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他的音调又降了一个八度,“你想说服我?” “是用资料和病例说服你。”她说。 岳芪洋冷哼一声:“医生是用资料来看病的?” “关于到底是先有资料还是先看病的顺序,你好像搞错了吧,实习同学。” “我可以告诉你,所谓实践出真知,就是指在临床上病情最大,一切资料和病例都出自于临床。” 黎糯被他驳得有些咋舌。 她真的不了解他,不了解寡言的岳芪洋其实很能讲,且逻辑缜密,句句在理。 此时此刻,她呆呆仰头望着比她高了一个半头的他,无端失掉了底气,红了眼眶。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他顿了顿,说:“没有。”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没有再回答她,兀自绕过她,走向车门。 “咚”的一声,他回头,看到哭得全身颤抖的黎糯直直跪在了地上。 “我求你,岳老师,救救我妈妈。” “我知道救不活,我只想减轻她的痛苦,你就不能帮帮忙吗?” “我就这么一个家人了,你我同病相怜,为什么就不肯帮我?” 岳芪洋恍若未闻,转过身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黎糯听到了引擎启动的声音,她知道,她的救命稻草飞走了,连日来所有的强颜欢笑,自我安慰,希望寄托,一切的一切,仿佛统统随之而去。 她哭得有些歇斯底里,但仍旧面对钢筋水泥的墙壁执拗地跪着。 “是不是对你来说,肿瘤病人本来就该死,多死一个人少死一个无所谓?” “是不是对你来说,只要你觉得没有意义,她就该在家里等死?” “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说过你懂我,我真的以为你会懂我,哪怕我不说,你也会懂我。” 黑色帕萨特在她的哭喊中绝尘而去,徒留她绝望的声音在地下停车场盘旋。 黎糯哭累了,随着最后一句话的出口,她听见她心中某样东西轰然崩塌。 “只有我一厢情愿了。岳芪洋,是不是对你来说,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这样的她,自然没有发现当她泪水盈眶时,曾经有只手不由地抬起,试图接近她的脸,擦去她的眼泪;自然也没有发现,车开走后,却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望着倒车镜里面壁而哭的她,久久未曾离开。 黎糯大哭一场后,发现自己似乎脱胎换骨了。 她拜托岳归洋,让妈妈住进了Y医院的肿瘤科,化疗的同时进行营养支持治疗。 每天她下了班,便赶往医院,生活忙碌无比。 可是她没想到,Y医院的普外主任答应给妈妈做造瘘,但遭到了妈妈的强烈反对。 “妈,”她不解,“为什么你不要做啊?” “我不能接受在腰里大便。”妈妈回答得很干脆。 她的妈妈即使重病缠身,依旧是爱美的妈妈,哪怕日渐憔悴,仍然每天都会早起对镜化妆。 “厂里的人都知道我得了坏毛病,除了那个人,估计全体都幸灾乐祸着。我不能让他们感觉到我真的快不行了。”黎糯问她化妆的理由,她如是说。 那个人,指C大出版社下属印刷厂的厂长,黎糯明白。 她妈妈的确长着标致的脸庞,且有着婀娜多姿的身段和别具魅力的气质。她没怎么读过书,在下岗潮的年代里,靠身体保住了饭碗。 虽然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厂长的确对她妈妈付出了真心。他曾为了她妈妈和原配妻子大闹离婚,当年当真闹得挺轰轰烈烈,连尚在读小学的黎糯都波及到了。 某天,她在学校上着课,教室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位陌生的阿姨,大声问:“谁叫黎糯?” 她莫名其妙地站起来。 阿姨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扬手便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嚷道:“你给我记着,你妈是只狐狸精,勾引我老公,害的我们结发二十多年的夫妻闹离婚。她会遭天打雷劈,你也会不得好死!” 那是她平生第二次受人瞩目的印象,甚至比第一次更可怕。 她就读的小学依属于C大系统,学生们的家长基本都是C大系统的教职员工,即便不熟但也大概清楚谁是谁家的。 自此后,她在学校里出了名,不是因为班级第一,而是因为她是“那个狐狸精的女儿”。 樊师伦得了空也会来探望黎妈妈。 由于他漂亮脸袋,又能说会道,所以颇受同病房其他病人的欢迎。有他在,病房里分外热闹。但黎妈妈一直嫌他没出息,不大待见他,通常会把他赶出病房。 黎糯陪他坐在家属休息区,请他喝饮料。 樊师伦瞅瞅她,说:“看你现在终于正常些了,我就放心了。” 她笑:“怎么?我前段时间很失常?” “是啊,”他感慨,“你还记得不?有天晚上我打电话来想安慰你,你哭得那个叫歇斯底里。” 他说的,是她跪求岳芪洋的那晚。 她喝了口咖啡,笑而不语。 “是不是……”樊师伦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提某个名字,“额,那个谁惹到你了?” “哪个谁?”她明知故问。 “你名义上的老公……” “我没有名义上的老公。” 黎糯打断了他的话,起身,对他说道:“最近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 “为什么?” 她灿烂一笑,说:“到时你就知道了呗。” 上卷--18 岳归洋工作的Y医院位于市区的西北角,是上海为数不多的几家三级甲等中医医院之一。 其实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医院的常规用药差别都不大,格局布置也相仿,人同样多到可怕。 黎糯站在第一住院楼肿瘤科病区的落地窗前,安静地俯瞰脚下车水马龙的中环内环交界处。 骚动的世界,她心如止水。 手机已然被手心温度捂热,翻开,一字一字拼打出来。 “我喜欢你,但是我怕你。明明前一刻你还是会累会困的血肉之躯,下一秒就变成了具冷漠的空壳。你到底有没有心?如果有,它藏在哪里?” 停顿了许久,叹了口气,继续往下写。 “我们离婚吧。” 然后闭上眼,按下发送键。 她爸爸的遗物里,有一本笔记,扉页上用正楷写着:哀莫大于回到原点。 这想必是她爸爸笃信的话语,而她一样信奉了多年。 事到如今,她才发觉这句话也讲因时、因人而异。 两年前她们登记结婚的民政局,两年后又回到了这里。 黎糯和岳芪洋依旧在八点营业前,面对面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待。少了当年兴高采烈的家长,他们各自默默捣鼓手机,或者放空神游,没有交集。 几十分钟后,他们用两本红本子换了另两本红本子。 和前次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一道迈出了民政局的大门。 黎糯略微思考,还是停下了脚步,朝他鞠了一躬,说:“这两年辛苦你了。” 岳芪洋一顿,跟着止步,没有反应。 直到她转身走向车站,才低语出一句:“彼此彼此。” 她听闻回头,使劲扬起嘴角,留下一个尽量漂亮豁达的笑容。 之后,他们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去到同一个地方,过不一样的生活。 黎糯挤上摩肩接踵的公交车,抬头望向窗外晴空万里的天,被明晃晃的太阳刺得头晕目眩。 回到原点,未必悲哀,对他们来说,也许是种解脱。 这个月她在影像中心,相对于临床科室来说轻松不少。 影像中心,总是院内电脑以及电脑屏幕最领先的地方,包括数量和质量。初入影像中心医生办公室,她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一家节约用电的证券公司。 轮转中心的精髓,在于每天晨交班后例行的疑难病例讨论及经典病例讲解。 老师们会按CT、MR、CR、DR、DSA、PETCT分组,每组选择数张。疑难病例由各位主任下结论,而经典病例就由同学们上前进行分析。 黎糯是学临床的,所以对她来说这儿是天堂。而对于影像专业的同学们而言,这里绝对是九层地狱。他们天天轮着被抽上去,当着一排的专家教授和济济一堂的观众自圆其说。讲对也就罢了,一旦讲错,哎,那个气氛,真真是能吓死人。 她从民政局赶回医院已快九点,只得悄悄地从会议室后门溜进去。 不巧影像中心的仪器都太高端洋气,她稍稍弯下腰往最后一排走,身影竟然出现在了硕大荧幕的最上方,被逮了个正着。 “那位迟到的同学。”教学干事叫住她,“你上来。” 室内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回过头来,这其中,她看见了盛青阳替她惴惴不安的眼神。 她期期艾艾地挪了上去,站到电脑旁,向下一看,额,那排场,哪怕她影像诊断学得很好也会顷刻忘光……更何况学得不好…… 教学干事问她:“影像班的?学号?名字?” “我是临床班的……”她答。 老师“哦”了一声,滑动鼠标在电脑里选片子,说道:“既然是学临床的么,那就挑最基本的吧,胸片好了。” 黎糯顿时好想哭:老师啊老师,你随便挑个什么不行,为什么是胸片啊……胸片真跟她气场不和啊…… 老师自然没有听到她心中的呐喊,说:“就这张吧。分析一下,给个诊断。” 她对着电脑屏幕瞅了又瞅,快把屏幕看穿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看出来了么?”教学干事问。 “额……肺特别黑?” 底下瞬间肃静,接着哄堂大笑。 教学干事脸都扭曲了:“然后呢……” “然后啊……” “晕过去……”老师的食指用力点着胸片上的典型征象,“你线看到没有?啊?线!这里有根线!气胸线!看到没?线外是无肺纹理的透光区,线内为压缩的肺组织,这么典型的气胸都看不出?” 黎糯尴尬地继续瞅屏幕,她真没有看出来…… 她自然没想到,自己这次一战成名,一上午间名扬影像中心,以及所有邻居科室。 中午她和盛青阳在食堂吃饭,正巧遇到了在影像中心楼上介入科轮转的岳苓洋。 茯苓一见到她,笑开了花,打招呼说:“嗨,肺特别黑!” 黎糯一口饭喷出来。 盛青阳对她特无语:“说你什么好,我在下面狂做口型你还在肺特别黑……” “大哥,影像中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儿哪儿哪儿都是黑不拉几的,口型这套不管用,除非你是发光体或者我自带探照灯。”她也很委屈。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挡头风,怎一个郁闷了得。 下了班,她忙赶去妈妈病房陪夜。 妈妈的第二疗程化疗接近尾声,副作用很厉害,托烷司琼和中药双管齐下仍旧不能止吐,以至食欲愈发变差。腹痛症状也在加剧,晚上睡觉得靠镇静催眠药,最近连睡梦中都会痛醒,昨晚不得不上了一针强痛定。肠梗阻愈演愈烈,腹部胀满,排气剧减。而更让她担心的是,近几天出现了骨节疼痛的症状,骨转移不能排除。 许是因为妈妈还算年轻,肿瘤细胞的顽强和发展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待妈妈终于在药物作用下睡去,黎糯得空抱了本《影像诊断学》跑去家属休息区,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下。 有人来到她身边,然后眼前出现了一大杯关东煮。 “你来了。”她接过迟来的晚餐,谢过樊师伦。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嘛,到头来倒是我请你吃关东煮。”他埋怨道。 “其实也没错。” 黎糯咬了一口脆骨肠,想了想,道:“我结婚的时候不是请你吃了早饭么?那我离婚的时候是该你请我吃晚饭。” “推理成立,合情合理。”再啃一口,自言自语道。 樊师伦半晌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就知道是因为这个……” “不惊讶?” “嗯,不算太惊讶。” 黎糯笑了,放下关东煮,端详了他片刻,突然间敛起笑意,问他:“烦死人,你有梦想么?” “梦想?谁都有吧。”他有些讶异于她的提问。 “谁说的,我就没有。”回过头,她幽然道。 “起码这之前的二十多年,都没有。” “我一直觉着梦想是个挺可怕的东西。你看我爸,非常有梦想,谁都知道他的梦想:死也要成为C大遗传学专业的教授。后来他就死了,至死只是个讲师。” “我过去的成长轨迹,就是念岳芪洋念过的学校,走岳芪洋走过的路。没有梦想,按部就班。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家庭,在阳光下侃侃而谈梦想的只属于被选择的人,而我的声音,无论如何嘶吼,也不会有人听到。” “我没有违背过妈妈的意思,不止是因为我只有妈妈,还因为我要追随的人是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大殓上的我们,同时躲在角落。我一直在哭,而他对我说:‘你的心情,我都懂,所以你不要哭’。明明他也是个孩子,也伤心着,偏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架子。可是很奇怪,小小的他竟然拥有能让人安心的气场,一如现在。” “可惜,我珍藏了近二十年的片段,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有时候我在想,那时候我就应该喜欢上了他吧。但是有缘无分,不可强求。离婚或许解开了我记忆中对那抹心有灵犀的留恋。消失了,也释然了。” “而我现在,只希望妈妈能活满半年,这大概是我活到现在,唯一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 樊师伦心目中的黎糯,常常装疯卖傻,骨子里却异常懂事。但此时此刻面前的她,仿佛又增添了一种涅磐的意境,悲伤,而越发坚强。 人的成长需要催化剂,那可能是一个人决绝的背影,抑或是放手一段珍贵的回忆。 上卷--19 泱泱一附院,数千职工,数万患者,每日,人来人往穿梭于各栋楼宇间,要见到一个人,远比见不到一个人更难。 黎糯时隔几个月终于和路心和相约吃上了顿饭,两个人都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又瘦了啊你!”黎糯同学先羡慕嫉妒恨一阵。 她自己属于“压力性肥胖”体质,即压力越大,吃得越多,长得越胖,汗。 路美女横她一眼,埋怨道:“你以为我想啊?我哪有你个转辅助科室的人幸福。可怜我一月心内,二月外二,三月外三,差点没在C24壮烈牺牲……” “要不要我替异国他乡的沈老师亲你一个?”她坏笑。 “谢了……”路美女严词拒绝,把盘子推到她面前,“亲你的炒刀削去。” 黎糯拿过筷子,看着面条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是得再胖些,省得了下半年命丧外科。” 她们这一年的实习安排,分为内科+急诊+辅助和外科+妇儿+心内的两大模块,时间不长,大科倒多能转遍。故路心和的今天就是黎糯的明天。 “话说你跟着谁干?”实习医生中继“XX科忙吗”之后第二流行的问句。 “现在的外三么?楼下C3开肠的,跟前组,岳芪洋。” 黎糯动作忽的一滞,接着又若无其事继续捞她的刀削面。 “很苦么?”她问。 “苦不堪言……去了大外,就知道医生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每天七点到岗,八点查房,然后换药,九点上台,这一站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了,早则七八点,晚则无止尽,通宵也是常事。下了台还得把新病人收掉、把出院写完,你要知道外科一贯大进大出,一天进十几个不稀奇,那我们就崩溃了,一个新病人入院当天写八份东西,十个病人就有八十份东西,首程、住院、首主治、首主任、术前小结、术前讨论、术前病程、各种同意书,所以我们在大外的状态就是要么在台上,要么在病区乱窜。” “乱窜什么?”黎糯暗叹临床的可怕。她和路美女同一屋檐下睡了四年,算得熟知其坚韧温柔的性格,这么抓狂的状态……额,还真没见过。 “签字呗!病人都认为自己的病是天底下最重的,医生是和护士一样打个铃随叫随到的。我来找你签字,你就必须在,不许上楼开刀,不许跑去会诊,不许吃饭上厕所,不然就是你擅自离岗;或者只要穿着白大褂,才不管你分属哪组的,医生就理所当然对全病区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你去看看投诉办的本子里尽是这种荒唐事。殊不知现在C3百多张床,百多个肠癌,三个组管,每个组都有三四十个病人,我连自己床位上的都记不全,还要记别组的?说到签字吧更气人,找家属,不在,找病人,说找家属,一次,两次,三次,捉家属像捉贼似的,你们是想把我们训练成特种兵吧。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拿着笔还尽说些酸溜溜的话,什么‘反正开坏了跟你们无关我们自认倒霉’咯,听得好想打人……” 路美女喝了口汤歇气,幽怨道:“总之,他们就是想把医生当私家保姆使,最好24小时待命。哎,我已经连着几天睡办公室了,腰酸背疼腿抽筋。” 黎糯惊讶于大外的工作量,问道:“真有那么多肠癌?” “病房里的只是一小部分好吗?”路心和再次叹气,“你知道每张床位后面排着多少人么?他们每个组都有一个抽屉,就跟移植中心等肾源一般,划成一格格,按顺序塞进去。毛毛都说岳主任手里的入院单,一拿一抽,一拿一抽,擤鼻涕的话用到死也用不完。” 她听得有些乍舌,“那要多久才能开完啊?” “开不完,不可能开完。全上海四十秒诊断出一个肿瘤,肠癌又是发病前三的,一台根治术照岳芪洋的速度也要四五个小时,你算算一台手术的时间又多了多少后备病人……何况还不止上海的,外省自费病人占了半壁江山。” 两人面对面不住怨声载道,一个为了现在,一个为了不久的将来。 “幸好跟的是岳芪洋。”她说,“他虽然可怕了些,但是绝对的负责任。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自己去收病人写首程的副主任,而且我们的换药、打结、拆线也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据说他开刀不说中文的?” “是啊,正因为如此术语被逼得突飞猛进了。听不懂的时候,护士姐姐会一边飞白眼一边翻译。反正岳芪洋他只管动手,几乎不动口。” “你确定他不会骂学生?”黎糯又被惊讶到了。 “不会啊,他是很严厉,但绝对没骂过学生。”路心和言之凿凿地点头。 额?那她第一次上台的经历难道是幻听么? “跟他还是不错的啦,虐归虐,能学到不少。”路心和总结道,“不过,不知道你去的时候能碰上他伐,科里的人说他下个月就要走了。” “去哪里?” “援边。” 果然,黎糯第二天就在食堂楼梯转角的通知栏看到了这个消息。 一附院第XX批援边建设项目,共分两队,一路北上青海,一路南下云南。北上队包括外四至外六、整形、骨科、烧伤和四大内科,南下队则由外一到外三以及神外、妇产、儿科和其它内科组成。 放眼名单,几乎囊括了相关科室明年晋升正高、副高、中级的热门人选。 其中,南下队的领队是刚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及银蛇奖终身成就奖的胸心外科大主任,而岳芪洋被选为副领队。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岳芪洋明年副高升定了,且前途无量。 围观的群众有人在说:“冷医生真是可以啊,上得了哈佛,下得了山区。” “不过大外的人去援边约等于去长期会诊加开刀来着,那些边疆小医院知道上海专家要去,囤了一堆择期,以往的经验都是下飞机当晚就开始开刀,比在院更苦。” “是哦,去过的人都说那种地方什么仪器都没有,最多有台胸透,完全靠手摸,洗手还用肥皂和毛刷。就是岳芪洋去了那儿,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她驻足了片刻,转身离开。 无论他去哪里,都与她无关。 上海也好,云南也罢,院内也好,院外也罢,咫尺天涯,天各一方。 她自有她的事情,管她的床位,照顾她的妈妈。 自打一身轻松从影像中心出科,投入消化科的怀抱,黎糯的好日子就过到了头。 C大医学院的传统是精英教学,附属医院也基本不接受外校实习医生,听着高端,实则愁煞了本校学生们。 一附院的内科半数都是国家重点专科,床位数多,加床更多。整个病区就她和盛青阳两个实习生,和消化科本科室的硕博士以及基地医生一分,每个人也要管十来张床。 要是每张床收些单纯的上血啊溃疡啊GERD啊也就算了,偏偏一个个躺着的都是转院过来的重症,要不就是一些很“妖”的病。 每次她那组的副主任从门诊打电话上来,黎糯的小心肝就不由地一颤。 尤其还恰逢值班夜。 虽然她家主任一直客客气气先问一句:“小同学,我们组还有床没?” 黎糯扫一眼电脑,哭答:“报告主任,还有最后一张加床……” “那辛苦你把我下面门诊的一个病人收了呗,人家从外省来的,还借着宾馆呢。” “好……病人什么病?” “门静脉高压食管胃底静脉曲张,明天去内镜中心做EIS。你就把他常规的准备先上,该抽的血抽了,心电图拉一个,还有告个病危,病人情况不太乐观……” 黎糯一边刷刷记着,一边哭:好了,今天又没的睡了。 新病人果然情况不好,甚至收上来没多久开始出血。黎糯赶到床边的时候,就看到病人捧了个脸盆大吐特吐。 无奈,拖来二班,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上止血药。 偏偏这时内线铃声大作,内科急诊急唤。 她还没学会怎样插管,便被二班支到楼下查看情况。 急诊送来一个急性上血,她赶到时,正捧着个脸盆大呕特呕…… 那晚她为了伺候这两位“血条狂掉”的新病人,自然是一分钟都没合过眼。 半夜在病房来回蹦哒的时候,中班和夜班护士正在交接班,中班姐姐指着黎糯抱怨道:“这妞一值班事儿就特多,你千万要小心。” 她顿时耷拉下脑袋,扶墙抹泪。 中午才出休,穿过寸步难行的挂号大厅,接着步入另一个寸步难行的挂号大厅。人多加通宵加没食欲没吃饭的后果就是,她实在也想捧个脸盆呕上一阵。 上次出院前,妈妈的相关辅助检查证明她的猜测没有错,的确已经骨转移。这次入院,化疗的同时进行唑来膦酸治疗。 她方来到病房,与同病室推出的一辆包裹严实的平车撞了个正着。 黎糯定住,像着了魔般目送平车推入通往太平间的货梯,没法移开脚步。 死亡于她,并不陌生,她的手上也送走过病人。只是她在科室忙碌的分分秒秒,忘却了妈妈即将离开自己的现实,而来到了这里,恐惧再次生切地勒住心底。 于是,转身飞速跑向妈妈床边。 黎妈妈的床边严严实实拉起了帘子,病人面色苍白,呆坐在床上。 她走进去不由分说抓起妈妈的手,一遍一遍安抚道:“妈,别怕,没事的。” 妈妈抬头,略施粉黛的脸上摆出稍显僵硬的笑容,附和着说:“嗯,我知道,没事的。” 可是,妈妈的手不住地在颤抖。 黎糯也笑了,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因为,她的手比病人颤抖得更厉害。 上卷--20 自从目睹同病房的病人去世,虽然空床立马填补了新人,但妈妈的情绪一直有些不稳定。加之疼痛和不适的加剧,症情每况愈下。 有一天,她和黎糯说:“我要回家。” 疗程还没结束,黎糯当然不同意,但妈妈就是不依。 她只得去找岳归洋出主意。 当归看了妈妈最近的报告,问她:“胰腺癌晚期,转移得一塌糊涂,如果你是这位病人的床位医生,你会说什么?” “回家好吃好喝?”她迟疑地说道,但的确也是第一反应。 “那就对了,”他说,“面对病人,医生的判断总比家属的正确。” “是吗?”她将信将疑。 “是的。”他回答得异常果断,“虽然医生一般面对的是别人的家属。但当自己成为家属走投无路时,不妨换回职业的角度思考。” 她点点头,“好,容我再回去考虑下。” “对了糯米,”岳归洋叫住她,“黄芪马上要去云南了,这一走至少三个月。” “所以呢?”她没有回头,说道:“你知道的吧,我们离婚的事。” 他们离婚的事,没有让家长知道,知情者只有他们自己以及岳归洋和樊师伦。而除了当事人,外人也只知道事情的结果,具体不详。 “可是你明明是喜欢他的,而他对你……” “当归哥哥,其实吧,我是一个超级俗烂俗到烂的人,有着每个女孩都有的新娘梦。梦里穿着白色婚纱,戴着something blue,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做个幸福的六月新娘。既然他什么都给不了我,那就只有离婚。” 她截住了他的话语,转身灿烂一笑,又说:“还有一个版本,他惹毛我了,然后我怒了。” “两个理由,你选哪个?”她问。 岳归洋静默了片刻,说:“我都信。但是,你可能错怪了他……” 黎糯打断了他意图的解释,“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是啊,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一模一样的八个字,曾经也有人狠狠甩给过他,表情也如出一辙:无奈,决然。 他一下子被回忆晃了眼,等回过神,黎糯已经离开。 周五考完教办组织的坑爹考试,已近傍晚。她匆匆赶回学校处理学分上的事,顺便去领自己的助学金。 一附院与学校其实只有一路之隔,和所有年代久远的小马路一样,窄窄的,两车道。 由于地处市中心,又依傍医院,所以无论何时,车辆都堵成一团,下班时分尤甚,简直寸步难行。黎糯倒是轻巧地在一辆辆车之间东跳西跳,三下两下就过了马路。 处理完事情,她倒也不急着回那头永远人声鼎沸的医院,想找个自习教室写她每月十份的病史作业。 夜晚的一教,整个底层只有一间教室在上课。她从后门朝里偷瞄了一眼,教室里噤若寒蝉,学生们各个头仰得高高的,聚精会神。 什么课上得如此用功? 黎糯心下一好奇,便偷偷溜进去,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 看看学弟学妹的书本,《肿瘤学概论》,再抬头,讲台侧方赫然立着岳芪洋。 他授课的部分,自然是常见消化道肿瘤。 为了能让大家看清PPT,教室前排关掉了部分日光灯,大屏幕惨白发亮,而其实他的讲义上只有一张彩色消化道局部解剖图而已。 按C大医学院的传统,所有专业课皆双语教学。 岳芪洋站在暗处,侧对学生,倚靠在第一排课桌旁,有条不紊地讲着他的课。他开着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当提及某些术语和特定用语时,混杂着她所熟悉的德式拉丁。 没有中文注释的解剖图就着没有中文翻译的讲课,她竟然全能理解,黎糯顿时崇拜起自己来。嗯,果然经过多年医学院双语的摧残,效果显著。 大学老师大致也能分成几类,一类渊博儒雅,颇具大师风范;另一类风趣幽默,极受学生欢迎;还有一类慷慨激昂,适合教马哲之类的大课;而岳芪洋属于最后一类,他的讲解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过多的延伸,甚至连PPT都不做。他的重点,似乎仅仅在于用最一目了然的方式讲通一个知识点。就像下医嘱般,一怎么怎么样,二怎么怎么样,三怎么怎么样,井井有条到令人发指。 但是医学的确需要清晰的条理,她听完三节课后,顿时有了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课程最后,他打开灯,关上电脑,走到阶梯教室的走廊中间,按次序开始提问。 不是吧…… 黎糯直冒汗,策划逃离,结果教室的椅子收起时“吱嘎”一声,引起全教室的注意。 站在最后一排的她,或许是错觉,看到一丝讶异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划过他漆黑的眼眸。 直到很久以后,黎糯仍在怀疑,那天晚上她是不是被什么附了体,乃至做出了些荒谬的举动。 比如她本想离开,但终还是没有。 比如岳芪洋在走廊里叫住她,问她第二天有空吗,她鬼使神差地点头,说“有”。 也许她是发现了,哪怕她认为自己已经将微小的情窦初开整理完毕,但埋在心底的残根还在不断地叫嚣。 她是这么想的:放下妈妈的事,看喜欢的人最后一眼。然后用三个月的时间彻底斩断,再无关联。 想通了,黎糯便调整好心态,回归到爱笑开朗的糯米同学,高高兴兴去赴第二天晚上的约。 月朗星稀的春日双休,夜晚的老城隍庙依旧人潮涌动,多是举家出行的游客或是一对对小情侣。 他们皆生于斯长于斯,却同样对这个著名景点生疏不已。随便找了个古朴牌楼拐进去,倒也渐渐走上了灯火辉煌的小路。 黎糯坐在屋檐下,抬头望向天空,不禁陷入过去:“我人生最早的回忆就在这里。” “那是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国庆带我来城隍庙看灯,然后在绿波廊外的小路上巧遇爸爸的同事,他们还带着一个哥哥。那对叔叔阿姨还帮我和哥哥一人买了一个塑料榔头,很大的那种,和当时的我差不多高。”她说。 “家长让哥哥带着妹妹玩,可是没玩多久,妹妹就用力地砸了哥哥一下。”岳芪洋接过她的话。 “是啊。”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人,眯眼笑道:“可是我真忘了,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爸爸叫我和你一起玩,我不干,说不和不会说话的小朋友玩。然后你直接挥了我一榔头,甩了句‘谁说我不会讲话?’。” “……” 从他嘴里听说了小时候的彪悍劲,她想想就好笑。可看到面前走过不少谈笑风生的一家三口,又生出些不争气的感慨。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出事了,那时候我四岁还差几天,此后再也没了这种明亮的记忆。再后来,逢年过节,去你们家成了固定节目,或者妈妈会一个人去静安寺抢头香,剩我一个人在家里,连个塑料榔头都没有……” 话正讲着,他突然起身,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就走进人海里。 半晌过后,岳芪洋买了一个会发亮的蝴蝶结发箍和牛角发箍回来,在她惊讶万分的目光中挑了个牛角的戴在头上,将蝴蝶结的递给她。 她忍俊不禁,差点笑趴在地,说他像“牛魔王。” 他没有介意,竟然有些无奈地轻语:“现在好像没有塑料榔头卖了。” 刹那间迷雾蒙上双眼。 她跟在他的身后,只觉得他的背影如此不真实。 拒人千里的冷医生,为她找塑料榔头的岳芪洋,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随着人流向前,走到了九曲桥。 她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往桥上瞅了一眼,立刻乍舌,连忙把岳芪洋拖出了队伍:“我们还是别去凑热闹了,这桥估计快塌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又打量了下四周,说:“也行,灯光这块最好,有水有桥有人,拍照留念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心里还在嘀咕这种到此一游的事不是观光客干的么。 岳芪洋没带手机,而她又忘了充电,电量只剩1%。 解锁,摆pose,咔擦。 然后,彻底关机。 她刚想检查一下有没有照残了,无奈抽了抽嘴角,徒劳地按了几下电源键,讪讪地又放回包里。 第二天,岳芪洋在院领导的欢送下踏上了奔赴云南的征程。 而她不上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懒洋洋地从电源拔下手机。 开机的同时进来了一条短信,来自岳芪洋,发信时间为凌晨。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对不起。” 她不是滋味地笑笑。猜测他终是因为没有救“丈母娘”心中有愧,所以才有了昨日的夜游。 直到她翻到了昨天拍的照片。 先是一愣,接着猛然坐起,捂住即将跳离胸口的心脏。 照片里的她比着“V”欢脱地笑着。他站在她的身边,没有看镜头,而是直直凝望着她。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柔情。 我本以为,我们的婚姻是一段啼笑皆非的孽缘,结束了对谁都好,即使抱着留恋的心,也只配被生生斩断。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是否在我身边,有种感觉,很近,很遥远,不知道互相在想什么的我们是不是很可悲。 你的眼神让我无法忘怀,但因为妈妈的事,我亦不会后悔。 事已至此,我们该何去何从? 中卷--1 第三疗程结束后,黎妈妈回了家。 医生对黎糯说,病人全身情况较差,不建议再次行化疗,可以试试中药。 她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即病人彻底没希望了,你们可以破罐子破摔,也可以最后赌一把。 由于下肢长骨转移,妈妈已无法行走,虽然接受了骨M治疗,一段时间后仍旧会陷入难耐的疼痛中。 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钻心的,蚀骨的疼痛。 即使办了大病医保,肿瘤病人的医药费依旧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的高昂,何况黎糯家几十年来的资金来源仅靠工人阶级单亲妈妈的工资和C大下拨的抚恤金来维持。 她将家中所有可用资金转移到一张银行卡里,咬牙买了轮椅和家用氧气,同时退了医院的宿舍,顺便先请了一个月的事假。 妈妈生病的事最终还是让岳老知道了。 岳归洋陪他爷爷到访黎家时,她正巧拎着一只杀完了的鸽子往回走。 见到家门前的大人物,怔愣之中差点把鸽子甩到地上。 “爷爷……”愧疚地低头。 岳归洋上前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悄声在她耳畔说:“真不是我说的,我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你尽情推脱责任好了。黎糯极不信任地瞅了他一眼。 岳老叹了口气,道:“你这傻孩子,生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藏着掖着做什么?” 她忍住感动,讪讪一笑,引他们进门。 她们家不大,五十多平的两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没重新装修过,处处老旧显现。 C大系统的教职工在八|九十年代生活都不富裕,可随着经济政策的放松,几乎大多数专业都慢慢赚起了外快,尤其是一些例如光电、信息、财贸、物流之类的新兴行业。 待到当年的小教员们熬到了正高副高,前所未有的创业机遇也大规模降临。于是从方圆几里的家属小区中,渐次跳出了一个个企业家和富豪,成功做到了用知识改变命运。 中国高校富豪榜上C大高居第二,而未做成富豪的教职工们日子亦越过越滋润,滋润之后的第一步必然就是买了地段更好、面积更大的房子,离开了这些家属小区。 现在还居住在此的,要么是新进小教员,要么是些油水不足的院系,比如樊师伦爸爸所在的哲学系伦理学专业,还有一种就像黎糯家,特殊家庭。 面色灰黄的妈妈一见岳老前来,惊讶之余,忙欲从床上起身,下地接待。 无奈病痛折磨,没法完成动作,喘着气坐于床边。 岳老抬手示意她躺好,自己则拖过一旁的椅子坐下。 “黎糯妈妈,你受苦了。”他说。 妈妈连声说:“没有没有,怎么能劳烦您特意来跑一趟。” “没事,”岳老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我来迟了。” 说到“一家人”时,黎糯和岳归洋对望了一眼。她小幅度摇摇头,当归了然而笑。 岳老和妈妈又寒暄了阵,问黎糯:“有纸笔吗?” 她转头去拿纸笔的半晌,岳老已自顾自开始搭脉看舌象,然后接过递来的纸笔,刷刷落笔。 末了,岳老将纸头交给岳归洋,嘱咐道:“你明天门诊是吧?替黎阿姨挂个大病号,转一下方子。” 又对妈妈说:“黎糯妈妈,我开了副药,七贴,一个礼拜的量,先吃着试试。如果效果不错,我下周再来一次。” 一句话把黎糯惊悚到了。 岳老您这是要亲自出诊的意思么? “不敢……”她脱口而出,“额,我们怎么敢让爷爷您出诊……” 黎糯啊黎糯,你又不是不知道,岳益人的号多少钱一个?一年才放几个号?他的病人又都是些什么人? 那是连黄牛都放弃了的禁区,而她居然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一张价值无上的药方,更夸张的是,居然让淡出江湖的名老中医再次出马。 “瞎说什么,”岳老听了她的话,道,“还是那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黄芪在这种时候去了云南,我替这不孝女婿顶上。” 岳家爷孙没用晚餐就走了,黎糯送岳老上了车。岳归洋还得继续工作,他手头的课题正巧在与C大生物系合作,她便陪他步行至位于C大本部的实验室。 她见他一路愁眉苦脸的,问:“怎么了?脸皱得像个老头子。” “本来就是老头子。”他笑道。 “哪有,”黎糯用手肘捅捅他,“你不年方三十五一枝花么,还黄金单身汉呢。” 当归摆出了副毛骨悚然的表情。 舒展了下眉头,他望天叹道:“哎,只有单休的人生好苦逼。问题是现在连单休都没有了,全奉献给了实验室。” 前方十字路口黄灯转红,两人驻足,他又大大地出了口气。 “哎……” 黎糯忍不住说他:“你别哎呀哎了,你咋活得如此惆怅啊,我都没哎你哎什么。” “你不知道,”他苦笑,“想起明天又要上班,又要门诊,我就阵阵忧伤。” “为何?”她不解。 “病人太多。我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病人。”他说,“偏偏我一边看病一边还得在脑子里刷数据,门诊量多少,复诊量多少,药占比多少……一上午下来,脑缺氧,就像被扔在被子里蒙得死死的,透不过气。” “好不容易爬回病房想歇会儿吧,就被主任到处捉拿,然后盯在屁股后头嚷着‘当心你们组的床位使用率’,还有床位周转率、加床使用率、住院天数、出院人数、抗菌素使用率、医保自费比例……真不明白,上头怎么可以把每样东西都做成柱状条状图,这些数据严重影响到了医生的工作质量和工作热情。” “我们又不是黄芪他们这种西医为主的顶级综合医院,三甲归三甲,毕竟是中医医院嘛,哪有这么多自费病人可以收,哪可能做到这么快的周转率。” 红灯又转绿,岳归洋仍在不停的“哎”…… “下了班还得加班加点做课题写文章。你说中医的就做中医中药呗,偏不让,必须结合基因啊细胞啊免疫啊。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将中医推向国际,为了发国际期刊。副高年度考核表上明确写着,光写文章不够,要看数量,要看发在什么杂志上,是否为核心期刊,国内国外的,影响因子有多少。光做课题不够,要看同时有几个,什么级别的,拨了多少资金,跨了几门学科,有无中外交流。” “还没评上硕导,样样都得自己来,真不想活了,哎……” 已步入C大校园,岳归洋终于倾诉完了他满腹的抑郁。 黎糯静静地听完,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你明天门诊是吧?”她问,“要不我来帮你?” 岳归洋一愣,“你的意思是,你想来抄方?” “抄方?”没听懂。 “就是打电脑……” “哦……是啊。” 他有些纳闷;“为什么?” “我欠岳家太多,能帮上一点就帮上一点。” 的确,她欠岳家太多,多到了令她惶恐的地步。 “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其实昨晚岳归洋想说的是:可以是可以,只怕你根本无法应付。 而黎糯同学,从八点跨入诊室的那一刻起,就深深感受到了。 她八点不足五分钟到的二楼专家门诊。几乎每所医院都一样,两排诊室的最外头有两扇厚实的门挡着,门口守着两位彪悍的资深护士,而门外大波大波心情急切的病人在不断地冲撞门和护士。 她使劲往人缝里钻,努力了几分钟还是徒劳。 直到八点不足两分钟的时候,护士开始放行一至三号的病人及一部分代诊抄方病人。随着人潮的涌动,她被挤得昏天黑地,差点发生踩踏事件,不对,是她被踩踏事件。 Y医院的妇科是全国中医妇科界的翘楚,名医辈出,三派荟萃,囊括了南方妇科和海派妇科之精髓。 现科室在职医生中,岳归洋作为唯一的一名男性,本属于非常另类的存在,但由于其为岳氏内科第十四代传人及三派妇科中两派的关门弟子,他的地位又有些无人能及。 岳归洋虽擅治疗各种妇科杂病,但以治疗不孕不育最为有名,故病人们在网上专门为他建了一个论坛,名为“送子观音坛”。 不过叫归这么叫,当黎糯进入诊室迎头看到窗口偌大一座送子观音像时,还是瞠目结舌了一下。 他和岳芪洋一样限号,号数更少,周一上午仅限三十名网挂。 于是她就不断的听到病人在抱怨;“岳主任你就多放点号吧,我们全家开了三台电脑,还有ipad和手机,晚上十一点五十开始刷,刷了半天才刷到的二十九号,每周这么来一次,太崩溃了。” 岳归洋从奋笔疾书中抬头,瞅了眼病人,说:“你再刷一个月,估计就不用来了。” “真的?”病人欣喜若狂,“这么说我马上可以有宝宝了?” “是,只要我们配合得好。”他答。 她感慨,岳归洋进入岳医生模式,就如念了咒语变了身,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他的黑发略遮额头,口罩戴至鼻根,只露出一双严肃认真的眼。那双眼睛和岳芪洋的不同,稍圆,内双,有些向下弯,好似无时无刻微笑着,看起来倍感亲切。 也许是他为人和蔼,他拥有一大批更年期综合症患者粉丝。 往往他还没开口,这些阿姨妈妈们就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天南地北,什么都能扯上关联。 每当这种时候,岳归洋会看着病人,也不插话,点头或摇头。待过了几分钟,他会在适当的地方适时地截住话题。 大概这就叫做讲话的艺术吧,黎糯不禁心生感叹。 反观自己,除了一无所知再没有哪个词更适合自己了。 岳归洋的门诊有两名较固定的学生跟着,一名是本月基地医生,另一名是妇科大主任的博士。一人负责接待代诊抄方和打电脑,另一人则负责妇科检查和开各种检查单。 她本想为她们分担掉些任务,比如打打电脑什么的,不想最后却是添了乱。 为节省时间,岳归洋会边写字边报药方,他在那头报“四物汤”,她在这头就傻了眼。 只能战战兢兢地问他:“四物汤是什么东西?” 基地姐姐正站在她身后喝水,听到她的提问直接一口水喷出来。 岳归洋看不过去,替她打抱不平了一下:“她是C大医学院的,不懂中医。” 事后她才知道,学中医的讲到四物汤,大约就和学西医的讲到四联疗法一般,是人人熟知的东西。 上午的门诊于下午一点正式结束,学生们先走一步,诊室里只剩下累趴下了的黎糯和岳归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