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装少女一路策马狂奔,在大雪里飞驰似一道银色闪电裂开了这苍莽雪原!什么军令如山,什么军法处置,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在乎……她只要……去晋阳! 飞光马啊,快些带她去晋阳吧!快一些,快一些,请再快一些!快些把她带到----他的身边……九叔叔……等着她……一定---要等着她! 雪下得更大了,空中飞舞的雪花,每一片都如同青锋利刃。风,呼啸着奔过,卷起层层雪粒和冰粒打她的在脸上,硬生生地疼。 不知在雪地里飞奔了多长时间,风更大,雪也更厚了,漫天的飞雪几乎挡住前面的去路,十步之内都看不清前路,飞光马的腿也被厚重的雪完全埋住了,很难行动……此处山谷的地形正好宛若低陷的盆地,又恰好在风口,积雪堆积地比别处都要多的多。雪越来越深,马已经不行了,大半个都埋在雪里,雪粒疯狂地钻进领口及她的口鼻中,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一片白茫茫,早已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何方…… 不可以……她绝不会死在这种地方,去晋阳……她一定要去晋阳…… 虽然此刻的情况很不妙,她的意识却是异常的清醒,她明白只要自己一停下来休息,也许就会再也站不起来。于是,强打起精神挣扎着抱住了马脖子,低声道,“好飞光,你还要随我南征北战,也不想窝囊的死在这里吧,不想死的话就必须往前走,只要走出这个山谷就好,飞光,我们一起去……晋阳,一起……去晋阳……” 飞光马居然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忽然长啸一声,从雪堆里挣出了马蹄,长恭大喜,紧紧搂著了它,哽咽道,“好飞光,好飞光……” 此时的营帐内,斛律恒伽才刚刚恢复了意识,在听了段洛将长恭的话复述了一遍后,他的内心不可遏制地愤怒起来,这愤怒如巨浪没顶,吞噬了所有的思想,如铺天盖地的火焰,把所有理智燃烧成灰。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竟是这样愤怒,更不明白还有与那愤怒一起涌至的深深的痛心……还有担忧。 “斛律都尉,现在如何是好?外面又下着大雪,高将军他若是被困在回风谷的话……”在看到斛律恒伽露出像是要杀人的脸色时,段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段副将,你立刻选出十名精通此地地形的士兵,随我去回风谷找高将军。”恒伽一听回风谷几个字,更是心惊,那是回晋阳必经之地,地势险要,之前大军也是好不容易从那么过来,而现在长恭只有一个人…… 段洛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对方的秀眉拧得紧紧地,冰冷狭长的眼睛闪过一片冷艳的寒光。 “斛律都尉,还是让在下去吧。高将军不在这里,您就是主帅,万一要是有个好歹,军队群龙无首,又该如何是好?”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段副将,若是你最在乎的人有危险,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去救他?” “当然。”他话音刚落,忽然发现对方的神情渐渐发生了变化,那原本僵硬的脸上竟如春风化雨般绽开了一丝笑容---- “那么---我也一样。” 恒伽带人赶到回风谷的时候,雪势终于渐渐缓和下来。原本凄厉的夹着雪花飞舞翻滚刺骨的寒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肆虐的脚步。落雪吞没了所有其它的声音,天地间只剩沙沙一片声响。 “斛律都尉,这里什么人也没有。过了山谷的话离我们驻扎的营地就太远了。”一位士兵。” 恒伽面色沉静地向远处望去,眉宇间隐隐透着一丝焦灼,长恭若是回晋阳,就一定会经过这个山谷,一路过来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就算有什么踪迹,也被大雪所掩盖了……不过如果-------- 他心里一动,继续策马向前,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雪地上的踪迹,忽然在离山谷出口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些痕迹,他急忙下了马,再次确认了之后不由心口一松,这些马蹄印应该是雪停了之后留下的吧,这么说来,长恭她已经离开这回风谷了…… ”斛律都尉,我们----“ ”立刻赶回军营,全军拔寨起营即刻前往平阳!“ ------------------------ 齐都,晋阳。 天色一片混沌,大雪在一番肆虐之后似乎也没了元气,只有一些细碎的雪花稀稀疏疏地飘落。灰色的城墙上遍布了士兵和弓箭手,时时严阵以待,齐帝高湛静静站在那里,任凭雪花不时掠过他的脸颊,上撩的视线如暮冬之月冰冷而淡然,却有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担忧和焦虑…… “皇上,杨忠的十万大军很快就会兵临城下,若是等到突厥从北结阵而来,与周军犄角相呼,势必把晋阳围得铁桶一般,恐怕晋阳难守。依臣之见,皇上还是趁大军未到,先撤离此地。”和士开一见情况不妙,急忙劝了起来。 “皇上,万万不可!”赵郡王高睿怒瞪了和士开一眼,“如今若是皇上离开晋阳,势必军心大乱,如今尚未开战,胜负更是未分!” “赵郡王,难道你就不为了皇上的安危考虑!万一晋阳城被攻破……” “和大人,你怎么尽长他人志气,就算他们的兵力远远多过我们又怎样,打仗靠的不只是人数多寡……” “赵郡王……” “够了,你们就别吵了。”高湛微微蹙起了眉,“让朕安静一会。” 两人立刻闭嘴,谁也不敢再多说半句,就在这时,忽听旁边一名士兵脱口惊呼,“看,那是谁!”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红色戎装的少年策马奔驰在雪地间,仿如疾风一般的冲着这个方向而来,犹如一团火焰燃烧在雪地上,鲜艳的红色与一望无际的白色,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待到骏马在城墙下停住了脚步,马上少年抬起头的那一刹那,立刻又有人惊呼道, “是--兰陵王!” 高湛的身子微微一晃,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有什么就像潮水一样,自他的心底慢慢地漫了上来,拍打着一层层酸酸涩涩的泡沫,温柔却又伤感地包容住他,直到溢上眼眶…… 长恭---这个傻孩子…… 长恭一进了城,就匆匆冲上了城墙,在见到高湛的那一刻,她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定定看着他,身旁所有的人好像突然全部消失,细雪飘飞的城墙上,只有两个沉默的人,而那冰冷得刺入肺腑的空气却在他们之间蔓延,那样无声的对视,让她终于沉不住气了,脱口喊了一声,”皇上……“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他的脸上掠起了一抹怒色,然后伸手一把拽起她就往城墙下走,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高长恭,你知不知道违抗军令是什么后果?”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来晋阳!朕可以随时以你违抗军令为由砍了你的头!“ “若这是皇上的旨意,长恭自当遵从。” “高长恭,你以为朕不敢吗!”他的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气极。 她抬起头,唰的一声就抽出了长剑,将剑柄的方向递了过去,“是杀是剐,任由皇上处置。” 望着仍在微颤的剑尖,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好像随着一起颤抖,终于,慢慢地伸出了手,却不是向着长剑,而是一把将剑的主人紧紧拥入了怀中。连日来的一切伪装灰飞烟灭。那如洪浪决堤般穿心过肺狂奔而来的,是他压抑成五脏六肺的渴望和想念,最终,汇聚成了一个颤抖的声音, “长恭,你已经原谅我了,对不对?” 她浑身一震,手中的长剑叮一声掉落在了地面上,她的胸腔发出自己也听不懂的声音,只是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前,手指痉挛地用力抓住他的衣服.这么多天来深深积压的悲伤,自己所爱的人杀死自己所爱的人的痛苦,她可以向谁发泄?自以为已经积压收藏得妥贴无痕的悲恸,原来只需他的一句话,就能如此轻易地勾引出来。 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胸前的衣服在她手中皱成一团。 拼命压抑的隐泣从胸前传来,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了她的话,象是从碎裂的胸膛发出的间断的声音:“……你不该杀他的,你不该杀他的……” 他的心里仿佛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原来,她比谁都清楚。 只是--她选择了自欺欺人。选择了---相信他。 闭了闭眼睛,他强而有力的拥抱住怀中的人。 嘴里一阵发涩,就好象苦胆破在嘴里,可他苦不能言。 ------------------------ 破敌 两天后,传来了周国的十万大军已经接近晋阳的消息,与此同时,突厥十万大军也过了汾河,很快也与周国大军会师晋阳城下。 晋阳正中的玄色军帐上,深紫战旗迎风猎猎飘扬。高湛凝视着身边的少年将军,不由怔怔入神。但瞧那少年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已是美之极致。若是纵横天下,驰骋疆场,更加难掩那气吞万里的锋芒毕露。不过此时的少年,眼中却是布满了血丝,全部心思都在那张地图之上。 为商讨如何迎敌,高长恭和赵郡王等人已经两天两夜未眠了。 “皇上!高将军,赵郡王!”就在这时,在前方打探军情的探子匆匆跑了上来,一脸焦急道,“周国大军已经到了离晋阳城二里开外的郊外!” 探子的话音刚落,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皇上,不如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大开城门,举军而出,迎前逆击,打他们一个不备!”和士开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立刻就有几人七嘴八舌的附和,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和大人,这个主意实在不怎么样。”长恭在一旁冷冷开了口,不过眸光一扫,却是有如利剑,顷刻便止了众人的聒噪。和士开瞧见那眼神,不由也是心里一悸。 “步兵气势本来就有限,现在城外积雪深厚,我们出军逆战,反而消耗更多体力,不一定有必胜的把握。不如就在这里结阵待之,彼劳我逸,必能取胜!” 和士开面色一阵发青,讪讪道,“高将军,如果我们能夺得先机,攻其不备,也未必会输。” 长恭用一种十分蔑视的目光瞅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和大人,本将军要的是必胜,而不是你所说的未必会输!” 和士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得不转向了高湛,想看他怎么说。高湛一脸沉静地望向了高睿,“赵郡王,你是统率六军的大将军,你的看法呢?” 高睿看了一眼长恭,避过了和士开的目光,朗朗开口道,“皇上,臣认为高将军言之有理,以逸待劳,方是取胜根本。和大人的方法不可取!” 他的话一出口,和士开的脸色更加难看,而其余几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照之前的关系,他们还以为赵郡王会向着和士开这边,没想到…… 高湛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那就照高将军所说的去做,等周国大军一到,立刻开城结阵,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说完,他站起身来,走出了军帐。和士开瞪了高睿一眼,也急忙跟了上去。 高睿见军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站起身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说道,“高长恭,本王……刚才并不是为了帮你。” 长恭轻扬嘴角,“我知道,不过,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三哥会推荐你了。” 高睿的神色有些复杂,没有再说什么,朝着帐外走去。 “赵郡王,多谢。”长恭低低说了一句,高睿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黄昏时分,周国大军果然兵临晋阳城下,黑压压的重甲遮天蔽日,仿佛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在漫天的大雪纷飞中更是透着一种森然。 “皇上,臣等前去迎敌,请皇上放心,此战必胜!”赵郡王跪下重重磕了个头,一脸凛然地站起身来。 “对了,高将军呢?”有人在旁边小声道,“怎么这个时候不见他?” 高湛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正在疑惑的时候,却只见长恭正迎面而来,只是手里还拿着一个奇怪的面具。 “长恭,这是……”他指了指那个面具。 “皇上,臣知道自己的容貌太像女人,所以中书令才替臣想了这么一个方法,”说着,她也跟随着高睿的大军而去,就在快要走下城墙的时候,她忽然又转过头,牢牢盯着高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九叔叔,我一定会为你守住这江山。” 高湛的心中一颤,脱口道,“小心些,长恭。” 长恭点了点头,和高睿一同带着大军出了城门。 周军黑甲,黑色兜鍪,旗帜也是清一色的黑色,而齐军却是红甲,红色兜鍪,红色旗帜,两军结阵对峙,六军肃立,荷戈执戟,黑与红的色彩在白茫茫的背景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高将军,是否现在立即开战?”高睿不忘征求了一下她的意见。 长恭望着北周的大军,漫天的雪花弥漫了她的眼瞳,眯起美丽的眸子,目光中的纯净刹间消失,迸发出骇人的杀气!接着,她轻轻用手中狰狞的面具遮去惊世的容颜,仿佛瞬间化身为地狱修罗,散发出令人胆颤的震慑! “赵郡王,先不要轻举妄动,等中军扬旗伐鼓,再出击也不迟。”她沉声道。 高睿点了点头,即下令军中道:“大众须听我号令,不得妄动!待中军扬旗伐鼓,才准出击,违令立斩!”齐军听令之后,静守阵伍,毫无譁声。 双方久久地对峙着,眼看对方没有动作,周军无从交战,渐渐的懈弛起来,正旁皇四顾时,却突见齐兵阵内,红帜高张,接着是战鼓鼕鼕,震入耳中,气势惊人! “杀!”长恭薄唇微启,杀字刚落,整个人已经如同一颗流星般冲了出去! 齐军也立刻呐喊着冲向了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周军,黑色与红色,在大雪中互相纠缠在了一起,到处都充斥着嘶叫声,喊杀声,兵器的相击声,铠甲,布料、皮肤、骨肉撕裂断开的声音……滚烫的鲜血如泉水一般飞溅出来,染红一大片一大片雪地,像极了整整一山坡的红枫叶,又像是连绵的火焰在燃烧,凄美而惨烈…… 长恭透过面具的缝隙,看见敌人惊讶恐惧的眼睛,看见喷涌而出的鲜血,看见自己手中的剑捅进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胸口!在她斩杀的无数周军中,他们临死的一刻,往往眼中充满恐惧,惶然盯着她脸上的狰狞面具。就在她用长剑将一名周军挑落下马时,那个男人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睁大,面孔惨白得如同鬼魂,双眼散发着令人恐惧的灼热光芒,没有给他更多害怕的时间,她手里的长剑已经干脆利落地刺穿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身后忽的又窜出一位士兵,扬刀向她砍来,她反手一挡,仿佛像行云流水一样顺畅的动作,转瞬两把刀就胶着在了一起,几乎是在一瞬间,剑锋无比自然穿透了对方的刀身,轻快一抖,在对方还没有意识到以前,就直直砍了过去,从腰部劈开了对方的身躯…… 她的甲胄上已经被鲜血染得赤红,就连面具上也溅满了鲜血,她何尝像是人世间天璜贵胄的封王,分明就是战场上的阿修罗,所到之处只有由血育成的红莲怒放! 高湛静静站在城墙上,他的目光只追随着那个最熟悉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战场上的长恭。这样的长恭,和他平时所认识的长恭是完全不同的,冷血,残酷,无情,却令他更加心潮澎湃,心神激荡,那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力量的璀灿光芒,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而他--只能眼看着自己更深,更深地陷下去……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又一片,仿佛是给战场上的士兵们,已死的和将死的,落下重重挽帘。 ---------------------------- 战争一直持续到了夜晚,午夜的时候漫天大雪突然停了,仿佛预示着什么似的,沉重的云层破开了一角,有几颗明亮的星星钉在黛蓝的天空中。视野中因少了浑沌的飞雪而变得清晰起来,双方都抓紧这宝贵的时间加倍地拼杀。齐军以逸待劳,在兰陵王的指挥下士气大振,越战越勇,而周军本来就已经人疲马乏,再加上对方主将犹如修罗再世,狰狞可怖,无不心惊胆战,到了最后终于大败溃亡,无复孑遗…… 本来配合作战的突厥军队,望见周军大败,也就根本不想加入战场。这些彪悍的胡人,通宵奔遁而去。周将达奚武至平阳,还不知道杨忠败还,直到收到齐将斛律恒伽语带讥嘲的书信,料知杨忠失败,立刻退兵,但半途正好被斛律恒伽追上,且战且走,好容易才得驰脱,已丧失了二千余人。 周国和突厥的联军以溃败而告终,高湛和众人也随即带领大军撤回了邺城。 晋阳城的危机,似乎暂时解决了。 ---------------------- 雪已经停了好几天了。前几日邺城倒是下了几场雨,一大清早,前来上朝的百官就能看见宫里的梅树在清爽的晨风中尽情地舒展新枝,一夜雨后,伤花怒绽。雪白殷红的花瓣,三两朵地随风散落,满浸着风露雨水潮湿,鲜嫩的颜色打在身上便成了一团团不易洗去的斑斓。 晋阳一战大胜,终于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而兰陵王的狰狞面具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此战之后,长恭更是威名大振。所以,当她和孝琬出现在宫里的时候,立刻有不少官员围了上来,忙不迭地说起了奉承的话。不过慑于和士开的权势,也有一部分官员则只是投以复杂难辨的目光,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孝琬注视着自己的弟弟,面色柔和,嘴角含笑。失去了大哥的悲情愁绪,在此时此刻已被难以言喻的骄傲所代替,心里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流淌,幸好……幸好身边还有---他。 就在这时,众人又开始骚动起来,隐约有声音道,“和大人来了,和大人来了!” 说来也是奇怪,当和士开一出现,本来还围在长恭身边大献殷勤的官员顿时就安静下来,混迹官场多年,很多人都明白,小人是不能得罪的。与此同时,与和士开结为一党的官员又纷纷吹捧起了和士开,仿佛这次的晋阳大捷全是靠了他一人之力。 长恭冷冷一笑,并不去理他们,但孝琬早已忍耐不住,也不管三气二十一,提高了声调道,“如果是听了那人的建议,恐怕现在晋阳早就为周人所夺了。真是可笑之极。” 此话一出,和士开的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而其他的官员忌惮于孝琬的高贵身份,更是也不敢多说什么。 长恭扯了扯孝琬的袖子,示意他别这么冲动。因为她现在明白,在这个地方,越是冲动,越是有可能被对方抓住把柄。将孝琬拉到了一边后,她忽然她发现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树繁花下,有着不输给绝色美女般光彩照人容貌的年轻男子抬起头,唇边一抹温文优雅的笑容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平和,这样的男子在别人看来,总是属于很容易相处的类型。可如果仔细看,他那双美丽的仿若琉璃的眼眸里,却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恒伽!”长恭一见是他,立刻想起那天的那一掌,心里不由暗暗内疚,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件事……不过怎么说,也是她不对在先……要不然,就趁这个机会去向他道个歉?狐狸这个家伙很爱记仇的,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报复一下子就惨了…… 想到这里,她的背脊一阵发凉,双脚已经下意识地朝着他走去,刚想开口道歉,却见他忽然笑着和身旁的官员闲聊了起来,仿若视她不见。 她在一旁等了一会,好不容易等到那个官员离开,忍不住开口道,“恒伽,我----” “王大人,听说您近日刚刚添了孙子,实在是可喜可贺呢。”恒伽又蓦的侧过身,笑容满面地拉着另一个官员说了起来。 她的脑袋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一明白的是---他在恼她。倒是那位王大人提醒道,“中书令,王爷好像有话想和您说。” 恒伽这才好像留意到她的存在,微一欠身,唇边的笑容明媚又优雅,“对了,在下还没有恭喜兰陵王爷。” “恒伽,你听我解释,上次我……“ “对了王大人,刚才说的那件事……”他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她的话,继续和王大人说了起来。 这下长恭完全是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想搭理她,小气的家伙,气性居然这么大!长恭何尝受过这样的冷遇,立刻脸色郁郁地甩袖而去。 在朝堂之上,皇上对这次晋阳大捷的的相关人员论功行赏。赵郡王等人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斛律恒伽也因为击败达奚武有功,而被赏赐封千户,官至尚书令。但当听到兰陵王被封为高阳郡公,官至大司马时,众人却是吃了一惊。以兰陵王这样的年纪,被授予这么高的武官职务,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在沉寂了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开了口,“皇上,兰陵王此时的确是立了功,但他也的确是违抗了军令折回晋阳的,功不可抵过,请皇上明鉴,赏罚分明。” 皇上的脸色一沉,一股杀气从瞳孔中渐渐蔓延开去。 孝琬认出那人是李尉,心里更是惊讶,据他所知,此人品格向来正直,并不是和士开一党,不由怒道,“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不是有兰陵王,你们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吗?现在这算什么?” “河间王,在下知道你护弟心切,但国有国法,兰陵王立功是事实,违抗军令也是事实。如果不加以惩处,又怎能服众?”李尉倒也丝毫不畏惧。 在他的带动下,立刻有不少官员跪了下来,请求皇上秉公办理此事。 皇上的眼神一片森然,最后却是慢慢冷笑起来,低沉的声音缓缓压深,带着刺骨的寒意,“照你们的意思,朕是不是应该斩了兰陵王?” 几人大惊,又连忙磕头,只是重复着之前的话。这里正跪着,那边又有一些人跪了下来,却是替长恭说话的。 场面变得有些混乱起来,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和士开却反常的一言未发,他心知自己一向与兰陵王不和,所以无论他现在说什么,都容易招致皇上怀疑,索性闭嘴避嫌。不过,在兰陵王那天赶到晋阳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每个朝代,总有些个迂腐又不知道变通的臣子。 责罚----兰陵王吗?他在心里暗笑,恐怕皇上连一根手指都不舍得动那人。 身为当事人的长恭此时似乎置若罔闻,也懒得为自己辩解,只是望着高高在上的九叔叔,纵然相隔甚远,她也能感觉到他身上压抑着的怒气。他面前的白玉珠帘轻轻晃动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他眼中隐隐透出些许阴鹫与骇人的丝丝杀气。 不好!九叔叔动了杀意……这李尉也是个正直之人,不该因为她丢了性命…… 来不及多想,她身形一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朗声道,“皇上,臣的确是违抗了军令,是臣有错在先,李大人所说的并没有错,请皇上责罚!” 皇上微微一惊,杀气略有收敛,怒气却是更盛。 同样一直沉默着的赵郡王高睿却缓缓开了口,“皇上,依臣之见,兰陵王确是有错在先,但晋阳大捷他更是功不可没,功大于过,不如就小惩大诫,责罚他二十军棍,也算堵住了其他人的悠悠之口。”说着,他又望了李尉等人一眼,冷声道,“这样也算是有交代了,你们也不要得寸进尺了。” 李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本来他也并不是故意针对兰陵王,虽然只是二十军棍,但至少也是有了一个说法。 “二十军棍!”孝琬失态的叫了出来,“皇上,都是臣没有教好弟弟,这二十军棍就由臣……” 长恭重重拉了一下孝琬的袖子,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在高睿说出二十军棍这几个字时,她清晰的看到皇上的身子微微一颤,那修长的手指已经握得发白。九叔叔他不忍心……她知道。这二十军棍打在她身,更是痛在他心……她明白。但现在她确实理亏,二十军棍已经是格外开恩,如果继续僵持下去的话,局面恐怕会越来越糟……更何况,还有三哥,指不定会说出什么犯上的话…… “皇上,臣愿意……” “皇上,”就在此时,忽然有个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打断了她本来要说的话,“这二十军棍,理应由臣受领。” 她惊讶地回过头去,不敢相信说出这话的人居然是---斛律恒伽! 恒伽避过了她的目光,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帅印,“皇上,是臣擅自逾权,因见晋阳有难,所以就和兰陵王商量让她先回晋阳,由臣带兵继续向平阳而行,兰陵王只是听从了臣的建议,所以,这该罚的人,应该是臣斛律恒伽。”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长恭一时愣在了那里,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狐狸---为什么要这么做?明哲保身,不是一直是他的处世原则吗?更和况,这个解释实在不怎么高明,这不是明摆着替她脱罪吗? 皇上显然也有些吃惊,倒还是和士开立刻见风使舵,忙说道,“原来如此,皇上,既然这样的话,就由尚书令大人领了这二十军棍的责罚吧。” “不是的,皇上,根本就不关-------”长恭焦急地想要辩解,却有被恒伽给打断了,“王爷,我知道你为人心善,不过也不必要为我揽了这份责罚。”说着,他又朝着高湛道,“皇上,请责罚臣吧。” “恒伽------”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明明是他为她揽了这份责罚,居然还全都给倒了过来。 “来人,将尚书令带到殿外杖责二十。”这次打断长恭的人是----皇上。他似乎是稍稍松了口气,望向恒伽的眼神复杂难辨,隐隐夹杂着一丝少见的温和。 殿外很快传来了杖责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重重落在了她的心口上,长恭思绪一滞,目眶忍不住酸涩泛红,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快要溢出的泪珠,心中渐渐酸侧徘徊,胸口传来阵阵痛楚,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恒伽---这个笨蛋。 探伤 是夜,疏星淡月。月光洒在邺城的一处宅院内,粉墙黑瓦皆披上一层银霜。屋舍精雅,正堂外绕着一圈朱漆回廊,半支着的雕花木窗棂下,隐隐透出昏黄的烛光,给微凉的夜增加了一缕暖意。 今日刚刚升了官,却又同时挨了一顿板子的斛律大人,此时正无奈地以一种不雅的姿势趴在榻上。不过现在更令他无奈的,是身边人的喋喋不休。 “恒伽,我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这么讲义气!为了我四弟宁可自己挨一顿板子!”孝琬一边说,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膀,“你这个朋友我没白交!” “呃---孝琬,你轻点行不行?不知道我现在很脆弱吗?”恒伽皱了皱眉,这个家伙,从踏进这间屋子开始就没有停下来过,不止这样,孝琬那好像看恋人的眼神更是把他看得浑身发毛,也许在孝琬看来,任何能帮助长恭的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吧。 “三哥,你都说了半天废话,倒是把药拿出来啊。”从一进门就保持沉默的长恭也看不下去了。 “对了,对了,这是长恭从皇上那里要来的药膏,对治愈伤口最是有效,你赶紧用着。”孝琬从长恭的手里接过了一个精致的瓷盒,想了想道,“不如我现在帮你敷上吧。” 恒伽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忙道,“不用,不用,你搁在那里就好。” 虽然对于恒迦的失态有些惊讶,但孝琬还是十分热情地又说了一句,“长恭,干脆你来帮他敷上吧。” “不要!”这回是两人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 长恭还抬眼瞄了一眼恒伽受伤的部位,脸上腾的一下红了起来。三哥啊三哥,以后再也不和他一起来了。 “你们两人怎么都怪怪的。”孝琬看了看表情古怪的两人,“行了,随你们便,长恭,我们先回去吧。” “三哥,你先回去。”长恭的目光落在了恒伽身上,“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哦?对对,你也该谢谢他,不然挨板子的人就是你。”孝琬根本没想那么多,嘱咐了几句就先行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两人默然无语,只是若有若无的梅香飘散在空气中。 “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恒伽将下巴搁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她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榻边。 “高长恭,你怎么能随便坐在男人的榻边?”恒伽故意岔开了话题。 “斛律恒伽,你要不说我就真的帮你敷药了?”她语带威胁地举起了那个瓷盒。 “是吗?那就有劳了。”他弯了弯唇,“其实我只是不习惯让男人看,所以……” “斛律恒伽,你这个笨蛋。”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眶又开始泛红,“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点都不像你。” “长恭,你可别把我看得太伟大了,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自己。”他眯了眯眼睛,“谁都看得出皇上根本不想向你动手,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李尉那些人,毕竟他是皇上,也不能这么明显的偏袒,就算杀了李尉,也必定会落下口舌,所以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出来承认这一切,既能体现出皇上的大公无私,又能让李尉等人无话不可说,这才是两全其美的好方法。我只是挨了区区二十军棍,却令皇上对我更加信任,何乐不为?” 说着,他指了指房间堆满的赏赐,“这不就是皇上的意思吗?” 长恭没有作声,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谢谢你,因为如果这个人是和士开甚至是太子殿下,就算能得到皇上的更多信任,狐狸你都是不会为了他们挨这二十军棍的,对不对?” 周边花影扶疏,月亮潜入云层。夜雾飘浮移动,空气中添加了一抹清冷。 他微微一愣,心里涌起了一种微醺的感觉,侧过头看着她,仿佛被雾气所浸润般的,少女柔美的眼睛湿湿亮亮的,简单坦荡却迷惑人心的笑容,牵引着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向她靠近……她柔软的手主动伸出握住了他那双冰冷的手,用暖暖的温度冻结住他尚未说出口的言辞。她笑得明亮且妩媚。凝视着他的眼神奇妙地刺穿他所有的伪装,仿佛可以就那样直接射入他的心…… “我要起身,你帮我叫人进来。”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尽量让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情平复下来。 “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好了。”她眨了眨眼。 “哦?”他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下流泻出一抹狡猾的神色,“可是--我是要去解手哦。” “啊!那,那我马上去帮你叫!” 看着她忙不迭地逃了出去,他的嘴角挽起了淡淡的笑意。 ------------------------- 此时此刻的昭阳殿。 和士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盯着高湛那缓缓蹙起的眉,皇上的目光渐渐变得阴鹜邪谲,犹如刀刃般锋利的眸光在他身上徘徊许久,却什么也不说。那如同鬼魅一般的诡谲眸芒清晰的告诉他:皇上——在生气。 “和士开,朕知道你素来和长恭不和,今天的事-----”沉默了半天,皇上终于开口了。 “皇上,臣虽然和兰陵王不和,但也知道皇上对他青睐有加,臣怎么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更何况,皇上也了解李尉此人,他为人向来迂腐,不知道变通。”和士开立刻猜到皇上在怀疑他,赶紧将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 皇上沉吟了片刻,渐渐收回了那锋利的眼神,低声道,“这李尉确实招人讨厌……” “皇上,不如过阵子随便找个借口将他调到个穷地方,眼不见为净。”和士开笑了笑道。 “也是个好办法。”有逼人的杀气在皇上的眼底稍纵即逝,如此地迅疾,几乎让人以为只是一个错觉。“到时在路上被匪人伤了性命,那也是他运气不好。” 和士开立刻会意,忙点头道,“皇上放心,臣一定办的干净利落。”他顿了顿又道,“这次兰陵王不惜违抗军令赶来救驾,可见他对皇上的感情深厚,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高湛的嘴角微微一动。 “就算是亲人之间,也很少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呢。“和士开又加了一句。 “行了,朕也乏了,你先下去吧。”高湛挥了挥手,转过了身去。脑海里仿佛又浮现出那飒爽的英姿,火红的铠甲,似乎一闭眼,她就在身边,恍惚一吸气,就能闻到她的气息,以及那清甜淡雅的梅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空间中鲜明地回响着……若有若无的梅香顺着微风飘拂过来,似乎连身躯内部都充盈着一种甜美的感觉。 “就算是亲人之间,也很少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呢。”和士开的这句话忽然在他的耳边回响起来,让他不由涌起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期待…… 如果,长恭对他-----也不仅仅只是亲人的感觉…… 如果,可以用别的身份来呵护她…… 如果,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如果,让她永远一直在他的身边…… 如果…… 无数个如果交织在一起,将他一点一点地推入了地狱的深渊。 昭阳殿前,最后一季白梅在夜色中竭尽所能地绽放,白得如此可怕刺眼,花瓣末部带着梨花般似有若无的薄绿,风吹来时,一天一地都好似笼罩着一层凄艳的雪光,仿佛因为极端的痛苦而美到不可思议……------------------- 和士开离开了昭阳殿之后,就熟门熟路地拐进了胡皇后的寝宫。对于他的到来,宫女和侍从们并不吃惊,想必和大人又是来教皇后握槊来了。虽然在众人面前,两人只是握槊而已,但其中的暧昧旁人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既然连皇上都不在意,他们就更不需要多管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