好的案几前坐了下来,轻轻拍了拍手。 一阵悠扬的乐声响了起来,长恭听出这是她最为喜欢的《天竺伎》,在这样的音乐声中,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一支如潮的、鱼贯的队伍渐渐涌入了这里,在摇曳高舞的鱼龙队伍引导下,各种各样的新奇杂耍,俳优、侏儒、山车、巨象、拔井、种瓜等,千奇百怪,眩人眼目,陆续叠沓而来。 杂耍百戏队伍跳跃欢舞,那些戏子们的服装上都绑有内部安置蜡烛的微细灯笼,活灵活现,怪模怪样,十分逼真须臾之间,消失在庭园后面,如梦似幻,好似海市蜃楼。 不知什么时候,在庭院中竖起了两根大柱,红绳系于两柱间,相去十丈。 两个绝色美女,以让人眼晕的速度攀爬升上柱子顶部,在距离地面十多丈高度的绳子上面对舞盘旋,打着筋斗,互相从对方头顶跃过。而后,她们时而后退,时而向前,相逢切肩而过,腾透换易,歌舞不辍。 所有参加舞乐的伎人,都衣锦绣缯彩。灯光照耀下,他们的服装千奇百怪,五光十色,让人眼花缭乱。 高湛看起来心情甚佳,一连饮了好几觞酒,低声问道,“长恭,喜欢吗?“ 长恭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九叔叔,这,这太奢侈了,一定花费了很多吧……” 高湛轻笑出声,“我只问你喜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她咬了咬嘴唇,九叔叔为了她的生日花了这么多心思,她怎么会不喜欢? “只要你喜欢就好,”他那俊秀的脸因为酒意而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眼底一丝温柔与怜惜象丝线一样牵扯着她。“长恭,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会给你。” 长恭抿了一小口觞里的酒,却不知该说什么,留意到他连喝了好些酒,又忍不住劝道,“九叔叔,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别多喝了。” 高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今天是长恭的十八岁生日,怎么也要多喝几觞,而且,还有更有趣的东西没让你看呢。” 说着,他又拍了拍手,所有的伎人立刻退了下去。 “砰!”一声巨响划破了长空,她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丛明媚的焰火在在空中宛如金菊一般绽放,又好似流星一般缓缓坠落,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焰火此起彼伏地被点燃,一支接一支地飞上了天空,整个天空瞬间充满了神奇的、绚丽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明亮彩色。飞跃于夜空中的烟花砰砰地爆闪着,从一个图案幻化出另外新的图案。而本来还沉浸在暗影中的庭院地面,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好漂亮啊……”她睁大了眼睛,由衷的赞叹道,这种传自于汉代的宫廷焰火,由于要耗费大量火硝石和赤炭,费钱费力,平日里只在皇上登基等大事时才会偶而用到…… “九叔叔,我……这焰火在这里放,似乎有些浪费了。”她语无伦次地说道,虽然知道九叔叔一向疼爱她,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却有些忐忒。 “浪费吗?”他凝视着她,“我只想让长恭一个人看。” 长恭抬眼望向了高湛,隐约看得见他眼中迫人的热度,那种深掩在瞳孔表面的寒意下面的热度,炽热灼人……这样的九叔叔,让她感到有一丝莫名的不安…… “长恭……”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始终没有说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一刻,他还是说不出那一句在心底徘徊了许久的话。 怕则怕心怀痛楚,却茫然不敢相求,不敢尝试,此“不得求”之至苦,才难以解脱。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到底在顾忌什么?到底……要痛苦到什么时候? “九叔叔,你喝多了,我还是先送你回昭阳殿吧。”长恭赶紧扶住了他。 “我不去昭阳殿,”他揉了揉自己发胀的额头,低声道,“今夜我就宿在仙都苑的轻云殿。” -------------------- 一念成魔 此时的王宫里,出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偶而经过的宫女无不面露爱慕地看着那人,叽叽喳喳地低声议论着,很是惊讶尚书令斛律恒伽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恒伽那一向平静的脸上难掩焦虑,刚才听孝琬述说了不久前见到的一幕,再联想到一直以来皇上对长恭的态度,虽然觉得皇上尽管对长恭有异样的感情,但并不会对长恭做什么。无奈孝琬非要冲到王宫,为了不让孝琬惹出乱子,他还是自己亲自进宫一趟更为妥贴。 在刚才骗过宫门守卫顺利进来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他们在议论皇上在仙都苑为兰陵王庆贺生日的消息时,他的心这才提了起来。这仙都苑本是后宫之地,就连皇后也不曾进去过,皇上选在那里,看起来是对长恭荣宠无限,但确是极为不妥。 等恒伽到了仙都苑时,更是觉得事情不妙,这时只见有两位宫女从苑内出来,不知和苑外的守卫低语了几句什么,又立刻快步离去。 恒伽也顾不得多想,随即就跟了上去。 两位宫女默默无声地走了一阵子之后,一个看上去年纪较轻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琴姐,为什么要我们放置这种东西?” “可能是皇上要宠幸哪位妃子吧。”那位年纪较大的女孩支吾道。 “不会啊,今天仙都苑里只有皇上和兰陵王。难道-----这可是来自波斯的迷香啊,多吸了会有催情效果,这宫中谁不是巴结着伺候皇上,谁会需要用这种东西?难道皇上要宠幸的人是……” “嘘,秋兰你可别乱说,我们照大人所说的做就是,想要多活几天就千万不要多嘴。” 迷香-------宫女们说的这几个字象巨雷轰轰轰地撞击着恒伽的耳膜,令他心惊胆裂。一直以来那么冷静而睿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临危不乱的他,脑中,一片空白。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慢慢淹没。他的心脏开始疯狂的跳动起来。这是什么感觉? 在这几个字从那个宫女口中说出的刹那,仿佛整个世界为之一变。他的视野猛地变暗,身体仿佛被一对合上的巨掌牢牢地固定住,不能活动。 耳边,是难以想象的寂静。 虽然这种感觉只有一瞬,但他觉得,那一瞬却又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恐惧的感觉。 在好不容易镇静下来之后,他继续跟随着那两位宫女,直到她们分开,他立刻在僻静处拦住了那个叫作秋兰的女孩,只问了一句话,“放了香的地方是哪一间?” 在秋兰战战兢兢地说出了名字后,他又淡淡问道,“那么,今晚你可曾见过我?” 那秋兰立刻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奴婢不曾见过大人,不曾见过。” 恒迦示意她离开,两道永远都舒展着的秀眉罕见地微微蹙了起来,也许下一步更是困难,那就是-----该用什么办法带长恭出来? 已经身处仙都苑的长恭自然不知道这么许多,将九叔叔送到轻云殿的时候,长恭一进殿就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像是苜蔌香和甘松香混合着什么的香味,令人有几分眩晕,几分迷醉。 她也没有在意,只是将高湛安置在了榻上。 这里的摆设比起昭阳殿奢华了许多,蜀锦流苏斗帐,四角的纯金龙头,即使昏暗中,也烁烁发出幽光。龙头衔叼的五色流苏,低垂飘逸,帐顶巨大的金莲花中,挂悬着金箔织成的纨囊,囊里盛满奇彩异香。 “九叔叔,你早些休息吧。”她拉过了丝绸被褥,替他轻轻盖上,“我也该回去了。” “长恭……不要走,”一声低回如叹息的轻唤,缥缈无依直如自天际之外传来,幽幽响在耳畔,她惊讶的看到他那双茶色的双眸流走着妖异的光彩,俊美无暇的脸孔好像笼上一层淡淡的烟缭,那是---和往常完全不同的表情, “九叔叔,你怎么了?”她觉得这个房间里的香味令她的胸口有些发闷,似乎连脚步都有些飘浮起来。“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不舒服,不如,我去开窗好了……” “长恭,不要走。”他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还是低低重复了这句话。 “九叔叔,你是不是很难受?”她附下身来,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那里犹如火烧一般,不由吓了一跳,慌忙说道,“九叔叔,我去叫御医来……” “哪里也不许去!”他忽然大喝了一声,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长恭,陪着我,哪里也不准去,哪个女人也不要娶进家门……我不能让别人夺走你……” 长恭一脸愕然地看着他,“九叔叔,你是喝多了吗?你在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他翻身坐了起来,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寂寥地跳动,血管漫长而不节制地运送颤抖的血液流遍身体。房间里所有的一切瞬间被绷得紧紧的,像要撕裂开来,他清楚的感到自己心中的枷锁在瓦解,那种崩塌的痛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很痛很痛。 “答应我,长恭,不要娶那个什么小铁,不要娶她!”此时的高湛,已经如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心中激荡到近乎沉滞,又似乎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爆裂开来。 长恭完全没有料到危险正在靠近,还只道九叔叔不喜欢小铁,低低开口道,“九叔叔,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小铁我不能不娶。两个月后,我就会娶她进家门。” 看着自己爱的人一天一天的长大,心中的感情有如父亲又如情人般的思绪涌出。到後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他的人生中的过客,和他相伴一生的另有其人……这种绝望的感觉令他的心再次撕裂,那种痛已经深入骨髓,植入血中…… “啪!”他听到一声弓弦迸裂的声音,下一个瞬间,他不能控制地将她一把拽住……借着醉意,喃喃吐出了那隐忍着却又撕心裂肺的爱语,低低的,浸透着几乎扭曲而不可撼动的感情…… “长恭,我不是过客,我不是过客啊!在你和你未来的妻子相遇之前,你我就相遇了啊!我一直爱着你,爱着孩童的你,爱着年少时的你,爱着成年时的你,爱着微笑时的你,爱着哭泣时的你,爱着悲伤时的你,爱着朝堂上的你,爱着战场上的你,爱着所有的你啊!” 长恭愣愣地看着他扭曲的表情,忽然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头很疼……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起来……突如其来的震撼在胸腔中翻滚,黑暗寂静的世界中,回响着的只有犹如春雷的心跳声,已经什么都思考不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费劲力气说出了一句话,“九叔叔,我是男人,还是你的亲侄子。” 他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我不是喜欢男人,也不是喜欢违背伦理,我只是喜欢长恭而已。” “九叔叔,你喝醉了,我要回去了。”她想离开,却觉得全身酸软,仿佛有什么在内心焚烧…… “我说了不许走!永远都不许走!”他赤红的双瞳像是黑暗中绚烂盛开的蔷薇,透着说不出的邪意,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下子将她压在了身下…… “九叔叔,你,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你说过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的,不是吗?”她瞪大眼睛看着这样近距离的他,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浓重的压迫感挤压着她,让她的灵魂深处都不安的战栗着。 这样的九叔叔,好可怕……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的那个皇帝一样可怕…… 他没有说话,只是危险地看着她,那目光寒流幢幢,却又烈火炽炽。 “是,长恭,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因为,这天下除了我没人可以欺负你。” 停顿几秒,几乎不加思索,他猛然低下头,狠狠地,重重地,却又不乏温柔地,将唇贴上了她的唇。 他苦心经营的遗忘和努力,他倾尽心力的克制和意志,和着这欲望的巨流摧肠折骨,滚滚直下,一瞬间便土崩瓦解,溃不成军。牵挂和思念,心痛和痴狂,就这样铺天盖地倾泻过来吧,不要再压抑,不要再停止。这么久以来,是第一次——他如此恣意地放纵对她的想望,任刻骨的爱恋排山倒海席卷一切,任由它将他吞没,将他掩埋。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不管她是男是女,他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他要她!他--要---她!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缘起缘灭,终堕无间。 ----------------- 在他吻上她的一刹那,长恭感觉到冻彻心肺的寒意……仿佛每根神经都被冻结了一般,身体僵硬得连反射性的颤抖都变得艰难起来……头如同裂开般地痛,仿佛有什么在脑袋中张狂地喧嚣着,一寸一寸吞没残存的意识,将所有一切都席卷……她只看见那双茶色的眼眸,此时完全被浓浓的情欲所覆盖,当他冰凉的唇再次落在了她的脖颈间时,她的全身,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起来…… 犹如那一层最薄弱的纸,想要挡住最冷酷的寒风.一旦纸被捅破了,毫不留情的冽风会将他们吹的东倒西歪直不起身。 该怎么做?现在该怎么做?是推开他踉跄而逃,还是狠狠甩他一个巴掌……对方是一直疼爱着自己的九叔叔啊,是比任何人都亲密的九叔叔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甚至不敢再回想一遍他刚才说的话,她宁可相信,九叔叔……只是喝醉了酒,只是醉酒才会说了那些胡话,乱了性子…… 只是,为什么她会如此的害怕,就算面对千军万马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害怕…… 就像是有什么即将完全崩溃的害怕…… 完全失去了任何抵抗力的崩溃……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皇上,臣有紧急军情要禀告!” 高湛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怒道,“滚开!” 长恭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怎么可能----------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身影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又一次朗声道,“皇上,臣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告!” 高湛勃然大怒,拿起了床边的烛台就对着那人砸了过去,厉声道,“给朕滚出去!” 长恭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那人,真的,真的是斛律恒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