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月后。 这天夜里,长恭又像往常一样被噩梦惊醒了。她起身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睁开眼睛,之前弑君的一幕就历历在目。九叔叔将一切掩饰的天衣无缝,谁也不曾怀疑过他们,更何况,谁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再加上对于这位残暴的天子的驾崩,几乎人人心里是窃喜不已,谁还会来追究哪里不对劲,早就欢天喜地的将太子高殷迎上了皇位。 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九叔叔多说了一个谎话。 作为皇上临终前见到的最后一人,从九叔叔口中说出皇上临终时令常山王高演照顾新君这条遗命,丝毫不让人觉得可疑,而且还颇得高演的母后娄太后的欢心。 而且,自从这件事之后,九叔叔和高演的来往就明显增多了。 “喂,你又睡不着了?”小铁在她身后迷迷糊糊的发出了声音。 长恭笑了笑,“怎么,这才刚离开一会儿你就想我了?” 扑----一个软垫飞了过来,正好砸到她的头上。 “睡不着明天就让她们给你熬些红枣汤,光喝茶水有个屁用!”小铁哼了一声,翻过了身去。 长恭无奈地摸了摸头,“女孩子家,别总是把这些粗话挂在嘴边。” “我就喜欢,我本来就是山贼!“她还固执的还嘴。 “嗯,看来我得找人来好好教你四书五经了……”长恭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小铁的脸一垮,立刻不再顶嘴。 长恭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小铁的死穴,每点必中。所以这个家伙在她面前几乎从来没有占过上风。 再次回到床榻上闭上眼睛之后,倒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邺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长恭早早就换了官服,和几位哥哥一起去上朝了。 天还没有完全亮,朝阳还在层层云朵中若隐若现,天地白茫一片中揉着层层缕缕的淡金。长恭到宫里的时候,正好看到九叔叔和六叔高演踏雪而来,自从新君登基以来,高湛和高演一改往日的懒散,几乎是天天上朝,且关系好的非同一般。 让长恭感到纳闷的是,这在之前似乎完全没有半点征兆。九叔叔之深不可测是实在不是她所能想像的。 “长恭,”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高湛忽然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九叔叔,怎么了?”她随着高湛走到了偏僻处,只见他的面色比往日柔和了几分,低声道,“长恭,我已经派人将你母亲的尸骨和你爹共葬一处,只是为免事端,并未立碑。” 长恭心里一动,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哽咽道,“九叔叔,多谢……” “傻孩子,和我还客气什么。”高湛的眼中掠起一丝笑意,“只怕委屈了你娘。” 长恭摇了摇头,“我娘原本就不在乎那些虚名,只要和我爹在一起,已经足够了。”想到这里,胸口处好像有什么涌了出来,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唉,堂堂兰陵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高湛伸手抹去了她眼角边的泪水,嘴角勾起一弘淡笑,刹那的光华,耀人眼,乱人心,还略透出些许宠溺,些许怜爱,些许好笑。 长恭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耳边只有九叔叔低低的笑声,心里忽然泛起了一丝温柔的感觉。 无论九叔叔怎样残酷,怎样心机深沉,对她,却永远是真心相待。 “长恭,在那儿磨蹭什么,还不过来。”孝琬不耐烦的催促着她,示意她赶快随着他们一起进殿上朝。 高湛的眸光一暗,脸上的神色还是淡淡地,“过去吧,你三哥这性子,总有一天要吃亏。” “九叔叔,那我过去了。”长恭忙回转了身,往孝琬的方向走去。那晚孝琬被放回来后,追问了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可是守口如瓶,把九叔叔教的话原原本本给说了一遍。 皇上是在闲聊中突然暴病而亡,这是她和九叔叔统一的口径。 这个借口是瞒过了很多人,但有一个人,是绝对没那么容易糊弄的。长恭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恒迦那抹虚伪的笑容,从他每次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她就知道他一定在怀疑。 不过,就算有怀疑,他也一定会当作不知道。明哲保身,才是他的处世之道。 长恭走进殿内时,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对面的恒迦。只见他朝她挽起了一个狐狸般的笑容,又望向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长恭飞了一个白眼给他,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位新君高殷,继承了高家男子美丽的容貌,年纪不过十六,自小师从汉人文官,因此行事作风,颇有儒家之风,举止温恭有礼,敦厚宽容,和先皇完全是两个极端。也正因为如此,辅从于他的一些汉人官员也在殿上的议事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过,在高殷小时候,先皇为了锻练他的胆量,让他亲自动手砍下死囚的首级,高殷心善,不肯砍下死囚的首级。结果高洋大怒,亲自动手用马鞭重打。受此惊吓高殷因此而心悸气短,口舌不便,精神也时常昏沉紊乱。 所以,有时好好上着朝,皇上也会因病发而早早退朝。 在今天的朝会上,高殷拜常山王高演为太傅,拜长广王高湛为太尉,对两位叔叔的荣宠不言而喻。两位亲王在叩谢圣恩互相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正巧被长恭看在眼里,她下意识的望了恒迦一眼,果然不出她所料,恒迦的目光也正若有所思的注视着他们。 长恭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两位叔叔似乎有什么不妥…… “杨丞相,朕打算驾临芳林园,亲自检录囚徒,给予那些轻于死罪的人不同程度的减免罪刑。你觉得如何?”皇上缓缓开了口。 身为右丞相的杨愔在先帝再世时就颇受倚重,尽管无缘无故的经常被鞭打虐待,但他对先帝倒是一直忠心耿耿。先皇下葬之时,众臣虽然号哭,却全是有声无泪,只有杨愔涕泗滂沱。 “皇上仁德,臣以为不但应该如此,最好还能分命使者巡视四方……”杨愔上前了一步,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长恭完全没有在意,对她来说,商议这些民生琐事,还真不如让她去打一仗来得干脆。至于什么儒家的那一套,她更是不感兴趣。 因为连日来都睡眠不足,她居然站着站着就闭上了眼睛,这杨丞相的声音还真让人昏昏欲睡啊…… “长恭,长恭……”一阵喊声忽然从耳边传来。她蓦的被惊醒,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她正身处自己的房间里,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小铁,快掌灯,我得起来上朝去了!”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不妙,一睁开眼,只见众人都一脸抽筋的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高长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上朝时睡觉,对皇上如此不敬,该当何罪!”一位个子瘦小的官员低声斥道。 “皇上,长恭他并不是有心……”孝琬急急开口。 恒迦忽然上前了一步,“皇上,长恭他心系国事,急切想为皇上分忧,昨夜与我相谈至半夜,所以才有此失态行为,望皇上见谅。” 皇上颇有兴趣的问道,“那么你们昨夜商谈了些什么?” “回皇上,臣等觉得在军队方面是否也该整顿一下?如果全国军队中七十岁以上的军人都能被授予名誉职衔,武官中六十岁以上的和衰老病弱不堪派遣任用之人,统统放归乡里,免除兵役。对鼓舞军中士气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恒迦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说道。 皇上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叹道,“原来如此,兰陵王和中书令为国忧心,真是辛苦了,此建议甚好,朕即日就下令实施。” 长恭有些惊讶的抬起,这不是她的错觉吧?一向只顾自己的狐狸在帮她开脱诶,而且,他在皇上面前说起谎话居然都不眨一眨眼的。她想着想着又不禁有点好笑,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他。几线初升的阳光穿过金光闪烁的琉璃飞檐,穿过古朴幽深的沉沉长廊,落在那个临江照水一般的身影上,将那抹优雅温润的笑容映照得象春光一般明媚。 “众卿家,朕今晚会在北宫设宴,到时你们都过来吧。不过……”皇上的目光一转,落在了孝琬身上,似是随意的又说了一句,“河间王不得入内。” 孝琬脸色微变,但还是回了一句,“臣遵命。” 长恭见三哥受了委屈,不由有些窝火,刚想说些什么,只见恒迦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并且使了一个眼色。 退朝之后,孝琬因自己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而闷闷不乐,孝瑜劝了他几句,因有事跟着高湛和高演先行一步。长恭也摸不着头脑,一见三哥不高兴,她对这小皇帝也不由多了几分怨气。 “河间王,你还记得北宫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恒迦在一旁笑了笑,随手掸去了落在肩上的一瓣红梅。 孝琬略一思索,脸上隐隐有伤痛浮动,“此处是先父遇刺之所。” “世人都知河间王是难得的孝顺,在文襄皇帝过世后,还专门请画师画了他的像,时时对泣,试问如果河间王去了北宫参加宴席,不是会触景生情吗?皇上正是考虑到你的心情,才不让你去的。”恒迦的黑眸内潋潋流动着幽幽星光,仿佛洞悉一切却慵懒的置身事外。 孝琬一愣,忽然垂下了眼帘,轻轻笑了起来,“原来皇上他……” “原来皇上还有这么细腻的心思。”长恭也不由轻声感慨道。 “当然了,像你这样上朝都惦记着你家小媳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喂……”长恭不爽的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了恒迦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正扬起了一抹恬淡优雅、妖魅惑人的笑容,美得简直是触目惊心。 “瞧你的头上都开花了。”他忽然伸手拂去了她头顶上的梅花瓣,手指过处,仿佛如烟般轻柔和洵的微风拂过发间,风中飘来了淡淡的梅香…… -------------- 暗流涌动 不知不觉中,邺城的春天又到了。 刚一开春,高殷就下令减轻百姓的徭役赋税,拜高演为太师、录尚书事,拜高湛为大司马、并省录尚书事。这样一来,高演和高湛实际就控制了齐国的军政大权。位高权重,一时无人出其左右。 此外,他还分命使者巡视四方来征求行政得失意见,视察各地风俗,关心百姓疾苦。因此在百姓眼里,他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但是,正因为两位亲王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尚书令杨愔、尚书左仆射平秦王高归彦、以及黄门侍郎郑子默这几位颇受高殷倚重的重臣,都对高演和高湛心生猜忌,也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他们的不是,惹得两位亲王甚是不悦。两方势力渐成水火之势。 长恭奉皇命在并州巡查时,收到了孝瑜的书信,得知了长广王妃产下一子的消息。虽然为九叔叔再添一子而高兴,但心里却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回到邺城,她就匆匆去了长广王府道贺。 长广王府,夏有浮莲,秋有红叶,冬有寒梅,而春天,则是满树的梨花白。 长恭一踏进王府,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孩子的哭声。她循声望去,只见在绽放一树雪白的梨树下,王妃正抱着一个婴儿轻声细语地哄着,在她的身旁,高湛正凝视着婴儿,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罕见的温柔之色。男子气度华贵,清冷似月,女子眉目如画,妖媚无双,此情此景,犹胜巧夺天工的画卷。 长恭站在原地没有动,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滋味又涌了上来,自己的出现,好像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和谐。 高湛忽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蓦的抬起头来,在看到长恭的那一瞬间,愣在了那里,很快,他的茶色眼眸内掠过了一丝惊喜…… “九叔叔,九婶,恭喜了!”长恭挽起了一个纯粹的笑容,快步走到了王妃面前,弯腰去看那个孩子,只见那个孩子完全继承了高家男子的美貌,尤其是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可爱之极。 “九婶,你好能干,你怎么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小孩!”她惊喜的叫了起来,刚才那一丝异样的情绪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妃掩嘴一笑,“这傻孩子,说什么呢。” “长恭,什么时候回来的?”高湛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嘴角明显带着发自肺腑的笑意。 “昨天刚回来的,九叔叔,这个差使可真不好当,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比打仗还累。”长恭大大咧咧往石凳上一坐,又忍不住去逗那个孩子。 “刚回来也不休息休息。”高湛微微蹙起了眉。 “我这不是急着想看我小堂弟嘛。”长恭眨了眨眼,“对了,九叔叔,起了名吗?” “起了。就叫高俨。” “小俨……好名字啊。”长恭歪着脑袋仔细又看了看他,忽然咦了一声,“九叔叔,小俨的眼睛不像你是茶色的哦,” 王妃笑了笑,“我看这孩子的眼睛乌黑灵动,倒有几分像长恭。” 她刚说完,忽然留意到自己丈夫那意义复杂的目光忽然就溶化了,象耀眼的冰雪瞬间融化在三月的阳光,还带着一抹和风般温和轻暖的笑容—— 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王爷从第一眼起就对这个孩子格外喜爱,难道就是因为…… 心,继续往下沉,好像沉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此时的王宫里。 几位重臣正在御书房里向皇上进谏。 “皇上,如今两位亲王位高权重,太皇太后对常山王更是一向纵容,臣还听说常山王和长广王一直在培植自己的势力,恐怕有不轨之心。”黄门侍郎郑子默一脸忧心的说道。 高归彦也立刻接了上去,”郑大人说的对,皇上,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会造成大患。” 高殷面露犹豫之色,“两位言之有理,但先皇嘱咐六叔辅佐朕,朕不能违背先皇之命。” “皇上,依臣看,那长广王比起常山王来,更加危险,若是两人有狼子野心……”郑子默脸色一敛,“请皇上三思。” 高殷有点为难得望向了最为信赖的杨愔,“杨丞相,你有什么建议?” 杨愔上前了一步,“依臣所见,最好速速除去这两位亲王,以绝后患。” 高殷脸色微变,立刻摇头,“这怎么行,那两位是朕的亲叔叔!” “皇上,”杨愔的语气中带着不可质疑的坚定,“如今两位亲王兵权在握,一旦要谋反,我们就完全处于下风,如果不杀了他们,皇上完全没有能够平安的可能。皇上,切切不能心软啊。” 高殷沉默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此事,朕办不到。” “皇上!”杨愔焦急的喊道。 “杨丞相,你还是去和诸大臣详细商议别的方法吧。”高殷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朕有些不舒服,你们也都回去吧。” 在众臣离开书房的时候,高殷又说了一句,”过几日就是六叔的长子百年和斛律丞相的小女的婚事,众卿家别忘了去常山王府道贺。“ 出了御书房,杨愔长叹了一声,“皇上过于心善,太重亲情,不知周围虎狼环伺啊。” “杨丞相,既然皇上不忍心杀了他们,或许我们可以想个方法让他们离开邺城,削弱他们的权力。”郑子默低声道。 杨愔点了点头,”我们再好好商议商议吧。“ ==================================== 常山王的长子娶亲,且要娶的媳妇的又是战功赫赫的斛律光的女儿,这门当户对的强强联姻,成了开春以来邺城被谈论最多的事情。 婚礼的那一天,邺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艳艳的毫不吝啬的绽放出那道道金光,云朵犹如柔软的洁白羽毛闪烁在湛蓝色的帷幕上,纯静而澄澈。 常山王府门口,早就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这朝中上下,谁不知常山王的风头正健,就连皇上也亲自前来道贺,又有谁不争着来巴结一下。 长恭随同家人到了常山王府的时候,正好见到恒迦从对面的牛车上下来,只见他今天一袭绯绿色胡衣,容姿皎洁,温雅如玉,细碎的阳光映在他白皙的脸上,仿佛小心翼翼地覆上了一层淡金。 “恒迦,恭喜恭喜。”她朝着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管怎么说,今天也是他妹妹的好日子,表示一下祝福还是应该的。 恒迦的脸上挂着那抹永远不变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走了过来和孝琬他们说了几句客气话。不知为什么,长恭觉得他似乎并不开心,相反,那笑容底下好像还流动着一抹几不可见的担忧。 “长恭,这么早就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她的眼睛一弯,睫毛下流泻出难以遮掩的欣喜,转过头去,只见一辆装饰考究的牛车旁,正站着长广王高湛。王妃抱着小俨小鸟依人般地依靠在他的身边,一手还牵着闹个不停的小刚, “九叔,九婶,你们也来了!”长恭的目光停留在小俨身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宠爱的笑容,“小俨睡得可真香,这样都能睡着。” 高湛淡淡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的堂哥在上朝时都能睡着。” 长恭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九叔叔,连你也取笑我!” 王妃正在惊讶于高湛的玩笑话,忽然见他微微笑了起来,就象昙花盛开的一瞬,绽开在虚幻与现实的中间,使人痴迷而恍惚,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这样的笑容,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 “长广王,王妃,”恒迦也走过来了行了个礼,又望了一眼长恭道,“还不进去吗?你两位哥哥已经进去了。” 长恭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小孩子,还怕我丢了不成。” “我的话已经传到了,到时被你三哥埋怨你可别怪我。”恒迦笑了笑,转身就走。 长恭连忙和高湛说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边还喊着,“狐狸哥哥,你等等我嘛!” ”说了不许叫我狐狸!” “王爷,这斛律家的公子和长恭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倒是不错,只可惜我们长恭不是女子,不然可真又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王妃想趁着王爷高兴说些轻松的话,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就见王爷唇边的笑意早已消失,那冰冷的目光仿佛将她全身的血液冻结了起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胡说八道什么。”高湛冷冷看了她一眼,“还不进去。” 说完,他就径直顾自己走了进去。 王妃咬了咬嘴唇,拉起了小仁纲急急追了上去。 夜晚来临的时候,喜宴也开始了。装饰华丽的常山王府内一派喜气洋洋,庭中熊熊的燎火和烂若火树的华灯将王府映照的犹如白昼。群臣身着华贵的衣装向一脸笑容的常山王道贺,今天的新郎高百年更是意气风发,满面春风,显然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昌仪这丫头,终于也嫁人了。”恒迦望着笑得合不拢嘴的妹夫,低声说了一句。 “我看这高百年长得眉清目秀,又是六叔的长子,和昌仪倒也相配。”长恭对那位女孩也有点印象,不过她生性文静,并不经常从屋里出来,所以对她了解并不多,只知是个斯文羞涩的美人。 “相配……”恒迦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怅惘。 “恒迦,你在想什么?”长恭忍不住问出了口。 恒迦斜斜瞥了她一眼,脸上早已恢复了那抹狐狸般的笑容,“我在想,不知哪天你才能嫁出去……” 话说到一半,恒迦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噤声。 长恭忽然听到他说了嫁这个字,不由也是一惊,正慌乱的时候,又听他那带着调侃的声音响起,“瞧你这比女人还女人的容貌,说是嫁一点也没错吧。” 长恭这才松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你还说我,你看,你妹妹就成亲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你了吧,斛律公子,多少女眷的目光都在恶狠狠地盯着你啊。” 恒迦扑哧一笑,“怎么都被你说得像恶狼似的。你难道没看到,刚才一大半的女眷的眼神,那可都是围着你打转啊。” 长恭哼了一声,朝他眨了眨眼,“说不定等会皇上就亲自给你指婚,哈哈!”话音刚落,额头上就挨了一下。她皱着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低声道,“好啊,狐狸哥哥,你居然动手,小心你的好名声全都毁了,哼哼……” 婚宴上,众人俱是满脸笑意,相谈甚欢。只是,这其中,多半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语。长恭也没闲着,一会儿和两位哥哥说几句,一会儿和恒迦斗个嘴,一会儿朝九叔叔那边瞄几眼,忙得不亦乐乎。 六叔府上的厨子做的醋菹鹅鸭羹也极其美味,长恭不知不觉喝了好几碗。 席间,一向擅于诗词的河南王高孝瑜还即兴做了一首贺诗。 昌仪年十五,来聘百年家。 婿颜如美玉,妇色胜桃花。 带啼疑暮雨,含笑似朝霞。 暂却轻纨扇,倾城判不赊。 诗还不错,再加上人人知道他和长广王的关系一向亲善,所以立刻迎来了一片称赞声,将此诗夸的天上有,地下无。长恭虽然对诗词不怎么在行,但细细听来,倒也觉得别有韵味,对于大哥的才华,她一向佩服的五体投地,只不过,她实在是让大哥太失望了,别说做诗,每次那乌七八糟的解释都会让大哥吐上三升血。 皇上看上去心情也不错,和大家拉了一会家常后,忽然将目光停留在了恒迦的身上,缓缓开了口, “斛律丞相,如果我没有记错,中书令也有一十八了吧?” 斛律光应道,“回皇上,犬子恒迦今年正好一十八。” 皇上温和地笑了笑,“斛律丞相,朕的八妹义宁公主今年正好十五,性格温良,和中书令倒是般配的一对。” ======================= 斛律光刚想说话,忽听恒迦已经开了口,“回皇上,义宁公主有恭良之德,窈窕之姿,臣不过是一小小中书令,是万万配不上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的。” “恒迦……”斛律光对于儿子的拒绝倒有几分惊讶,知子莫若父,身为父亲的他,最清楚儿子的处世之道,这样直接了当的拒绝在之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皇上倒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中书令,如果是这样,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义宁她,其实早就对你……” 皇上的话没有说完,但接下来的意思已经表达的清清楚楚了,义宁公主早就对恒迦芳心暗许了。也就是说,恒迦没有再拒绝的借口。 长恭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不过,她更清楚恒迦不想娶那个公主。于是,她朝着九叔叔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说几句推脱的话。 高湛留意到她的眼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还真的从席间站起了身,清了清嗓子道,“皇上,依臣所见,这的确是一门千载难逢的好姻缘。不如就趁今天为这对良人指了婚,喜上加喜。” 长恭皱了皱眉,九叔叔这不是在帮倒忙吗! 高湛的话一出口,众人也纷纷应和起来,皇上笑了笑,道,“喜上加喜,长广王说的是,既然这样,朕就将义宁公主指……” “皇上,臣才疏学浅,的确是是配不上公主。”恒迦出乎意料地打断了皇上的话,“不过皇上的一番美意和厚爱,臣感激涕零,但在皇上指婚前,臣还有一事想交代一下兰陵王。” 长恭听他忽然叫自己的名字,不由有些惊讶。只见他转过头,一双黑眸笑意盈盈,“长恭,我藏在那里的几房妾室就要你帮忙照顾了,对了,还有流花苑的小夜姑娘,也要麻烦你照看一下了。” 嘎嘎----大家好像同时听到了乌鸦飞过头顶的声音……几房妾室,还有流花苑,那可是邺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这怎么能和斛律恒迦联系起来? “恒迦,你说什么,你竟然……”斛律光在愣了半天后第一个反应过来,震惊的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恒迦,你倒好,这么就算撇清关系了吗?”长恭忽然站起了身,露出了一副你很不识相的表情,“平时不都是我在帮你照看着,我告诉你,你要是休了她们,那十七八房小妾保证立刻上吊,你自己看着办吧!” “长恭,你知道?”斛律光一见长恭承认,更是深信不疑,气得脸色发青,怒道,“好啊,斛律恒迦,你……你……” “斛律叔叔,你也别怪他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他不就是怕你生气才金屋藏娇的,”长恭似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朝向高殷道,“皇上,中书令为人无可挑剔,这唯一的缺点就是-----唉,只怕还真委屈了公主……”男人风流并没有什么,有几房小妾更不稀奇,但如果这是未来的驸马人选,就似乎有些…… “长恭所言极是!”斛律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劣儿实在太令臣失望了,万万配不上公主,请皇上收回呈命!” 高殷的脸色也颇有几分尴尬,正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听长恭又说道,“皇上,今天这大好的日子,我们应该好好恭喜六叔才对,这些事不如以后再议,况且义宁公主这天仙般的人物,择婿之事更要慎重才好。” 高殷连忙点了点头,顺着长恭的话说道,“兰陵王言之有理,此事以后再议吧。” 长恭挑唇一笑,瞥向了恒迦,只见他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神色,不由又暗暗好笑,没想到狐狸会用这招抗婚……只怕他以后就多了个风流花心的风评了,唉,也不知有多少少女要伤心了。狐狸这次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喜宴结束之后,一出了常山王府,长恭赶紧找了个机会将恒迦拖到了一个隐蔽处,笑嘻嘻地问道,“恒迦,你什么时候藏了十七八房小妾啊。” 恒迦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在帮我照看着吗?我那各位夫人都可好?” 长恭再也忍不住,格格的笑了起来,还顺手拍了他一下,“你呀,就这么不想娶公主?这在别人看来可是美事啊,保证你立刻平步青云……对了,我说你平时最爱装出那副假模假样了,怎么今天怎么破例了?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大家眼里就不再是完美无缺了。” 恒迦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有的事,已经过了我能伪装的界限。” “啊呀,是谁说的义宁公主有恭良之德,窈窕之姿,这么完美还入不了你斛律公子的眼?”长恭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讽刺他的机会,所以说的不亦乐乎。 “恭良之德,窈窕之姿,却不是我喜欢的。”他脱口道。 长恭眨了眨眼,“来来来,告诉兄弟,你喜欢的是那哪种姑娘?我也帮你留意着,不会真是小夜那种吧,哈哈!” 恒迦望着她的笑容,脑海中却不知为何出现了在关外的那副画面。 盐巴一样的雪子随着怒吼的北风散漫的朔飞,穿了一身血染铠甲的少年策马而立,却自有一段飘逸出尘的风度,衣如烈火人如美玉,黑发红衣翩跹曼舞,马蹄下腾起阵阵雪雾——斯人斯景,恍如天上海市蜃楼。 “这次我可是帮你撒了谎哦,狐狸哥哥,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的大恩大德吧。”长恭不依不饶的说道。 “对啊长恭,你帮我说了谎,这可是欺君之罪,知不知道?” “啊,那怎么办,你赶紧去找个十七八房小妾吧,不然哪天皇上追查起来,我俩就完蛋了!” “嗯,这个重任就交给长恭你了。” 长恭的嘴角一抽,正想瞪他一眼,却发现他正含笑望着自己, 那样的目光,又正在那样的距离和高度看着她, 象初春的阳光,落在耳边的发际,带着微微的灼热,温暖而妖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还带着种润物无声般的温柔。 ============================= 第二部已经开始在论坛连载…… 杀机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从常山王府里传出了斛律昌仪有喜的消息,众人纷纷又前去恭贺,皇上也赏赐了许多珍贵的礼物,荣宠更胜从前。倒是长广王高湛,虽然权高位重,但人人知道他性子凉薄清冷,所以就算有心巴结,也不敢贸然上门。 这邺城上下,唯一一个能长驱直入长广王府而不必经过通报的人,就是高湛的侄子----兰陵王高长恭。 小俨,快让哥哥看看,胖了没有?”长恭像往常一样,一到王府就马上抱起高俨,一个劲的逗着他玩。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孩子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你前几天不才刚见过他,怎么看得出胖瘦。”高湛好笑的摇了摇头。 ”我当然看得出啊。“长恭嘻嘻一笑,又道,”对了,九叔叔,昌仪这丫头也有喜了呢,看来她和百年感情应该不错吧。“ 高湛笑了笑,”傻孩子,就算没感情,他们也会有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