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醉(上)自乾德九年沈无尘以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之身加领中书令一衔以来,徐亭乃是大平朝中第二个能得皇上封赠此等尊衔的人。侍中、中书令、尚书令三衔品阶虽高,可却只为寄禄而非职事,纵是位在使相,却也不常参豫朝政。因而朝中文臣虽是渴望临老致仕者能得加此封衔、一生功过荣辱全赖寄禄之品得以证明,然而却又没人愿意在自己仕途正盛时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如今徐亭虽与沈无尘当年一样被封赠荣衔,可这二者所受加封之缘由却可谓是天差地别——当年沈无尘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却在三十七岁那先拜表辞官,退隐旧都。乾德八年,也就是今上八岁那年上皇招觅天下德才之人为太子太傅,满朝才士皆入不了今上慧眼,唯独受诏赴京的沈无尘颇得今上青睐,遂被拜为太子太傅。沈无尘虽为太傅,却一心想在今上始豫政事军务后拜辞离朝,上皇欲留其在朝、以咨政事,百般计议最终除旨加封其中书令一衔,凡遇大朝会则列班子宰相之上。此等天恩殊荣,朝中罕见无双,纵是沈无尘十余年来甚少问政,朝中文武诸臣们也对他尊崇有加、不敢小视。可徐亭此次被封赠侍中一衔,却是在孟廷辉弹劾其私信诽上之后!这其中的名堂,可就大了去了。徐亭被一举罢相,从此无权过问中书政事,朝中之前由御史台的谏官们所掀起的沸沸扬扬的弹劾之潮也该消停下来了。眼见当朝右相、西党耆老就要这么垮台了,可皇上却又偏偏除授徐亭天睿殿大学士、加拜侍中,这分明是不叫具章弹劾其罪的孟廷辉太过张狂。徐亭虽无问政实权,可列班之位却在宰相之上,朝中哪个文臣武官敢趁此机会再对他落井下石?便是先前人人惶然自危、乱成一团的西党臣工们,在知道这旨意之后也会稳落下来,不至于穴崩蚁窜、转头去投靠孟廷辉一派。但话虽如此,皇上却又不像要彻底保全徐亭,否则断不会只除他天睿殿大学士而不授他任何职事,只叫他空领侍中一衔。曹京脑中片刻间便已成一团乱麻,种种思量滚过脑际,却还是拿不准皇上的真正心意。从来都知圣心难测,纵是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的内诏,也让他不敢妄自预断将来的事情。但朝中众人,谁能说皇上这道旨意是非圣明?你能说皇上罔顾朝中台谏之言、置众人弹章于不顾?你说皇上刚愎自用、因老臣私信上便大加其罪?你能说皇上不念上皇君臣相得之情、自登基后就一昧排贬老臣?笑话!皇上这道旨意,可谓再圣明不过。曹京深吸一口气,转头又问人道:“内廷可有传旨论及孟大人的?”徐亭之事虽已落定,却不知皇上是否会对孟廷辉有所擢贬。众人纷纷摇头,以示不知。曹京皱眉,想了想又道:“孟大人可知此事?她人眼下正在何处?”身旁一人道:“今日圣意一下,便已风传整个皇城内外,孟大人定已知晓。只是孟大人自早朝下后便不见人影,下官打听了一圈,说是孟大人与人约了去城东的万亭楼定阁子去了。”那人眼见曹京一脸茫然不解,便小笑了下,解释道:“曹大人忙得忘了,今日正是七月初七!”曹京这才恍然大悟。京中七夕之夜向来热闹,晚间花灯盈市、彩绸结楼,各式杂耍玩物列之不尽,要想在游人如梭的城东一带据个好位子,倒也该早早去万亭楼订个二层临街的阁子。与寻常百家姓的女郎不同,朝中女官们在七夕之夜不爱在家中焚香列拜以乞巧,倒爱三五成群地约了出街道来逛,七夕之夜算得上是她们彼此间交游亲近的好契机。孟廷辉前两年在朝中颇受女官们的冷遇,这情况直到她年初被除权知制诰之后才渐渐好了起来。也难怪在朝为官人多有势力之心,风气使然耳。今次孟廷辉被人约了去订阁子赏灯,她眼下人不在禁中倒也是情有可原。曹京一面想着,一面觉得胸口那股子闷气愈发让人憋屈。他一向自诩为孟廷辉亲腹之人,可孟廷辉之前具章弹劾徐亭之事却没同他商量过,俨然是一副不想牵扯旁人的态度。现如今徐亭被罢相位,照理应当是孟廷辉“趁胜追击”的好时刻,最好能从皇上那儿为自己一排讨些什么好处,可她却全然不管,仍有心思和人去订什么阁子!倒显得一门心思在这里左思右想的他像个傻子似的。。。曹京越想越闷,索性一把扔了手中碎纸,负手走出门去。她自己既然不顾将来之势,他便也不替她罔操这份闲心!孟廷辉是被沈知礼拉去与一众女官们共度七夕之夜的。那一晚她当街对沈知礼撒谎,第二日便当廷具章弹劾徐亭,本以为沈知礼心中定会对她有所非议,对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亲近。谁想没过数日,沈知礼竟真按她上回所说的那样,遇到好玩的事儿便来叫一道去了。她深知沈知礼是正直且坦荡的,但凡认定的人和事便不会受旁人所影响,相形之下她更觉得有些不安和惭愧,今见沈知礼来叫她与众人一道去赏灯游街,当下想也没想就连忙同意了。七夕之夜,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楼上雕木彩装栏座,街下红纱碧笼堆灯,一派嚣然。在万亭楼的临街阁子里喝过酒吃过饭,观着灯笑闹了一场后,一群人又兴冲冲地跑去行街那头看京中最有名的乔影戏,随后还不尽兴,在沈知礼的提议下,又去了近街之处看武戏班子表演角座之技,任闹哄哄的人群在身周挤来挤去,任腹中热酒暖尽浑身血液,出手赏钱之时一个赛一个得大方,转头便互相看着、乐呵呵地笑个不停。到底是年轻女子们。纵是在朝为官、平日里端肃有加,遇着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闹景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等都玩闹够了,一群人才惜惜不舍地散了去,各回各府。孟廷辉酒兴冲头,一张脸红扑扑的,不顾孟府小厮驾车来请,只觉这等良夜不该浪费,竟又自个儿跑回先前赏灯之处,站在万亭楼下的街角里,一个人定定地望着远处皇城宣德楼钱被百姓们堆出的那个巨大的鳌灯。金银翠珠做成的穗子在檐下左右轻晃,发出好听的叮咚声,窜在街上人群笑闹声中,更令她耳边模糊了去。那个鳌灯是那么大又是那么亮,那么好看又那么耀眼,就像皇城中的那一人,只消见了就放不开眼。她任性地让小厮去街上再给她买两盅糯米酒来,然后半倚着结彩矮栏,一边望着街上熙攘人群,一边咧着嘴将酒都喝光了。入朝以来还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放松过,不由自主地就想做些逾距的、无礼的、任性的事儿——反正这街上时没人认得出来她的。她喝够了糯酒,转头就叫小厮陪她去买彩画儿,心心念念地要逛一圈这街上的新铺子,回府将空荡荡的屋子好生装饰一番。身上躁热,步子踉跄,没走几步她就忍不住抬手扯开衣领,层层叠叠的阔摆长裙虽是好看,却在此刻成了她前行的累赘,令她烦不胜烦。正在她纠结于身上衣裙的时候,却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面的人。她被撞着头晕眼花,张口想要发难,可抬眼却看见这人——这人——这人长得好像皇上!灯火阑珊,风过眼睫,吹起一片娉娉婷婷的醉光。她张口却结舌,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人。“孟廷辉。”那人道。啊——连声音都这么像,且还知道她的名字!“孟廷辉?”他的身子微倾,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一双眼眸的颜色。她好像受了惊吓似的,右手攥在胸口处,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满街都是人,各式各样的声音充盈双耳,嗡嗡嗡地让她发晕。他却只是低眼看着她。连敬谓都忘了用,她是真的醉了。她定定地回盯着他看,突然扑过去将脸埋进他怀里,借着酒劲口齿不清地道:“我。。。我昨天不是借故不去睿思殿觐见的。。。”孟府的小厮在后面已然看得吓傻了。当街人潮汹涌,闹腾腾地将这二人甩一隅。逆着人群吵闹之声,他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腰。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地缠上了他,继续口齿不清道:“你。。。你之前迟迟。。。迟迟不下旨意。。。我怎。。。我怎能私下入觐。。。”他欲将她带往前行,可却无论如何都拉她不动,不由再度低眼,皱眉低声道:“没人要责怪你,不必多言。”她蓦地抬头,静静地瞅着他的脸,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然后喃喃道:“你真是明主。”她被酒意熏红的嘴唇轻轻扬了下,像孩子一样地冲他笑,又道:“是我的明主。”然后她又埋下头,贴着他的胸口,加重语气道:“是我的。”95.醉(中)他是她的。好像这样开口一说,她就可以真的将他独占,不去管着天下万万人,俯仰进退呼吸相闻,他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周围再一瞬间静谧无声。他的神色略动,一手捧住她的后脑,让她将脸抬起来,另一只手探下去握住她的手,转身带她往街下行去,薄唇轻开,道:“是你的。”她却扭动挣扎起来,缠住他,眯着眼腆着脸嚷嚷道:“我。。。我还要。。。”才开口,那一对黑晶晶的眼仁儿就茫然起来,想了半天才又想起来,继续嚷嚷:“要。。。要买彩画儿回去呢!”他站定,转身望入人潮汹涌的阔街上,目光在两列栉比鳞次的商铺中打探了一圈,然后牵着她返身向回走去,道:“好,给你买彩画儿去。”她嘿嘿笑起来,立马勾着他的大掌往前走去,连孟府的小厮还在后面等她都已忘了。那小厮又惊又惧,眼见那锦袍玉扣一身贵气的男子分明就是那一夜曾在孟府外见过的当今圣上,可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家大人敢在大街上对皇上做出这等大逆之举来。。。而皇上居然也就任他家大人这样没规没距的,连一个重字都没责骂他家大人!还。。。还要陪他家大人去买彩画儿!小厮拾袖擦脑门上的冷汗,再一抬头,就看见皇上近侍黄波正站在不远处的檐下,在冲他招手。他忙快走了几步过去,结巴道:“黄。。。黄侍卫,方才那个。。。”他们这几个孟府上最早的下人都是黄波当初亲手安排的,因是看见黄波在此反倒觉得安心起来。黄波一挑眉,“没见远街上站了好几个大内出来的?还不明白?”见小厮犹然无措,他便又道:“傻站着等赏啊?还不赶紧把车驾到街尾候着皇上和你家大人!”小厮忙不迭地转身跑回街头。黄波转头看向人群中,见那一抹绛色忽飘忽飘地已出十步之外,这才低低一叹,赶紧跟了上去。远处皇城宣德楼前响起撞钟之声,苍然有力,震得这漫天人声都小了去。迎面有一对少男少女并肩走来,脸上神色皆是羞中带窘,袖下两只手似牵非牵,一遇着旁人询探的目光,便立马侧过身子分开来。她倒是不顾礼数,眼不眨地盯着人家瞧,良久才笑嘻嘻地收回目光,反而将他的手在他的锦袍阔袖下勾得更紧了。这良夜,这美景,多么好!身边这人,多好!满大街没人知道她是孟廷辉,也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圣上,多么好!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一直这样赖在他身边也不怕别人看别人说,反正他说是她的,谁也抢不走!人流熙攘,彩灯璀璨,她浑身酒意似也旖旎多情。他对她真是好,一路带着她去买了彩画儿,然后又领她连着逛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不光给她买东西,还从头到尾都牵着她的手。出了铺子,她瘪着嘴说还想喝甜酒,他就又带着她去买了甜酒,倚在街栏前一点点喂给他喝,惹得周遭过路人都纷纷好奇地盯着她瞧。她知道那些人都是在嫉妒她,他是这么英俊这么挺拔,这么温柔这么纵容,谁看了不眼馋?可他是她的,她谁也不让!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个男人,纵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肯拱手让人。夜越深越静越凉,风起撩裙,吹得她心中火光熊熊而燃。她胡言乱语间要的东西太多,多得出了铺子她双手都拿不住,只得解下臂纱,一股脑全兜进去,然后捧在怀里,乐呵呵地瞅着他。一对小玉兔,晶莹透亮,煞是好看;两朵玉芍药,还没付钱就被她按在耳垂上;三块香帕子,她好心地往他怀里也塞了一块深紫色的;一排银针,四轴彩线,五根竹条,再加一大叠彩画儿,都像宝贝似的被她箍在怀里。她瞅他瞅了半天,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一样,吃惊地嚷道:“你。。。你今晚出宫来,怎么没拿布蒙眼睛?”坏了坏了,京城乃天子脚下,这城里面的百姓哪个不知道皇上是双眸异色?他方才带着她一路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万一被人发现了,可要如何是好?她像是做坏事怕人发现似的,缩着脖子瞄了瞄四周,见没人朝他二人看过来,才轻轻一舒气,还好没人瞧出端倪来。他没答她的话,只是伸手抚平她两鬓乱发,又去摸了摸她耳垂上的翠玉芍药,手背贴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反复摩擦着,低声道:“你这摸样真好看,叫我想亲你。”她笑得眼睛都弯了,他这摸样也真好看,叫她也想亲他!想着,她就往他身上蹭过去,也不知这还在街上,竟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去亲他的唇。他容她欺上身来,却一把将她扛了起来,听得她一声惊叫,才微微弯唇,道:“跟我回府去,可好?”她只觉一片天旋地转,怀里的东西差点被她扔下去,两面盈盈彩灯逆光而下,照亮了她眼下一片石砖,朦朦胧胧地映着他抱起她的身影。她望天望地,觉得这样倒着看的光影竟是别样的好看,两只眼乌溜溜地转,当下也不挣扎,只是乖乖地道:“好。”他就这样抱着她走进街尾,抱着她上了孟府的车架,抱着她回了孟府,又一路抱着她进了她的卧房。休论孟府阖府上下有多惊颤,但说在街上一夜远远护着皇上安危的黄波等人,在看见那一幕时又有谁不是冷汗涔涔。就连深明君意、忠心不二的黄波也觉得,皇上对孟大人实在是宠的有些过头了。偏她孟廷辉醉得像什么似的,连一分半毫都不觉得有何不妥!一进屋,她就撒手不管那些东西,像小狼似的迅速扑过去,亲他咬他,连让他拿过火折子吹亮灯烛的机会都不给。他明明可以将她制住不叫她动,可他却任她闹腾,被她横拉硬拽地拖上了床,又看着她晕头晕脑地解自己的衣袍。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半天无果,这才挫败地捧着脸呜咽一声,趴在他的身上不再动弹,开口命令似的道:“你。。。你脱了!”他一只手臂缓缓圈上来,让她枕舒服了,才抬起另一只手,开始好整以暇地为自己宽衣,待到外袍褪去中单大敞,才拉过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赤裸的左胸上,低声道:“可满意了?”她摸着他的结实的胸膛,又不安分起来,在他怀中扭来扭去,口中吱吱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发髻被闹得大散开来,连耳垂新买的玉芍药滚去一边也不顾。他突然一个翻身,猛地将她压在身下,低头深深一嗅她颈间酒气,俊眉陡扬,“喝了这么多,我看你明早还怎么上朝。”她咯咯笑着,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学他说话,“。。。我。。。我看你明早还怎么上朝。。。”他忍不住微笑,低头在她红嫩嫩带了甜酒香味的唇边啄了一口,“既然是这么想我,昨日何故不奉旨入睿思殿觐见?”又扯回这话来了。她攒起眉间,努力地回忆着,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好像。。。好像连他今夜为什么会出现,都还不知道呢!黑暗中,她费力地去寻他的双眼,待看清了,便嚷嚷道:“你跑来找我做什么?”他道:“徐亭之事昨日未定,下旨传你你拒不觐见;今日既已落定,下旨传你却依然找不到你的人。我以为你心里面又胡思乱想,才‘纡尊降贵’地亲来见你。”她努力地听他说话,可却满脑浆糊听不明白,只听清什么“徐亭”、什么“胡思乱想”,便瘪瘪嘴角,道:“徐亭这。。。这事儿。。。我怎能不。。。不前思后想。。。”是“前思后想”,可不是“胡思乱想”!她没听清他说什么,可却在心里面一昧地纠正他的话,怨他怎么能不明白她的心意。他默声盯住她。自然是明白她的心意的。在徐亭这事儿上,她聪明得让他都感到惊讶。她知道倘若他因她一人弹章而罢徐亭相位,定会被安个“偏听”之名,于是她便拉动廖从宽及一干御史台监管们齐齐拜表弹劾徐亭,将此事闹得举朝沸扬,闹到最后他若不是罢徐亭相位,反倒会被人说成是罔顾台谏之言。正旨未下,她颇知道要避嫌,生怕她私下入觐让人觉得他所下旨意会是因她之言而有所偏颇,才会如此小心谨慎、不敢落一丝把柄于外。他其实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中,可她却在乎他的名声在乎得要命,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给他铺稳台阶,生怕她的一个疏忽便牵坏了他的圣明之名。若没她这“前思后想”,只怕他也无法拟得出这道令满朝文武噤声无议的旨意。但,他宁愿她能像此时喝醉这样无法思考。喝醉了的她,是多么可爱又是多么单纯,一双眸子黑亮泛光,澄净得如同她的这一颗心。正文 章九十六 醉(下) 闹了大半宿,她渐渐地乏了,便缩在他的怀里不再乱动,眼睫静静地垂下来,呼吸也跟着浊重起来。 虽是醉得没边儿,可脑中仅剩的一点儿意识却在咄咄逼人地提醒着她,他可是皇上,怎么就能在她府上过夜呢?但他的怀抱这么舒服,她任性地不想离去,无数个晕圈在脑海中来来去去地盘旋着,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两只手把他抱得更紧了—— 横竖骂名她也背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皇上又不是没在她这孟府上过过夜! 她这么一想,更是心安起来,闻着他衣服上的浅浅香气,不过一会儿就要沉沉欲睡。 他却在这时候开了口:“徐亭的那些私信,你是怎么得来的?” 她迷糊中咕哝了一声,略有不满地皱了皱鼻尖。 他自然不会相信那些坊间流言,她怎么可能会派人去掘郝况的墓室?真是天大的笑话!那些欲趁机往她身上泼脏水的人是一刻也不得闲,连这种话都能编得出口……他用手摸摸她的脸,试图让她清醒些,低询道:“什么?” 她无意识地拿脸蹭他的手心,好像小猫似的,轻浅甜香的呼吸吹在他的肌肤上,声音细弱蚊吟:“都是……都是尹清给我的。” 尹清? 他捧着她的脸,眉间微陷:“哪个尹清?” 她被人扰眠,颇不舒意,在他怀中翻动了几下,才又道:“进……进士科……” 原本是还犹豫着要不要同他说实话的,却不料酒醉之时心防尽卸,一点儿都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一不留神就全“招”了。 他的手掌有些僵硬,又问:“尹清怎会有徐亭的私信?” 她胡乱摇头,把头埋进他颈窝里,再也不动。 今夜出宫,他虽是轻车简丛,却也颇是难为了黄波等人,为了顾他声名而在内廷布了好些幌子,才一路随他出来,此刻怕也是在孟府内外候着等他,端惧他会误了明晨早朝。 他将她抱得紧了些,侧头亲了亲她,眉间陷得更深。 尹清。 她倒也敢轻信别人,拿了那些信件就张鼓进伐,也不怕会着了别人的道。好在那尹清此次没有要害她的样子,但就冲这点,也让他无法对此人心生好感。 她入朝这几年间所历风云雨雪无数,可哪一事不是他能掌控的?她不论进退俯仰,全仗他一手拨揽,岂容旁人插手涉足? 她的小手犹然搁在他的左胸前,梦中指尖时而微微一搐,像是怕他会走,想要抓住他不叫他动似的。 他忍不住又去亲了亲她。 虽然不舍,可却不得不走。 今夜七夕,他见她能笑得如此开怀,心中亦跟着霁明起来。他深知她自幼孤苦,只怕是二十余年来都不曾像寻常女子一般在家与母亲姐妹们一道乞巧过;今夜能借着这七夕的日头、与一众女官们一道在城中玩耍,想必她是高兴极了,才会不管不顾地饮下这许多酒,醉得连“官威体面”都不在乎了。 放她起身时,她不安地扭动了几下,却又转头沉睡过去。 他推门走出去,想起她曾对他说过的话,沉黯双眼中更似染了层墨。 倘是将来一日她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可还会如当初所愿一般——陪着他,看他固江山,看他养百姓,看他致太平? 鸦色苍夜如盖倾扣,压得他呼吸微沉。远处黄波一声“陛下”恰时传来,这才唤回他的心神。 孟府上下怯不敢言,目光直送他出府,然后才阖门熄灯。 第二天,她直睡到临近晌午时分才慢慢转醒。 头疼欲裂,睁眼起身好半天,都想不起夜里发生了什么。待她一撩帐子,看见屋子里面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东西,什么玉兔银针彩线叠画儿,这才如雷轰脑际,霎那间想起来她昨夜里都干了些什么! 当下羞愤欲绝。 她怎能张口要这要那,还当着街头就大胆肆行,回府后又疯了似的将他拽上床上下其手……她脑中一片乱糟糟的,只记得昨夜里他对她是那么的纵容,纵容得简直不像是真的……一时间竟隐约怀疑这是自己做的一场绮梦,他怎会只因怕她胡思乱想就真的出宫来见她? 没过半瞬,她又发现自己竟已是堂而皇之地睡过了早朝时分,当下更是惊惶万分!她知道他向来政私分明,纵是肯略略宠她些许,也绝不可能原谅她因酒误朝之举。 她飞快地穿衣梳洗,又将平日里伺候她起居的婢女叫来斥责了一番,怎能任她睡到这会儿都不叫? 那婢女一脸委屈,说是昨夜里皇上临走前吩咐过了,今晨特允孟大人休朝不觐。 府上小厮也闻声而来,对她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昨夜她在街上的情形,连说皇上是如何如何依她之索,又是如何如何将她抱回府里的……直叫她听得又是羞窘又是怔神,当信却又不敢信。 他的感情向来是沉稳而内敛的,何故会使得他昨夜张扬若此,竟像是明明白白地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终还是不顾那特旨休朝一说,将自己收拾妥当,嘱咐人备车,出府往入宫去。 徐亭被罢相一事虽未令朝中大起震荡,然而人心浮动之向却是不可避免地有了倾斜。内廷传旨虽未对孟廷辉有所擢贬,可皇上特允孟廷辉一日休朝不觐的殊宠却让当廷的所有朝臣们刹然明白过来,今后徐亭是再无起势的可能了,而孟廷辉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愈发令人不可意犯了。 东、西二党老臣间虽然争斗多年,可徐亭一倒,却也令仍在政事堂的几位东党重臣生出些唇亡齿寒的感觉来。也不知是因怕这一番起伏波及到自己,还是因想要同孟廷辉之间暂缓关系,孟廷辉之前被中书连番批驳的那一封欲迁潮安北路安抚使司及转运使司共十三名属吏的札子,今日早朝一过便被数位执政审注具名,发下外廷拟诏了。 而孟廷辉身为权知制诰,方一入宫便接人传禀了此事,微诧之余便亲自着手拟就此诏,心头又略生感慨,想起尹清那日所道之言,竟是当真不虚。 正文 章九十七 生辰(上) 相较于迁调潮安北路官吏一事的顺遂,要如何安排尹清却让她有些顾虑和为难。 她自然记得自己当初承诺过他的事情,更记得他提的要求——留任京官,若不行,便出知潮安北路。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就觉得此人不可在身侧久留,若能让他出知地方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眼下潮安北路不缺知县,而安抚、转运二司的空职又非尹清这等新科进士可任的。她思来想去,终还是决定让尹清暂留在京中,入太府寺主簿一缺,但等个一年半载的,再将他调出京中。 再来就是此次进士科登第的六名女进士。 今次自然不同于往年,这六名新科女进士会居何官位,已是令满朝文武注目已久的事情。皇上放手不管,只说让中书宰执同吏部商议着办,一切依往年进士科之例即可。但话虽如此,孟廷辉却无法真正做到将这六名女进士视同一般男子,更不情愿就这么让她们出知地方,白费了她辛辛苦苦力争来的机会。 就在她左思右想、试图拟出个两全其美的札子以呈中书时,内都堂那面却来了人,说是诸位宰执对新科女进士一事已有商议,请孟大人一阅。 孟廷辉接了那人送来的札子,匆匆一扫,见中书亦未要让这六名女子出知地方,当下便放下心来。可再细细一看,她又不由惊诧起来— 中书有议,拟允此次进士科二甲第六名左秋容入翰林院,任翰林院编修一职。 莫论此次进士科一甲的二、三名也不过是任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单说中书的这几位老臣,什么时候甘愿让女子居于要位过了?怎么今日倒似是态度大变,竟肯让一个区区二甲第六名的女子进士入翰林院为官! 她想了半天,不解其由,便收了那札子,想待明日早朝时分当着皇上的面廷议此事,以免一个不小心中了中书老臣们的套。 想到皇上,她才仿佛从这一堆冗繁琐务中挣脱出来,忆起自己本打算入宫要去睿思殿求见,以问清楚昨晚他究竟为何要出宫去找她。 当下便结束了手头杂事,匆匆出门去。行过右掖门时,正巧碰上一个平日里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正要往睿思殿去,看见她后便十分恭敬地问安,听到她欲求见皇上,便忙带了她一道过去,路上还笑着前后张问着孟大人的身体好些了没。 孟廷辉知道她今日没来上朝,皇上特旨的借口必定是她身子有恙,便也笑着道:“方觉着好些,便赶着过来了,无论如何也不敢仗着皇上特旨而怠慢了手头政务……” 小黄门见她肯答腔,愈发兴高采烈起来,道:“孟大人今日没来上朝倒是可惜了,古相与左丞周大人着请皇上当廷诏见今次六个女进士,那几位女进士果真身负实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敢略议时政,皇上听后龙颜大悦,对几人皆有封赏,其中尤以左秋容为甚。” 孟廷辉一字字听进耳里,眉头微蹙,幡然间明白过来。 中书的那几个老臣哪里是肯让女子入翰林院为官,分明是想要生生造出第二个孟廷辉来! 当年她孟廷辉能借着入翰林之机而得皇上宠信如斯,今日这左秋容便也能使皇上对其另眼相看——这不就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么! 她不由冷笑。 这些老臣们真是聪明,知道她孟廷辉眼下正是得势的时候,断无可能让她失去皇上的宠信,便想出这借旁人之机而转移皇上心意的办法来——当真是老谋深算! 你孟廷辉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女进士同享正科进士之例么?中书宰执便成全你的心愿,连翰林院大门都向这些女进士敞开了,你难道还能驳了老臣们的这一片“好意”不成? 她脑中飞快思考着,隐约忆起曾在吏部候名那次见过这左秋容,在她印象中也是个容姿出众之人。 当下忽觉有些不快。 她暗道自己小性儿,却克制不住胸中翻滚而起的怒气,当下连睿思殿也不想去了,只对那小黄门淡淡一笑,道:“公公方才所说的,可确定是古相与左丞周大人的意思?” 那小黄门哪里看得出她脸色有变,只顾笑道:“今日下朝后,咱家还瞧见那几个女进士来给古相道谢呢!” 孟廷辉仍是淡笑,“突然想起有要呈给皇上的札子忘记拿了,公公且先去,容我回头取了东西再来。” 小黄门怔了一怔,却也不敢细问,只应了一声就走了。 她见人走了,这才冷了脸,转身就往内都堂行去。 但走了一半儿,她又停住脚步,转身出宫,直回孟府。 这种情绪是这么的陌生,令她一时招架不住,只觉自己变得不像平日里的自己,怎能如此沉不住气? 徐亭才被罢相,右仆射一缺由谁补任还不清楚,而潮安北路那边的事情犹待她细细处理,她岂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沉不住气! 撇开私情不论,此次老臣肯允二甲女进士入翰林院本是好事一件,她应当抓住这机会,化不利之形为有利之势,而不是去计较皇上心意如何! ……且皇上的心意,又岂是她能计较得了的? 直到八月二十六日皇上生辰之前,孟廷辉都埋头政务,未曾私下去睿思殿觐见过。她不去,皇上也未有特诏传她,二人间倒似真隔了层霜膜似的。 尹清入太府任主簿一缺之事,旁人竟没多问,而中书更是爽快地审注了她奏呈上去的札子,想必这与她尽数同附中书冥执对新科女进士的吏选之议有关。 左秋容入翰林院任编修一事虽比不过孟廷辉当年初入翰林院便居修撰一位、可观学士制诏并赐银鱼袋来得势盛,可却仍满朝上下好生议论了一阵儿,都道往后这女子在朝为官者可真是能得要位了,而孟廷辉竟能对左秋容之事不以为然,也着实令众人咋舌不已。 孟廷辉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中书的老臣想给她下绊儿,却是适得其反地为她赢了声名。 论今科改试之对错,论女官之朝中新位,天下人倘有评议,谁能抹去她孟廷辉于其中的功劳半分? 正文 章九十八 生辰(中) 皇上生辰,礼部奏请于大庆殿摆宴,令君臣将校称贺于殿,而后内廷又有敕诏,大赦天下,京畿诸路赋税减半。 朝宴前五日,宫中来人至孟府,宣内廷赏赐,又赐孟廷辉大礼朝服一袭。 孟廷辉接旨领了封赏,心中却觉得有些诧异。 之前并未听礼部的人说起朝宴上须得着大礼朝服,但皇上既然特命人赐她这些衣物,她便也没法儿抗旨不受。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赐她衣物。 这一袭大礼衣裙要比她当初在皇上登基大典上穿的典祀祭服华丽张扬得多,层层章纹繁复而精致,轻纱细绫摸在手中也是格外滑腻,而那毳旒又彰显了她如今在朝女官无法比拟的权重之位。 她端详着这些东西,然后一件件套上身试了试,竟是毫厘不差,合适极了。于是她不禁忆起当初的那一回,脸不禁有些躁热起来。 她虽不是天香国色,可女为悦己者容这点心思还是有的。 他既是想看她穿,那她便穿给他看。 皇上生辰当日,先使百官称贺于殿,再传二府、两制以上大臣以及余等近臣一并至宫中池园小钓,待大庆殿宴开之时,再同众臣工们归殿享宴。 而华服上殿的孟廷辉,也着实令朝堂百官们出神无声,人人都打量着她这一袭与众不同的大礼朝服,心中万般思量千回百转,终是无人敢在殿上说什么。 京官中平日里有资格升朝议事的女官本就是屈指可数,今日在殿行称贺之礼时,她孟廷辉站在一众乌压压的臣工们中间,更是耀眼万分。 谁都无法将此时进退有势,列班御前的她与当年那个初初入朝、满面稚嫩的新科女进士联系在一起,区区不到三年的辰光,她的蜕变怎会如此之大? 就连曾经视她为一院之耻、屡屡公开斥其品行的翰林院诸臣,如今也不敢对她再浮过激之论。 当年她一案连黜王奇、魏明先二人时并没多少人对她的行径多加侧目,可她其后矫诏诛杀一城叛军、阴掘当朝宰相私信以弹劾、又一举迁调潮安北路二司属吏十数名,可谓事事令人咋舌发指,纵是她不在执政之位,可朝中还有谁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礼毕,至殿后池园小钓时,孟廷辉才留意到些许异样。 非朝官之辈自然是不能入殿称贺的,但皇上亲重的其余京官近臣却可至池园与二府宰执、两制以上大臣们共同垂钓,以悦君意。受传至此的京官近臣中自然有沈知礼,但孟廷辉没想到那个才入翰林院不久的左秋容竟也在池亭边上候着。 一群小黄门早已布置好一切,软垫金碟鱼饵钓具一应具有,就待诸臣将校们下殿来此了。东面池边的御座自然是要皇上坐的,二府宰执、枢密使按例坐在皇上之下,其余臣工们便分散地沿池坐下去,并无定例。 沈知礼一早就瞧见了她,与人招呼过后就走来与她同坐,扯着她的袖子就道:“你费尽心思才讨得这一冬得取六名女进士,谁知却让旁人学乖捡了便宜!”说着,又往远处一瞄,神色更是轻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真就敢来了?” 孟廷辉装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拿手指轻轻拨弄着身边金碟中的鱼食儿,轻声道:“谁又惹着你了?” 沈知礼性子直率,哪里憋得住话,张口便道:“中书的人传叫那左秋容来这儿,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中,你竟也不恼?” 孟廷辉轻轻笑了下,望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知礼胆气冲天,口口声声说中书的人如何如何,可她却不知策谋这事儿的人里,正有她成天到晚心心念念的古钦。 孟廷辉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钓具,捻了鱼食儿上钩,然后道:“我倒没瞧见有谁不把我放在眼中,我只瞧见那头正有人盯着你呢。” 沈知礼一下子讷然起来,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坐在东面皇上近处的狄念;而狄念确实也如孟廷辉所说的一样,正时不时地就冲这边望几眼。 将校们平日在营,非特诏、大礼之事也难得入宫谒上;今日逢皇上生辰,莫论老臣新俊、文臣武将,但凡朝中颇得声名者,已是全聚齐了。狄念久不见沈知礼,此时也管不住自己,竟不顾在场众臣,就直盯着沈知礼瞧。 二人正说着话,对面那头儿突然响起水花泼溅声,是右丞王元德引了一尾锦鲤上钩,可又马上不动声色地将鱼放了。 这倒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 伴君垂钓,皇上还未钓到鱼,为臣子者哪里敢先起竿收鱼? 孟廷辉悄悄抬睫,朝东面望了一眼。 那人身如刃松,正礼朝服更衬得他英俊隶盛,此时正与身旁几位老臣低语着些什么,神色松懈,倒是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红唇微垂。 多日未见,仍旧是她先忍不住,却不见他有何惦念的举止,可见还是她道行太浅…… 正胡思乱想中,身旁沈知礼蓦地低呼一声,拉拉她的胳膊,小声道:“别愣着了,还不赶紧把鱼放了。” 孟廷辉这才发现自己这处也有鱼上钩,待要压竿不动时,身后却有个小黄门笑嘻嘻地撑了红网来,冲她道:“既已得鱼,孟大人怎的还不起竿?” 沈知礼正要嗔言,可转头看见那人手中红网,一时又愣住,说不出话来。 孟廷辉不若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中习惯倒懂得这么多,此时一停一动间,不由自主地便起了竿,由那小黄门动手将鱼收进红网中去了。 沈知礼神色犹惊,看着那小黄门返身往皇上那边走去,口中连道:“这奴才胆子也忒大了,竟不知这宫中规矩不成?等着挨罚罢!” 这边一有动静,在场众人便都纷纷看过来,见孟廷辉竟已起竿收鱼,都是大大惊诧,暗道这孟廷辉恃宠妄为,不知好歹,待看见那收鱼的小黄门手中拿着红网盛鱼,又是更加怔神,这奴才正值是不要命了! 全场就只孟廷辉一人不明就里,眼望着那小黄门往东面御座处走去,竟还对沈知礼笑了笑,问道:“怎么了?”正文 章九十九 生辰(下) 沈知礼神色古怪,想要说什么,却还是闭了嘴没吭气,只看着那小黄门的背影瞧。 小黄门一路走去东面御座前,在场众人皆屏息暗睹,却见那面水中的鎏金长竿弯弹了一下,随即皇上也起了竿。 一尾小小的锦鲤凌空甩尾,被那小黄门一样收入了那红网中。 下面一直压竿未动的诸臣工们这才纷纷起竿,钓上鱼来的自有一侧候着的小黄门过来收鱼,可用的都是普通的白网。 孟廷辉这才反应过来,脊背不由僵直了一下。 饶是她再不知这伴驾垂钓的规矩,此刻却已是看得明白,连二府宰执都是用的白网,她安得用皇上才能用的红网收鱼? 可方才那小黄门她也是眼熟的,分明是皇上跟前的近侍,此事若无皇上亲允,料想其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拿红网收了她的鱼后,又去收皇上的鱼! 她的脸色也跟着僵白起来,不知他这回又是要使哪一门子的手段,只知眼下自己在这风荷碧柳的池园上也成了在场的众矢之的。 东面却传来内侍的高声—— “皇上有旨,赏!” 赏谁? 又赏什么? 根本不需再多明言。 在场的臣工们哪一个不是久揣上意者?此时一听内侍宣敕之声,十数束目光又唰地朝孟廷辉这边探了过来。 她镇定地抬起头,迎望回去。 纵是隔了些距离,她也能瞧见中书那几人发黑的脸色,还有枢府那几位老将脸上欲笑却不忍笑、颇显玩味的表情。其余臣工们惊诧者有之,艳羡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 怎的,还真当她是当场余兴来打量了? 中书的老臣们心怀叵测地传了左秋容来这池园伴驾,可皇上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她大肆加宠,她虽不甚明解,可心中却还是有些高兴的。 到底是管不住这一腔绵情,也到底是有虚荣心的。 沈知礼在旁边哑了半天,才似回过神来,小小声对她道:“以前皇上与平王垂钓时就是共用一网的……” 孟廷辉却没听见她这似是提醒的话,只是站起身来,往东面御座前走了过去,临座数步乃停下,恭行大礼道:“谢陛下。” 一抬头,就触上他半是雪亮半是火热的目光,眼底一汪深渊。 她的心便随着这潮水微微起落,狂跳难抑。 小黄门手中持网,站在一旁。红色的鱼网中,两条锦鲤犹在扭动挣扎,尾尾相交,亲密难分。 “再赏。”他开口,看向她的目光渐转悠然。 俨然是一副毫不把在场群臣将校们放在眼中的样子。 今日是他生辰,谁敢扰他的兴致?自然是他要怎样就怎样。内侍再度宣敕的声音响亮刺耳,御座两下的重臣们神色又是一变。 她便又恭礼谢恩。 二人已有多日未曾这么近地相对相看过,此时她撇不开眼,也知他这火辣辣的目光代表了什么,心下隐隐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她今日是盛装打扮了的,他赐她的这一身大礼朝服更是将她丰腴细瘦之处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来,虽非绝色,却也迷人。 二人间这持久的沉默和这露骨的对视,已足以让在近处坐着的臣工们觉察出这微妙的情境,当下都觉得别扭不安、如坐针毡。 胆大…… 这孟廷辉当真是胆大无忌! 私下里不是没人传过她曾夜宿西华宫过,但皇上行事自有分度,内闱中事又非外廷可以明问的,但谁能料到她孟廷辉竟敢在朝臣们面前公然与皇上如此这般…… 还把不把宰执们放在眼中? 还是不是十年苦读圣贤书的进士科出身? 她哪里还有一丁点儿为人臣的样子! 御座下首处已有老臣几乎就要忍不住出言相斥,可又实在找不出理由张口。虽是人人都看得明白,可她又并未当众与皇上行亲昵暧昧之举,让人何来诘责之名目? 倒是狄念在另一头率先打破众人的尴尬,冲她笑着道:“多日不见,孟大人好风采” 狄念身份特殊,又深受皇上宠爱,朝臣们一般无人敢得罪于他,便只得看他这般大大咧咧地将孟廷辉叫了过去。 孟廷辉走了过去,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狄校尉,可是诸事安然?” 狄念让出身边一块儿花石让她坐,脸上笑意愈发明亮,“最近忙着秋日骑射大典的事儿,不日前又领了重编边路禁军的差遣!” 孟廷辉从前与他同上潮洲时便知道他心负凌云之志,此时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由也为他高兴起来,只是他所说重编边路禁军的差遣她没听说过,而这又属枢府之事,她也不好相问,就只点头轻笑道:“还想着什么时候有空能与狄校尉聚饮一番,如今狄校尉军务缠身,怕也难得闲空儿。” 狄念没有马上说话,却抬头朝远处沈知礼坐的地方望了望,才又对她道:“孟大人还没听说吧?沈知州再过月余便要回京述职,到时你我有的是机会相聚畅饮!” 她果然惊讶了一下,“沈知州要回京了?”见狄念极为确定地点头,她便笑了笑,脑中不由想起严馥之来。 也不知那二人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形,倘是沈知书此次回京能将严馥之也一并带来就好了…… 狄念顿了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许久才又道:“此次延之回京,我……我打算去沈府一谒,然后便拜表皇上,请皇上下旨……下旨……” 他这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可孟廷辉却听得明明白白。 她虽然知道狄念对沈知礼的心意,可却没想过他会这么快便要定下这事儿来,更没想过他会对她掏心掏肺地说这个,不由好奇道:“狄校尉可曾问过沈大人心意?” 狄念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沉,皱眉道:“我……我想请孟大人代我一问,不知孟大人可愿帮我这忙?” 孟廷辉哑然不知所对,这才知道他方才何故会对她那么热络。他请她代为去问沈知礼,还不如说是请她去劝沈知礼罢? 狄念身为已殁武国公狄风的继嗣,又是朝廷禁军年轻一辈中少数几个身有军功的新贵将校之一,倘是欲与沈府结亲,又何须大张声势地请皇上下旨赐婚? 恐怕他自己也明白,这事儿到了最后,定是要皇上亲下旨意不可。 如此一想,他来央请自己帮忙,倒显然是“老谋深算”过了的。 正文 章一百 云起(上) 倘是她此番应承下来,莫论她与沈知礼说成与否,狄念都已经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而狄念在禁军中的地位日益显赫,她将来必定会有可以倚仗他帮忙的地方。 于公于私,她都无法拒绝他的这个请求。 但沈知礼的心思她亦是明晓的。举朝上下,她就只有沈知礼这么一个好朋友,而沈知礼又是多么依赖她、次次都肯与她推心置腹,她焉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沈知礼的感受? 孟廷辉犹豫着。 若是三年前,恐怕她会想也不想就推拒了此事,可眼下她却不能不考虑自己将来的路。 倘是能得狄念亲信,往后她在朝中便能多个膀助,而枢府那边势必也会看在狄念的面子上与她便宜。 思考许久,她才开口,却没马上答应下来,只是道:“此事仓促不得,我也不能坏了狄校尉的大事,且容我揣度揣度该如何去与沈大人说,待沈知州回京前,必定给狄校尉一个答复。” 狄念却当她是同意了,立刻欣喜非常,连连称谢道:“倘是能得孟大人帮忙,此事就已成了一半了!” 孟廷辉见他如此依赖她,不禁又有些后悔起来——若是此番她落个两头不讨好,又该如何? 说话间,大庆殿那面来人报禀,道朝宴已排布妥当,请皇上与诸位臣工们升殿。 她不便久与狄念独处,当下起身,略一作别,便往沈知礼那边走去。 未行数步,身后忽起一声女子轻音:“孟大人。” 孟廷辉止步回头,映目便是一张清秀容颜,正是才入翰林院的左秋容。她心头一阵别扭,脸上却澜出丝丝轻笑:“左大人。” 左秋容见她答话,神色微微泛喜,上前道:“下官……下官久仰孟大人之名……”说着话,脸竟然还有些红了,到了低下眼,一副不敢看她的样子。 孟廷辉半是好奇半是惊讶。 原以为左秋容定是个颇有心机之人,否则也不会让中书老臣们选上了她,但眼下见她竟是副青涩稚嫩的模样,连自己当年的三分尚不及。更没想到她叫住自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左秋容见她不语,脸上又浮起一丝尴尬,轻声道:“下官这是唐突了孟大人罢?”可依旧听不见孟廷辉答话,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一横心,又壮着胆子道:“下官还在奉清路时,尝与女学中的朋友们议论孟大人……孟大人这几年在朝中做下的事儿,无一不令下官钦佩在心,论世间真女子,当如孟大人这辈!” 孟廷辉绝没料到她会说这些,于是更不知如何接话,但又留神听到这左秋容是出身奉清路的,便笑道:“我在京中声名狼藉若此,在奉清路倒能令人称道?” 左秋容以为她是不信,便急道:“下官是真心仰慕孟大人!今日听中书人道孟大人会来,下官才不顾位低、逾矩来此,为的就是能与孟大人说上几句话!” 孟廷辉连忙止她的话,转望四下,见无人才微笑道:“当着皇上圣驾之前,岂容你这般胡言乱道?要叫旁人听见了,又要给我安个拉拢人心的罪名。”说着,她又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左秋容,竟有些喜欢起这个女子来,便抿唇道:“既如此,你且随我一道升殿去罢。” 左秋容小惊了下,“这哪里使得……” 孟廷辉却不顾她反对,径直向前走去,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位老臣怔然不信的神色,心中不由泛起了乐。 他们处心积虑策谋诸事,却不想这左秋容脑中压根没领他们的“心意”,反倒是一门心思投奔她孟廷辉这儿来了。 老臣们定当是悔之不及,而她则是意外之喜。倘是叫她让翰林院允纳今科女进士,怕是想尽法子也不能够的。中书宰执们张口一言,倒是替她孟廷辉铺平了路,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 于是,心情大好。 沈知礼远见孟廷辉带着左秋容一道往这边走来,一对柳眉霎然就拧了起来,遥声道:“你这是……” 左秋容自然是知道沈知礼的,当下又有些踌躇起来,只觉自己位低人微,不敢上前说话。 孟廷辉却带她上前,笑望沈知礼道:“青天有心,却不料浮波无意。” 然后对左秋容道:“这位便是职方司的沈大人,枢府、兵部、卫尉寺三处的臣工们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沈知礼听得明白,却又被她说得脸红,当下轻啐,对左秋容道:“可别听她胡言!我哪比得上圣眷正隆的孟大人。”说着,便拉了拉左秋容的袖子,带了她上殿去,将孟廷辉一人撇在后面。 左秋容慌忙回头,见孟廷辉眼底明媚,便咬唇笑了笑,撩裙随沈知礼小跑上阶。 孟廷辉正欲抬脚,左后方却有人肃声叫她:“孟廷辉。” 她蹙眉,不知满朝文武现在有谁还敢直呼她名,侧身就见古钦已近她身前半步,脸庞清矍,目光炯炯。 她一怔,忙低头道:“不知是古相。” 前面的臣工们该上殿的都已走得差不多了,他二人眼下正站在丹陛下的一角,一时倒也没人注意得到。 政事堂数位老臣——宰相、左右丞及参知政事近十人中,唯独古钦一人令她心有崇敬之意,向来不敢冒然唐突。她知道自己曾受古钦之恩,更知道皇上对其的保全之心,因而纵是在诸多政务上与中书频起争执,她也从来没有与古钦起过正面冲突。 却不知,他在此时此刻叫住她要干什么。 古钦定望她片刻,蓦然开口道:“皇上登基已是整一年,是时该纳妃册后了。” 如此直截了当,倒叫她一时应不了神。 孟廷辉在原地僵立了一阵儿,才抿唇道:“下官以为古相所言极是。”然而脑中却在飞速转动,他为何偏要挑今日同她说这事儿? 古钦见她答得顺应,双眉陷得愈紧,又道:“着你暂领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一职,半年后让你以工部侍郎衔受拜参知政事,入政事堂——只要你答应不涉皇上内闱之事,如何?”云起(中) 呵! 原是来同她做交易的。 如此说来,前一阵子风传皇上欲使文臣入枢府视事的谣言竟是真的。想必古钦以为凭她受宠之度,当已是早知此事,或许还以为她觊觎此位已久--殊不知她压根未从皇上那儿听得一丁半点的风声。 许她同枢密院事一位,怕是想要借机让她远离政事堂一段时日,好让徐亭被罢相、潮安北路二司属吏被迁黜等事的风波平静下来,也好让中书的老臣们不至于接连被她弄得措手不及。但不管古钦的目的是什么,能以文臣之身入枢府一事已是令举朝臣们钦羡了。 更何况,还允许她半年后就参拜知政事、入政事堂参议朝政要务! 莫论朝中女官,便是开国至今,又有谁能入朝短短三年便虎跃至参知政事之位? 当真是令人心动。 孟廷辉沉思半晌,才轻轻一笑,道:“古相竟也舍得这些要位。” 古钦听她答非所问,话中更有隐讽之意,不由略微恼怒有,冷声道:“你心中不正是希图这些显要高位么?还有何不满的?” 是啊,她是希图显要高位。 可她不过是想要离那个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除此之外,她找不出第二条路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看他固江山,看他养百姓,看他致太平。 她道:“古相亲口允言,下官怎敢不满?只是皇上册后纳妃乃万民所望之大事,下官人微,岂能干涉内闱之事?古相未免高看下官了。” 古钦的目光颇为复杂,“你也休要在我面前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我是不是高看了你,你心中自有分晓。”他停一停,嘴唇启合间像是难言,“……我知皇上与你情笃,只是这后位断不能予你,天下情义也断不会予你。只要你答应在此事上不与中书为难,往后你与皇上私情如何,我与诸执政们亦不干涉。” 这些话能从硬拗顽固的古钦口中说出,已是他所能退让的最大限度,亦是他能够“体察君心”的最低下线。 她知道,古钦是真忠臣。 为君为国家计,他都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可她孟廷辉这辈子最想要的不过就是那一人,最不在乎的不过就是这名声,若不与古钦为难,便是与她自己为难。 孟廷辉脸色平静,问道:“敢问古相,所定后选是为何人?” 古钦迟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必瞒她,便道:“……几位老臣与我都以沈太傅长女为善。” 几乎就在听清的这一刹那,她之前因狄念所请之事而生的犹豫之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甚至后悔自己方才怎会那么犹豫? 人在朝堂,私情与利益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古钦不会不知沈知礼对他的情意,可他依然能够罔顾她的一片深情,连知也不知会她一声,便与诸位执政议同凑请皇上册沈知礼为后。 古钦配不上沈知礼的一腔浓情沸血。 孟廷辉脸色有些黯淡,可却冲他轻巧一笑,道:“下官也以为沈太傅长女沈大人再合适不过了。” 古钦没想到她听了这些话后还能这么云淡风轻,不禁有些慨然,“你若能作如是想,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依旧笑着,“我与古相为难,也望古相记得今日所允诺下官的事情。”说罢,也不顾古钦如何,便匆匆转身拾裙上阶入殿去了。 古钦眼望她背影良久,才撩起袍摆,慢慢地迈步上阶。 大庆殿里已是乐声萦壁,皇上赐酒将过一巡。 孟廷辉进得晚,没往前面去,只随意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连沈知礼与左秋容在哪里都没心思去看。 朝宴此事,本就是皇上借个名目让群臣将校们交游宴饮一番,四下里说笑声不绝于耳,没人在乎她在何处。 她怔然独坐,不知过了多久才从之前诸事中抽回神魄,心中下意识地开始盘算起来,手不自觉的就去摸案上的琉璃酒注子。 身旁突然有个小黄门躬身道:“孟大人。”见她抬头,才又低声道:“皇上有言,饮酒伤身,孟大人还是少饮为妙。” 她乍然转头望向殿中銮座,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一夜她酒醉之事定是让他印象深刻,所以他才使人旁敲侧击地让她别在朝宴上饮酒。但她没有想他会考虑得如此周详,竟在一开始就遣人来盯着她。 于是她只轻轻一碰那薄彩琉璃,就收回了手。 小黄门又道:“皇上还有言,孟大人若是身子不适,就不必在这大庆殿朝宴上耗着了。” 她知道自己一路而来脸色不佳,此刻心情烦乱不堪,确也不想再这儿久留,当下起身道:“替我谢过皇上。”说罢,就静悄悄地沿着厚重长幔下一路溜出了殿,待避过众人目光,才轻浅一叹气。 谁知那小黄门也跟了出来,臂弯里的拂尘不经意地向四面一扬,在她一旁道:“皇上最后又说,今日天子生辰,良夜难得,孟大人既然身子不适,就权在西华宫歇着罢。” 天色尚未转暗,可她心里的明星却已开始熠熠闪光。 她忍不住微笑了下,他今日生辰,的确不该就这样虚度……于是便随那小黄门往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里的一切物什都如上回她来时的一样,变也未变。 她走去内殿里,拨开重重轻纱垂幔,挨着御榻软褥坐了下来。 六支红色的宫烛在案上凝泪轻燃,浸在烛芯里的香气甚是醉人心神。这一殿处处可见他的痕迹,光是看着,就已让她脸庞泛潮。 入夜没多久,朦胧中品那个殿外有人推门而入。 她伏在榻上等他,睡得很浅,方觉身旁来人,便蓦地睁开了眼。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两瓣红唇就被人俯身咬住,说不出话来。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带了酒香,带了天子身上独身的雍华之意。 她挣扎着翻身而起,扑入他怀中紧紧紧紧地抱住他。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