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 by匪我思存 刚入行那会儿,杜晓苏曾经听老莫说:“干咱们这行,起的比周扒皮还早,睡的比小姐还晚,吃的比猪还差,干的比驴还累,在外时间比在家还多,眼比熊猫还黑,头发比鸡窝还乱,态度比孙子还好,看起来比谁都好,挣得比民工还少。” 当时听得杜晓苏“哧”一声笑出声来,如今谁再说这样老生常谈的笑话,她是没力气笑了——跑了四天的电影节专题,她连给自己泡杯方便面的力气都没有了,回到家里痛快洗了个热水澡,拎起电吹风开了开关,结果半天没动静,看来是坏了,她实在没劲研究电吹风为什么罢工,也不顾头发还是湿的,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黑甜无比,铃声不知道唱了多少遍才把她吵醒,拿起手机人还是迷糊的,结果是老莫,火烧火燎的冲她吼:“你在哪里?对面那家拿到了头条你知不知道?” 她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莫副,我调到娱乐版了。” 老莫口齿清晰的告诉她:“我知道你调到娱乐版了,就是娱乐出了头条,颜靖靖出了车祸。” 杜晓苏脑子里嗡得一响,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夹着手机不依不饶的问:“是那个红得发紫的颜靖靖?” 老莫没好气:“哪还有第二个颜靖靖?” 杜晓苏素来害怕进医院,尤其是晚上,灯火通明的急诊中心兵荒马乱,她硬着头皮冲进去已经发现了十几个抢先埋伏到位的同行,包括对面那家死对头《新报》的娱记老毕,娱记老毕跟央视的主持人老毕长得一点也不像,娱记老毕长着圆滚滚胖乎乎的一张脸,一笑竟然还有酒窝,此刻他就正冲着杜晓苏嫣然一笑,笑得小酒窝忽隐忽现,笑得杜晓苏心里火苗子腾一下子全窜起来了。 “老毕,”她言不由衷笑得比老毕更虚伪:“这次你们动作真快。” “哪里哪里,”老毕都快笑成一尊弥勒佛,语气十分谦逊:“运气好,我正巧跟在颜靖靖车后头,谁知竟然拍到车祸现场,还是我打120叫来救护车,这次真走运,没想到天上掉下个独家来,嘿嘿,嘿嘿……。” 说起车祸来都这样兴高采烈没有半分同情心,杜晓苏于是转过脸去问另一位同行:“人怎么样?伤势要不要紧?” “不知道,进了手术室到现在还没出来。” 一帮娱记都等得心浮气躁,有人不停的给报社打电话,有人拿着采访机走来走去,不断有同行接到消息赶到医院,加入等待的队伍,杜晓苏则争分夺秒在长椅上打了个盹,刚眯了一小会儿,颜靖靖的经纪人赵石已经飞车赶到,场面顿时一片骚乱,闪光灯此起彼伏,医院方面终于忍无可忍的开始赶人:“请大家出去,请不要防碍到我们正常的工作。” 老毕嘻皮笑脸:“护士小姐,我不是来采访的,我是来看病的。”说着炫耀似的扬了扬手中的挂号单。 急诊中心的护士长面无表情:“你是病人?那好,跟我来。” “干什么?”这下轮到老毕发怵了。 “看病啊,”护士长冷冷的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有病。” 众人哄堂大笑,一帮娱记终于被轰出了急诊中心,瑟瑟寒风中饥寒交迫,杜晓苏饿得胃疼,实在撑不下去,于是到医院外面寻了家小餐馆,已经晚上11点,小店里竟然还坐得满满,老板动作慢吞吞的,杜晓苏等了好久才等到自己的一碗鳝丝面。热气腾腾放在她面前,闻着倒是挺香的,待挑起来一尝,鲜!鲜得她几乎连舌头都吞了下去。 竟然有这样好吃的面,也许是饿了,她吃得连连嘘气,烫也不怕。吃到一半时电话响了,抓起来接,果然是老莫:“怎么样,搞到有价值的东西没有?” “还没有,”她囫囵吞面,口齿不清的说:“人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 “那赵石呢,他怎么说?” “一大堆人围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医院就把我们全轰出来了。” 老莫气得七窍生烟:“他不说你就不会想点办法啊,美人计啊,还用我教你?” 杜晓苏自顾自吃面,十分干脆:“好,回头我就去牺牲色相。” 老莫拿她没办法,“嗒”的将电话就挂了。 杜晓苏随手将手机撂在桌上,继续埋头大吃,这样的角度只能瞥见对面食客的暗蓝毛衣,这种暗蓝深得像夜色一样,她最喜欢,于是从筷子挑起的面条窄窄间隙中瞄过去,看到格子毛衣领上的脖子,再抬高点,看到下巴,还有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是在笑。 是啊,半夜三更对着手机说牺牲色相,旁人不误会才怪。 她才没功夫管旁人怎么想,于是垂下眼帘,十分贪娈的喝面汤,鲜香醇美,一定是用鸡汤吊出来的,这么好吃的面,可惜这么快就吃完了。 刚刚快步走出小店,忽然身后有人叫:“等一等。” 声调低沉悦耳,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定是北方人。回头一看,暗蓝毛衣,在晦暗的路灯光下更像是深海的颜色,是刚刚坐在自己对面那人,他伸出手来,正是自己的手机。 该死!这记性! 她连忙道谢,他只说:“不用谢。” 正好身后马路上有车经过,车灯瞬间一亮,照得他眉眼分明,咦,真真是剑眉星目,十分好看。 杜晓苏对帅哥总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好友邹思琦问她为什么要改行当娱记,她眉飞色舞:“成天都可以看到帅哥,还可以名正言顺的要求访问拍照,多好!” 邹思琦嗤之以鼻:“花痴!” 其实邹思琦比她更花痴。 在医院差不多熬了大半夜,回报社打着呵欠赶稿子,全靠咖啡提神,再花痴也没劲头。老莫还跟催命一样:“下午去医院,一定要拍到颜靖靖的照片。”杜晓苏抗议:“医院滴水不漏,怎么可能让我们拍到照片。” 老莫压根不理会:“你自己想办法。” 妈的万恶的资本家。 骂归骂,还是要想办法。没有独家就没有奖金,没有奖金就没有房租水电一日三餐年假旅游温泉SPA…… 邹思琦说得对,这世上最难收集的藏品就是钱。 医院果然滴水不漏,保安们尽忠职守,前台也查不到颜靖靖的病房号,护士小姐非常警惕:“我们这里是医院,病人不希望受到打扰。” 可是公众的好奇心还有知情权还有她的奖金怎么办? 红得发紫紫得都快发黑的颜靖靖车祸入院,几乎是所有娱乐报纸的头条,老毕的独家照片功不可没,据说《新报》头条的车祸现场照片,令得不少“颜色”痛哭失声,销量一时飙翻。 什么时候让她逮到一次独家就发达了。 在医院耗了差不多一个下午,仍旧不得其门而入,正怏怏的打算收工回家,结果看到老毕。 他鬼鬼祟祟冲她招手。 不知道他想干嘛,杜晓苏刚走过去,就被他拖到角落里,笑得很奸诈:“晓苏,我们合作好不好?” 叫得这么亲热,杜晓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毕说:“我知道颜靖靖眼下在哪间病房,而且我有法子让你混进去,但拍到照片后,我们一人一份。” 杜晓苏生心警惕:“你为什么自己不去?” 老毕忍不住长吁短叹:“我也想啊,可惜我是男人啊。”说着打开手中的袋子,露出里面的一套护士服。 杜晓苏觉得很搞笑,在洗手间换了护士制服,然后又戴上帽子,最后才是口罩,对着镜子一看,只有双眼睛露在外头,心里很佩服老毕,连这种招都想得出来。医院很大,医护人员来来往往,谁也没有注意她,很顺利就摸到了二楼急诊中心,老毕说手术后颜靖靖人还在急诊ICU,并没有转到住院部去。 结果别说ICU了,走廊里就有娱乐公司的人,两尊铁塔式的守在那里,盯着来往医护人员的一举一动,瞧那个样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别说拍照,估计连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认命地拖着不甘心的步子往外走,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掏出老毕画的草图端详了半晌——是真的草图,就在巴掌大的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用铅笔勾出来的示意图,歪歪斜斜的线条像蚯蚓,用潦草的字迹注明着方位,看得杜晓苏差点抓狂,但就是这么一张图,也令她看懂了。 消防通道正好紧邻着颜靖靖目前所在的ICU病房。 她从消防通道出去,运气真好,ICU的落地玻璃正对着室外消防楼梯,爬到楼梯上掏出相机,可惜角度不行,没敢带庞然大物似的长焦镜头进来,靠相机本身的变焦,根本拍不到。 真是功亏一篑,她不服气,看到墙角长长的水管,突然灵机一动。 大太阳下水管摸起来并不冰冷,只是有点滑,也许是她手心里流了太多的汗,她艰难的一脚踩在了管道的扣环上,一手勾住管道,这样扭曲的姿势竟然还可以忍受——终于腾出一只手来举起相机。 角度好得几乎不可思议,耐心的等待对焦,模糊的镜头里终于清晰,她忽然倒吸了口气,那样深遂的眼睛,剑眉飞扬英气,只能看到口罩没有遮住的半张脸,可这半张脸俊美得不可思议,他穿着医生的白袍,就站在那里,高且瘦,却令她想到芝兰玉树,深秋的阳光透入明亮的玻璃,淡淡的金色光斑仿佛蝴蝶,停栖在他乌黑的发际。杜晓苏刹那间有点恍惚,仿佛是被艳阳晒得眩晕,连快门都忘了按。而他定定的透过镜头与她对视,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一声比一声更响,在一瞬间她突然认出他来,是昨天在小面馆遇见的暗蓝毛衣,而耳朵里有微微的轰鸣,仿佛是血管不胜重负,从心脏里开始漫延膨胀。 很奇异的感觉,仿佛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她才回过神来。而他已经大步冲到了窗边,她胡乱的举着相机拼命的按着快门,然后飞快的爬回消防楼梯,但还是迟了, 他迅速的出现在楼梯间,正好将她堵在了楼梯上。 杜晓苏无法可想,只好微笑。 他看起来似乎很生气:“你在干什么?” 杜晓苏一眼瞥见他胸前挂的牌子:“神经外科,邵振嵘” 神经外科?那是什么医生?难道是治疗精神病患者的?急中生智还记得满脸堆笑胡说八道:“邵医生——我暗恋你很久了所以偷偷拍两张你的照片,你不介意吧?” “你是哪个科室的?”他摘下口罩,露出整张脸,果然就是昨天还给她手机的那个暗蓝毛衣,只是他根本没有认出她来,唇角微沉,语气十分严厉:“竟然爬到水管上,这样危险的动作,如果摔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她很欠扁很好奇:“摔下去会是什么后果?” “如果运气好,或者只是软组织挫伤乃至骨折,如果运气不好,这么高摔下去,足以导致内脏破裂出血,或者脊椎骨折,高位截瘫甚至植物人。”他的神色依旧严厉:“这不是儿戏,为什么不佩戴胸卡?你们护士长是谁?你到底哪个科室的?” 她答不上来,只好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有风吹过两人耳畔,带着秋季特有的清凉,吹起他白袍的下摆,她忽然想到朗朗晴空下鸽子的羽翼,明亮而愉悦,他忽然伸出手来。 他的手指微凉,她好像中了邪,竟然站在那里没有动弹,就那样傻乎乎的任由他取下了自己的口罩。他也似乎怔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说:“是你?” 难得他竟然还认得她,有几分疑惑的望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真是一言难尽,于是她痛快的说了实话:“娱记,俗称狗仔队。”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不会叫保安来把她轰出去,果然,他只是眉头微皱:“娱记?” “病房里的人是不是颜靖靖?”她的职业本能正在迅速恢复:“她伤势怎么样?你是不是她的主治医生?昨天的手术成功吗?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子,还有后期的治疗方案,可不可以详细谈一谈?” “我不会告诉你。” “邵医生我请你吃饭,”她谄笑:“透露一点点嘛,行不行?” 他的眼底隐约有愠怒,只是因为修养好,并不表露出来:“对不起,我不可以透露病人的情况。你这样冒充医护人员来偷拍,非常不道德,而且你刚才的行为十分危险。请你立刻离开医院,否则我要通知保安了。” 终究还是被轰了出来。 老毕远远在马路那头等她,她非常沮丧:“什么也没拍到就被发现了。” 老毕半信半疑:“你不会想独吞吧,你可别没良心,甩了我搞独家。” 杜晓苏气坏了:“小人!”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拍到,慌慌张张悬在半空捏快门,拍下了不少邵振嵘。 杜晓苏用专业的图片软件打开来看,这男人长得真好看,尤其是眼睛,深遂得仿佛海,秋天清澈的阳光里,整个人仿佛如乔木,高大挺拔。 因为太帅太养眼,她随手选了一张当桌面,结果有天被邹思琦看到,顿时哇哇大叫:“这是谁?是哪个新人?穿医生袍好帅啊!有没有联络方式?有没有签约?有没有兴趣替我们公司拍平面?” “没有没有没有!”杜晓苏拿手轰她:“快让开我还要干活呢!” 邹思琦扒着显示器死也不松手:“把照片copy给我,否则打死我也不让开。” 杜晓苏不肯,她要留着独享。 邹思琦骂她:“重色轻友,没良心。” 杜晓苏骂回去:“你倒是比我有良心,你很有良心的骗我去替你相亲!” 一提到这个,邹思琦就软了,满脸堆笑:“嘿嘿……晓苏……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就是拿来出卖的呀,再说人家也是身家清白一表人才,怎么也不算委屈你对不对?对了,后来人家还真跟我要过你的电话呢。” 杜晓苏眼风如飞刀嗖嗖的射过去:“你给他了?” “没有没有!”邹思琦指天发誓:“我真没有,我敢么我?我要真给了你还不得剥我的皮。” “算你知趣。” “晓苏……” “什么?” “晓苏啊,遇到合适的真可以考虑一下。”邹思琦语重心长的说道:“大好的青春,不谈恋爱多浪费。” “你怎么跟你妈似的,你不最讨厌相亲吗?你妈替你安排次相亲,你都骗我替你去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怎么突然有兴趣当媒婆了?” “晓苏,”邹思琦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她了:“我前阵子去北京出差,遇到林向远了。”第2章 杜晓苏要想一想,才能明白过来,林向远。 这三个字,她差不多真的忘记了,非常成功的,忘记了。连同那段手足无措的青春,连同大段懵懂未明的岁月,连同校园里的一切清澈美好,她都已经忘记了。毕业不过三年,换掉一份工作,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已经满面尘灰烟火色,仿佛老去十年。听到这三个字,竟然波澜不兴,要想一想才明白,这个名字,这个人,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容貌,才能渐渐从记忆里浮起来。 她问:“哦,他怎么样?” 邹思琦瞥了她一眼:“好的不得了,跟他太太在一起,挺恩爱的。” 杜晓苏怔了几秒钟才张牙舞爪的扑过去掐邹思琦的脖子:“你竟然还故意往我伤口上撒盐你这坏蛋我今天非掐死你不可。” 邹思琦一边咳嗽一边笑:“得了得了我请你吃饭,我赔罪。” 杜晓苏拖她去伊藤家,两个人吃掉刺身拼盘与双份的烤鳗鱼,还有烤牛舌与牛小排,买单的时候邹思琦哀叹:“杜晓苏你也太狠了,我不过提了一下林向远,你就这样狠宰我啊。” 杜晓苏白她:“谁叫你戳我伤疤?” “什么伤疤都两年了还不好啊?那林向远不过长得帅一点,值得你念念不忘两年吗?” “你不知道人是有贱性的吗,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我要是跟他到现在,没准早就怨偶了。” “这倒也是。”邹思琦无限同意的点头:“所以快点开始一段新恋情最重要。” “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功夫新恋情。” “哎,就你那桌面俊男就不错呀,比林向远可帅多了,别犹豫了,就是他,搞定后记得请我吃饭,让我也近距离欣赏一下极品美男。” “什么呀,都不认识。”杜晓苏仿佛无限唏嘘:“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碰见,没戏。” 杜晓苏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又见到了邵振嵘,说来也很好笑,她贼心不死去医院盯颜靖靖的伤势情况,结果正好出了一场特大交通意外。一部公交车与校车追尾,很多学生受伤,就近送到医院来。急诊室中顿时兵荒马乱,所有的医护人员忙得人仰马翻,不少医生从住院部抽调过来帮忙。她于是很没良心的趁乱想去偷拍颜靖靖,结果听到护士长一脸焦急的大喊:“有个孩子是AB血型RH阴性,血库说没这种血了!怎么办?” 杜晓苏不由得停住脚步,看看急得满头大汗的急救医生,还有满走廊受伤的学生,以及忙得晕头转向的护士长。 转身就走到护士长面前,告诉她:“我是AB-RH阴性,抽我的血吧。”护士长高兴的直握她的手:“谢谢,谢谢!谢谢你!请到这边来,我们先替你做个化验。” 抽掉400CC的鲜血后,她的腿有点发软,大约因为早晨没有吃早餐。应该去外面买袋鲜奶喝,填一填空荡荡的胃也好。 所有的护士都在忙碌着,她不出声溜之大吉,结果刚走到走廓里,就觉得两眼发黑,只隐约听到身边人一声惊呼,突然就栽倒下去。 醒来全身发凉,似乎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恢复,知道自己是平躺在长椅上,有医生正微微俯下身子,观察她的瞳孔。 他手指微凉,按在她的眼皮上,而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第一次觉得消毒水的味道还不错,这样子刚好可以看清那医生胸前的牌子:“神经外科,邵振嵘” 她有点想笑,这么巧。 他十分温和的问:“你有什么不舒服,头晕吗?头疼吗?” 她摇了摇头:“邵医生……” “什么?” 她终于问出疑惑已久的问题:“神经外科是什么科?我……我脑子是不是摔出了什么毛病?”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看你脑子没什么毛病,估计就是有点贫血。”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人,他说:“出了特大交通事故,急诊病床全满了,所以只能让你在这儿休息一下。” 她说:“不要紧,我没事。” 一名小护士突然急匆匆走过来,递给她一支打开的葡萄糖:“护士长叫我给你的,叫你献完血先休息一会儿,你偏偏就跑了,这下好,晕了吧?”她有点讪讪的笑,那名小护士见到邵振嵘,顿时笑咪咪:“邵医生,她应该没事,刚替一个学生献了血,估计是有点晕血。” 邵振嵘点了点头,走廓那头有医生叫他:“邵医生,有个学生颅外伤!” 他对她说:“把葡萄糖喝掉,休息一下再走。”转身急匆匆就走掉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葡萄糖,忽然就觉得很是高兴,一仰脖子就把那支葡萄糖喝完了。 后天她仍旧天天跑医院,偶尔也会遇见邵振嵘,因为他是颜靖靖的主治医生,她死缠烂打想从他口中套出点新闻来,虽然他对她的态度不像起初那般反感,只不过仍旧淡淡的:“杜小姐,你实在是太敬业了。” 她只管眉开眼笑:“谢谢,谢谢,其实我只指望打动你啊。” 这样厚颜无耻,他也拿她没辄。后来渐渐习惯,每天见到她还主动打招呼:“杜记者来了?” “来了,唉……邵医生,我今天有没有打动你?你就从了我吧!” 旁边的人都笑:“邵医生!邵医生!”而她蹙着眉长吁短叹,仿佛再无奈不过。这女孩子,大约跟娱乐圈混得太近,演技真是不错,他只是笑笑,而后走开。 颜靖靖已经转到住院部,伤势渐渐复元,不少娱记都不大来了,连老毕都撤了,只有她还隔三岔四跑医院,跟一帮小护士厮混得熟得不能再熟。 最常遇见她的地方是医院食堂,中午吃最简单的盖浇饭或者辣肉面,她吃得津津有味,身边永远围着一大堆小护士。而她端着纸碗眉飞色舞夸夸其谈,不知道在讲什么,引得那群小护士们阵阵惊叹。看到自己从身边经过,她满嘴食物百忙中还仰起脸来,含含糊糊跟他打招呼:“邵医生,我今天有没有打动你?” 旁边的小护士轰然大乐,七嘴八舌帮她起哄:“邵医生,你就从了杜记者吧。” 见他匆匆走开,远远还听得到她朗朗笑声:“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调戏帅哥啊哈哈……” 他觉得这笑声真耳熟,就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因为她常常来,混得天时地利人和,有次她在护士站逗留,结果正好遇见教授查房。老教授是博导,带着好多学生,查房时自然是前呼后拥,后头医生跟着一大批,巧不巧正好撞个正着。他心想,老教授一定会发话把她轰走,从此再不准她来。谁知满头白发的老教授竟然对她笑着点了点头。而她笑靥如花,还偷偷摇手指冲跟在后头人堆里的他打招呼,邵振嵘一时觉得纳闷。 过了几天,老教授突然想起来问他:“小邵啊,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女朋友来等你下班?” “我女朋友?” “是啊,就是那个眼睛大大,头发长长的女孩子,挺活泼的,她不是你女朋友?” 他想了半天,才想出老教授原来是指杜晓苏,这样误会,怪不得没轰她走。 这天在食堂里又看到杜晓苏,照例围着一圈人,他从旁边走过去,刻意放慢了步子,原来杜晓苏在她讲去横店探班的经历:“那蚊子啊,跟轰炸机似的,成片成片的往人身上撞。荒山野岭啊,荒无人烟啊,真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有小护士倒抽凉气:“啊哟,为什么偏要到那种地方去拍戏的呀?” “不是拍古装吗?古装外景要找个没房子没公路没电线杆的地方,不然长镜头一拉,就露馅了,所以剧组才爱找那种荒山野岭……我在那里蹲了三天,那蚊子毒的,咬得我浑身上下都是包包,一抓就流水,回来后变成过敏,差点被毁容啊……” 邵振嵘看她举手在自己脸上比划,心想,她年轻轻一个女孩子,干这行也怪辛苦的。像这次只为了几张照片,跑医院跑了这么久,隔几天总要来一趟,换作其它人,也许早没了耐性吧。 杜晓苏并不觉得,她只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守了这么久,终于守到了机会——这天查房过后,娱乐公司的两个人一时疏忽,先后都走开了,她偷偷隔着病房窗口拍下一组颜靖靖的照片。 这下子发达了,颜靖靖动过开颅手术,头发已经全部剃掉,这次的光头照片一定是独家。 转过身满脸的笑容不由得僵在脸上,邵振嵘! 他静静的站在她身后,伸出手:“相机给我。” “不!”她抱紧了相机。 “那么把照片删掉。” 她紧紧抿起嘴角:“不!” 他说:“不然我叫保安来,你的照片一样会被删除。” 他固执的伸出手,她僵在那里,他下了最后通谍:“给我!” 她斜跨出一步,似乎想逃跑,他伸手拦住她,终于从她手中拿过了相机,一张张的按着删除。 她沉默的站在那里,他的手指突然停下来,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而她低垂着眼帘,仿佛一个沮丧的孩子。 颜靖靖的照片已经全部删除完了,而后面的照片全是他。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拍的,各种角度的都有,有几张他看出了是今天上午,自己陪着教授查房,侧着脸与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说话,照片里一堆的人,谁也不曾留意会有人拍照。一张张翻下去,有他走过走廓的模糊背影,有他与护士交谈时的侧面,有他刚从手术室下来时的疲倦,有他追着急诊推床大步而去的匆忙,可是每一张都十分生动,抓拍得很好,显见是用足了心思。他不知道她拍了多久,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两个星期,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在偷偷拍他。 他终于将相机还给她,她沉默的接过去。 他说:“对不起,医院有规定,我们必须保护病人的隐私。” 她笑了一笑:“没有关系。”顿了一顿:“我以后不会来了,邵医生你放心吧。” 她转身往外走,肩微微塌下,身影显得有些单薄,而他站在那里,看她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从此果然再没出现,护士站里几个年轻护士十分怀念:“哎,杜记者都不来了,她那张嘴啊,讲起明星八卦来真是引人入胜。” 另一个护士说:“对啊,她笑起来像樱桃小丸子,很可爱的。” 樱桃小丸子!原来是樱桃小丸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她笑声好熟悉,原来是樱桃小丸子。 “邵医生?” 他突然回过神来,小护士笑嘻嘻的问:“邵医生你想到什么高兴事,一直在笑?” 是么?他从锃亮的玻璃上看到反光,自己唇角上扬,果然是在笑。连忙收敛了心神,忙忙走开去替病人写出院小结。 忙了一整天,两台手术做下来,累得几乎没力气说话。终于等到病人情况稳定,上夜班的同事来接了班,他拖着步子搭电梯下楼,一时只想抄近道,从急诊部出去。 谁知在走廓里看到一个熟悉身影,不由得一怔。 终于走过去,果然是她,坐在长椅上微垂着头,似乎就要盹着了。 他突然有些心慌,正要转身走开,谁知她突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一时四周仿佛都安静下来。急诊室里那样嘈杂不堪,但却就像一下子安静下来,只看到她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乌溜溜的望着他。 “哧!”她突然一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像月牙,仿佛有点孩子气。 他也不由得笑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献血。”她问:“邵医生你下班了?” 他点了点头,却问她:“你离上次献血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可以再献?” 她说:“没办法,我这血型太稀罕了。接到医院电话我就先过来了,我怕另外几个捐献者联络不上,耽搁了救人就不好了。” 天气已经这样冷,她只穿了一件短外套,衣领袖口上都缀着绒绒的毛边,脖子里却绕着一条精致的真丝围巾。她穿衣服素来这样乱搭配,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讲究。只是穿着这样一件绒绒的外套,两只手交握着,看起来倒像是只洋娃娃。大约因为冷,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红红的,好像没睡好。 急诊部的护士长已经是老熟人了,出来跟她打招呼:“杜记者,你先回去吧,另外两个捐献者已经赶过来了。”又跟邵振嵘打招呼:“邵医生下班了?” “嗯,下班了。”他看杜晓苏拿起包包站起来,于是说:“我有车,我送你吧。” “啊,好啊。”她很大方的说:“顺便请我吃饭吧,我跑外勤刚回来,饿惨了。” 她估计是真的饿惨了,在附近的餐厅里随意点了几个菜,吃得很香,十分贪娈的小口喝汤,明明是最寻常的小白贝冬瓜汤,见她吃得那样香,他都忍不住想要舀一碗尝尝。她最后终于满意足放下碗:“哎,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吃饱喝足啊。” 他脱口反问:“人生最大的乐趣不是调戏帅哥吗?” 她一愣,旋即大笑,他很少看女孩子笑得那样放肆,但真的很好看,眉眼弯弯,露出一口洁白的细牙,仿佛给佳洁士作广告,笑得那样没心没肺。她住的很远,他将她送到小区门口,她下了车,突然又想起什么来,重新拉开车门,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给你的。” 他抽开来看,是自己的照片,厚厚的一叠,他想了一想,还给她:“我送给你。” 路灯的光是温暖的橙色,车内的光是淡淡的乳黄,交错映在她脸上,直映得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她不作声接过照片去,嘴角却弯弯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禁不住抱怨:“你笑什么?” 她反问:“那你在笑什么?” 他转眼看到后视镜中的自己,唇角上扬,可不是也在笑? 但就是忍不住,只觉得忍不住,有一种新鲜的喜悦,如同春天和风中青草的香味,如同夏季绿叶上清凉的雨气,无声无息,浸润心田。第3章过了几天要做一个明星减肥与健康专题,杜晓苏一下子就想到了邵振嵘。她立马联络了邵振嵘所在的医院,婉转说明想请有关专家对健康减肥做个阐述,批判当前的减肥误区,最好深入涉及到节食对大脑以及神经的影响,以达到振聋发聩的警世效果。医院方面很积极也很配合:“行,我们让神经内科的卢副主任,帮你们写篇短文。” 杜晓苏觉得很郁闷,一个神经科,竟然还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自己想假公济私一下都不行。 邹思琦替她出主意:“要不你去挂个号,找邵帅哥看病得了。” 杜晓苏白了她一眼:“你有点常识好不好?他是神经外科耶,除了什么脑子长瘤、开颅手术,一般病人谁找他?你少咒我。” 邹思琦“哇”了一声,一脸的景仰:“听起来就好帅……是不是像《白色巨塔》?我想到那白色的医生袍就觉得好帅,啊啊!杜晓苏,你一定要搞定他,然后让他介绍个超级英俊的同事给我认识!” 杜晓苏没好气:“把口水擦擦,花痴!” 不过让杜晓苏没料到的是,隔了几天竟然会接到邵振嵘的电话:“晚上有时间吗,能不能请你吃饭?” 她顿时觉得心花怒放,慌忙答:“有时间有时间。” 他似乎在电话那端笑了一声,杜晓苏能想像他笑起来的样子,眉眼飞扬,嘴角微抿,就像她现在的桌面一样。她换了一张电脑桌面,却仍然是他。跟着教授查房,簇拥着一堆白袍医生,在人群中他仍是那般翩翩抢眼,或许是因为身材挺拨。转过脸来突然看到她,先是惊诧,然后眼底一点点微蕴的笑意,便如春冰初融,而绿意方生。 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他在路边等到她,有点歉意:“让你跑这么远,其实我年初才回国,只对医院附近熟悉一点,这里菜不错,所以想请你尝尝看。” 是正宗的本帮私房菜,老式的洋房,窄窄的楼梯很昏暗,但服务生微笑动人,轻言细语,音乐又十分好听。坐在小小的包厢里,大约是这房子旧时的亭子间,但改造得很好,虽然小,却并不觉得局促,而且两个人吃饭,气氛越发亲密。 杜晓苏爱煞招牌菜虾蟹夹饼,只觉得鲜,而他吃得比较少,她一吃得高兴就把所有的事都忘到九霄云外。一直等到最后店家赠送的甜点上来,是茉莉花茶布丁,她照例三口两口吃完,才想起来问他:“对了,为什么请我吃饭?” 小小的茉莉花茶布丁,颤软软卧在精致的碟子里,灯光下看去精致得似半透明的琥珀,他将自己那份布丁轻轻推过去给她:“生日快乐!” 她倒吸了口气,“啊”了一声,又惊又喜,过了半晌才笑着说:“我自己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你献血的表格,上面有填身份证号。” 还有礼物,装在很大一只盒子里,事先就藏在了包厢里,此时从一旁拿出来,原来今晚的一切他早有预谋。她拆开盒子扯出来一看,竟是只软软的小猪抱枕,粉嫩嫩的颜色,翘翘的鼻子,非常可爱。 “我觉得很像你。”他笑咪咪的说:“所以就买下来了。” 什么啊? 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因为这礼物并不贵,可是她非常喜欢。 吃完饭他坚持送她回家,虽然要穿过几乎半个市区,而他又没有开车出来。两个人去搭轻轨,不是交通高峰,车厢里很空,两个人并排坐着。她抱着那只软软的小猪,只觉得很暖和。本来她是很爱说话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偏偏很安静,只乖乖坐在他身边。他也并没有多说话,从轻轨站出来下电梯时,他很自然的牵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她听到自己的心扑嗵扑嗵的跳,而他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