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义成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又冷哼道:“你们以为太子居于宫中便不懂治军治吏的那些手段?大错特错!你们不想想他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真以为北面各路的诏谕都是皇上下的?!” 他转身,气得踹了一脚前面那人,“说了多少遍,北面的城营要修、要修!现在倒好,让太子抓了个现形,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董大人,”那人委屈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我一人,当初不也是想着北境不会出什么事儿,省些民力么……” 董义成甩袖便往前走,“我可告诉你们,别看太子不声不吭的,手段可阴着呐。别以为仗着点旧功,就没人敢动你们!他如今人尚居于储位便能如此,待将来身登大位还不知会怎么样,仔细自己脑袋吧,诸位!” 跟在他后面的人急得眼眶都红了,“董大人,那……” 董义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脚下一顿,回身随便指了一个人:“都被你们气糊涂了!去,到一堂偏厅把沈大人请来,就说太子找他有事。” 那人忙往一堂行去。 周围人见董义成怒气犹盛,便也不敢再问,直待他出了院门,才有人小声低叹道:“这回潮安倒是招惹谁了,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 沈知书一脚刚跨进门内,口中便道:“殿下?……”问完才发觉厅内没人,不由挑眉,往里面走了几步,探头望了下,才笑了笑,“殿下既是要休息,那臣过会儿再来。” “无碍。” 英寡斜靠在矮塌上,低头侧脸,面容冷峻,手中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垂在一旁。 沈知书走过去,“听说殿下今日动怒,搅得帅司里人心惶惶。” 他却似是没听见,只一斜眉,将手中的纸递过去。 沈知书接过,目光一扫便皱起眉,“这?也太不合例……”眼睛上下瞥了几瞥,更是吃惊:“此人胆子也太大了!” 他还是不言,闭了闭眼,方坐起身来。 沈知书神色认真起来,一撩袍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细细地将手中誊纸上写的东西看了几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论,这若是让冲州府衙里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们!连一个女子的见识都不如。” 英寡这才抬眼,“太傅已将此人从州试除名。” 沈知书诧然,又看了眼誊纸,“可是因此策论针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 “太傅怎会是如此狭隘之人?”他低声道,“断是不能因这一人而坏了规矩。” 沈知书扬眉:“可当年我娘殿试后犯事,不也是我爹力保她功名的么?怎么如今倒不惜才了?” 英寡起身,朝他这边走来,“这怎能一样?当年太傅非主事者,且又是请母皇最后出面相保的。此次太傅主持潮安北路州试,下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安能不除此人功名?”他负手站定,“太傅若是不惜才,也便不会遣人将这个拿来给我看了。” 沈知书笑道:“这么说来,殿下有保全此人之心?” 他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迟疑,“不知她做这篇策论,究竟是为民述情还是为己拓名……若是前者,定是个狷介之人,往后在朝中少不了要吃苦头,只怕还没露尖便会被毁了;若是后者,那也太没有城府了,求功求名者世间甚多,想要爬得高又站得稳,靠这手段是没用的。”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书亦起身,“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子,尚未历事,定是想什么便写什么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若是此人当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进士科除名,岂非朝廷一大损失?” 英寡抬手,用力按上那纸,沉眉不语。 孟廷辉。 那一个清晨的那一双眼,那么澈亮无杂地望着他。 他转头,又看了看笑着的沈知书。 许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他微一晗首,声音轻凉:“拿上这誊纸去贡院,持我口谕,此人栋才不可多得,恩点为此次女子进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沈知书倒是一惊,“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为何还要点她为一路解元?此例一开,若往后别的行路也效法此人,该要如何是好?” 英寡漠声道:“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潮安北路出了个孟廷辉。”他双眉稍紧,又道:“且看她在京中礼部试上能否再做高论。” 屋外翠色满院,春机盎然,几只蝴蝶翩跹而舞,微风迎面带花香。 州试放榜的那一日,冲州女学院墙外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严馥之拽着孟廷辉一路冲进人群,踮着脚使劲往前看。 孟廷辉僵着身子,蹙眉道:“晚些来看也一样,偏你就急得像什么似的。” “我急?”严馥之回头,笑得跟花儿似的,“我才不急我自己,我是替你急!” 孟廷辉无奈撇眸,望向人群外面。 前面忽然传来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来了来了,就是她……” “哪个?” “就是那个,啧,茶色襦裙的那一个,后面站着呢,看见了没有?” “真没看出来。” “这事儿还有看不看得出来的?听里面人说,本来是被除了名的,正巧太子去贡院拜谒沈太傅,瞧见这张考卷了,这才得以出头!” “话是这么说,但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严馥之的身子忽然一震,抓着孟廷辉的手猛地攥紧了,回头激动道:“解元!孟廷辉,你的名字在榜上是第一个!” 孟廷辉面无波澜,只点了点头,“走吧。” 严馥之跌跌撞撞地被她拉出人群,看她一脸不豫的神色,不由道:“孟廷辉,你没发烧吧?解元,潮安北路的州试解元!你不高兴?” 孟廷辉停下,抬头看了看她,脸色犹僵,却没开口。 除名后又遭恩点,此事历来为锁院秘事,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会知道个中详幕,若无人授意刻意传出,旁人怎么能这么快就知道? 虽称是太子开恩钦点的,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在州试上违例,她是存了私心的。 三年一次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人才济济,而那状元之位就只有那一个。若能中今科状元,那就能够入翰林,将来便有望能升作朝官,而 只有升作朝官,她才能了却心中多年以来的夙愿。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她只有走得越高,才能越有希望再次见到他。 她渴望见到他,因而渴望出人头地,于是才在这次万民瞩目的进士科州试上大胆违了例。 倘是她的策论能得到主考太子太傅沈无尘的青睐,那么将来的礼部试和殿试便可放心一赴了。 只是她没想到会被沈太傅除名,更没想到又会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的解元。 声张得如此沸沸扬扬,并非她的本愿。 而对这个传说中一向寡言冷面、心深难测的太子,她从这一刻开始就没了好感。章八 京城(中) 先从冲州坐牛车到吴天府,又从吴天府走水路到寿州,最后同人合租了辆马车,直赴京城。 入京之日正是四月初八,逢佛生日,京中九大禅院各有浴佛斋会,用香药并糖煎了浴佛水赠与过院之客,城中街上人头攒挤,榴花细柳,气序清和,微风徐徐,彩旗轻扬,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孟廷辉下了马车,抬眼便看见街头那座三层楼高、恢宏雄伟的宜泰楼,立在原地微怔了怔,才挽了包袱向前走去。 向来都听说京城繁盛,可若非亲眼所睹,又怎能想像得出这种种景象。 宜泰楼门前的小二看见她,远远地便迎了上来,亲热地笑道:“姑娘是来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的吧?”见孟廷辉点头,他便一扬手,“姑娘里面请。” 孟廷辉走进去,见酒楼一楼大堂甚是清静,不由微笑,“莫不是因赴礼部试的女举子都要住宜泰楼,宜泰楼便在礼部试结束前不事经营了?” 小二接过她的包袱,领她往柜前去,摇头笑道:“姑娘是从外府来的,不知京中习俗。今日乃佛生日,城中许多人都是一早便去禅院受浴佛水了,因是酒楼客少。” 孟廷辉这才明白过来,便笑着走到大堂柜前,对掌柜的说:“潮安北路冲州府,孟廷辉。” 掌柜的看她一眼,转身去后面案台上拿过一封信,递给她:“昨日刚到的,我本来还在纳闷,宜泰楼还没住进来这么一个人啊。” 孟廷辉讶然,接过信便拆了开来。 一张薄薄的信笺,飞扬跋扈填满了字,洋洋洒洒数言都在谴斥她的不告而别,最后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扫到署名处。 其实不看也知道,能给她写这种信的人,除了严馥之,还能有谁。 不告而别确是她不对,可她平生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告别。 告别了又有什么用? 从此天各一方,有缘自会相见。 就好像…… 她脑中刚闪过一个人影,思绪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断—— “你就是孟廷辉?那个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辉?” 大堂中不知何时进来了几个素妆女子,其中一个正挤在她身旁,看见掌柜落笔记下的名字,脸上一副惊讶得不得了的模样。 孟廷辉想了想,微点了一下头,“姑娘……” 话未说完,那女子又惊道:“你真是孟廷辉!” 孟廷辉蹙眉,不解其意。 几个人交头接耳了几句,方对她笑道:“各路来的女举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楼传了个遍。” 孟廷辉僵住,挤出个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车马劳累,容我先歇一歇,再与姑娘们闲聊。” 她问了小二两句,便挽了包袱上楼。 几个人犹在下面窃窃私语—— “不过是撞了大运罢了,有什么好傲的?” “说的正是。潮安北路历年都没出过女状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说不定还不如京畿诸路随便的一个举子呢!” “能来京赴礼部试的,哪一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等着瞧吧,看礼部试放榜时她能不能中贡生。” …… 她装作没听见似的上了楼,推门而入之时,指尖竟在轻轻发颤。 虽知京中要比冲州府复杂得多,可她却没想过连这一个小小的宜泰楼都会暗流汹涌。 尚未开试,她就成了众矢之的,单单一句太子钦点她为解元的传言便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是想告诉她,虽惜她之才,却不喜欢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礼部试上不可再孤意违例? 抑或是想让她心里背着这个大包袱入礼部贡院考试,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栋梁之才? 房间虽小,但却整洁。 她将包袱随手一搁,然后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帐子在头顶摇摇欲落,鎏金吊钩微微闪着光,窗户半开着,依稀能闻见外面街上叫卖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闭上眼,手指轻轻划着床掾红木。 这个太子殿下, 果真是心思难测啊。 · 午膳时分,宜泰楼一二层间明显热闹了起来。 清晨去禅院礼佛的人们有好些已经回城,聚在楼下笑谈着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见闻;住在宜泰楼里待考的好些女举子也三三两两地下楼吃饭,嘻笑声不断。 孟廷辉下去的时候,四座人声嘈杂,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独自一人慢慢地吃着,静听周围人都在说些什么。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见有好些人特从京畿附近的州县赶来,就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遗客的浴佛水据说也是要往宫里进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这龙气了。” “这些年来天下富足,皇上又体恤万民,不兴兵、不加赋,最近又听说北境要与北戬自由互市,真希望这日子就一直这么太平下去……” “哎,你们听没听说,待太子册立正妃之后,皇上便要退位让政了!” “哪里来的谣言?” “不管是不是谣言,只这太子妃一位,你们倒是说说,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这福气?” “这还用说?非沈家大小姐莫属!” “哪个沈家?” “还能有哪个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啧啧点头,“倒也是。沈夫人曾氏是当年跟随皇上御驾亲征立过血功的,沈太傅与皇上君臣相得数十年,若论与天家的情份,朝中谁人敢比?沈家千金又是跟着她兄长自幼一道在宫里玩闹大的,与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浅,更何况还有颍国夫人这个干娘,怎么说也算的上是贵戚了。再者,沈家千金年已二十都还未许配人家,你们说说这是为什么?自然是等着太子妃这个位子了……” 说话间,有几个女举子模样的从外回来,坐下后满脸懊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旁边一圈正吃着饭的女子们瞧见了,纷纷凑过来问道:“怎么样,古大人肯收帖子么?” 一个女子冷瞥了众人一眼,“收什么收?古大人是什么人?那是除了平王,无论谁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礼部试皇上以古大人权知贡举,我看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读读书,别奢望能提前投帖问路了!” 一众女子皆唏嘘出声,失望回座。 孟廷辉不动声色地听着,慢慢搁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来轻轻一抹嘴,准备起身上楼。 身旁那桌方才议论太子侧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声道:“瞧瞧,正说着呢,就来了!” “谁来了?莫不是沈家千……” “啧,没瞧见刚停在宜泰楼外的那辆马车么?钦赐四轮的!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子不就是么!” 孟廷辉闻言回身,朝宜泰楼门口望去。 女子一袭妃红色的襦裙,臂纱轻绕三片玉环绶,销金紫绫褙子刚刚没膝,脑后松松地挽着个朝中女官正时兴的流云髻,正施然迈槛而入。章九 京城(下) 迤逦昼永,如春风撩岸、百叶激颤,她这一入,一时间将里面在座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大堂掌柜的亲自出来相迎,脸上堆满了笑:“沈大人,不是说傍晚才来吗?我这儿还没给大人准备好呢……”又转过头去唤人:“赶紧去后灶催催!” 女子轻轻一笑,道:“家母今日身子不豫,没有去禅院,所以我就早来了。掌柜的不必急,我在这儿等等也无碍。”然后便走到一旁桌边,撩裙落座,等人将东西拿来。 直眉大眼,樱薄小嘴,肤色不甚白,眉宇间虽隐隐透着股英气,可却仍然是美极了。 孟廷辉看得有些失神,总觉得眼前女子的面孔有一丝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心中暗道,倒也只有这等家世出众的美人儿,才能配得上那个万民瞩目的皇太子。 一旁的女举子里有人细声细气地道:“听说她上个月才入兵部职方司,而且是皇上开了特恩的,颇有其母当年之风。如今沈家一对子女均在朝为官,当真是一门皆荣。” “虽说都是沈大人,但这位沈大人可比她哥哥会做官多了,”旁边一人接口,听声音像是京畿诸路的,想来对朝中之事颇有了解,“据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连二府六部的老臣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 孟廷辉抿抿唇,眼底突然黑了些,转身回座,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拨了拨盘里剩的几根菜。 那名女子在门口静静地坐了半晌,忽然偏过头来朝这边望了望。 这一望,先前低声议论的那些人登时都闭了嘴,没过一会儿,便都纷纷起身上楼去了。 孟廷辉垂眸,复又抬眼,看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走过去。 “沈大人。” 她立在桌旁,轻声道,彬彬有礼。 沈知礼眼睫动了动,目光迎上她,“阁下是?” 孟廷辉稍一低头,声音依旧轻轻的:“在下孟廷辉,此番上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在下久闻沈大人才名,方才听人闲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缘,冒昧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沈知礼眼中忽然亮了下,“是潮安北路的那个孟廷辉?” 孟廷辉轻轻点头,“正是在下。” 沈知礼指了指身侧,笑道:“坐。” 她便依言坐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张薄帖,轻轻搁在桌角,“都说沈大人善为词赋,在下不才,今日见京中盛况,方才于房中亦做了两首小赋,还望沈大人指点一二。” 沈知礼想了想,才伸手拈过帖子,却不打开来看,只捏在指间把玩着,良久才道:“我先前听闻你在潮安北路州试的事情时,以为你定是个狷介之人,不屑做这种投帖问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却错了。”她看着孟廷辉,将帖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只可惜我与此次礼部试没有丝毫关系,孟姑娘投错人了。” 孟廷辉面不变色,只轻声道:“只怕在下若真是狷介之人,沈大人反倒瞧不上了。不过是两首小赋罢了,沈大人戒心甚重。” 沈知礼定定地盯了她许久,红唇忽扬,连笑了好几声才道:“好一个孟廷辉。”她复又将帖子拿过来,一边翻开看,一边继续道:“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我方才那一席话给吓退了。你说得没错,朝中从来不乏狷介之士,可砭清激浊之人在官场上从来都是不讨喜的。连站都站不稳,空有一肚子经世之才又有何用?可怜这道理竟没多少人明白。” 孟廷辉依旧轻声道:“谢沈大人。” 沈知礼阅毕,叹道:“孟姑娘果然好文采。”抬眼笑了笑,“也别叫我沈大人了,我双名知礼、复字乐焉,孟姑娘以后叫我乐焉便好。以孟姑娘之才,此次进士科金榜题名又有何难,到时孟姑娘与我同朝为臣,还望能够相互扶持才好。” 孟廷辉连忙起身,“不敢。” 沈知礼还欲再说什么,就见有人从楼后小步快跑而来,手中拎了两个油纸包,对掌柜的道:“掌柜的,都包好了。” 她便也站起身来,笑向孟廷辉道:“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待会试放榜之日,与孟姑娘在礼部院外再会。” 孟廷辉点头,抬手轻揖了一下,宽长的袖口垂落腰侧,边角微卷。 当初未得沈太傅的青睐虽是一大憾事,可如今能够稍稍攀附沈知礼,想必也是能有些用处的。 她独自望着楼前细柳许久,才终是一眯眸,转身上楼。 · 沈宅外榴花一地香,流云轻散,清静得紧。 门口小厮看见沈知礼从马车上下来,忙去迎:“大小姐回来了。”又接过沈知礼手中的东西,跟在后面进门。 沈知礼拢拢耳旁碎发,嘱咐道:“这些东西都是大公子爱吃的,一会儿见着老爷可别说是我买的,只说是别人听见大公子今日回京,送来府上的。” 小厮默然,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她边走边四下打量,见府中甚是冷清,觉得不对劲,便转头问道:“怎么,大公子还没回府?不是说天没亮时就到城外了,然后同太子一道入宫觐见皇上去了么?” 小厮上前几步,小声道:“回是回来了,只不过大公子在同老爷置气,连夫人特意给他备的接风饭都不肯吃一口。” 沈知礼讶然,“为了何事?” 小厮嗫喏了半天,一副不敢说的样子,直待见她脸色作怒,才慌忙道:“听说……听说大公子要放外任了,潮安北路,青州!” 沈知礼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蹙眉片刻,便一路往后院沈知书的屋内走去。 垂柳过廊,有鸟儿叽喳振翅,后院东面第三间屋子的门半开半掩着,外面竟没一个下人候着。 她伸腿踢开门,走了进去。 里间垂帘立即一晃,沈知书走了出来,眉毛斜皱,“也就只有你敢踢我的门。” 说着,便往屋中椅子上一坐,锦袍下摆滑膝而落,长腿半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沈知礼反手关上门,盯住他:“让你出知青州一事,是爹的主意?” 沈知书睨她一眼,冷冷哼唧了两声,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 沈知礼脸色有点僵,“你不愿意去?” “哐当”一声,桌上的纸镇被他横袖扫到地上。 她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沈知书起身,气道:“怎是不愿去?还在冲州府时,我就奏禀过太子,若是不放心潮安北路帅司的那群官吏们,大可以让我去青州!”他抬脚又踢了一下那纸镇,“谁曾想不待我回京自己上奏皇上,爹就主动请了旨意,放我外任,去青州!” 沈知礼挑挑眉毛,等他继续。 他甩袍转身,犹然是气得不行的模样:“沈太傅为国为民为朝政为皇上,甘心自己的独子去北境边地历练!我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儿到了最后,都是成就了沈太傅的名声!” 沈知礼上前两步,弯腰将纸镇捡起来,“为了这么点事儿,你也值得同爹置气。” 她见他怒气仍盛,不禁叹道:“听说你今日回京,我还特意去宜泰楼买了你爱吃的几样小食回来,待会儿自己去灶房看看罢。” 沈知书回头,见她要往门外去,又听她口气不像要留府的意思,不由皱眉:“你这是又打算去哪儿?” 她停了一下,小声道:“去古相府上。” 他闻言,脸色蓦然变了下,迟疑了一瞬才上前,对着她脑后低声道:“古相的夫人刚过世未久,你这时候去,太不像话。” 沈知礼静立半晌方回头,眼角微红,“什么叫不像话?” 沈知书一急,“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心思?若叫爹知道了,你……” 她冷笑:“大公子尽管去禀太傅。”说罢,上前推门欲离。 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低声道:“沈知礼,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她狠狠甩开他,“大公子只管放心,我这回去,不过是替人给古相投个帖子罢了,断不会做那些让人看不起的事儿!”章十 殿试(上) 城南三门巷一带大抵都是朝中公卿贵戚的宅第,高墙朱门的宏宅比比相邻,唯独古府颇为简素,若无院外门额上高高悬挂的钦赐朱匾,莫论谁也想不出这竟会是当朝左相的府邸。 微风扫径,暗道清幽,天上的云絮棉软如丝,就似要落。 沈知礼跟在古府下人的后面,慢慢地走,心也好似天上绵云一般,软软地挤作一团,在胸腔里上下左右轻轻飘荡着。 “相爷本来这几日是不见外客的,但方才看见沈大人的名剌,便又破了例。”下人边走边对她道,声音含笑。 沈知礼垂眼,看着脚下的碎草:“这几日,来相府投帖拜门的女举子们定是非常多吧?” “可不是!”下人扬了扬眉毛,“自打相爷被放此次女子进士科礼部试主考的旨意一下来,相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烂了。” 她笑了笑,“依你家相爷的脾性,闭门不见客倒是正理。” 下人乐呵呵地绕过一个廊弯,指了指前面一处小厅,“相爷方才在花厅作画,沈大人自己进去便是,我去给大人上点茶来。” 沈知礼抬眸望去,厅顶翠瓦映着阳光,微微灼目,不由低头,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身叫住那人,“我来同相爷说几句话便走,茶就不必了。” 下人怔了怔,张口欲言,却见她已转身,飞快地走了过去。 · 沈知礼至厅前时方顿了顿,想了片刻,才抬手拨开门上珠帘,轻迈而入。 厅里光线柔暗,长长的一张黑漆木案立在墙边,案前站了个男人,正半伏着身子,持豪点墨。 她在门口站定,没往里面去,也没开口,只是望着他。 男人听见身后声音,也未回头,只是低声开了口:“乐焉来了?” 沈知礼这才上前,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宣纸,口中应道:“嗯。”走去将纸轻搁在案上,又站定了不吭气。 男人悬腕微顿,偏过头来,脸庞瘦而清矍,双眼炯炯地看了她许久,才撇眸笑道:“你倒是好久没有上我这儿来了,上回你爹娘来给内子进丧时也没见你,今日却又是为何而来?” 她挪不开目光,怔望着他嘴角笑纹,半晌才一舒眉,从袖中抽出孟廷辉的那折薄帖,递过去:“来给相爷荐个人。” 古钦将笔搁下,伸手接过,二话不说便展开来看,可脸色却在看见帖下的名字时变了,登时将帖子扔在桌角,“胡闹。”撑案想了想,才去看她,皱眉道:“此人同你是什么关系,竟能让你来给她投帖。” 沈知礼像是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不急不恼地又捡了帖子,铺在他眼前:“今日在宜泰楼偶遇的,我倒喜欢她的这两首小赋,更喜欢她不同于其她女举子的轻淡之举。” 古钦脸色愈黑,“此人在潮安北路州试时的事情我听说了,若非她的解元之名是太子恩点的,我定要在礼部试上将此人除名!”他转身,负手走去将窗子推开,“倘是天下人都知如此投巧可行,将来的女子进士科要成什么样子?” “相爷稍安,”沈知礼轻声开口,唇角弥笑,“我就知道相爷是这性子,因而特来替她一荐。否则此番礼部试相爷任主考,她孟廷辉倘是头名,相爷定会抹了她的彩头,她孟廷辉倘是只中了贡生,相爷只怕也会将她划到没考中的举子里去……” 古钦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开口,只背身对她站着,望向窗外院中远处。 沈知礼淡望着他,又继续道:“相爷想想此次女子进士科同往年相比有何不同的?太子的心思相爷难道不清楚?女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相爷当年亦是从翰林院入主中书的,此间深意不需我再道罢?而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清流汇聚,旧臣当道,若是一个空有才学而不懂处世之道的女子进去了,能有个什么好结果?” 她见他仍不吭声,不由笑了笑,“这个孟廷辉,才学出众却不迂腐,虽说行事投巧,可却极有分寸。若要我说,此番上京的女举子里面,我还没见过比她更讨人喜欢的了。此女若不得入翰林,谁人可入?谁人能入?” 古钦回头,目光颇是复杂,“你来我这儿替她说情,却不想她会不会承你这份人情。” 她撞上他的目光,喉间不由哽了一下,半天才接道:“孟廷辉是聪明人。” 他却冷哼:“光你说也没用,还得看她在礼部试上做得如何!况且还须得等到殿试之后,看皇上会钦点何人!” 沈知礼垂首,“相爷也知太子为何这次会请皇上下旨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多年来朝中女官不过都是些花架子,这与皇上当初兴女学开恩科的念头相差何许大也!可这又是因为什么?相爷也是跟着平王从东都来的旧臣,想必比我更清楚罢?朝中的东党老臣们如今一日日权盛,对女子入朝为官一事都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恐怕相爷最是明白。皇上不与这些老臣们计较,还不是因看在多年来同平王的情份上!” 古钦闻言,脸立时就黑透了:“乐焉不得放肆!” 她默然片刻,又道:“皇上欲退位让政于太子一事,二府老臣们都知道。太子一旦继承大统,还会像现在一样对那些老臣们恭让礼敬不成?此次允女进士入翰林,不过是太子走的第一步棋罢了,这事儿我明白,相爷明白,朝中老臣们更是明白。若是寻常一个饱学女子,入了翰林又有何用?朝中党伐倾轧,这么多年来牺牲的人还少么?” 他抬手打断她:“休要再多言。”展眉平了平气,才走回案边,对她道:“来看看我作的画。” 沈知礼依言闭嘴,走了过去。 案上画卷长铺,画上春色浓浓,细柳亭轩,燕飞莺鸣,慢水远行…… 他低眼,伸手取过笔,调了淡朱色,递给她,另一手点了点画上桃树空空的枝丫,微笑道:“还差几朵桃花。乐焉可还会画桃花?” 她心底猛地一震,面上却依然平静,“相爷当年亲手教的,乐焉如何能忘?” 持笔微颤,闻得他笑声在侧,心头愈浮。 淡淡地描了桃花,却未松笔,转而顿腕,笔锋落向宣纸一角的空白处,数字迅成—— “恨春迟,夜来得个春消息。 春心暗动,春情枉寄,春事只春知。”章十一 殿试(中) 古钦看着她收笔清墨,目光不由又转回那些字上,琢磨了片刻方道:“乐焉是有意中人了?” 语气微微透着些迟疑。 沈知礼垂袖,轻声道:“是啊。” 他怔然,继而又问:“哪家的公子?” 她却不再言语,只顾低了头看桌上那画卷。 古钦转身踱了几步,眉头皱起,“前几日皇上与中书几位老臣还说起太子册妃一事,你……” 沈知礼的脸色骤然间垮了下来,打断他道:“承蒙皇上和相爷看得起乐焉。可相爷不想想,太子岂是在这事儿上能听人摆布的?与其此时同我说这些,不如去问问太子是如何想的。” 他未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脸色微有不豫:“你与太子从小一道长大,众人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冷笑:“相爷也是自我幼时便看我长大的,照此说来,我同相爷之间又将如何?” “胡闹!”古钦面作怒色,“此话岂是能随口胡说的?” 沈知礼长袖骤落,背身往门口走去,眼眶已不自觉地红透了,抑了抑,才僵着声音开口道:“今日来找相爷,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久留也是不便,望相爷好生保重。” 听不得他再说一字,她便夺门而出。 指间上犹存了他握笔的温度,掌心中依稀裹着朱墨香气。 一地碎草漫裙,空有桃色,无人应。 · 乾德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开考,京城南雀门太学以北、礼部贡院以东的七条街尽行宵禁令,日不得过车马,夜不得过行人。 三日后考生出院,礼部试权知贡举古钦着有关大臣们按例锁院判卷,朝中中书诸事皆由右相徐亭料理。 五月五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孟廷辉高登榜首,判为此次礼部试会元。 这一消息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举众闻之哗然,谁都没想到先前那个在州试上“撞了大运”的孟廷辉竟能在礼部试上再夺头筹。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她是女文曲现世的,也有说她是鸿运当头的,但不管说什么,几乎人人都在翘首以望半个月后的殿试—— 这个孟廷辉,她能不能够连殿试的头筹也一并拔了,成为大平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进士? · 时已入夜,礼部贡院外甚是冷清,内院里灯烛暖暖,透过窗纸,可见仍有不少官员们在屋子里忙碌着。 古钦一边叫人封卷入册,一边问身旁鸿舻寺的官吏道:“这大半个月来我被锁在贡院里,竟不知中书门下二省所议的殿试策论题目是什么?已经呈给皇上去阅了没有?” 鸿舻寺的官吏摇了摇头,“昨日还没有,今日不知呈上去了没有。” 古钦面露狐疑之色:“还没有?往年这时候都已定题、着大学士封题置案了,怎么今年这么慢?” 周围的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深夜来扰,不知古相肯否让我进去?” 古钦回头,看清来人,慌忙上前几步,弯腰欲行大礼,口中道:“不知殿下会来,臣有失远迎。” 英寡伸手着扶起他,“我也是一时兴起。方才从六部出来,车过街角时看见贡院里还亮着灯,想来古相正在封卷,所以来看看。” 古钦赶紧让开来,“殿下上座。” 他却不坐,只是走去案前扫了两眼,转头问道:“想借此次礼部试头名孟廷辉的策论卷一阅,不知可否?” 古钦脸色微僵,半晌低声道:“殿下恕罪,此事不合例。” 英寡侧头望了一旁的鸿舻寺官员几眼,又看向古钦:“古相还不知,此次殿试皇上已有旨意,让我替她升殿主持。” 古钦先是一怔,随后大惊失色,口中连连道:“这……这……”半天才又吐出几个字:“……臣确是不知此事。” 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地滚过了数个念头。 能为皇上亲试中进士者历来都谓之“天子门生”,如今皇上却要让太子升殿主持,可见皇上是当真定了退位让政的心思了。 既如此,今年的这一科女进士们岂不是成了太子登基后的首批亲吏,更将是任重非凡。 他心里连连苦笑,脸上却没露色,转身叫旁边的官吏将已封好的策论卷呈过来,翻出孟廷辉的那一份,双手递呈过去:“殿下既然是要替皇上主持殿试,那么看看也无碍。” 英寡接过来,转身背光,将题纸扯开,先是细细地看了一回,然后又飞快地扫了一遍,眼底有些沉黯,回头对古钦道:“把榜上前五名的策论卷都拿来与我一阅。” 古钦点头,身旁的几个官吏们便匆匆翻出题纸,呈上来。 他一一阅毕,脸色变得有些冷,抬眼看向古钦,“孟廷辉的这篇文章虽说做得不错,可我却看不出她比这几人好多少,古相何故判她为会元?” 古钦欲言,却听他又接了一句:“莫不是她在考前曾得机会投帖至古相府上?” 这话语气生冷,明显带了责难之意。 古钦微微垂首,“臣确是得了她的帖子,不过不是她来臣府上投的,而是沈知礼替她投的。” 英寡听后蓦然转身,眉毛斜扬,“此话当真?” 古钦点头,“臣岂敢欺瞒殿下。孟廷辉的策论虽与这几人不相上下,可处世之道却要精上许多。当年皇上旨谕进士科礼部试判卷不得糊名,意在从宽取士;既是要从宽取士,那便不当只论文章判功名。依臣之见,能让沈知礼亲来臣府上为之投帖之人,将来在朝中定不会是平庸之辈。” 英寡捏卷两指紧了紧,复又低头看了眼那题纸上的名字,眉间不由一陷。 过了许久,他才将题纸放回案上,却无再言。 古钦想了想,又道:“至于才学高下、文章好坏,殿下可于殿试之后再细细评定。” 他慢慢地点了下头,负手欲离。 古钦却又在后道:“殿下,”见他停下,才急着道:“臣方才听人说,此次殿试的题目中书还未呈阅皇上议定。” 英寡侧头,低声道:“皇上旨意上有言,此次殿试题目由我来定。” 古钦又是愕然,半晌才回神,“敢问殿下,可否将所定题目与臣一览?” 他却摇头,脸色似是不豫与人多说此事,“待至殿试之日,古相自然就知道了。”章十二 殿试(下)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天黑得似被墨泼过了一样,风吹入衣仍是生寒,皇城宫阙外的石砖道上却早已排满了来参加殿试的女子们。 小内监们拎着盏盏宫灯候在一旁,好让礼部的官吏们在校名时能看得清楚一些;有鸿舻寺的女官们拿了特制的宫饼发给排队等候的女子们,又轻声嘱咐道:“每人只有一包,待到晚上入夜了才能出来,自己看着办。” 待礼部的官员将来的人都验明正身过后,天已发亮,这时才有光禄寺的人来,一路领着女子们到宝和殿后的丹陛下祗候。 孟廷辉站在人群当中,抬头便见远处宫殿的飞檐高柱,殿上琉璃瓦在夜色下蒙蒙发亮,周遭一切都好似像在梦中似的。 身边一人的身子突然一抖,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 一旁的礼部官吏忙过来查看,然后便冲不远处的宫人喊道:“吐了,快把她扶走!” 孟廷辉微微蹙眉,看着那女子被两个宫人搀走,目光又移向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那块宫砖色泽沉暗,青灰色的雕纹密布其上。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苦读,多少场考试多少篇文章,才能走到这里来。 可却因为紧张,生生让自己丧失了这一展鸿图的大好机会。 当真可惜。 她心底略叹,搓了搓冷得发麻的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余,前方殿中有人传话出来,礼部的官吏们便让候着的女子们按照排定的顺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宫烛明亮,殿砖光可鉴人,只见龙座高高在上,下面满满当当地排好了殿试用的桌椅。 孟廷辉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别人一样坐好。 远处殿角金柱上的龙纹在烛光下微现狰狞,九爪腾云状甚为慑人,她盯着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热许多,可指尖却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开始微渗凉汗。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笔墨摆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没出息时,就听见殿外宫伎的奏乐声响了起来。 礼部、光禄寺、鸿舻寺三处的官吏们入殿站好,等待考试的诸位女子们也纷纷自座上起身。 孟廷辉亦站了起来,心知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这位太子殿下所赐,她因州试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声”,她虽不言不表,心底却也不甚痛快;本以为在此次进士科中再不会同他有任何联系,可她却没料到的,在礼部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便传来了此次殿试将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开。 她兀自想着,头微垂,听见身边众人高呼“殿下”,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殿砖冰凉冷硬,硌得她膝盖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声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传下来,“都坐,殿试之上不必拘谨,一会儿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这声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响。 她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龙怒气勃然,男子两手撑在膝头,长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龙座上。 剑眉英挺,脸庞削瘦,一双眸子竟是双瞳异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蓝。 他脑后的白玉龙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发酸。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并非是独眼之人,只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天下万民皆知皇太子生来双眸异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视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至极。 自己之前一直盘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尽数倾塌。 她是那么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可当她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后,却愈发感到绝望起来。 原以为倘是有朝一日能够入朝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这一辈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冲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问了她的名字,可见他是知道她是谁的。如此说来,在那其后的钦点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为这众矢之的的。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怕只怕,他心中已对她没了好感,全当她是个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罢了。 ……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章十三 传胪(上)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发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的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神盯着她打量。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的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什。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是鲜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种深意。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禄寺的官吏见他盯着一个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侧低唤了一声。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态,不由皱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却恰触上她探过来的目光。 犹是同那一日一样的清湛目光。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眼,望向殿角一侧,目光沿殿晃过与座众人,然后才收回来。 她看起来这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脸庞单纯清秀,可却敢于在进士科州试上违例作论,同他以往见过的女子有着太大的差别。 可她违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微微阖眸,又想起数日前古钦在礼部贡院里对他说的话。 是没想到,短短数日间她竟能结识沈知礼,而沈知礼竟也肯为她去古钦府上投帖。 可见她的确是有与众不同之处的。 大红色的烛液滴了下来,火一样的色泽,血一样的触目。 再抬眼时,却发现她仍然在望着他。 他两眼一黑,没料到她会如此胆大。 她触上他微凛的目光,一下子便错开了眼。 但纵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双眼中那忽闪忽暗的期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