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适合做医生。”冷不丁的,他说。 “啊?” “那女生是块做医生的料,因此我才会对她有印象。”岳芪洋补充道。 “哦。”其实黎糯挺纳闷他为何要认真解释。 “所以你别生气……” 岳芪洋腰板坐得直挺挺的,双目正视前方,两手皆把着方向盘,似乎使足了劲,青筋隐隐显现。 她愣了片刻,然后笑得前俯后仰。 冷医生啊冷医生,难道您这是在羞涩吗? 隔着车外混乱的世界,黎糯解开保险带,左转九十度,仔仔细细盯着他的侧脸,最终“噗嗤”笑出声。 “黄芪,你还真是可爱。” 黑色帕萨特停在小区门口。 她家的小区年代久远,绿化失修已久,树木长得参天高把路灯遮得严严实实。也只有门口的路灯还算明亮,朝里看,则一片黑暗。 下车,道谢,鼓起勇气往自己家所在的深处走去。 方提起脚步,想起件事,又退回车边。 “我还没请你吃‘感谢宴’呢。你也可以叫田老师一起来。” 他很好地执行了任务,只是黎糯没想到他还超额拉上了岳归洋。 “你叫当归来做什么?” 她的手在桌下飞快地按着键盘,发送对象为坐在她对面的他。 “机不可失。” 他用同样隐蔽的方式回了过来。 黎糯滴汗:您真觉得此情此景,能称之为“机”么…… 原本与岳芪洋说得上话的伙伴只有田佳酿和岳归洋这两位,如果算上黎糯的话,那就是三个。即他与这桌上的余下三人单独交流都没有问题,偏偏四人凑在了一块儿,额,气氛怪异。 田佳酿和岳归洋面对面而坐,相对无言。他们俩也没好到哪儿去,光顾着桌子底下你来我往。 田佳酿至今不清楚黎糯他们的关系,仅认为他们是由她的引荐相识,后又因岳芪洋认识了岳归洋。但这不妨碍她轻咳了一声,提出意见:“你们的短信内容可以用说的……” 黎糯窘,招呼服务员点单,一边小心翼翼地瞅瞅田佳酿的表情,再瞅瞅岳归洋的表情。 幸好皆已过而立的他们城府修炼得都不错,淡然自若,起码表面是这样。 席间,他们终于聊开,不过尽是些专业问题。不外乎你的科研我的临床,你的动物实验我的基因模型,你的SCI我的IF因子。 她听得云里雾里,悄悄打了个哈欠,稍侧转头,发现了几乎一言不发闷头狂吃的岳归洋。 “对不住……” 再次发消息,对象变为身旁的岳归洋。 “他们从来都是优等生,和我没有共同语言。” 他亦迅速回复,顺带微微一笑宽慰她。 最终席散时,她有些纠结,不知道该让岳芪洋送田佳酿,还是岳归洋,还是自己。 不管了,扔下那对前男女朋友,拉了黄芪就跑。一口气从胶州路跑进静安公园,黎糯才放开他的手臂。 喘着气回头,张口结舌地发现他们方才竟然集体无视红灯,直接就闯过了车水马龙的南京西路。 许久没有跑步,两个人都累得够呛。 他环顾四周,接着向公园门口的甜品站走去,而后捧了个双球甜筒回来。 咽口水,不小心她瞟到了招牌上的标价,震撼到:“额,好贵……” 他听闻,皱眉,便无奈地往自己嘴里送。 “可我没说不吃!”一把抢下来。 书呆子,真不解风情…… 不过这种傍大款的感觉貌似还不错? 静安公园的确够静够安,虽然地处闹市,依高架傍主干道的,但仍没有打扰到内在的清新安宁。夜间的公园,四处都是慢跑快走的附近居民,如果仔细听听,会察觉其中没几个在讲中国话。 黎糯在池塘边的亲水平台坐下,拉拉他的裤脚管示意他同来,又忽然想到,照岳芪洋的大长腿,一坐,那就真的“亲水”了。 遂放弃,仰头问他:“能和我讲讲么?当归和田老师的故事。” “略复杂。”他说。 “梳理一下。”怕他不会,她还形象地补充了句:“就像汇报病史或者写综述那样。” 岳芪洋沉思片刻,了然道:“好。” “十余年前,他们是同班同学,也是情侣,具体不详。” “本来毕业后准备一同出国,但男方作为岳家长孙被迫西转中,取消了出国意愿,是为理由一;毕业前夕女方怀孕,男方迫于家长威严没有接受,是为理由二。综上理由,两人分手。” “后女方因输卵管峡部妊娠破裂致大出血行一侧输卵管切除术及子宫次全切除术,恢复后就去了美国。当然,女方所发生的意外男方在几年以后才得知。” 黎糯目瞪口呆,实在无法想象如此狗血的剧情会在身边上演。 “那……田老师不是和当归离的婚?” “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草草结婚,丈夫是个投资移民过去的纨绔子弟。那段时间她过得很颓废,完全是靠年轻和美色换取JHU医学院高昂的学费……” 他见她转身低头不语,便就此打住。 黎糯望着池塘里月色下的荷花盛开正好,想起了过往的一些片段。 田佳酿说“特别想要个女儿,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长大”时的神情。 岳归洋说他学妇科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时的神情。 那道伤,远比想象中的更痛彻心扉。 “怎么了?”见她的身形稍稍颤抖着,他忙蹲下|身扳过她的身子。 对上他微澜的漆黑眼眸,黎糯忽然感到欣慰。 她希望当归与田姑娘能和他们一样,爱也好恨也好,当乌云散去,依旧可以用微笑望进对方的心里。 于是咧咧嘴角,佯装叹息,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估计这天底下,也只有你,能把别人三十集电视剧的故事浓缩成如此这般。” 欢脱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值完这个班,下一站外二。 说来也怪,以往被称作“多事妞”的黎糯自重新恢复轮转,夜班之神就经常降临,至少这半个月内,每个班都是夜寐安。 更奇怪的是,她发觉每逢她值班,岳芪洋必值班,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可惜晚节不保,内分泌最后一班岗,愣是半夜碰到了酮症,一碰还同时碰俩。 由于两头俱人满为患,于是留下症状较重的一个留急诊抢救,较轻的一个则直接收入内分泌病房。 考验黎糯的时刻到了。 二班医生在急诊会诊,只丢了一句“按常规上,实在不行请外援”。 常规……她只知道常规是两路补液罢了,具体怎么个补法不甚了解。 没办法,请求外援。 二班指的外援是小马哥,可凌晨两点的光景,外援睡得跟死猪似的没听见。 情急之下她想到了另一个外援。 额,虽然外科的外援不知道靠谱不。 凌晨两点的岳芪洋,正在台上,手中是台急诊小肠破裂肠段切除吻合术。 是麻醉师接的电话,由于夜间人手少,事情繁多,便按了免提。 “手术室,请讲。” “我找岳芪洋。” 一句话,全场安静。 不仅因为内线那头是个稍显焦急的小女生,更因为她脱口而出喊的是“岳芪洋”。 院内资质浅年制低的医生自是恭恭敬敬称他“岳主任”或者“岳老师”,顶上那些也会叫他“小岳”,即使是往来不多的医技、护理、后勤,甚至是病人,通常唤他“冷医生”。试问整个医院哪个敢没事报他的大名? 麻醉师还以为有精神病半夜闯进医院想闹事,欲挂电话,不料岳芪洋直接在距电话半个房间的台上十分顺溜地回答道:“怎么了?” “你知道酮症的常规医嘱该怎么开哇?我只记得要两路额,忘了补什么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16房的医务工作者目睹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奇妙景象——外科医生在动手术的同时回答着内科问题。 “我只略懂一二。” “没关系,说吧。” “护理常规,禁食不禁水,两路补液。” “一路盐水对冲胰岛素,一般6-10个单位,如果血糖低于10,可以用糖盐水对冲。” “另一路扩容,补液量要达到4000左右,并且补充电解质,尤其注意钾离子。” “bid(一天两次)监测电解质,q2h(每两小时一次)监测血糖,q4h(每四小时一次)监测尿常规,还有监测血气。” “其它么,护胃、抗感染、对症之类的,你自己看着办。” …… 通话结束,16房内一切如常,只是一附院开始流言蔓生:冷医生真的有主了,貌似还是内分泌的。32、中卷-11 内分泌科的医生在第二天受到了空前的欢迎,虽然围攻他们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们科昨天的值班医生是谁?” 问到小马哥,他莫名心头一紧:“就一实习同学。怎么了?闯什么大祸了?” “人家可能和外三岳主任的关系不一般哦。”问的人对他窃窃私语。 “不可能吧。”他脱口而出。 别人神秘地笑笑,又问:“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他回想了一下,答道:“平平凡凡,朴朴素素,简简单单。性格挺好的,要说特别么,额,长得像袁湘琴……” 与此同时,我们的“袁湘琴”同学在外二C2的办公室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一附院普外二科即肝胆胰外科共占两层楼,四个病区。黎糯所在的C2第四病区主要为胆道外科。 果然如前辈们说的那样,到C楼上班,永远没有老师存在。早上风一般地查完房,所有人便上了台,仅住院总兼教学干事离开前搭理了她,抛下一句话和一本书:“同学,把新病人收了,把这本书看了,十点钟去C24帮忙。” 她一看手表,干这些事只给了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硬着头皮撸袖管开工。一小时内收掉十一个新病人,病历卡和资料被她层层垒起,埋没了黄志强的《当代胆道外科学》。 十点准时上楼,却见胆外和肝外的人半数都挤在11房,她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被分去C2三病区胰外的盛青阳。 “什么情况?”她小声问他。 “住院总让我来开开眼界,说是个工程浩大的手术。”他答。 暗自数了数人数,她直担心会缺氧,纳闷道:“为什么不去示教手术室?” “那边被外一抢去了……” 他们正说着话,带教看到了她。 “我们组的同学过来。”招手,吩咐:“洗手,上台。” 黎糯在外二上的第一个手术便是“工程浩大”的肝门部胆管癌根治性切除术及肝动脉切除重建术。 主刀杜主任,而立又六,为外二副主任、副教授、C大癌症诊疗中心肝胆组副组长,与外三岳主任及神外封主任合称“一附院哈佛三刀客”。不过即便杜主任不可一世,全院上下唯独只买一个人的面子——岳芪洋。谁叫只有他是哈佛正宗的临床MD,且又经历了美国名院长达七年的住院医师培训,全身上下淌满人类现代医学至高点的血液。 话说回来,比起某位冷医生,杜主任态度实在随和许多。虽同样不苟言笑,但他乐于将自己所学教给学生,从下刀到缝合,能讲解的都会讲解一遍。 “肝门部胆管癌根治术我一般习惯做屋顶式切口。” 用手术刀比划了两下,边说边划开皮肤:“什么叫屋顶式切口呢?就是先从右侧肋缘下做斜切口,拉到腹中线,再往上延伸至剑突,半个屋顶就成了,剩下半个就是再向下划到左侧肋缘下。这样的切口有什么好处呢?肯定是为了让术野更清楚咯。” “好,打开腹腔完毕。接下来开始探查,这里提醒大家切莫忘记一点,在局部探查前必须得走一遍全腹探查。为什么呢?因为汇合部瘤体往往比较小,在淤胆的情况下极易被漏诊,那就惨了,不得不再来次‘二进宫’。” “来吧,第一步,打开肝门板……” 黎糯站在三助的位置,被主刀和器械护士夹在中间。 因为人矮,垫了一个脚垫才到台上其他几位医生的肩膀水平,得向前努力垫脚伸头才能看清腹腔。偏偏旁边还挡着个自动拉钩,稍一转侧就是万分的不舒服。 这位置实际可有可无,传递器械的活儿护士姐姐一定会给身为主治的二助,她么最多拉个把小钩吸个把小血,后也由于不熟练动作慢被二助剥夺了权利。现在,她只需看杜主任不急不慢地做,听杜主任不急不缓地讲。 起初还全神贯注的,渐渐愈来愈力不从心。 抬头看钟,下午过半。她想到自己早饭没来得及吃,七点多就开始跑东跑西换药,又耗费了不少口舌收病人,午饭泡了汤,晚饭估计也黄了。再加上身后被一大群男人包围,空气稀薄。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发抖。 黎糯把腹部紧贴于手术床以寻找支点,强撑着听身边的杜主任讲手术重点。 “这步就叫局部切除,是任何形式根治肝门胆管癌不可缺少的基础部分。它主要有哪些适应症呢?比如局限在肝管汇合部或者肝总管的胆管癌,也就是Bismuth I型和II型。还有比如分化比较好的如乳|头状癌,并且没有侵犯到肝脏和尾状叶……” 她依稀听到人群中忽然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着一声声“岳主任”,想回头,却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老师老师!”盛青阳连忙叫道:“三助倒了!” 聚精会神的医生们方意识到台上少了个人,杜主任一回头却见到了岳芪洋。 “你们继续,我带她去休息室,不妨碍你们。”他说完,抱起黎糯,转身离开。 待她悠悠转醒,天色已黑。打量四周,是一般休息室。 呆呆回想了片刻,猛地捂脸自责加惊恐:完了完了糗大了,外科实习第一天竟然晕台。 等双手放下,眼前出现了一瓶葡萄糖注射液,500毫升的那种。 岳芪洋在她身边坐下,撬了糖水的密封盖,递给她:“给,百分之五的糖水。” 她有些错愕:“手术室流行喝这个?” “你不是低血糖晕倒了么。”他说。 黎糯表情一滞,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还是再去开瓶百分之十的比较好。”他自言自语道。 “不用不用,”她直摇头,“现在没什么了,百分之五的补补即可。” 急忙接过塑料瓶,仰头喝了一口。额,还好,味道有点儿甜。 “你这是下台了么?”她问。 岳芪洋指指墙上的挂钟:“你觉得呢?” “天啊!”黎糯差点连人带瓶摔到地上。 晚上十点?这么说她晕了台以后就坐在人来人往的休息室把差不多平常一天的睡眠时间都完成了? 头越埋越低,脸越涨越红,真是丢人丢到无限大…… “要送你回家吗?”岳芪洋问。 她点点头,一想,又摇摇头:“我新病人的首程一个都没写……” “好,那我陪你。”他平淡的说道。 黎糯实在没勇气在外二值班医生和夜班护士的眼皮底下让岳芪洋陪在办公室里干活,便偷偷溜回C2,抱了一叠病历卡,又从最边缘的楼梯悄悄爬到C3。 外三今天的一班和二班医生都是胃外的,多数时候在C5。她仍不放心,滴溜溜打探了半晌,终于敲开了C3二班值班室的门。 岳芪洋自觉地让出台式电脑,翻开自己的笔记本,顺便问她:“想吃什么?” 都这个点了哪儿还有外卖?哦,对了,她忽然欣喜若狂:“医院门口的麻辣烫!” “麻辣烫?”他重复了一遍,像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的。 “嗯!”她的眼睛晶晶发亮,“我手机里有外卖单哦,其他科值班夜宵经常叫的。” “这个不干净,换一个。”他说。 “哦……”悻悻地转回电脑前。 可是,仍旧不死心,又返身,撒娇道:“黄芪哥哥,我们就吃麻辣烫好不?我想吃嘛。”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似惊,似喜,似如梦初醒。 “好不好嘛。”看来对症,接着上药。 果然,他扛不住,同意了:“好吧。” 黎糯欢欣鼓舞,暂时不管什么首程住院的,翻出手机里的菜单,蹦到他身边:“看看,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话刚出口被她打断:“不可以。” 最终屈服于强势的淫威,在她鄙视的眼光中,他点了一堆“草”。 外三的值班室,和所有外科的一样,烟味浸到墙壁里,空气中,麻辣烫辛香扑鼻的味道也无法掩盖。 大口吃肉的黎糯对小口吃“草”的岳芪洋无法忍耐,最后咬了口玉米肠,把自己的那碗换给他。 “你又不是和尚,吃这么素干嘛?” 他瞅着面前满是荤菜的碗,迟迟没有下筷。 “快吃吧,不补充肉类小心手术开不动。”她嚼着“草”说道。 岳芪洋啼笑皆非:“我不是你,不会晕台。” 黎糯瞬间被击中,愤恨地放下碗欲放弃食物面壁思过。 不料被不明物体绊了一跤,幸好有他眼明手快地拉住。 “谢谢。”她惊魂未定地道谢。 但是岳芪洋没有松手。 对上他的眼眸,也许是因为镜片的反光,她突然觉得他的双眼刹那间波光流转。 而后,毫无预兆的,被他轻轻拥入了怀中。33、中卷--12 黎糯家境贫寒,小的时候妈妈很少替她买玩具,但越穷越讲究自尊,于是妈妈一直教导她不要乱收“不义之财”。有次隔壁阿姨家的儿子去嘉年华玩,在游艺项目中砸到了个比她人还高的唐老鸭送她,她喜出望外,可不得不碍于不远处妈妈的警告眼神,只稍稍倚靠了一下唐老鸭,连手都没敢环上去。 此时此刻,她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个拥抱太突然,她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甚至怀疑起它的真实性。 可确实样样都是货真价实的:岳芪洋、手术室绿色短袖、他胸口平稳的心跳、她背后温热的双手。 怔愣了片刻后,忽又生出了种失而复得的动容,便将自己绷着的神经放松,同时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淌,他们仍保持着一个动作。 黎糯渐渐哭笑不得,听着耳畔他均匀的呼吸声,想:大哥,你不会是睡着了吧…… 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背脊:“说话。” “哦。”他幡然醒悟般地答道。 很好,看来没睡着。 黎糯抬起头,见他居然蹙着眉,神色略显苦恼,然后像做了个重大决定似的抿了下唇。 “你知道的,我无论学什么都很快。”他说。 “哦……”她莫名。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包括谈恋爱。” 黎糯瞅着他一副正色庄容的模样,半天没反应过来。顿悟后不住捂嘴开始笑,实在忍不了,“噗嗤”一声,又钻回他的怀里。 已经笑到崩溃的她嗔怪道:“你可以啊,要表白好好表,干嘛这么搞笑。还冷医生类,你就是个冷面谐星。” 岳芪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愈发用力地搂紧她。 打破如此温馨场景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挣脱出来,下意识飞快地坐到电脑前的椅子上,抽出一本患者病历,摆出半夜加班写首程的架势。 他回望了她一眼,便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线值班的实习同学,焦急万分地汇报道:“岳老师,C3二病区X床便血,二班说您还在医院,所以想请您去看看。” 岳芪洋表情一凛,二话不说跟着值班医生出门。 随着“砰”的关门声,黎糯松了口气,看来她方才默念十遍“我是空气”的咒语暂时起效。 想起几分钟前的那幕,兀自傻呵呵笑了一会儿,然后勒令自己收心!工作工作! 马力全开码着病史,她感慨,怪不得大家都说外科大楼都快成肿瘤大楼了。自己收了十一个病人,各个是恶病。 胆囊癌、胆管癌、肝门部胆管癌、肝实质占位、后腹膜转移、胰头体病变、胰头十二指肠切除术、肝外胆管切除及相应肝叶切除与肝胆管空肠吻合术、左半肝切除术及右侧肝胆管空肠吻合术…… 雪白的病历本,上面满是一个个残酷的字眼。 她不禁忆起她的妈妈,和那段绝望的时光,反倒有一丝羡慕起他们来。好歹他们发现得不算晚,还有手术的机会,而她妈妈,只有活活等死一条路。 至今她闭上眼,妈妈临死前被病魔生生折磨的景象仍然十分清晰,那痛到麻木僵硬的脸庞和无力虚软的呻|吟声只怕会永远铭刻于心。 医患沟通讲求换位思考,的确只有自己成了病人家属,才能体会到就医的艰难和困苦,而这正是行医时所来不及考虑的东西。 岳芪洋回来时见她对着光标在发呆,走近一看,她写了一半的那份病史的主人被诊断为“肝门部胆管癌,胰头占位,阻塞性黄疸”,而年龄,和她妈妈恰巧同岁。 黎糯感到有人轻抚了几下她的头,打乱了她的长发。 木木转身,见是他,忙问道:“便血的病人怎么样了?” “虚惊。做了个肛|门镜检,内痔出血。”他答。 看她缓了神,他拖过二班值班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嘱咐道:“要觉得累了,去下铺躺一会儿。” 她扫了一眼下铺:“那你怎么办?” “还有上铺。” 外科值班室向来以凌乱不堪著称,无论是一班的,还是二班的,简直就是寝室清洁评比最佳的反面教材。 外三也未能幸免,哪怕这是他们肠外新挪没多久的地儿,却已沉淀了一股烟草味。一张上下铺,下铺尚且能入目,至于那上铺,就是个黑洞。那上面到底扔了些什么鬼东西,恐怕连扔的人也不清楚。 她随意放眼一望,瞧见不少速溶咖啡、红牛、力保健、泡面、薄荷糖、专业杂志、鬼画符的笔记本……这些都还算正常,她还看到了乱七八糟一叠片子,从骨折到脑梗应有尽有,更有甚者,床上赫然躺着几张病人的死亡病例讨论…… “你确定那上面能睡人?”她一脸惊悚。 他也默默回头瞥了一眼,遂放弃:“没事,我还要查资料。” 黎糯暗自心疼,凑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 “这是什么?”她问。 “DA VINCI STM surgical robot system的最新手术资料。” “就是外三和外二联合要做的那个手术?”她恍然大悟。 “嗯。” 她试着翻了两页,额,大部分没看懂。 “看不懂……”她抱怨道。 “没指望你看懂。”他倒也直截了当。 顿感自己渺小无能,问:“你们要做肠癌肝转移?” “对,病变肠断切除加肝内广泛转移灶精准切除。”他滑动触摸板,给她看各类手术统计数目表,“目前全世界才做了两例。” 黎糯肃然起敬:“什么时候做?” “在找合适的病例,找到就开始。” “哇!”她鼓掌,笑道:“我家黄芪真是人才啊!” 岳芪洋似乎红了一下脸,咳了两声,没再说话。 之后两人各干各的活儿,岳芪洋查资料查到凌晨四点,末了捧着笔记本电脑和衣而睡。她悄悄拿掉了他手里的电脑,又蹑手蹑脚拉过被子替他盖好,才蹲下|身,端详他的睡颜。 他的皮肤底子其实很好,只是由于持久劳累有些泛黄,长期睡眠不足导致黑眼圈常驻,鼻根处被眼镜架压出了两道痕迹。怎么说呢,是个英气十足的帅哥,只是一眼看去就是张过度疲乏的脸。怪不得许多医生吐槽自己,脱了白大褂,绝对比病人还像病人。 她一直觉得他睡觉的样子像个孩子,一扫平日的冷淡,于是拿出手机,给他按下了一张用作私藏。 顺便登上人人首页,想了想,改了个状态。 “不要质疑,我就喜欢书呆子。” 不要质疑,她就是喜欢面前这个书呆子,外表冷酷实则木讷的书呆子,看似风光实则辛苦的书呆子。更重要的是,她差点失去了他,而感谢他们的缘分,让他又回到了她身边。 自从进了外二,黎糯真就过起了以办公室为家的生活,和岳芪洋的联系也无奈变少。 往往他发条短信给她:我下台了。她那头没有回音,不是还在台上就是在补病史,补到吐血身亡。 或者她发条短信给他:我终于把事情干完了!他那头没有回音,不是还在手术,就是还在手术。 两人明明一上一下两层楼,见到面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第一次,她换完衣服走进休息室,看到他在和外三大主任王主任以及她的顶头上司杜主任聊天,她悄悄挥了挥手,便上了楼。 第二次,她下午三点结束第一台手术去过餐食堂吃饭,途径主任教授餐厅,被他发现。饭后他特意绕到一般食堂处理餐盘,想和她说几句话,结果话没出口就被别的医生召唤过去。 第三次,在C2办公室,他走进来问杜主任的去向,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她坐着的方向瞟,她刚准备起身,就看到神出鬼没的杜主任竟然现身了…… 岳芪洋在她面前讨论着关于手术病例的事情,一边发短信给她:“今天挪台了。” 黎糯了然,于是便冲出去向住院总请假,用了个实事求是的理由:“我男朋友和我很长很长很长时间没见,所以今天下班后请假”,然后置匪夷所思的住院总不顾,扭头就逃。 晚上,她告诉岳芪洋:“你没看见我们住院总的那张扭曲的脸,分明就写着‘出门没看黄历,撞到了奇葩’。” “你知道我今天挪台的理由吗?”他问她。 “什么?” “我说我女朋友想我了。”他说,用颇一本正经的神情。 “然后呢?”她追问。 “没有然后。” 黎糯自行想象一番,接着捧腹大笑。 他们其实也没精力安排活动,仅仅是想见到对方,想和对方在一起,就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最后岳芪洋将车开去了那个郊区国道旁的树林。 也许别的情侣会觉得这里正是你侬我侬的好地方,可这两位每天至多睡三小时的人一旦四周安静下来,纷纷打起哈欠。 “想睡觉。”他说。 黎糯看看身边的他,笑道:“手。” 他乖乖伸出,触碰到的顷刻将她的包拢在掌心。 “好,睡觉吧。”她安心地靠上他的肩头。☆34、中卷--13 在胸心大楼手术室即B24完工之前,C24几乎天天上演着争吵不休的场景。麻醉师、手术室护士、医生、甚至各大主任们,每日清晨到岗前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把安排手术室的人员团团围住。 “我们今天有会诊手术啊!为什么不给我们大房!” “外四招你惹你了?凭什么就我们老是接台接台,连个正台都没有?” …… 幸好手术室阵容扩建完毕,外一胸心外科大部队自然搬迁去到B24,顺便一起带走了神外,以及两个C24“抢房大战”中的“常败将军”——外四甲乳外和整形外。 如今C24的常驻部队由外二、外三、外五血管外、外六泌尿外、骨科和烧伤科组成,另在C24和B24的衔接处专辟区域给了妇产。 手术间歇的时候,大多数医生喜欢“蹿房”。旁观手术的好处有很多,比如能增长学识、开拓眼界、与同事们交流,或者可以见到某个人。 外二的医生们就发觉,近来原本不爱蹿房的外三岳主任往他们手术室蹿得很勤快,且只盯住杜主任常用的11房。 不过他们也没太感意外,毕竟即将进行的外二外三联合达芬奇手术项目正是由岳主任和杜主任轮流担任主刀。所以,他大概是来熟悉下搭档的手术习惯和思路的吧。 只有我们的三助同学心知肚明,岳主任一的确为正事而来,二么,肯定也夹着不同程度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主任见他进来,颔首,问:“要上台不?” “不用。”他说:“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岳芪洋站在黎糯的对侧,一助和二助的身后,静静旁观手术,时不时会和杜主任说几句话。她不敢抬头,因为只要她一抬头望向他,他的眼神便会不由自主地转移到她身上来。 果然几分钟后,就有护士来喊他:“岳主任,下一个病人毛毛已经消毒好了,您可以准备洗手了。” 他答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台上的一助和二助同时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在说:“冷医生站在身后,我就觉得自己的手瞬间不听使唤,要冻僵的感觉。” 另一个附和道:“是啊,我还想冷气怎么一下子调得这么低……” 杜主任分离完Glisson鞘和肝实质,也插了一句:“不是说他女朋友是内分泌的么?” “他女朋友肯定是个小火球,才能把这座万年冰山融化掉。”一助说。说完不经意间抬头,诧异地问黎糯:“诶?同学你怎么额头上都是汗啊?” 废话,你们不是说我是个“小火球”么?那能不热么?她啼笑皆非地想。 黎糯也蹿去过16房,打着“找同学”的幌子。 只是台上的岳芪洋一丝都不会分神,开腹的就谛视着腹腔,经腹腔镜的就注视着显示屏,完全没注意到手术室门的开开合合以及房内多了一个人。 她站得远远的,凝望着他,看他时而蹙起时而舒展的双眉,听他简洁地报出一个个英文词。忽然领悟到,什么叫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 不过,该撒的小抱怨还是要撒的:“我下午在16房站了十分钟,你愣是没发现我。” 黎糯一坐进他的车里,就扳过他的脸义正言辞得说道。 他道歉:“不好意思,真没看到。” 她无语地瞅瞅他,开门下车。 岳芪洋一愣,却见她爬出了副驾驶位置,又钻进了后排。 直挺挺倒下,一边软软地哀嚎:“累死我了……” 昨个周日,她值班。在C楼病房值班,一般都要肩负起以一挡百的使命。 周日不办出入院,虽然没有成堆的新病人,但病房里躺着的毕竟都是经历过大刀的患者,这个痛那个痒,这个吐那个拉,这个生理不舒服那个心理不舒服,此起彼伏,对她的体力是个巨大的挑战。 外科医生没有双休的概念,岳芪洋昨天照常一早来巡视自己的床位,接到黎糯的短信替她带了份早饭。上午去的时候没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在哪个病区蹦跶,下午他又到楼下晃了一圈,还是没碰上她,桌上的包子豆浆也原封不动。 那份早饭还是黎糯今天凌晨在C2的重症监护室吞下肚的。她几乎一夜守在这块最磨人的地方,实习生缺乏临床经验,比起护士姐姐一次又一次地传唤她,还不如自己亲自镇守。 等到太阳升起,第二天依旧没有夜休。顶着只趴了半个小时的头颅,接着站了十个小时的台。 他比她早结束十分钟,本想在手术室的走廊里叫住她,她却差不多是闭着眼睛在走路,全然无视他。 随着轿车匀速前行,她睡得死沉死沉,面朝后方,渐渐缩成一只虾米。 岳芪洋控制着码数,不住地往后视镜里张望,怕她一不小心掉到地上。不想到了她家小区门口,轻轻一脚刹车,还是摔了下来。 她摸索着席地而坐,垂着头,半晌没有动静。他忙解开保险带,也来到后排。 “没事吧?撞到哪里了?” 相比于他着急的口吻,黎糯怔怔抬头,瞳孔无焦距。 三秒后,朝他一笑,说了句“拜拜”就缓慢地爬出车门。 她穿着短袖,一到室外,被窸窣刮过的风冷到。 上海的夏天,终于结束了呢。 由于昨天夜里电闪雷鸣不绝,有些地上还是湿的,小区里的路灯也集体失了灵。她不知道,因为她整整两天没踏出过C楼,外面的一切都没空关心。 夜已深,住户们多已熄灯,小区里漆黑一片。 走着走着,黎糯越来越神志清晰。她害怕这种坏境,便愈加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并加快脚步。 其实她以前不是个怕走夜路的孩子,自从一个转折点开始。 初中时代,也是这样的季节。某次她发挥不佳,考了班级第五,被妈妈赶出家门。她身无分文,无亲无戚,樊师伦又不在,只好一个人在小区附近转悠。 在河边一条漆黑的小道上她遇到了一个醉酒的年轻男人,那人见小女生独身一人,起了邪心,一直围着她叫着“小姑娘,陪哥哥玩玩”。 小黎糯一步步后退,男人就步步逼近,退到河旁栏杆,男人突然扑了上来,卡住她的脖子,发狂地吼道:“你要敢不陪我,我就掐死你,扔到河里。” 她费尽全身力气挣脱,接着一路狂奔。开始男人追得很紧,也不知跑了多久,才把他甩开。 当然这件事,她只对樊师伦提到过。 樊师伦听后站起身来,教她:“你以后若再遇到这种事情,第一招先尖叫,第二招找准机会死命踹他的命根子。”还边教边亲自示范了几下。 她认真看着,但衷心期望不会有第二次的发生。 可是,貌似身后有脚步声? 她怕是自己幻听,停下脚步,没有声音。重新迈步,又有了声音。 没有听错! 离她家的那栋楼还有一半的距离,她加快速度,同时找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樊师伦。 不想手机还没找着,身后的手已在她的肩上拍了两下。 黎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脑海里飞快回忆起樊师伦的教程。 首先,要尖叫。 她照做,闭眼,尖叫。 却被身后的坏人转过身躯,双手扶住她的脸。 “别怕,是我。” 额?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温度。 睁开眼睛,黎糯一怔,而后发飙:“你干嘛跟着我?要吓死我啊!?” 岳芪洋有些无奈,有些为难。他只是不放心她的状态,想默默送她到家而已。 她望向他冤屈的神情,稍稍平复了情绪,也缓和了口气:“我怕黑,下次别这样了……” “跟我回家。”他突然说道。 “啊?” “跟我回家。” “能不能不跟……” “不可以。” 他古北的家是岳老买给他们的婚房。黎糯来过这里,如果没记错,上次还提着三只甲鱼。 两人一路无言,之间一直飘荡着若有似无的尴尬气氛。 从地下车库乘电梯至20层,打开门,他才说了第一句话:“有你的拖鞋。” “啊?”她不解,“为什么会有我的拖鞋?” “当初爷爷买这房子是为了我们结婚,所以阿姨准备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他答道,一边打开鞋柜寻找。 翻了片刻,拿出了一双粉红色的女式拖鞋。弯腰放在她的双脚前,他轻声说道:“现在,女主人回来了。” 水汽顿时上泛,她百感交集。如果看到此幕,她妈妈一定是最高兴的一个,如果她能活到现在的话。 见她埋头杵在门口,他问:“怎么了?” “我在想,”她抬头,吃吃地笑,“缘分真的是件很奇特的东西。你看我们,从毫无瓜葛,反目成仇,兜了好大一圈,我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点头,“嗯”了一声。而他的轮廓,在上方两侧暖黄灯带的映射下,显得分外温柔。 黎糯因疲劳积压,降温又没添衣,加上受了惊吓,半夜发起高烧。 岳芪洋在家里搜了一圈,只找到了一张冰冰贴,她一看,还是上回她翻到的那张。 “我去买药。”他说着,取钥匙准备出门。 被她拉住衣襟:“没关系,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他微微皱了下眉,去冰箱里拿了瓶冰水,给她物理降温。 她捂着额头上的矿泉水瓶,觉得好笑:“两个医生的家里,居然连退烧药都没有。” “我明天去问药房拿点。”他叹了口气,道。 “吃不吃药都没关系。”她笑,“只是觉得,竟然有人能在我生病的时候陪我说话,很神奇。” 她的感慨,他懂。 家庭的温暖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剥夺,自此以后,她只有忙碌的妈妈,他只有更加忙碌的爷爷。没有人会陪他们说话,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心情,于是他们逐渐习惯独自消化,沉默地听着这人声鼎沸的世界。 “你想说什么?”他问。 黎糯想了一会儿,把她自己为什么如此怕黑的缘由说于他听。 “这事只有樊师伦知道。”末了,她笑道,“现在你也知道了,心里突然轻松好多。” 他略一思考,然后拿过枕边她的手机,按了几下键盘。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按1,我就会赶来。” 试了下,原来他真设置了快捷键。 她的眼眶一丝灼热,鼻子直发酸,便从被窝里坐起身,在黑暗中攀上他的脖子。 “你知道我最欣慰的是什么吗?” “什么?” “幸好刚才你吓我的时候,我没使上樊师伦教我的第二招。”35、中卷--14 他习惯早起,虽然她不知道这该叫早起,还是该叫不睡觉。 黎糯后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见她入睡,他拿来笔记本电脑,坐在卧室的沙发里继续工作,累了,就撑着头休息片刻。 是他手机设定的闹钟同时吵醒了他们,一看,不过六点二十而已。 一量体温,还剩下几分。 虽然仍旧头重脚轻,她毅然下了床。 回头看沙发,一阵心酸:估计他已经快忘了睡在自家的床上是什么感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