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未能如愿,来人推门而入。 闭上眼。无论是谁,与她无关。 脚步声临近,眼前光感猛然一暗。她下意识眯开眼缝,一双漆黑的皮鞋步入眼帘。 来者无言,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哑着嗓子开口。 他说:“对不起。”27、中卷--6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跟我说对不起?” 她完全睁开双眼,直直看向来人。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又道一句:“对不起。” 冷哼一声,从笔记本内翻出那张拒绝行造瘘术的知情同意书,摔到他身上。 “为了这个?” 他弯腰,默默捡起弹落在地的纸头。 黎糯这才发现同意书的背面,白纸蓝黑字手写有另一份知情同意书。 本人岳芪洋,在此承诺:关于患者拒绝行造瘘术一事,不得向其家属透露,若家属提出治疗请求,予以拒绝。 本承诺即时起效。 底下的时间比妈妈告诉她罹患绝症的日子还早一周。 真是妈妈的风格,做事滴水不漏。 她哭笑不得,抬头看他,看他略微变黑的脸庞,看他青色隐隐的胡渣,看他又见消瘦的身形。 岳芪洋穿着一件印有医院名字的白色短袖t恤,是援边任务结束返沪的集体装束。那t恤可能是第一次上身,白得刺眼,和他身后冉冉升起的夏日骄阳般,晃到了她的眼睛。 他也在看她,漆黑的眼眸依旧风平浪静,猜不出他的情感,或悲或喜,或冷漠或温柔,她都捕捉不到。反而透过他的瞳孔,见到了自己,映出一脸的不知所措。 即使他当初断然拒绝手术的原由已明了,释怀,但无法轻松。 黎糯突然笑了。 “你们觉得有意思吗?” “把我当傻瓜?” “合伙来骗我?” “那干脆就永远不要让我知道啊!” 将那张薄纸撕得粉粉碎,她愤然将纸屑洒了一地。 “对不起……”他微微蹙眉,又说了一遍。 “够了。” 她想继续笑,最终还是没挂住,放下嘴角的同时带下了止不住的泪水。 “够了,不要再说对不起,你没有错。”她说。 “可是为什么你要同意?嗯?” 他没回答,只是定定望着她。 “我妈真够可以的……”冷笑,但她真的不解,“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她说了什么以至于你一个堂堂哈佛、双博士、副主任可以被初中学历的患者牵着鼻子走?” “叫你承诺你就承诺?叫你签同意书就签同意书?叫你拒绝我的请求就拒绝?那个讲原则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那个治病救人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啊?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她的手里?” “哪怕我那么求你,你仍旧不肯违背一下什么狗屁承诺帮我?这个承诺就这么重要?比我妈的人命都重要?你知道我妈最后那段时间由于肠梗阻活得有多惨吗?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自妈妈离开后,她还没有如此放肆地讲过话,还没有如此不顾一切得哭泣过。即使全部都是徒然。 “别哭了。”岳芪洋终于开口说话。 黎糯恍若未闻,手捂住脸,肩膀不停地颤抖。 “别哭了。”他的语气又软了一些,向她走近一步。 她不自觉往后退,碰到了冰冷的墙面。 幸好他没有再迈步,她松了口气,却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温热。 那双手,比二十年前长大了很多。 她一愣,呆呆仰首。 岳芪洋的表情模糊不清。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放下手,把她圈入自己的怀中。 “算了,还是哭吧。”低柔的声音。 闻着他身上夹杂着机油味的汗味,她忽然有些感动,有些愧疚。面前的他,几天前死里逃生,凌晨方才飞回上海,就赶到她身边,而自己却一味地在指责他。 鼻子愈加发酸,悄悄贴上他的前胸,闭上眼静静流泪。 “岳芪洋。” “嗯?” “对不起。” 他没说什么,环着她的双臂一滞,转了个身,让自己的背脊靠上墙壁,又紧了紧怀里的人。 “哭累了,就睡会儿。” 黎糯积攒了太久的劳累,昨夜又未合眼,哭着哭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他听到胸前的抽泣声渐渐平复,变为细碎的鼾声,倒也没觉奇怪。 这才是他认识的黎糯。 会时不时游离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呵呵傻笑。 会过度关心别人,甚至为毫不相干的人掉眼泪,又能在意想不到的点破涕为笑。 会藏不住情绪,有话直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事后被训了,摸摸脑袋讪讪而笑。 会认认真真听他说话,替他打抱不平,也会自顾自讲得手舞足蹈,时而侧头,露齿一笑,眼睛亮亮的。 他的印象里,她一直在笑。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在单亲的贫寒家庭中长大的她,如何能做到像个涉世未深的掌上明珠般天真烂漫。 后来他才知道,她远比别人想象中懂事。能得到的就尽力争取,能调解的就打马虎眼,触手莫及的就及时放弃,无法面对的就转身躲避。 对她来说,妈妈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唯一的财力来源,也是不能反抗的负担,就如爷爷之于自己。唯一,并不一定是个好词,时间长了,程度过了,也会适得其反。 他能接受的程度还没达到上限,所以爷爷让他结婚,他便结婚,对方是天仙下凡还是牛鬼蛇神,都一样,都无所谓。而他得知未来的新娘仍是荒谬娃娃亲的对象时,竟然宽了心,想,幸好是和她,至少可以做到互不打扰地继续各自生活。 所有人都喜欢用“同病相怜”来形容他们,只有熟悉他们性格的岳归洋一直说他们,简直是“心有灵犀”,是“相似形”,在同一个场合能说出同样的话,对于同一件事能讲出相似的见解,是不需要顾忌彼此,犹如与自身相处般,舒心的存在。 经过了并不算频繁的相处之后,他渐渐察觉到,他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就像不愿意自己受到伤害一样。所以当黎糯妈妈要他落笔签字时,他毫不犹豫地签了。 她妈妈说:“我生病的事情我会告诉她,然后她一定会想办法让我接受治疗。现在我打听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肚子上打个洞用来大便这种手术,据说护理起来麻烦又恶心。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情况,请不起护工,就得由黎糯全部承担。我那女儿其实不是做医生的料,心理挺脆弱,只怕到我临死前她要承受得太多,会扛不住,那我只能尽力减轻一样是一样,所以,这个手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做。黎糯也不认识几个外科医生,到时肯定会来找你帮忙,麻烦你说服她。”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归根结底,他还是怕她受不了肿瘤终末期无休无止的精神和体力折磨。他甚至擅自把她妈妈的病情告诉了爷爷,好让爷爷替她妈妈缓解痛苦以减少她的辛劳。 虽然结局无法改变,但起码她支撑了下来。支撑下来,就够了。 大殓在两天后举行,这两天中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 岳芪洋说他结束援边任务会有两天的调整假,便一改往日工作狂的形象,除了夜深回家,其余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她不止一次见到他接到来电,匆匆离开人群通话的样子。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自妈妈去世后,黎糯持续失眠,只要待在自己家的屋子里,就整晚整晚地睁着眼。她不再哭,就是睁着眼睛,坐在墙角,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一夜下来,眼里布满红血丝,以至第二天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以为她伤心过度。她笑笑,不置可否。 偏偏岳芪洋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待送走访客后,对她说:“跟我来。” 黎糯狐疑地跟随他下了楼,来到他的黑色帕萨特前。 他打开后排车门,示意她进去。 “额?”她坐下,纳闷地问:“要去哪儿?” 他绕到驾驶位,发动,打开空调,答:“睡觉。” “啊?” “明天大殓,需要体力,你不睡觉可不行。”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看出来了?” 岳芪洋没回答,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兀自拿过副驾驶座位上的毯子,回头搭在她的身上。 他推门欲离开,“我去外面,你……” “那个,”她打断了他的话,“外面太热,我不介意你坐在里面的……” 他顿了顿,收手,说:“好。” 拜前一晚睡了饱觉所赐,黎糯终于有体力送别妈妈。 她抱着尚温热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晴空。 嗯,日子还要过下去,她不会再哭了。 晚饭后岳芪洋去了医院,留下樊师伦和她拉拉家常。 他确认岳芪洋人影消失后,急忙锁门,问她:“你们真的离婚了?” 黎糯正在洗碗,回答:“是啊。” 樊师伦跑到她身边,惊讶道:“我实在看不懂你们啊,哪有离婚了还这样子的?” 所谓的这样子,指黎妈妈去世到大殓间的这几日,岳芪洋都在黎家,和黎糯一起鞠躬、磕头、接受悼唁,形影不离。还包括那天早晨,访客们推开门,见到他们安静地相拥在一起。 旁人觉得夫妻之间顺理成章,而樊师伦作为知情者自然颇为讶异。 “你们是做几天时间的假夫妻么?”他问。 她瞅着手里的最后一只碗,若有所思地说:“也不是吧。” “那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黎糯擦干手,对上樊师伦匪夷所思的神情,笑道:“妈妈离我而去的那晚,我自认为对于他人还算应付得镇定自若,却独独把委屈、气愤、悲伤、不甘、种种情绪一股脑全发泄在他身上,说了很多对不起他的话。你知道我不太发火的,所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后来想想,可能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不是说,人最容易伤害身边对你最好的人么?也许他就是那个人,一直都是。只是他不曾说起,我也不曾知道罢了。”28、中卷--7 岳芪洋自从回到医院,便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发短信感谢他的帮忙顺便请他吃饭,回复愣是几天没有收到,杳无音讯。 黎糯无奈,只得先单独郑重谢过埋没于阿姨阿婆少妇姑娘之中的另一个岳主任。 她去Y医院的那天正好是岳归洋门诊。 早上十点从专家门诊大门外晃过,里面全是人,挤不进去,走廊内家属和家属在吵架…… 十一点从专家门诊大门外晃过,里面依旧全是人,依旧挤不进去,候诊区里病人在怒斥护士…… 十二点她终于得以前进至诊室门口,向里一张望,只见三位白大褂被层层病人及家属围得只剩下三个白点,便果断退了出来。 踱步至住院楼边的小花园,呼吸新鲜空气。她望向一旁耸立的一号住院楼,忽然觉得不久前在此处出出进进的那段时日,随着妈妈的离开,变得不真切起来。 神游间,却见岳归洋身着便服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待他走近,黎糯总觉得他有哪里异样,之后差点笑到岔气。 指着他的衣服,“你看看你的衣服……” “怎么了?”当归茫然,低头打量,瞬间无语,“额,穿反了……” “岳主任,你该不会是反着穿来?反着看病的吧?”她笑问。 他尴尬地摸头,自嘲道:“是啊,还好有白大褂。” 某人去更衣室折腾了一番出来,两人去到清真小食堂。约莫一点的光景,食堂也进入午休时间,鲜有人烟。 岳归洋果然好面食,不用看菜单,直接叫了三份炒刀削,一份归她,两份归自己。 她瞅瞅风卷残云中的某人,问:“早饭又没吃?” “嗯,”他答道:“今天直接去的门诊部,一出现就被围攻了。这不我早上买的包子和豆浆还扔在送子观音旁边呢。” “当归哥哥,”黎糯有些不忍,道:“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找个照顾你的人比较好?” 动作一滞,蓦地,他抬头一笑,“成啊!找个意气相投的人,就像你跟黄芪这样,我求之不得。” “我们离婚了……”她轻语。 “虽然我至今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离的婚,”当归眯起眼,说,“但你看看你们前几天的样子,那眼神,那默契,啧啧,要说演出来的我才不信。” “说吧,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复婚。”他又说。 “复什么婚,男方都消失好几天了。”黎糯不经意间音调低了下来。 岳归洋也敛起笑容,叹了口气。 “你别怪他,他最近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他说。 “怎么了?” “我问你,一附院是C大的附属医院,里面的医生大多都是C大毕业的,即使硕士或博士考出了国,但起码那一叠毕业证书里必定有一张属于C大,这是这群人的共同点,也是他们的骄傲。而如果此时,他们的世界中出现了一个毕业于比C大更好、业务能力比他们所有人都强的同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 “排挤?”出口的同时黎糯顿觉心头一寒。 岳归洋缓缓地点了下头。 “这种人一般被称作‘空降部队’,如果他没有强大的后台,必定会被无数双脚踩死,反之,就如他们医院多数医生对待黄芪的态度,阳奉阴违。” “想必你在医院时也听说过传言吧?说黄芪都做上了援滇的副领队,以后用脚趾头想想也会是一路的顺水顺风。可现实哪有这么简单,我也是听我同学说的,黄芪人还没从云南回来,外三便申请又扩大了一个病区,而扩出来的床位一半给了他。” “这也就意味着,他本来手头有三十张床,一回来又不得不再接手三十张,即如果本来一天要开十小时的刀,现在整整翻了一倍。反正你有能力嘛,那就能者多劳呗;反正你不是要平步青云的嘛,一个外科医生凭什么平步青云?还不是靠一双手?那你就开呗,划了相当于一般医院一个科室的床位给你开,总够了吧。” 看着黎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不忍再道破,匆匆总结道:“医院这地方太可怕,尤其是大医院,和疯人院没什么差别。别看里头的人各个高学历高智商,要胡搅蛮缠起来比小孩子还蛮不讲理。所以你别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她下午回了一附院,换上白大褂,先去了外三。 外科大楼三楼共有两个病区,左右各一,在电梯厅最醒目的地方标有“普外三科(胃肠外科)第一、二病区”。 胃外科和肠外科的医生办公室和值班室原本都位于楼上C5,随着病区的扩建,属于肠外科的部分都纷纷搬了下来,设在走廊的最西端。 黎糯小心翼翼地敲门而入,就见两名年轻医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扑在电脑前。 其中一位是她的同班同学,看到了她,激动地冲过来,双眼晶晶亮地问道:“黎糯你要来外三了么?” “没,我想找下岳老师而已……”她见同学一副“终于有替死鬼出现了”的表情,脑门直冒汗。 同学听闻很茫然,转头问另一位实习生:“学长,岳老师从云南回来了?” “回来好几天了,我值班那晚来的医院,上去了就没下来过。” 果然。她心里不住咯噔了一下。 遂问同学:“能给我见识见识外三的工作量吗?” 对方立马一脸悲壮,把她带到电脑前。 一附院的住院病历系统,两日内新病人显示红色,当日手术病人显示黄色,急诊病人显示蓝色,一般病人则为白色。 同学一边转换着病区,一边跟她介绍:“反正五年制的转外三一般一个分在C5,一个分在C3,同样苦逼。C3统共三组,后组康主任,中组梁主任,前组岳主任。中后组都尚且能忍,如果不幸分到前组,那就是过劳死的节奏,你看,床位数是其它组的一倍,而且有好多疑难的、高难度的、需要会诊手术的,都扔在前组。” 说着向后一指,“瞧瞧那位学长,就是前组的娃。苦伐?天天对着番茄炒蛋,要么上台进入静脉曲张模式,要么在楼下狂码字,以办公室为家,眼睛一秒都没离开过电脑。” “番茄炒蛋?”她没听明白。 回头再看到系统中红红黄黄一片,秒懂。 看来岳归洋说的不错,他的处境的确与外界所看到的风光完全不同。而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不会反抗或者发泄,只是任劳任怨地默默干下去。 可即使面临着难以承受的工作压力,他仍旧请了两天半假陪她渡过难关。黎糯暗暗发誓,他所给予的,她同样要做到。 离开外三后,她去了教办,销假的同时重新开始轮转生活。 由于她这个月原来的实习安排是半个月风湿,半个月内分泌,踩着中旬的尾巴,第二天正好去内分泌交班。 方踏出医院大门,终于收到了岳芪洋的回信。 “刚下台,在休息室,想睡觉。”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 黎糯一阵心酸,顿时停下脚步,转身向外科大楼跑去。 “原地等待不许动!”她说。 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担忧充斥着她的全身,促使她几乎跑出了个人最好成绩。在看管更衣室的老大爷瞠目结舌的眼神注视下,她飞快地拽下胸牌,飞快地夺过衣服,飞快地冲进更衣室。 情急之下忘了换鞋,以至于老大爷一路追在她后头,差点跟进女更衣室,引起众人注目。 已过下班时间,但更衣室内仍横七竖八挂着一件件私服,从浴室中传出热闹的说笑声。她一直觉得,手术室包括更衣室、休息室才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分白昼黑夜的地方,永远都亮着灯,永远都有人在工作。 实习医生的衣柜就在通往休息室大门的一侧,一伸手的距离。 黎糯在门后深吸三口气,然后打开门欲用一种优雅的姿态出现在休息室里。不想没注意到脚下有个微小的台阶,一个趔趄,以一种狼狈的姿态摔进休息室。 她站稳,忙探头往主任教授休息室里张望,没人。 又环顾一般休息室,只有三名医生霸着三条沙发蒙头大睡,看身形都不是他。 最后她抬头看向正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对她而立,站在写有手术安排的白板前。 听到她的脚步声,岳芪洋回头。 黎糯一愣,问他:“你怎么不去坐着休息会儿?站着干嘛?” “原地等待不许动。你说的。”他说。 她望着他颇为严肃认真的表情,乐了,又不敢打扰到身后补觉的老师们,生生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29、中卷--8 医院规定的下班时间为五点整,不过事实上,医生们,尤其是外科医生,包括外科众位主任,平日里都会在晚上七至八点纷纷下台。 他们方碰头没多久,休息室里就热闹了起来。 自一般休息室内的手术安排板左拐,便是条普通无比的阶梯,通向楼上手术室区域。医务人员结束工作,只有进入楼梯走道后才能脱下帽子和口罩,心情也随之松懈。 听得自上而下愈来愈近的交谈声和脚步声,岳芪洋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黎糯也自动自觉面白板而站。 “王主任,陈主任,杨主任……”他一一称呼着来者。 “小岳啊,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怪不得16房被外四的人占着,我还以为你罢工了呢。”其中一位壮硕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说道,顶着一头与面部年龄并不相称的花白头发。 一干主任们自然不认识黎糯,可她认得他们。 在医院里,最不可缺少的就是这群声名显赫的主任,有了他们才有病人,有了他们才有医院。所以他们也是院领导又爱又恨的存在,敢和领导公然叫板,领导却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黎糯悄悄打量他们离去的背影,发现大外科大骨科的主任们各个非高即壮,且还有一个共同特征——要么毛发稀少,要么银发苍苍。 果然都是辛辛苦苦熬过来的,她默叹。 岳芪洋跟在他们身后,和他们聊着专业话题。 “小岳你最近还开达芬奇么?我们外六也准备普及机器人了,你啥时有空过来瞅一眼?” “对了,外三和外二完全可以合作嘛!就你们让我会诊的那个X床,肠癌肝右叶广泛转移的,也达芬奇一下好了,一次性解决。” “这个可以有!拿个全国首例什么的,能发好几篇文章了。” “搞成功了老王能再抱个银蛇奖,一年的科研指标一下子完成一半。” …… 他跟在最后,时不时地答应“好”,或者点头应合,但面无表情。 在即将踏出休息室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找到黎糯,食指往下指了指。 地下停车场见。 女生的更衣速度竟然比男生快,真是天理不容。 她围着黑色帕萨特走了好几圈某个人才出现。待她细看,发觉他走路的步伐有些虚浮,精瘦的骨架仿佛受过重创般疲态尽显。 心酸,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岳芪洋一顿,倒没避开。 坐进车中,他问她:“送你回家?” 她摇头。 “吃饭?” 继续摇头。 “那做什么?” “睡觉。”黎糯用的几乎是命令的口吻,“立即马上。” “可是……” “就你这样还开车?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她说。 沉默了片刻,他妥协,说了句“好吧”,便乖乖放下座椅,仰头休息。 车内一片寂静,只剩引擎微微的鸣响和空调阵阵的吹风声。 她不困,侧身靠在座位上,望着不远处的他。 他在睡梦中也不褪下眼镜,蹙着眉头,环抱双臂,仿佛时刻戒备着外界,自我保护的状态。 她偷偷探出手,替他摘了镜框,抚平他的眉心,继而傻傻端详。这样的他,看起来终于安定了些,像个白净乖巧的孩子。狭长的双目,略短的睫毛,因用眼疲劳导致眼睑稍稍浮肿,其上一道浅浅的双眼皮皱褶也变得若隐若现。 和二十年前一样,他依然还是懂她的。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的到来,他的怀抱,让她明白了许多,也让他们之间未曾说清的那份情愫渐渐明朗。她是,他也是。 岳芪洋没过多久就醒了,黎糯并没有察觉他的转醒,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她死命揉着她的胃。 一旁的人似乎在坑着什么东西,她凑过脑袋,迎头撞上两只硕大的面包。 “晚饭加夜宵。要不要?”他边说边调回座椅。 她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还是接过去。再一想,不对,“你就吃这个?” 拆了另一只的包装,他啃了一口,反问:“不然呢?” “我去门口超市买饭团。” “三天两头吃,闻着味道就想吐。”他还没戴上眼镜,作势皱起了眉头。 黎糯有些晃神,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阵。 他略显不自然,问她:“怎么了?” 冷医生竟然也会皱眉埋怨。她想说,你是不是在我面前卸下伪装了? 话到嘴边,踌躇了片刻,改成:“你为何不肯说话?” “科室里床位分配如此不公平你也不吭一声?那些主任看中你的是什么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他放下面包,问她:“然后呢?你觉得有用吗?” “起码让人家知道一下你也是有意见的。”停顿了会儿,她又补充道:“或者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 比如他和妈妈合伙隐瞒她的事,如果他说清楚了,他们就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犹豫,而后答道:“试试看吧。” “很好。” 落笔为实。黎糯迅速掏出纸笔,一笔一划开始写。 “一,有任何不满必须讲出来。” “二,可能导致误会发生的问题必须及时当面解决。” “三……” 无奈她作为正统理科生,词汇和表达都差劲了些,没写几个字就开始咬笔杆。 倒是他顺手接了下去。 “三,对任何要求必须深思熟虑后再执行。” “四,试运行期间,受检者接受检测者的随机测试。” “检测者?谁?”她纳闷。 他将笔杆一横,指向她:“你。” “那随机测试呢?” “任意时间,任意地点,任意环境,任意恶作剧。” 黎糯看来生来就是新科室头一天值班的命,这不到了内分泌,还是如此。 幸好这科室称霸一附院和谐指数之冠数年之久,科室气氛欢脱到了极点。日日中午由二班大摆豪宴,招呼各路人马共同聚餐。 她的带教老师姓马,江湖人称“小马哥”,是个整天乐得屁颠屁颠的汉子。 他们组是糖尿病组,床上躺着各类糖尿病。唯有两间重症病房,专门收治酮症酸中毒,挑战指数略高。所以最后这两间也就成了每天查房、教学查房和病例讨论的热点。 小马哥热衷于教学事业,会和学生从基础知识开始复习。然后就听见从他们组的病房里不停地传来他的笑声。 “DKA么算是糖尿病最常见的并发症之一了,也是急诊经常送给我们的礼物之一,呵呵呵。发病机制么,你们应该也学过,大概就分成两大类,呵呵呵,一类么是代谢紊乱,还有一类么就是激素紊乱,呵呵呵……” 老师乐呵呵,学生就乐呵呵。医生乐呵呵,病人也跟着乐呵呵。乃至原本应该乌云密布的重症病房意外的神清气爽。 总之跟在他后头,就是一百个放心,小马哥自会慢吞吞乐呵呵地把病人处理完,黎糯只需旁观即可。 内分泌的夜班,只要不收急诊病人,还是挺悠然自得的。 黎糯写完了病程录,便没事找事干。 在病区里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瞅着内线电话忽生一个主意。 于是清清嗓子,问总机要来外三的分号。 “A17请急会诊,你们二班是谁?”她装腔作势地问道。 当然她知道那天的二班是岳芪洋,且确认过他不在台上。 “外三岳芪洋,什么情况?”他的声音冷淡依旧。 她想笑,硬是忍住。 “哦,有病人突发腹痛,无明显诱因。” “有什么体征?”他似乎没有听出她的声音。 “右下腹转移性疼痛,急性阑尾炎不能排除。” “片子呢?” “已加急,但还要等十分钟左右,想请你们先来看一下。”她瞎掰了一段。 没想到岳芪洋二话不说,道:“好。” 电话被挂断,她咋舌,还说“对任何要求必须深思熟虑后再执行”呢,连个她再说句话的空隙都没给。 外三岳主任果然几分钟后就出现在A17的走廊中,以至中班护士姐姐茫然地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惊动了外科。 黎糯在办公室门口迎接他,吐吐舌头,诚意道歉。 岳芪洋眉毛一拧,“你编的?” 她默默点头。 “急性阑尾炎体征就只有右下腹转移性疼痛?” “额……”没想到他还较起真来。 “还有什么?” “强迫体位?腹膜刺激征?腹部包块?……” 见她回答得磕磕盼盼,他眉毛再次一拧,道:“值班没事干是吧?没事干看书去。” 黎糯只得点头如捣蒜。 末了,他语气缓和了些,“随机测试?” “嗯。任意恶作剧。”她回答得颇委屈,明明说可以任意恶作剧的人是他。 岳芪洋刚想张口说什么,被手机铃声打断,接听,又放下,对黎糯说:“这下急性阑尾炎真的来了。” 望向他匆匆离开的身影,黎糯忽然五味杂陈地笑起来,想,怪不得他可以把对她妈妈的承诺做到如此完美,不记后果地做到完美,完美到如果不是她自己先行发现了那本笔记,只怕到死都会恨着他。 他就是个书呆子,一板一眼的书呆子。30、中卷--9 第二天适逢内分泌科大交班,大主任携各组医生们七点三十全部到场。 首先由昨日夜班护士交班,全病区夜无殊。而后放下交班本,向主任汇报:“昨天夜里外三岳主任出现过。” 主任听闻缓缓抬头:“外科的人为什么会来?” 护士姐姐答:“不知道,见他匆匆来又匆匆走了就没问……” 正常,没有几个医生敢开口询问冷医生的任何动向,更别说是护士。 “值班医生。”遂点到黎糯同学。 “几床请会诊了?”主任问。 “没有。”她神情严肃地答道。 “真没有?”主任再次确认。 “没有。” 本来就没有,有也是她凭空捏造的。 “那岳主任为什么会来?” “不知道,可能走错了。” 黎糯一本正经地把岳芪洋给卖了。 她总不见得招认说是自己掰了个破病例把他给诓过来的吧…… 主任点头表示理解,接着从岳芪洋开始扯,扯到科主任会,扯到全院效益现状,扯到医保率,再扯回自己科。 她不禁感叹:什么样的主任什么样的科,什么样的科什么样的主任。难怪A17的医生们各个都慢吞吞笃悠悠的,还不是因为他们主任带头做的榜样。 主任说:“第一,医保的压力现在很大啊,自三月份统筹结算完,然后医保局重新划分大饼,分到现在不过几个月我们的大饼就快啃光了。我们不像外科,他们有大把大把的自费病人可供任意挑选,所以各位门诊医生,注意收紧医保病人的住院率,自费者优先。” “第二,这个月快过三分之二了啊,本月各项指标都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就得为科室的资金和各位的奖金努力了。因此我们必须常态加床,病房床位加满不算满,而要电脑系统里加满。护士长听着啊,我们也要像外科他们一样,睡不下的,全睡走廊。还得同时提高周转率,严格控制住院天数。” “第三,申康定下的上海市第一批十五个单病种治疗收费准则,我们科就中了个大头,糖尿病。各位病房医生,尤其是糖尿病组的,不想奖金哗哗往下掉,就小心点自己床上病人的均次费。” 其实自三月医保结算过后,各大医院各大科室,尤其是非重点专科的一般内科,老生常谈的不过只有两个关键词:控制医保,常态加床。而关于均次费之类的专用名词,在他们生活中出现的频率仅次于吃饭睡觉上厕所。 大家耳朵听得都起了茧,但不得不奉命行事,掀起狂收加床的热潮。 大中午的,所有人都留在办公室里加班兼蹭饭。 A17分管各组的副主任们自掏腰包叫外卖,不幸买重了,麦当劳、黑土地、辛香汇一起送到,牛肉汉堡加韭菜盒子伴着水煮鲶鱼的伙食颇为前无古人。 菜太多没地方摆,小马哥便将办公室的所有座椅拼成一座孤岛,招呼各位同事同学端起一次性饭盒,或站或蹲着吃饭。 席间,各位带教的谈话让黎糯认识到,要成为一个和谐的科室务必做到一点,那就是八卦,齐心协力八别人的卦。 首当其冲的被八对象让她掉了一地的汗渣。 “我跟岳芪洋同年进的医院,我的娃都会打酱油了,怎么一直没听说他结婚的消息?”竟然是小马哥…… “岳芪洋?不是跟血液科的田姑娘么?”这是甲状腺组的老师在问。 “田佳酿?不可能。别说女方比男方年纪大,女方还离过婚,冷医生这条件谁不能娶娶二婚?何况要有消息早有消息了,到现在还没动静就是完全没这回事。”这是垂肾组(垂体-肾上腺组简称)的老师在分析。 “小马啊,你孩子生的早有什么稀奇,你怎么不学学人家文章发得好?”一旁的紊失组(水电解质紊乱和酸碱平衡失调组的简称)副主任调侃他。 “靠!人家十四岁上大学,二十二岁哈佛MD毕业,我这等只去美国晃过两年的普通青年能和人家比嘛。”小马哥不甘地反驳道。 “不过外科风气太乱,不结婚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此话一出,立即引起实习生们的兴趣,纷纷加入解疑八卦行列。 “听说外一大主任现任老婆是自己的学生?” “咦?不是外四大主任也是和自己的研究生么?” “还听说好几个外科是有公共厕所的……” “不会吧……” 大主任正下了门诊踱回办公室,听到他们的话题,蓦地靠在门上大手一挥:“欲知详情,还是得听我讲。” 他“啧啧”了两下,开始绘声绘色地说书:“先声明,以下这段话与妇产科以及数得清的那几个外科女汉子无关。” “纵观我院大外科医生的配偶,无论是现在还是曾经,都有个传统,那就是‘四不娶’:不娶护士,不娶药代,不娶病人,不娶病人家属。导致择偶范围是有多么狭窄,所以他们中多数娶的都是同行。女医生虽然聪明伶俐,但独立自主的多,且压力大老得快,于是我们这年纪的外科主任,十有八|九,都换了夫人。试问外科大楼从底楼到顶楼哪个大主任是原配?只怕连许多副主任都换过了好几任。” “他们都管这叫‘真爱’,我觉得能称得上真爱也就外三老王那一对。” 马上又实习生反应过来,说:“王主任的妻子不是五附院的儿科主任么?年岁相同也不是原配?” “不是哦。两人互为对方的初恋,后来由于种种理由分了手,各结家庭,不幸双双丧偶,同学聚会的时候再次遇见,便旧情复燃走到了一起。” “哇……”底下拍手,一片赞叹。 黎糯一直站在最远处静静听着,时不时拿出手机现场直播。 “你们外科风气很乱?” “你们还有公共厕所?” “你不会也上过吧……” 对方没有动静,过了好半晌,短信迟迟进来,可惜只有一个符号。 “?” 她汗颜,转而一想,这书呆子的确不会管这些花边新闻。 “没什么。”她回道。 “还没出夜休?”他问。 “加班收病人。” “预计四点下台,停车场见。”他说。 他这是要当她的车夫? 还是算下班后的约会? 黎糯正暗自吃吃笑着,手机再次震动。 “阑尾炎体征记熟了么?” 黑线…… 夏天看来真是个让人热昏的季节。 16房的护士姐姐和麻醉师最近同时发现,之前一直把手机当空气的岳主任最近发消息发得相当勤快,一下台就抓起手机看一眼,两台手术的间歇更只见他坐在墙角的一摞脚踏上作手指运动。 这是有了主的预兆么?他们很好奇,但没人敢问他。 自前一天他遵循和黎糯的约定,和主任反应了床位数过多的现况,且他即将投入到与外二共同完成肠癌肝脏广泛转移达芬奇手术治疗的项目,主任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划出二十床张分给另外两组。这样一来,他轻松了很多。 今天本该夜休,可中午自急诊收入一位急性消化道穿孔的青年男子,二班仍在手术中,他只得再次上台。 准备室的护士急急跑来找他:“岳主任,穿孔的那个病人吵着死活不肯插导尿。” 他过去一看,也许患者的自觉症状没有影像射片中所反映得那么严重,病人尚中气十足地无理取闹着。 “医生,我不想开刀!”病人一见他,就朝他嚷嚷。 “不可以。”他冷冷地回绝。 被岳芪洋的气场冻到,病人的气势一下浇灭,退缩了一步,但仍固执地坚持手术可以,导尿不要。 准备室里的工作人员全体无语:大哥你开刀不插导尿是想怎样? 病人的理由只有一个字:“痛!” 护士姐姐扭头向他求助。 岳芪洋抛出一句:“叫外六。” “他们插不痛?”病人狂喜。 “痛极则不痛。”他说。 病人没听明白,一旁的护士姐姐翻白眼翻译道:“你若再闹,就让泌外来,那就不是我们这种温柔的插法了,直接上钢丝捅……” 患者瞬间被降服。 跟着他去瞧瞧情况的16房护士姐姐不住浑身颤抖,放下手机的冷医生依旧够狠,十字以内摆平患者。同时也愈加好奇:真不知道能降的了他的主究竟为何方神圣。31、中卷--10 黎糯自妈妈生病起退了医院里的寝室,即便恢复了实习生活,依旧走读着。 一附院离家有些距离,单程在一个半小时左右。相对于早起的困难,更令她担忧的是时不时加班导致的晚归。 这点她真心谢谢岳芪洋,感谢他什么都没说,便自觉自愿地担任了车夫的职责。 没办法,她就是胆小,怕黑,怕黑暗中一切的惊扰触碰,这是她的软肋。 他当然问过她,为何不搬回医院宿舍。 她也直言不讳:“没钱。” 接着叹了口气,幽幽地担心未来:“不知道明年毕业了要干嘛。虽然按我的成绩能保研,但不想读;班里一半的同学会出国,也出不起。” “不考规培?”他问。 “嗯,”她若有所思,道:“貌似只有这个出路最好了呢。既不放弃五年所学,又能早早赚钱,以后尽量混进个社区医院。”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胸有大志的人,大医院的节奏有些适应不了。再看看你们的压力,愈加不想承受。”忽然她笑起来,一双眼睛在车外的霓虹映衬下,分外明亮,“你知道么?我一直跟心和说,我要是她,就舒舒坦坦地做个家庭主妇,她每次都无语,教导我女人要经济独立。” 黎糯突然反应过来:“路心和,你认识吗?医学院院花,在外三跟的你。” “知道。”他点头。 “哦。”悄悄转过身去咕哝:“果然还是美女魅力大。” 前方车辆突然停下,岳芪洋连忙急刹车,而他们后面的一长串接二连三跟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幸而有保险带她才没摔出去,但仍心有余悸。 下班的道路总是最心焦的,后头的诸位司机一甩车门就去找他们前面的那辆肇事者争执。外面瞬间吵闹起来,他们夹在中间暂时也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