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他先将这种种可能一刀切了,替她断了那些繁思乱想。 之所以叫沈知书率表称附上意,无非是怕她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道圣谕。她连这回都一步三躲不肯见他,倘是听见他下谕一改册后之制,怕不知要怎样揽疚自责,怎会允他无端端地自毁英名? 沈知书看得懂她对他的情,却看不懂她这一颗心。 而她这一颗心,全天下怕也只有他一人能懂。 她与他虽不是美人英雄,可她与他却是那么般衬,纵是美人英雄亦不及他二人相配。 他从地上捡起那封折子,想到沈知礼与狄念那即将到来的大婚良辰,眉目又渐渐朗然起来。 自新帝登基,朝中还没有过文臣武将结亲联姻的大喜之事,怎么说也不能简慢了朝中这两大贵姓。 纵是他以天子之身亲莅称贺,也无甚为过之处。章一零九 良辰(上)景宣元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一出册后风波搅乱了整个朝堂上下,连早已一定的骑射大典都被皇上改期于明年春日再行。牵扯此一事的古钦、乔博二人先后被弹劾,皇上却迟不下诏论决,而中书右相之位空缺多时,政事堂内更是美人能儹位上奏,便连古钦亦是告病在府多日以避嫌。沈知礼与狄念大婚之日将至,皇上封赏沈府内库财器数众,又赐沈狄二人宅院与皇城以西以表殊恩,后除沈知书左赞善大夫潮安北路转运使迁沈知礼为礼部主客员外郎。又三日,内廷忽有谕下,皇上废外朝奏议册后之权,内闱中事自此不允朝臣涉问,而嫔妃之制亦赖皇上一人独断。一下子便令本来还沸沸扬扬的朝堂瞬时变作静水一潭,投石不闻底正如沈知书所料,皇上挑这种时候下了这道圣谕,满朝上下虽不见有人当廷称附,却也没有那个肱股重臣上谏以示反对。还没等朝臣们细细思量,沈知书的一封称附上意的折子便直呈而上,顿时令朝中工于揣摩上意的一干重臣们明白了过来,皇上这是意在警告当朝老臣们,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内都堂内置凳听政的少年太子,而他们也休想再倚老卖老地左右皇上的心思。一个徐亭被罢相若还不够,便再加一个悬而未决的古钦。谁敢在这当口反对这道圣谕?而沈知书的这封折子恰为那些想附上意却不好先拜表的朝臣们开了条路,其后左丞周必跟着拜表,附沈知书之议于后,而政事堂中除了参知政事叶适以外,其余执政们纷纷拜表以示附上御史中丞廖从宽自不必说,领着台鉴的言风一面倾倒,直称此次朝乱祸起中书,而皇上罢了外朝涉谏内闱册后之权才是正理。自乾德二十五年八月到景宣元年十月,皇上登基不过一年又二月的功夫可将进士科改试到边路帅、漕儿司吏考铨课、从倚重新俊之臣到重编边路禁军,从罢黜老相徐亭到一改册后之制,不动声色间变使得朝堂气象翻变异新。虽不比平王当年的狠辣冷厉让人胆颤,可皇上这不见天威龙怒却尽展手段雷霆之势的决绝才更令群臣发感到股粟。直到此时此刻,朝臣们才真正明白,这个身上流淌着天下二位雄主骨血的年轻天子,又岂会是个守成之君?而那些欲用陈条旧例束缚住皇上手脚的老臣们,势必是选错了。好在眼下醒悟,尚不算晚景宣元年十一月初七,沈知礼与狄念的婚事按期而行,朝中那些轻薄碎浪立时便被这出隆庆大喜之事压下。京中百姓们也都乐在其中,皆道沈、狄二姓往后在朝之势更是无人可比。而当夜皇上亲临狄府,代天家称贺于喜宴之上,则更加让人觉得沈、狄二人结姻乃是天作之合。白日里的繁礼既毕,夜里这大张结彩的狄府新宅在宴嘞声中愈显堂皇;宴上拨挑丝竹的皆是京中来的御乐教坊,更彰皇上对这对新人的天卷隆宠。正厅中,一个个紫额抹黄的女子持酒在侧,一张张黑漆麒麟案泛光横连,与座皆是满朝文武重臣。佳肴铺案,酒香逶地,支支喜烛红芒映得这一室微醺,景致物妙沈知礼身为朝官,自然与一般千金闺秀不同,今夜来到大多是父亲的门生故吏、或是兄长与自己的旧友同济,因此也没什么好避嫌不见的,她自开宴之始便换了衣裙入厅来招呼宾客,全无一丝一毫的新妇羞涩之意。狄念更不必说,与枢府、禁军中的同僚们没过多久便闹成了一片,虽是人多事杂,但这文臣武将、老臣新俊齐聚一堂共手执酒的场面却是罕见,因时今夜来赴喜宴之人都不愿错过这难逢的好机会,交际应酬的事儿亦难免的。满厅众人,就只有孟廷辉一人怠于周旋其间,早早就起身绕到厅外花廊间吸冷风去了。她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快乐,就连装出快乐的样子,于她而言也甚是艰难。若非狄念口口声声言谢于她,执意要她今过府赴宴,只怕她亦会寻个借口躲过沈知礼与狄念的这场婚礼。却不想,在这厅外会撞见独自喝闷酒的沈知礼。沈知礼瞧见她也出了,不由轻挑眉毛,脸上也无笑意,只是攥着酒盅低道了声:“孟大人。”她自是觉得奇怪,不解当此大喜之日,他为何会是这模样。但她自己眼下心里面也不甚痛快,并没想要多管闲事的心思,眼见此处被他占了,便想反身回厅里面去。可他却在后面忽而道:“孟大人见我回京,竟也不想问问严家大小姐的事情?”孟廷辉立时驻足,转回头去,打量了他一番,才蹙眉道:“沈大人是喝醉了罢。”沈知书倚着廊柱,微微屈了身子,侧影自有一股傥荡不羁的风流,眉一舒嘴一扬,竟是轻笑:“枉她在潮安还在经常惦记着你,却不愿随我回京看看你这个孟大人如今官威几何。”孟廷辉再傻也听出来他是如何不快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沈知书与严馥之的事情,她知之甚少,而沈知书既被除潮安北路转运使,则她更是没法儿插手过问这二人间的事情。且听沈知书这语气,倒像是与馥之一门心思不愿与他结情结心。她怔迟间不知该不该回去,可转眼便听见厅内嘈杂声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行礼之声。沈知书似是幡然酒醒,抬手一揉额角,探身向里面望了望,便又一笑,道:“皇上来了。”他横眸一扫孟廷辉的脸色,眉毛愈发挑得高了,“怎么,没人告诉孟大人皇上今夜要来么?”孟廷辉见他捏了酒盅往里面走去,自己却立在廊柱一侧,不想动。就这样站着,管得住身子,却管不住这一双眼。目光只消一瞥,层层人影都化作无形,世间风华尽数凝住那一人身上,光芒散尽,便只留他一双摄人心魂的眸子,深邃洞透。太想他。平日里上朝虽也能远远望见他,可怎及此时这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令人心颤。太久不曾这么近地看过他,她竟然忽觉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又索性就这么站定,将目光黏在他身上,尽自己心意看个够。幸好厅中有这么多的人在前面挡着她,而身旁花廊细柱上屈屈绕绕地缠满了长蔓,一藤碎枝细叶散垂而落,遮蔽了她半张脸。今夜是沈狄二人大婚,纵是天子亦不能掠其风采,因而他仅仅是代天家前来称贺一番,略略一受群臣之礼,着人封赠有差,便就轻从离去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甚至没有朝这边张望过一眼,许是连她也在都不知道。而他前不久下谕一改册后之制的事情,又着实令她有些惶然心虚起来。她垂睫想着,愈发觉得自己今夜与此处不合,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廊柱后面挪了挪。一挪,就挪进了一双臂弯中。耳后也跟着响起他略微清哑的声音:“孟廷辉。”正文 章一零一零 良辰(中)她自然是惊不能持,回头去看,就见他一双涧眸近在咫尺,似映着这藤下清辉,脸色七分沉肃三分柔软。“陛······”口中才出一字半音,他的手臂就移下来横过她的腰间,一用力,带着她往狄府后门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暗。花草碎石绕足为绊,厅门外那十二扇琉璃金丝灯散出的光芒也渐渐如雾一般迎空腾放,满肩只余淡点月光。她由他揽着,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往前走。不是没想过挣扎反射,只是深知他的性子,纵是反抗了亦没用,而他既是这么准的寻到了她,显见今夜是有意来找她的。这等出格的事儿,他做了也不下一二回了,君威体面在他眼里就算不上什么条矩,没直接登门造第地往孟府寻她去,已是给足了她脸面。一出狄府后门,那辆由六匹御马才能驾就的华贵马车倒让她唬了一跳。虽知他行事不徇故例,可他出宫素来都是轻从简行,她还从没见过他这般招摇出行的时候。深秋夜风沁冷,她一口冷风吸进肚里,头竟有些头晕。那边已有两个黄衣侍卫眼疾手快地将上马凳搬到她跟前,垂臂一拱,一言不发地候着她。可好,现如今京中这些个近驾内侍们心里面也不知是怎么看她的,待她竟不似外朝官吏,反倒像是宫闱中人,这叫什么事儿?她目光不由得有些发冷,直通通地站定,道:“臣府上的车驾尚在狄府门外等着。”他微微使了个眼色,立马就有人返身小跑而去。狄府一门喜事隆重繁威,令大门外的窄街车马相拥,头尾相连,就算是寻到孟府的车驾令其驶到此处来,怕也是宴不散而不能成行。他便无奈一叹,只得抬头去迎他的目光,尽将声音低了道:“陛下就立在此处不动罢。”她今夜落在他手里,横竖都只得依着他。他轻扬下巴,那马车帘子便被人揭下来。他斜眉看她一眼,脸上肃色悄减一分,率先上了马车。她只得跟在后面上去。里面松松阔阔地铺了厚毯置了矮几,一盏六瓣莲花灯静悄悄地蹲在车板边沿,光线迷蒙微暖,可以嗅出灯油里那独特的宫香。他疗袍坐下,一反常态地没有叫她到身边去,只是冲她道:“坐一坐,便放你走。”她的神思被这昏暖的气氛搅得有些迷离,便对着他坐下来,轻轻一点头。才明白,他这是替她考虑周全了,没诏她入内宫觐见,又未亲幸孟府寻她,只在今夜来找她说说话儿,是知她心中避讳着些什么。让人备了这车驾幸临狄府,怕也是早准备好了要将她拐上车罢。车中甚暗,他一张脸被这暗色衬得愈发棱角分明,叫她心口惶然一跳,不知他来找她是要说些什么。他却好似没注意到她脸上神色,只是抬手推了一盘果子与她,闲道一句:“方才尽顾着喝酒,没吃什么东西罢?”她马上低眼,轻应一声,伸手拈了块梅糕,也没留神自己拿的是什么,就搁在嘴边咬了一口,登时被酸得拧起了眉,又自觉失态,抬眼瞅了瞅他。他嘴角漾起丝笑意,弱化了那锐利的眉梢眼角,看了她半响,才从矮几上拿过几封折子,却也不翻开来看,只是道:“依你之请,保古钦相位,明日便使学士院起诏。”她心口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是此事。听见他肯力压台谏之潮而保古钦相位,心里面才好似舒服了些,像是顿时找回了一点良心。“至于乔博,”他又道,“纵是先前弹劾古钦之辞颇有谬误,却不可因此鞠其下狱。倘使如此,台鉴往后便无人敢举重臣之状,而其喉舌之用亦将怠矣。”她轻道:“陛下仁圣。”其实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将谏官鞠了下狱,而她那封奏请皇上严查侍御史乔博谬劾之罪的折子,本也只是想要撇清自己与谏院及御史台过于亲密的关系,好让那些视她为眼中钉的老臣明里没法儿对她发难罢了。她这点臣子心思,他不会不明白,可却在此刻如此耐心地对她说起他对这些事所做的决定,叫她心中愈发没了主意。沈知礼与狄念成婚是她劝的,他一定知道。可她到底该不该坦言,坦言这一出乱事亦是拜她所赐?他突然伸出手过了,指腹轻扫塔唇边沾到的糕屑,从容道:“若换了是我,定会比你还狠。”她呼吸骤紧,抬头盯住他。他的目光清亮却深邃,神色泰然自若,好像方才那一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却正正好好地戳中了她心间紧褶。她脸上浮起些涩笑,一下子变得无措且尴尬。他既已直言挑明,她便不再闷在心头,只是他这种故意开解的话,却叫她不由得潮了双眼。他却没再开口,只是静默地看着她。并不是要刻意宽慰她,只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政事堂右相一位尚缺未补,古钦却衔领中书重臣拜表其上,莫论是不是册后一事,他都断无可能当此之际遂了古钦之愿,否则朝臣们定会以为政事堂当是一相独掌,而以后阙补右相之人定会屈于其势。他若驳了中书奏议,沈家定会因此蒙尘,莫论太傅三朝老臣的颜面荡然无存,便是原在边路的沈知书的声威亦将因此受损。因而无论如何,中书奏议不可允纳,而沈家声誉亦须顾及,倘是她当时不暗下出手搅出这一朝风波,他亦将会不择手段地利用狄念而化解这场矛盾。大局在前,儿女私情皆非可以首顾其全的,且沈知礼对古钦的那点心思怕是终其一生都不能有所得报,何不眼下嫁与一往情深的狄念?若是没有狄念的这一腔深情,只怕她也是想不出这等心思手段;且若非是狄念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只怕她亦是不肯将沈知礼嫁与旁人。他的思量她未必全都知晓,而他也不必让她尽数明白。可他看她看得明澈,知道她做这些只是为了他,只不过所考虑所想的总归是欠那么一些。在她心中,朝堂不是大局,大局只是他。而这才是她深深内疚的根源。“陛下。”她微微哽咽,一落睫,泪珠儿就顺势而下。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以来,谁人知她心底矛盾几许深,谁又知她梦里内外皆是悔?可他却捧住她的脸,对她说,倘是换了他,定会比她狠。不论他这话是否出自真心,都叫她感激涕零。这世间他是她唯一在乎的人,若能得到他体谅理解,她才真的是搁下了心头这一副重担。正文 章一一一 良辰(下) 厅中宴已将毕,宾客已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狄念仍在厅中与同袍们共饮相庆,沈知礼则趁隙退了出去,回了二人新房。 此宴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婚宴,而沈知礼更是毫无忸怩之态地出来迎客,因而夜里闹洞房一事就算早前被狄念极其利落的挡掉,也没人恣意相闹。 正厅外面有陪嫁来的婢女在门口候着,见沈知礼从侧门斜衣独出,立时便迎了上去,“大小姐。” 沈知礼听她用的仍是自己在沈府上的旧称,纤眉不由轻扬,可却没纠正,只问道:“怎么不见孟大人身影?” 婢女边走边低下了头,小声说:“方才有人来禀,见皇上带着孟大人从府上后门出去了,眼下圣驾犹在府外未走。”她手中擎着红纱灯笼,替沈知礼照着足下的路,小心翼翼道:“府上的人不得主意,都不敢往后门去。大小姐可有什么吩咐的?” 沈知礼一听就蹙了眉。 皇上和孟廷辉之间的事情她纵然不是全知,却也比旁人了解得多。孟廷辉在朝接连数十日都不往禁中去,想必是刻意避着皇上不见。而皇上今夜亲临狄府,显见是特意来掳人的。 之前皇上除诏废外朝预议册后之权的风波犹然未平,便是今夜宴上亦有人在窃窃议论着。此时表面上虽是因她之故,可她却知,皇上若是心中没人,是断不可能会让中书宰执们如此失颜丧面的。 眼下皇上掳了孟廷辉却不走,圣驾更是滞于狄府门外,她虽是想假作不知,却也少不得要替皇上与孟廷辉遮挡几言。 想着,沈知礼心底轻叹一声,口中吩咐道:“孟大人是替我去谢皇上今夜封赏的。你且让小厮去和那边的随驾内侍说一声,府宴刚散不未久,前面朝臣们的车驾还没走,请圣驾避过这一阵儿再回宫去。”她走了几步,又微微拧眉,补道:“别忘了也去和外面候着的孟府小厮说一声,让他们跟着旁人一道驾车出街,回头再去后门那面等着罢。” 婢女应下来,又道:“这几日宾客们送的礼都已按大小姐的吩咐一一记好了,但凡收了帖子的大人们今夜都来了,只有古相托病未至,入夜之后古府才遣人送了礼来。” 新房即至,处处红得触目惊心。 沈知礼微微垂睫,在阶前停下,待人将门推开后才问道:“古府所送何礼?” 婢女先将里面的灯烛都挑明了,才答道:“说是古相亲手所绘的一幅桃花儿,奴婢也没细瞧。大小姐可要奴婢现下将画儿拿来?” 沈知礼轻摇了一下头,示意不用,然后径直走去妆台前,开始动手拆头上的花冠角梳。 狄念还没回房,她就开始自己拆妆,婢女在后张了张嘴,可一看见镜中她那泛白的双颊,便将话吞了回去。 象牙角梳凉滑色腻,她在掌中攥得发紧。 入夜前的合卺礼是做给旁人瞧得,她不比常人家的女儿,揭了盖头换了衣裙便去正厅迎宾客、候圣驾。 眼下一室喜红,夜深情浓,她却独自对镜,任别的男子在脑中盘旋来去。 何须再看那一幅画儿? 说是桃花儿,她岂能不知是哪一幅桃花儿。 恨春迟、恨春迟、恨春迟…… 原以为春事只春知,却哪知其实他一早便知。 可这春情确是枉寄,他哪里回过她一丝情意。 今夜未至,不是避嫌,亦不是托病,只是他从始至终都没对她动过一份情,他这一生亦不会爱上她。 春知桃花儿知,画知,她亦知。 可她看透得太晚,又固执得太久,满心满念都以为只要坚持便能得到回报,却不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是了解他的。 他身为三朝老臣,一生忠于天家,又怎能看着皇上因为一个幸臣而久悬后位不纳、枉遭后史非议?他欲让皇上册后,可这朝中除却她,又有谁为后选能让朝臣们举众称道? 他是太坦荡,坦荡得以为她的这点小情小念与他无关,谁知却落得如今这结果。 他也太执拗,执拗得想要倾尽一身心力去维护天家名望,却不想如今的皇上岂是庸主,他能想到的,皇上怎会想不到? 而他今夜以画绝情,倒是好手段。仍是如当年一样,对她心存呵护之意,没让她难堪,却让她彻底断了这心念。 她眼底有些涩,却丝毫不想流泪。 都想明白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案上喜烛红泪滚烫,她伸手轻拨一二滴,回头冲婢女道:“去前面问问看,狄校巍何时能回房?倘是还在被人劝酒,就说我身子不适,让那帮子禁军将校们今夜暂且放他一马,待来日我去替他赔罪。” 婢女抿唇一笑,低头小声道:“大小姐疼人可真周到。”说罢,便回身出屋去了。 沈知礼便坐在妆台前静静地等。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婢女便又叩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对她道:“奴婢去时正遇上狄校尉遣散宾客回来,说是知道今日小姐乏了,夜里便宿在西面屋里,不来这边扰小姐了。” 这话说得吞吐含蓄,可沈知礼却听得明白。 她轻轻闭眼,想了一想,便站起身来,拢衣梳发,吩咐那婢女在房中等着,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轻步十余丈,过垂门,拨开虚虚掩掩的散枝枯藤,一眼便见西边青瓦檐下的那个身影。 她站定,倚着墙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月光铺地,将他的影子拉得有些瘦长。 狄念正斜身坐在屋前阶下,脚下一把长剑微泛冷光,衬得人更是萧索孤清。他兀自低着头,手中不知在把玩着什么小玩意儿,身上全没了先前在宴上的那种潇洒张扬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屈腿起身,拾剑时一抬头,恰撞上沈知礼遥望他的目光,登时一愣。 见她慢慢朝他走来,狄念才好似反应过来她这是来找他的,当下挂剑上腰,微微皱眉道:“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什么事?” 沈知礼走到他跟前停下,轻声道:“成亲第一夜,你便要让我独守新房不成?” “我并无……”狄念横眉一声,可又哽住,眉皱愈深,“……我知你其实还粘着他,我也并无逼你的意思。你毋须管我,早些去睡罢。” 沈知礼轻垂眼睫,望见他拿在手里把玩许久的不过是一小片桃木,不由挑眉问:“这是什么?” 狄念一把攥紧了,背手于身后,脸色有些不自然,“没什么。” 沈知礼掀睫瞅他一眼,“你我既已成婚,倘是分房而睡,这若传到朝臣们耳中,倒成了什么话?” 狄念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冷声道:“谁还有胆子说你我之间的事是假的?你且放心,有我在,便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沈知礼眼角忽而潮了下,却微微牵唇道:“我不怕别人欺负我,只是不愿因我之故而坠了你的名声。你甫领重命,此去北境重编三路禁军一事需得雷霆手段方能成事,怎可当此之际而落了把柄于旁人口中?台谏之言虽不足以畏,但枢府、禁军中担保你我二人之事的人又岂能辜负?你在军中的威信断不能减损一毫,而我既已嫁给了你,便不会不明此间事理。” 狄念听得仔细,可脸色却有些发僵,“饶是如此,我也不愿让你觉得委屈了。” 沈知礼默声半晌,突然伸手去勾他的掌心,轻轻道:“可我并不觉得委屈。” 《吾皇万岁万万岁》章一一二 美夜(上) 不过轻轻一触,却叫狄念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怔立着,耳边犹徘徊着她方才说的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知礼探指穿过他五指之间,握紧了他的手,然后才继续道:“你既是肯娶我,我便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对我好,我亦将好好对你。从今往后你狄念便是我沈知礼的夫君,而这狄府更是我的家,我怎会觉得委屈?军中之事我虽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但朝堂之上我必会保你无后顾之忧。将来你若能扬名千古,百年之后我亦将与你合传入史。我不求你日夜相伴,惟愿待鸡皮鹤发之时你不会后悔今生娶了我。” 她的声音轻且低,可这一字字却如重锤一般落在他心上。 她的话虽非出自真心之爱,但这却是她作为一个妻子的珍贵承诺,怎能不叫他感动? 狄念红了眼眶,猛地一收手,将她拥入怀中,压低了下巴道:“够了。” 真的够了。 能得她今夜此言,他将来便是至死亦不会后悔今生娶了她。 沈知礼毫不反抗地任他紧紧抱着自己,却是用力看进他眼中,依然是轻声道:“还不够。我会为你生儿育女,让狄姓一脉香火永传。我会陪你甘苦尽尝,直待看你权领三军、不负皇恩、一生一名威慑天下。到老,我身边依然是你,而你身边依然是我,这样才算够。” 狄念深吸一口夜风,咬紧牙根没落下泪来。 她出身相门,自幼所学皆是端方之道,性子中一半是父亲的恪礼一半是母亲的飒爽;而她今夜即使如此说了,将来便一定会这样做。虽知她这是出于妻子对夫君的忠贞,但他内心依然是满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纵是此生做不成爱人,可若能做这样一对伉丽夫妻,又有何憾? 况且,谁说她今生都不可能会爱上他! 狄念一字未发,只一倾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然后大步穿过垂门,往新房走去。 沈知礼眉头轻动,却未吱声,双手挪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满天繁星灿若深海明珠,她的大红长裙悠然曳落,双足搭在他的双臂外,一对凤履细尖上下轻晃,勾人得紧。 推门入内,本在里面等着的婢女一见这光景,立刻红着脸起身,二话不说地退出去掩了门。 床褥很软,可下面铺着的红枣莲子却很硬。 狄念扯落床幔附身而下时,沈知礼正将一头长发拆散。她未及收手便被他制住,眼睁睁地看他吻下来,又见他双眼潮润,同样未闭的盯着她,心间不由一叹,微微阖眸,放软了身子。 可他却只是吻过她的嘴唇脸颊,便侧身躺下来,伸臂揽过她,不再动。 她依偎着他,听得见他的心在狂跳,更知道他是为什么会停下,便伸手摸上他劲瘦的腰,轻喟道:“不过是早晚的事,今夜你又何须强忍。” 狄念握住她的手,声音略涩:“今夜且罢,待你稍缓几日再说。” 她没说话,由他扯过锦被覆住二人的身子,便就依了他。 他与她相识八年,他是她兄长最好的朋友,他与她更是早已熟悉对方,而她虽知他爱她爱了许久,可仿佛在这八年中,今夜才是她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他爱她有多深。 这世上除了爹娘兄长,竟真的有人如同他们一样呵护疼爱着她,在乎她的每一分感受,将她捧在掌心里,生怕她受委屈了。 她眼睫微湿,可却觉出手中被他塞进样东西,拿起一看,见他不知何时又将那小片薄桃木变了出来。 狄念道:“当初去潮安平乱时得了的,是当地儿女互表心意的小玩意儿,可却一直没机会给你。” 他的声音压着她耳郭轻轻颤动,她不由抿起了唇。 沈知礼手中把玩着这薄薄的桃木片,身子又往他怀中偎了偎,道:“方才下人瞧见皇上圣驾犹在府外未走,孟大人亦在车上。” 狄念挑眉,“皇上怎会如此不知轻重?” 他人在军中,虽对孟廷辉与皇上的事情有所耳闻,可毕竟不如沈知礼知道得这么详尽,因是有些不解,竟要撑身起来遣人再去看看。 沈知礼忙拦住他,道:“我都已吩咐好了,你莫要添乱。”她扯扯他的袖口,换得他注目,这才又道:“此次册后之乱,多亏了孟大人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她于我有恩,这些事情我自是能帮便帮了。” 狄念想了想,点头道:“自当如此。” 他能娶到沈知礼,孟廷辉当是功不可没,就算沈知礼不说,他亦觉得自己欠了孟廷辉一个大人情。 想着,他便撩开床幔,伸手捻熄了案头灯烛,对她道:“睡罢。” 黑暗中,她双眼明润的望着他,突然叹道:“朝局近来愈发混沌,老臣之势大不如前,皇上心有雄图,莫论军政皆有起用新俊之意。你此去北境千万要将差事办妥当了,若能得皇上嘉赏,将来必会一跃冲天,便是经略北面诸路亦非不可能的。” 狄念微微笑起来,忍不住又侧身去吻她,唇息相抵道:“我自晓得,且看看孟廷辉这三年窜升之势便能明白。” 沈知礼这才不再言语,只埋头在他胸前,闭了眼。 孟廷辉在朝之势的确是升得快如冲天,可这与皇上对她的宠信亦是分不开的。 之势瞧着今夜这光景,想来往后她还将升的更快罢。 狄府外车马渐渐都散了去,深秋之夜又复清寒。 可后门外的那架华贵马车仍然滞停着,风揭帘角,隐约可见里面透出的微弱的光线。 坐得久了,这马车里也愈发暖热起来。 孟廷辉依然坐在原处,只是脸色已较先前清明了许多。 沉压已久的心结一下子被他解开来,叫她感动之余又有些难为情,而自己在他面前落下泪来,更使她半天都不好意思再去看他。 英寡也就任她不言不语的,自己屈膝又抽出些许奏章,端看起来。 良久,她才抬头,目光顺着帘缝瞥向狄府高墙,轻道:“也不知沈大人与狄校尉如何了。” 他闻言,啪地合上手中奏章,抬眼定望她一瞬,然后突然探臂一把将她扯到身旁,想也不想地便欺身压住她,便是虎豹出笼亦不及他迅猛利落。 她连眼都来不及眨一下便仰翻在榻,一掀睫就见他近在咫尺的凌厉目光,一呼吸就是他口中的滚烫的唇息,当下脸庞大潮,只觉自己亦像是被猛兽捕食的幼兽一般,逃不得躲不开。 他用手指拂开她脸上的发丝,然后轻一斜眉,反问道:“如此良辰美夜,你说他二人能如何?” 一动一言间,他这英俊的面容便让她失了心神。 她喃喃道一声:“陛下。”然后便下意识地去搂他的肩颈。 指尖才触到他颈侧的肌肤,他就遽然而下吻住了她,大手狠狠一扯她的衣襟,待一把握住她丰满的胸乳时,齿间才轻嘶一声,像是久渴之人终于品到了一滴清泉。 极淡的满足,更强的欲望。 可仅此一滴又怎能解了他数十日来积攒的一身熊燃烈火。《吾皇万岁万万岁》章一一三 美夜(中) 她身上的衣物三两下就被他拆解了去,凌凌乱乱地铺缠着。 “陛……”她甫一仰头开口,他的嘴唇就移至她颈间,热烫的舌尖轻轻摩挲着她细嫩薄弱的喉头,竟真如凶兽噬人般地令她心搐一下。 他眼底的火,手上的力道,唇齿肆泄而出的欲望,她全都感受的分明,亦是挡无可挡。 夜风扑帘而入,吹的她浑身一激,依稀可见候在车外的两个小黄门。 她一下子有些清醒,想起这还在马车中,更是在狄府后门之外,这……这怎能行! 于是她竭力扭过头去,费力挣得一丝喘息的空间急促道:“陛下且等等。”然后又是急的抬手将他的身子用力朝后推去。 他却岿然不动,眼底火苗一窜数倍,脸上全无隐忍之色,抬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抽过她腰间系带,利落地翻肘绕了几下,便将她的双手高高绑过头顶。 一下子便将她制的再也推拒不得。 她有些惊愕,目光定格在他脸上,两手下意识地挣了挣,却发现他虽未伤到她,可她却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这犀带的钳制,当下大窘,才明白过来他是错以为她不想要他碰。 可他今夜也太过霸道了些。 才想着要如何开口,他却依然埋下头去,开始毫无顾忌为所欲为地逡掠她的身子。 该碰哪里,怎样碰,力道又如何,他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是那么了解她的一切,唇舌手指精准地欺上那每一处能令她颤抖的地方,将她一寸一寸地化作弱水春泥。 她节节败退,再也顾不得推拒他的事情,这种被禁锢住无法抵抗的感觉是格外的刺激,忍不住多时就只能随着他的撩拨而轻轻吟叫出声。 他向来是喜欢听她叫的,只消她一出声,他的呼吸便愈发浊重,欲望便愈发亢然,下手更是愈发的不留余地。 她终是耐不住,双眼水雾蒙蒙地看着他,扭动着手腕,低泣道:“陛下……” 可这低泣声却是格外柔媚撩人。 他轻一住手,打量着她的神色,知道她这是欲讨他心软,便故意将身子撑起些,一动不动地低眼望着她,不再碰她。 她身子半裸,衣裙碎缎不蔽春色,柔白的肌肤沾了汗粒,被车中暗淡的光线镀了层灰金,两手被官服犀带绑着不能动,纤细的手臂微曲着,一头长发散乱其间,再配上她此时那半是可怜办是惑人的神情,当真是仙人亦能被她活活勾出凡心来。 真真是诱人。 怎会有人不觉得她美? 平日里的孟大人不过是她的一层皮囊,一旦剥去这层层官服,她又何亚于那些会娇会媚会诱惑人的女子。 何况她还有旁的女子比不上的火热和大胆,在鱼水一事上与他堪称琴瑟谐鸣,怎叫他能忍得住。 “陛下?”她见他不动,便又轻唤他一声,继续扭了扭手腕,以为他是终肯放过她。 他果然慢慢直起身子,可嘴角却淡淡一勾,眼底情欲之火更加猖狂,伸手撩开袍子下摆,在腰间抽解了几下,眉一挑,盯住她不放。 她一眼看见,脸瞬时涨得通红,可又忘了可以闭眼,当下连呼吸都顾不得,手上挣扎得愈发猛,恨不能让自己就地遁去。 以为他直身是为了松开她,谁知他却是这么……这么赤裸裸地撩弄她! 堂堂英明天子,朝臣们眼中不苟言笑寡情少欲的皇上,谁能想到他私下里对她竟是如此的嚣张和肆无忌惮。 她只顾在脑中责难他这“无耻”的行径,却不想自己对着他又何尝顾过“廉耻”二字。 但她又管不住自己的眼,挪不开目光。 以前虽也见过,可哪里会像这次这般直通通的看个一清二楚。 虽知他英俊无双,浑身上下都生得好看,可她却不知他连那里也生得这么……这么好看。 直叫她看得口干舌燥,连身子亦愈发软了去。 她正在心中唾弃着自己,却不防他突然欺身而下,暖热的手掌摸上她光洁的小腿,一路而下,牵起她的足踝,逼迫她将身子打开来。 她悚然一惊。 欲躲,却挣不开他的力道;想骂,却不能僭越臣子本分。 看着他扬起斜眉兮兮的看进她腿间,她的脸已然红得可以溢血,从不知在与他数次亲密之后,竟还有事能够令她感到羞窘。 他若打定主意折磨她,她断然没有还手的可能。 才知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她过往的那些大胆行径连她的冰山一角都比不上。 他看够了,又伸指摸上去,轻浅挑弄她最敏感的一处,抬眼看向她,一开口,暗哑的声音里面也透着嘶嘶火苗:“以后无论何事,都不可再任意孤行、避我不见。” 她浑身都在轻轻抖搐。 这等暧昧的姿势,这等缠绵的手段,叫她无论如何都禁受不住。 欲望叠加如层层潮起,汹涌无比地淹没了她所有的神志,只知顺着他的意愿而点头承应,只盼他能就此放过自己。 他见她应允,眉间便舒缓了些,手劲一松而放开了她。 她欲曲腿收合,可却依旧比不上他快,还来不及喘口气便被他挺腰撞了进来,不由又是惊吟半声。 后半声卡在嗓子眼里,变成破碎的尾音,断断续续地随着他的动作而泄出唇外,媚得没了边际,直直顺风飘出车外。 一想到车外还有人,她浑身上下便又一紧,闻得他喉间滚过一声哑音,便觉他冲撞得愈发凶猛起来。 数月未尝此间滋味,也不怪他会如此顾不得轻重,真如猛兽下山似的将她吞噬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残渣。 马车之内毕竟狭窄逼仄,容不得他恣意尽兴,几番下来他深一吸气,停了动作,抬掌一把松开她腕间桎梏,揽住她的腰坐起来,令她跨坐在自己身前。 她早已被他折腾的软若无骨,哪里还顾得了姿势如何,甫一起身便就勾住他的脖子俯下来,偎在他肩头,任他握着她的翘臀肆意摆弄她的位置。 车里满满都是情欲的味道,二人汗湿贴衣,喘息一声堪比一声粗浊,眼眸深处都激漾着点点火花。 他稍一动作便停下,转而去咬她的红唇,手也挪上来揉捏她的身子,使她阵阵紧缩,看她不耐地蹙眉,觉出她用力将手扣进自己肩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在上动着试试。” 她悠悠睁眼,眉蹙之处凝了滴汗珠儿,神色愈发可怜起来,直将头埋下来,小声道:“臣了无力气……” 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箍着她的腰用力向上挺动了一下,见她脸颊乍然泛红,便知她又在装模作样,当下斜眉狠狠道:“动。” 宠她爱她纵容她,任她数月不再见他,忍着不下诏使她入觐,生生让自己思念她的情意冻结在心,却在今夜见了她之后再也控制不住这喷涌而出的欲望。这么久都没有同她如此亲密过,她胆敢说她没力再动?! 她却有些气结。当此沈狄二人大婚之夜,他却一径掳了她在狄府之外的銮驾内行此鱼水之事,不顾天子威仪不顾车外近侍,直叫她也跟着没了脸面。横竖是他自己不顾场地一味要图痛快,凭什么还要她来出力? 他这霸道确也是举世无双。 那一纸废除中书预议册后之权的诏令亦是如此,不顾她之前为他考虑得有多少,竟就这般直端端地自毁英名。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搂紧了他的脖子,学他之样去咬他的耳垂,一手挪下去摩挲他的胸膛,口中轻轻道:“陛下是想要臣怎样动……”小腹跟着轻轻一收,深深用力,将他死死地吸绞住。 他眉目陡然一紧,一把箍住她的腰,自己猛的退了出来。 抱着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又沉喘良久,才扯过衣物来擦二人腿间的一片污浊。 她的脸又有些红。 虽然是故意想要他尽快缴械,可他从前一向是自制有加、关键时刻拿捏得一向精准,哪里会像今夜这样危在千钧一发。 他抱着她,眼中情欲依然未褪,“遂了你愿,高兴了?” 她辨得出他此刻神色,生怕他又将她箍住再来一次,便撇开眼不去撩他,岔话道:“陛下若真欲遂臣之愿,为何要废中书预议册后之权?” 他不语,手不闲地抚摸着她。 她微微躲着,又道:“朝臣们眼下虽畏陛下之势不敢反对,希图政事堂高位之人更是趁机希意逢迎,可陛下竟也不顾将来史笔会如何评述陛下此举?” 他手上动作稍稍一滞,眉峰陡然一挺,眼神却是极不经意地探向她,“我该赏你当此良辰美夜却敢大胆犯颜劝谏?” 她一梗,无言以对。 事已成此,她这劝谏亦已晚矣,纵是说了又有何用? 而她也只不过是怨他独断专行,竟不事先同她商量一下…… 此念一出,她便被自己生生骇了一大跳。 他是尊贵无量的皇帝,想要如何哪里须得同她商量才能决定?进谏是她的本分,可她又岂能生出这等僭越逾矩的念头……难不成他对她好,她还真当自己位亦尊贵起来了? 他似是能看透她的心,目光继而变得清锐起来,开口道:“朝臣们既以我为刚明之主,便该知道刚好专任而明毫偏察,纵是明主亦有专任之行、偏察之时,而百年之后史书亦不会因此一事而偏颇盖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嘴角勾出点笑,“况且,你真愿看我册立别人为后?”正文 章一一四 美夜(下)她低眼,“臣自是愿意。”他却将她的头按下来,五指穿过她汗湿的长发捧住她的后脑,口中低吐二字:“欺君。”她一下子发起急来,不管不顾地仰脖挣脱他的手掌,盯着他飞快道:“陛下以为我亦希图后位?”真是笑话。她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样的名声,她自己明白!能在他的銮座之下占得一位已是足够,她何时期冀过有朝一日能够立于他身侧?既然是不可能求得的事情,她便断不可能会打那算盘!说全然不在乎他后宫盈虚亦是假话,可她贵有自知之明,深知他之所以爱她绝不会是因她的小女儿情态;而她若想帮他更多,立于他身侧终也抵不过俯与他身下。既如此,她又怎能不计量如何能向上爬得快?她没那么不识时务,更没那么清高。从两制大臣到列位政事堂,这是天下所有文臣们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她亦无法免俗。眼下她领知制诰衔、又掌吏部铨课,自然知道从知制诰到参知政事看似不过数步之遥,可自两制以上,每爬一步又有多难!古钦当日的提议是多么诱人?倘是那后选之人不是沈知礼,而此事又不牵扯狄念欲求旨赐婚一事,只怕她也就答应古钦了。她一把算盘所计皆是为了他,可他却以为她之所以会搅出这一大乱,目的仅在于不叫别人被册为后?想着,她心中便嘶啦一下蹿起了火。气归气,但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冲他撒这火,问他一句他尚且不答,何况别的?他亦收了那点笑,打量她神色良久,才看明白她这是在同他置气,当下嘴角又弯了些,握住她的脸庞道;“孟廷辉,你这臣胆是愈发大了。纵是生我的气,也该敛敛脸色才对。”一句话铮叮一声敲醒了她。她心底小惊了下,竟才发觉自己怎就忘了这君臣体面,口口声声不奢不求,可她眼下这又是在气什么?他对她纵容得已是足够多,多的叫她都有些后怕。她一下子敛了神色,硬是挤出丝淡笑来,轻声道:“臣岂会升陛下的气?只是臣有一事一直未曾走与陛下知晓,本以为无关大体,但今夜才知甚为重要。”她轻顿,见他沉眉在听,便继续道:“当日古相私晤臣时曾言,倘若臣不涉中书奏议册后一事,他与其余宰执们便举名除臣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一职。”古钦之言她有意截留了一半,又改了稍许,是不想再陷古钦于难境,而这片语也应该能让他明白她当初是多么的进退维谷。本以为他听了会略感惊讶,谁知他只是轻一挑眉,低道一句:“何须你道?”她倒惊讶起来了,这……这岂是表明他早就明白她的心思?那他为何还要废中枢预议侧后之权?不待她深思,他便又将她抱紧了,似是随意道:“心中可是想入枢府?”踌躇间,她脸上的神色早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不待回答便让他看出来,她心中是想要这一职缺的。但她显然不是对军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被这能入枢府的机会及同知枢密院事一职的光环给吸引住了。他虽了解她的心思,但这却无碍于他的决定。枢密院与政事堂的老臣们之间关系不睦依旧,凡遇国家大事须二府共商者,二府意见则时常相左,久而以致政事堂不涉军务、而枢密院亦不涉朝政。如此二府关系虽可缓和些,但若突逢军乱国祸,则二职务必无法迅速议同其事,乃致延误治乱之机,之前柳旗禁军叛变一事便是个好例子。欲使文臣参豫枢府军务,便是想要一改眼下二府之间的局面。而此次得入枢府之人,将来亦必将列位政事堂,如是方可渐渐缓和二府之间的关系,而使得二府能够坦然共议军国大事。但这一改便是大事,所动的不只是朝制,更牵扯到了朝中最资深显要的文臣武将们。选谁入枢府,能够既使政事堂的宰执们没有异议,又让枢密院的老将们放心使豫军务?孟廷辉纵是名声稍劣,但她在朝的政绩却是有目共睹的;自徐亭一事后,朝中两制以上的文臣们便没人敢当面说她的不是,而每当她得以擢升时,那些年轻新俊、改试后的新科进士们更是感到与有荣焉,这绝非是老臣们可以小觑得了的。最重要的是,她之前远赴潮安北路平定禁军之乱时已博得多数亲军将校们的好感,而他之前有意带她至校场练习骑射时,更能够看出来枢府老将们对她并无反感之意。更何况此番他对狄念与沈知礼又有恩,已殁武国公秋风与沈夫人曾氏于枢府老将们眼中是何地位更是不必说,这一次之后定亦将她看作自己人了。这些道理,他明白,想必古钦亦明白。否则以古钦几十年来在朝为官的守制与执拗,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许诺她这种事情?只是古钦虽然有意举名要她入枢府,但政事堂的其余宰执们又岂是好答应的。她以为古钦意在拿高官显位要她放手,却不知那不过是古钦欲让其余宰执们了无异议的手段罢了。古钦一生忠君,几十年来在朝为官,什么样的事情看不透?只是古钦虽然处处为他着想,可却太过顽固,殊不知这册后一事,他是绝不能让人左右的。此事无关英明与否。朝臣们迟早会知道,她孟廷辉,生来便该配他,而他身侧后位,亦只有她才有能耐坐得上。她以为他不罢古钦相位是因为她的求情,却不知如此忠臣,他怎可能不保不护?只是她这一手玩得漂亮,至少可以让古钦刚愎的一面得以收敛些,往后行事不会再这么强硬且不留余地。亦是省了他的事。他的目光描摹她的眉眼,兀自低思着。许久,她才孩子气地一撇嘴,抬眼瞅向他,小声道:“臣说实话,臣是想要入枢府,陛下可会怪臣急功近利?”他凝眸看着她这模样,忍住没笑,正色问她道:“且说说是为何想入枢府?”她的脸红了点,声音更低:“陛下近年来颇重枢府军务,倘是臣能入主枢府高位,不须去禁中入觐,也能时不时地见到陛下……”他心底募动,脸色却没变,抬手替她卷袖穿衣,口中平静道:“好,便让你入枢府。”她却有些不信,“陛下若说要臣入枢府,政事堂的宰执们是不会同意的。”他继续替她穿衣,漫不经心道:“我便说是古钦举名让你如枢府。”她哑然,这这这……再瞧他一眼,虽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玩笑之意,可他这语气也太过平常了,丝毫不像在背后“陷害”人的样子。可转而一想,他这主意倒是绝妙。倘说是古钦奏请的,以古钦眼下的处境,断无可能会当廷否认,而那些想要坐上右相之位的其余宰执们,亦不会在此时忤逆上意直待他将她那些七零八落的衣裙都拿来替她穿好了,她才似回过神来一样,微微点了一下头。正文 章一一五 北使(上)景宣元年十一月廿二,皇上敕止台谏弹劾尚书左仆射古钦,迁侍御史桥博以殿中丞知苄州;廿五,拜左丞周必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又十日,以孟廷辉为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十二月初九,除狄念履正大夫、左监门卫将军、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使赴北境重编潮安、建康、临淮三路禁军营砦,潮安北路转运使沈知书亦随之同往。一近年底,京中的天气便变得格外的冷。月初一场雪下过,皇城中放眼望去皆是无际白皑之色,雪厚之处甚可没膝,便连早已通暖的院阁内亦是冰氛迫人。时逢正午,外面好歹出了些太阳,照的窗棱暖呼呼的。孟廷辉一人独处屋中,偎在窗边能晒着太阳的斜岸上,正慢条斯理地整理手头吏部内铨的公文。圣旨虽下已逾十日多,但她原先迁调潮安北路转运司、安抚司二处属吏的事情尚未全结,便索性揽了这些杂事,待正旦大朝会过了再正式迁职。冬日金阳甚是稀贵,一丝丝透过窗棱扑到她身上,染得她的眼睫也如金蝶之翼一般,似是一动便要折了去。这光景是如此美好,静且舒心,倘是这日子能够这么一直过下去,也是极好的。她不由撑臂在案,支着下巴浅寐低思起来。狄念奉旨出京,沈知书亦顺路回了潮安,想来沈知礼一人也无甚可忙的,她一会儿正好可以去寻沈知礼出来赏雪顽乐一番,顺便探探沈、狄二人眼下如何了。她正寐得舒服,却听外面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睁眼,见是个考课院的小吏,便直身坐正,望人道:“何事?”“孟大人。”小吏请过礼,便忙走近,递上两份东西,“方才接了中书除授馆职的札子来送与大人过目,路上恰巧碰见枢府来人,说是北面有报欲请大人一览,下官便一并带来了。”她虽是要待年后才会正式迁职,但这段日子来枢府凡重机要务亦会遣人送一份来与她知晓,吏部的人早已是习以为常了。孟廷辉伸手接过,想也没想便先启了枢府来报,飞快扫了一眼后,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北戬遣使来朝献,欲谒上与正旦大朝会。她低眼,回想早朝时分,并未有人当廷论及此事,想来中书那边尚不知晓,而枢府必也是接报未久。只是不解北戬此来何意。去年皇上登基,朝中遣使遍告臣国诸路,北戬亦不过是修国书以贺罢了,而今年年初改元,北戬非但未于正旦大朝会遣使前来进贺,更是称由以减岁贡近五万帛,怎的此番却无端端地遣使来贺明年的正旦大朝会?难不成又像皇上还是皇太子那年一样,遣使来求联姻的?她抬眼又扫了遍来报,忽而觉得自己这想法实是好笑,北戬纵是有这心思,却也没这脸面在被拒一次之后再主动送上门来。那么是因为朝廷近日来在北方的动作?否则没理由狄念才赴北境整饬三路营砦军务,北戬便当次之时遣使臣来朝。欲在正旦大朝会上谒见皇上,又是像商议些什么?她久思不得,便转而去看中书送来的那封札子。这一看,竟比方才那张枢府来报还要令她感到惊讶。小吏之前虽说这是除授馆职的,但她却没想到这是中书欲以尹清直史馆的一封札子。倘不见这札子,她险些就要忘了尹清这个人。只是自他举进士至今,在太府寺主簿的位子上才不过半年多,怎的有这能耐一跃而踞直馆之位?且还是中书直接除授的!孟廷辉微微作色,问那小吏道:“可知是哪位相爷的主意?”小吏老实道:“说是翰林学士方大人看中此人的才华,去向右相讨了这人入直史馆。”她听后,眉头稍稍松了些。原来是方怀这惜才之心在作祟,那么古钦允了他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馆职虽是清贵,但朝中三馆却是道地学问之处,这直史馆一缺品阶亦不高矣,古钦岂会因此驳了方怀的脸面?只是古钦这一下子却搅了她原先的算盘。她本欲待尹清在太府寺呆个一年半载的,便寻个由头让他出知潮安某州,就此远离京中朝堂,谁知此人竟这么快就被方怀看中了。罢、罢、罢……她心底轻叹,果真是真材埋不住,何况他尹清当初亦曾因才学而名噪一时过,也实在是怨不得古钦和方怀。小吏见她看了两封札子,许久才吐一句话,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唤道:“大人?”孟廷辉起身,“无事,你且退下罢。”待小吏走后,她才收起札子,拿过外氅披了,走出屋外。尹清如何尚不足以令她关注,眼下最重要的不过是北戬来使这一事。卡在这正旦大朝会时来,一下子就让她原先欲待年后再迁职的打算有些动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