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骆闻犹豫了一下,又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后按响了门铃。“谁呀?”门开后,里面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旁边还凑着一名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学着大人样子说话:“你找谁?”在开门的一瞬间,骆闻甚至觉得前面站着的就是他的妻子,而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情绪,他马上就恢复了镇定:“请问李丰田住这儿吧?”女人朝里喊了声:“丰田,有人找。”“谁找我?”说话间,一个三十多岁,显得精瘦的男子出现在门口,打量了一眼骆闻,发现不认识,疑惑道,“你是……”骆闻镇定自若地道:“还有个事要调查,跟你确认下。”他还没等对方表态,就往门里走了进去,随后关上了门。李丰田一家都为之一愣,随即,李丰田转头对妻子道:“你们先进去看电视,我跟警察同志聊一下就好。”妻子厌恶地看了眼骆闻,不过还是带着女儿走进房间了。果然,他把我当警察了。骆闻心里冷笑一声。“警察同志,还有什么需要调查的吗?”“还是关于指纹,请把你的手再给我看下。”李丰田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犹豫了片刻,把右手伸了出来。骆闻抓起他的右手,看了过去,一秒钟后,骆闻的脸色渐渐开始泛白,他站立不动,依旧抓着他的手,盯着他的手掌,口中以极缓慢的语速说道:“八年前,宁市海曙区平康路,186 号,天成公寓,2 幢1 单元2 01 室,住在里面的那一对母女,现在在哪?”咔嚓,李丰田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在哪儿?”骆闻依旧抓着他的手,抬起头,眼睛直接而锋利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李丰田连忙把手抽了回去,畏惧地退缩一步,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骆闻苍白无力的嗓音,机械般地重复了一遍:“八年前,宁市海曙区平康路,186 号,天成公寓,2 幢1 单元201 室,住在里面的那一对母女,现在在哪?”“你在说什么,什么宁市,什么八年前,我前些年一直在江苏啊。”话虽这么说,但李丰田的眼睛并不敢看着骆闻,他闪烁着眼神,本能地向后退却。骆闻缓步向前逼近:“告诉我,她们在哪?”“你在说什么啊,莫名其妙!”“我知道你听得懂,不用装了,在哪?”骆闻继续缓缓逼近,随后一把抓起他的领口。李丰田连忙打开他的手,叫道:“你要干吗啊!”听到叫喊声,李丰田的妻子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看到这情景,连忙喝道:“喂,你干吗呀,干吗呀,可可,你先回去。”她把女儿关进了房间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吓到小孩了啊!你要搞什么!你警察能动粗吗?”骆闻冷哼一声:“我没说过我是警察。”李丰田妻子冲到他跟前,呵斥着:“那你是谁啊!”骆闻一眼都不去瞧女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丰田:“我是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李丰田连忙叫道:“你在说什么!有病,神经病啊!”李丰田妻子一把拉住了骆闻,把他往门的方向推,嘴里喊着:“神经病快出去,快出去。”骆闻一把推开女人,瞪着李丰田,冷声道:“我再问你一次,在哪?”“神经病出去出去!”李丰田嘴里也是同样喊叫着,可是他并没上来推搡。李丰田妻子被骆闻推开后,连忙跑上去抓骆闻头发,要把他推出去。骆闻做出了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粗暴举动,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开女人,随后抓起凳子狠狠地摔在面前,“砰”一声,整栋楼都为之一震,他手上也割破,出了很多血。他丝毫没有疼痛感,歇斯底里地吼道:“在哪里?”紧接着,李丰田和妻子啊啊大叫,两人一起朝骆闻扑来,厮打在一起。骆闻并不是他们两个的对手,马上被他们俩压在地上挨了好多拳。就在这时,门“咚咚咚”敲响了,外面传来好几个人的声音:“警察,快开门快开门!”李丰田妻子又打了骆闻几个巴掌,才站起来,开了门,看到门外有七八个男子,都穿着便衣。为首者举着证件在她面前晃了眼:“警察。”李丰田的妻子吓了一跳,看着架势,肯定是警察,不过她很好奇,哪里突然来了这么多警察,邻居报警的话也没这么快到啊,而且一来就是这么多人。不过她没想太多,连忙道:“警察同志,这个神经病跑到我家里来闹事,快抓走他。”马上,七八个警察都跑进屋来,把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的骆闻拉起来,随后立刻取下骆闻的包,打开搜了一遍,为首的便衣皱起了眉,转身到门口,拨了电话:“报告,他没带凶器。哦,我知道了,我们在原地等。”挂下电话,那人随即回到屋子里,关了门,道:“几位都在这里稍等。”他听到房间里传来小孩的哭声,对女人道,“你先进屋带孩子吧,你丈夫留在这儿。”打发她走后,几名便衣都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李丰田神色透着几分惊慌:“有……还有什么事吗?”“等一下我们领导要过来,我也不知道。”为首便衣侧了个身,对向墙壁。骆闻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只是看着面前的空白,似乎永远不觉得时间在流淌。而李丰田,四顾左右,颇显几分紧张,但这些警察一个都没跟他说话,他也只能干站着。过了将近二十分钟,门铃再次响起,便衣开了门,门口站了满满一堆穿制服的警察。人群里让开一条道,一脸严肃的赵铁民从里面走了上来,进到屋中,看了眼李丰田,随后转过头,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曾经的骆法医。骆闻同样看着他,表情很淡然。赵铁民朝他微微点了下头致意,啧啧嘴,道:“骆闻,跟我去趟局里吧。”骆闻不慌不忙地点点头:“好。”“带走。”赵铁民吐出两字。门外的刑警马上进来,直接拿出手铐戴在了骆闻手上。“这是做什么?”骆闻质疑道。赵铁民冷眼望着他:“你很清楚。”“是吗?我想一定有什么误会。”“那就回去再说吧。”刑警当即把骆闻押了下去。赵铁民转过身,看了眼李丰田,手指了一下:“也带走。”“抓……抓我干什么?前几天不是已经调查清楚了吗?”李丰田叫喊着。但刑警也马上给他戴上了手铐。他妻子忙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手铐戴丈夫手上,拉着赵铁民大叫:“你们又要干吗?”赵铁民毫不理会,一把伸手挣脱开,快步走出了房门,随后,一群警察在李丰田妻女的哭喊中,还是强行拉走了他。已经到了楼下的骆闻,听到上面的喊叫声,停下脚步,抬头往上瞥了眼,随后嘴角浮现一抹笑容,从容不迫地坐上了警车。第九部分:天才的殊途同归65骆闻被带回刑侦支队两天后。一大早,严良走进办公室,瞥了眼正在抽烟的赵铁民,道:“他招了吗?”赵铁民弹了下烟灰,冷哼一声,道:“从前天晚上到现在,我就没让他合过眼,看他样子已经困得不行了,可他意志力很强大,一直装无辜,什么都不肯交代。”严良隐隐觉得他的话似乎不对劲,细细一想,瞬时瞪大了眼睛:“你正式逮捕了骆闻?”“没有,我手里压根没他的犯罪证据,怎么签逮捕令?”“那你是?”“传唤他,协助调查。”严良微微皱眉道:“传唤的话,最高控制人身自由的时限是24 小时,前天晚上到现在都三十多个钟头了,这么做……不太符合规定吧?”赵铁民不屑地道:“规定我比你懂。”严良冷声道:“我最恨你们这帮人搞逼供那一套!”说着,严良就往外走。“等等,你去哪?”赵铁民站起身叫住。“回学校,这事情我没兴趣管了,祝你好运,早点审问出来吧!”“喂——等等,”赵铁民上去拉住他,道,“我知道你很讨厌逼供这一套,逼供确实会搞出不少冤案。可谁告诉你我对骆闻逼供了?”“你都违反规定,超出传唤时间,他三十多个小时都没睡觉了,还不是——”赵铁民打断道:“首先,我承认,以前有些地方是存在逼供的情况,不过现在至少我们杭市的环境已经好多了。其次,你知道我为人,我也一向反对逼供。第三,这么大的案子,我敢逼供吗?万一弄不好,我岂不是有麻烦?而且骆闻曾经是他们宁市的人,我要逼供让他认罪,最后他翻供怎么办?他们宁市的领导告我怎么办?”严良不解道:“那你是?”赵铁民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一切都按规定来。昨天傍晚的时候,传唤时限快到二十四小时了,我让人把骆闻带出公安局门口,让他下车,随后又拿了张传唤单,再把他抓进来。”“这都行?”严良惊呆了。赵铁民似乎颇为得意自己的创新,道:“当然,连续传唤也是不允许的,但法律没规定到底多久算是连续传唤,我这么做对付骆闻,也是情非得已。而且两张传唤单上他都签过字了,一切手续合法。”严良张张嘴:“你……这样你天天把他送出公安局门口,再给张新传唤单又带回来,岂不是能把他关到死?”赵铁民咳嗽一声,道:“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我希望他赶快招了结案,总不能一直这样搞下去。”严良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抬头道:“我能审他吗?”“当然可以,”大概严良最近在警队出入多了,赵铁民这次倒是很爽快地回答,“这里不是市局,是支队,都是我的人。尽管你现在不是警察了,不过我跟手下都说过了,你是刑侦专家,反正老刑警都知道你,这事不让厅里的领导知道就行了。”严良看着他,微微颔首:“谢谢。”“应该我谢谢你才对,不是你的话,现在连谁是嫌疑人都不知道呢。不过,你有几分把握审得出来?”严良坦白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招,我只能试试看。原本最好的情况是,他去找李丰田时,从他的包里至少搜出一样凶器,那样他就无从抵赖了。我没想到他手无寸铁就去找了李丰田。”赵铁民转过身,拿出一叠卷子,道:“好消息是李丰田已经招了,细节还待继续调查。”严良接过卷子,看了一遍,把卷子交还赵铁民,默默转过身,吐了口气。66当严良走进审讯室时,看到的是一张布满疲惫的脸。尽管骆闻还不到五十岁,年纪上算是处于壮年,但两天两夜未合眼,也快达到他的极限了。他面前放着咖啡和香烟,但香烟没动过,严良知道,骆闻从不抽烟。而咖啡,应该喝了不少了吧。赵铁民叫出主审人员说了几句,随后关了门,一同离开,把严良和一名记录员留在审讯室里。骆闻看到严良,强打了一下精神,微微挺起背,朝他平静地笑了一下,道:“警方一定是搞错了,我说了很多次,案子与我无关。”严良缓缓坐下,目光一直盯着骆闻的眼睛,情绪复杂,过了许久,一声轻叹,随后道:“你还不肯承认吗?”骆闻深呼吸了一口,缓缓摇摇头,似乎是在冷笑:“我不知道该承认什么。”“对于你的一切所为,我都已经调查清楚了,你一共杀了五个人,犯了六次罪。”“杀五人?犯罪六次?”骆闻嘴角隐含一抹微笑,“数学老师也会算错数吗?”严良脸上渐渐多了几分肃然,道:“徐添丁不是你杀的,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插手,不出三天警方就会抓到凶手。是你,你替凶手重新设计制造了一场犯罪。”骆闻摇着头,脸上似乎写着不可思议。“不得不承认你的犯罪能力很高,接连杀害多人,警方却始终抓不出你。你故意把犯罪搞得似乎很复杂,不用其他更快捷的工具,偏偏用绳子把人勒死;杀人后在死者口中插根烟;留下‘请来抓我’的字条;以死者的身份伪造三个字‘本地人’。这些一度使得警方根本想不明白凶手想表达什么,这些线索里面究竟有什么关联。”骆闻很无奈地叹口气:“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这些案子跟我完全无关。”他微微抿了抿嘴,道,“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犯罪的吗?此外,我还想补充一点,作为一个曾经很成熟的刑技从业人员,如果真是我犯罪,我想,我有能力根本不留下证据,甚至尸体,都未必找得到。”严良道:“我相信骆法医完全做得到这一切。但你之所以留下这么多线索,是因为,杀人,本就不是你的犯罪目的。”骆闻摸了下鼻子,没有说话。“即便我开始怀疑到你,认为这些命案跟你有脱不了的关系后,始终还是有很多疑问困扰着我。譬如,你为什么要杀人后在死者口中插上一根利群烟?是为了制造案发现场的疑点,扰乱警方的侦破思路,增加破案难度吗?如果换成其他人是凶手,这种动机出发点的可能性很大。可当我把你代入当成凶手,就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你非常非常专业,你很清楚,最能增加破案难度的,是不留线索,而不是额外制造扰乱侦破的线索。可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严良喝了口水,继续道:“直到我去宁市调查了你的往事,才让前面命案中所有的疑点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答案。我这才发现,所有警方勘查得到的线索,均是你刻意留下,刻意让警方发现的。”“按你犯罪时的行为顺序来说吧。你杀人时,不用效率更高的刀具等器械,而用了绳子。你在现场附近丢弃了凶器,当然是为了让警方找出上面的指纹。不过,刀具的把柄上也可以留下指纹,为何不选刀呢?对你来说,用绳子杀人有两个好处。一是绳子有两个把手,你可以在两个把手上都留下清晰的凶手指纹,方便警方的提证工作。二是用绳子杀人能够更容易让警方判断凶手是个左撇子。你曾是优秀的法医,你很清楚,如果你用刀杀人,即便你用的是左手,事后勘查现场时,法医也只能判断凶手用左手持刀杀人,由于缺乏右手的比照,无法完全判断凶手是个左撇子。而用绳子把人勒死,由于你故意让左手的用力远大于右手,再加上一些你在现场故意使用左手操作的细微证据,法医很容易认定凶手是个左撇子。”骆闻笑了笑:“如果真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复杂?大部分人都用右手,我即便不伪造左撇子,警方的调查工作量依然会很大。万一我伪造失败了呢?岂不是更容易露出马脚?”“你不会伪造失败的,因为你是骆法医。”严良很直接地看着他。“这算是对我专业技能的认可吗?呵呵。”骆闻叹息着摇摇头,把杯里的咖啡喝完。“其次,你杀人后在被害人口中插上一根利群烟。这个举动看起来显得很古怪,其实最直接的想法才是最正确的。凶手是个抽利群烟的人。”“我不抽烟。”骆闻平淡地应了句。严良道“:可你想让警方认为凶手抽烟,而且抽的是利群烟。”“有这必要吗?”严良继续道:“你借用死者的身份,留下三个字‘本地人’,其实也应该按照最简单的理解,凶手就是杭市本地人。此外,你每次杀人后,都故意在现场留下一张充满挑衅口吻的‘请来抓我’字条,就是想把案子闹得足够大。你很清楚,杭市这样一座大城市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命案发生。你杀了人后,当然,区公安分局会很重视,会安排人手破案,但这对你太不够了。你需要做大案,需要引起更大的效应,需要让市局甚至省厅震惊,组织大量人手破案。所以你在现场留下挑衅的四个字,目的就是逼迫警方把大量的警力投入到你这个案子的侦破中。你这招确实管用,命案现场留下‘请来抓我’这四个字,简直绝无仅有,第一起案子一出来,立刻引起了媒体的高度关注,当然,也引起了警方高层的严重注意,随即安排大量人手组成专案组破案。”骆闻淡淡一笑:“你既说我杀人,又说我故意想引起警方重视。我是不是能这么理解。在你看来,我既犯罪,也想早点被抓?”严良点点头:“你确实是这么想的。”骆闻笑道:“那也不用审我了,给我去做个精神鉴定,如果我是神经病,那么杀人也不会判刑。”“你的真实动机是想让警方去抓另一个凶手。”骆闻嗤笑一声,并不说话。严良抿了抿嘴,道:“八年前,你从北京出差回到宁市,下了飞机后,你发现家里电话打不通,你妻子的手机关机了。你在回家路上时,又打给了你丈母娘,她说这几天没联系过女儿。你又打给你妻子的朋友,他们说这几天你妻子手机都关机。你打到她单位,她单位说你妻子两天没来上班了。这一下,你急了,赶到家后,打开家门,发现家里空空如也,你妻子、你女儿,还有家里的一条狗都不见了。家里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你一眼望去,应该感觉这个家里既新鲜,又陌生。那一刻,凭你的职业本能,发现了家里的不正常。”骆闻看着严良,微微咬着牙。对八年前他站在家门口那一刹那的感觉,直到现在,依旧宛如昨日。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那一瞬间的害怕,发自心底的害怕。那一份深藏心底的恐惧,八年来,不断将他从午夜睡梦中惊醒,他的面前总是冒出深不见底的那一套空房子,所有家具摆设,都擦得一尘不染。“当时,你没有直接走进家里,而是很冷静地留在了外面,电话打给你的部门,让人带着勘查的工具仪器赶到了你家门口。随后,你和一位你认为能力最好、最细心的学生一起进了房子,对每一寸的地面进行了细致的勘查。那一次,你用尽了各种方法,把整个房子勘查了很多遍,一直从当天傍晚,持续到了第二天天亮。从当时卷宗你自己的记录上看,整个勘查过程还是发现了极其细微的线索的。首先,房子内的大部分地面,都被人用抹布用力地擦过了,没找到一个脚印。而你根据抹布擦地的施力情况判断,擦地的人用的是左手,而你妻子的习惯一向是用右手。其次,你几乎对整个房子都做了血迹显色反应,发现房子里没有出过血。第三,你在卫生间的水槽下方,找到了一小片灰烬和少量的灰质成分,事后,你通过实验室微物质鉴定,发现是烟灰,你又通过购买了市面上各种香烟,对之进行了燃烧后微物质比对,你通过微量元素的细小差别和烟纸燃烧后的不同成分判断,这里的烟灰是利群烟。第四,你找遍了整个房子,最后,在卫生间水槽旁的瓷砖上,发现了一枚指纹。这枚指纹经确认,不是你妻子的,也不是你的,而是一枚陌生的指纹。整个房间找遍了,就只找到这一枚指纹。这些情况都是八年前你自己写在卷宗里的,你应该记得很清楚。”骆闻点点头,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妻女和家里的一条狗都失踪了,家里发现了几项不正常的线索,你判断两天前你家里一定发生了某种意外,于是你在市局报案,做了登记。这部分的卷宗依然保存完好。由于你在宁市市局的地位,所以你报案后,局里很重视,连忙派了大量人手进行附近的人员走访工作。很快,调查到有一名收废品的年轻人,在案发后失踪了。你亲自去了那人的出租屋,提取了此人留在出租屋内的指纹,发现该人的指纹和遗留你家卫生间内的那一枚完全相符。你又对他屋内的东西进行详细勘查,确认他是左撇子,并且抽利群烟。利群烟是中档烟,收废品里的人中,大都抽很便宜的烟,此点显得很奇怪。随后,警方将该人列为了嫌疑人,经过房东和其他几个相关人员调查,他们说此人刚来才两天,印象很浅,只记得身高170 多点,体形略偏瘦,长相很普通,由于接触很短,无法描述绘出他的长相。但房东记得他来租房时聊了几句谈到过,他是杭市城西一带的农民。杭市人大部分都抽利群,所以你认为他是杭市城西一带的人是可信的。可惜八年前那个时候,手机还是相对的奢侈品,社会上大部分人没手机,否则房东租房一般都会留下对方的手机号码,一查身份立刻清楚了,再也没有后面的这么多事了。”骆闻默不作声。严良继续道:“随后,你请求局里联系杭市的警方,协助查找这样一个人。但由于线索太少,只知道对方是杭市城西一带人,二十多岁,身高体形长相很普通,抽利群烟,是左撇子,尽管有他的指纹,但杭市的警方也根本无从查起。你先后多次恳求市局催促,但一来杭市不归宁市管,查找这样一个模糊的人难度太大。二来你家中门窗未发现被撬痕迹,所有地方都没发现血迹,所以无法以命案立案。不以命案立案,自然警方也不会投入足够人力去查了。于是,这个人怎么都找不到了。”骆闻抿着嘴唇,牙齿咬紧。严良咳嗽一声,突然提高了语调,正色道:“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你居然会犯下这么大的罪,杀害这么多的人。你犯罪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找人!当我想明白你这个目的时,坦白说,我整个人不寒而栗!”严良激动道:“我在警界这几十年,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案子,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犯罪动机。有的是意外,有的是为钱,有的是仇杀,有的是因情,有的是为了栽赃陷害。可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有人连续杀人不为别的,只为要发动警察,帮他找出另一个人!”“关于你妻女失踪的真相,你一无所知,甚至对于那个出现在你家中的人的情况,你知道的也很有限。你仅有的线索是他二十多岁、身高中等、左撇子、抽利群烟,杭市城西一带的农民,有他的指纹。你为了用你一己之力,把这个人找出来,于是到了杭市城西,连续犯下命案,每次犯罪中,都故意巧妙地留下这几条线索,除此之外的犯罪过程,你处理得一干二净。你很清楚,在这几条有限的证据面前,警方想破案,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海量比对指纹,找出这个人。同时,你必须要犯下惊天大案,才能迫使警方足够重视,投入足够的警力去比对指纹,帮你找人。所以你要嚣张地留下‘请来抓我’四个字,挑衅警方。你每杀一个人后,就等着警方去海量比对指纹。可惜,尽管警方每次都去周边比对了,却都没找到人。你认为杭市城西一带这个范围太大了,每次的比对往往也是在案发地附近进行,所以你不断在城西不同的区块犯罪,目的就是利用警方不断投入的警力,把整个城西的所有人比对个遍,帮你找出这个指纹的所有人来。”“所以,更多的犯罪细节都可以解释了。你很清楚,时隔多年,那个人的身高大致不会变,但他的体形也许变了,也许现在是个胖子了。你无法确定,你不知道对方的体重。所以你每次犯罪中,都处理了地上的脚印,避免让警方通过脚印确认出凶手的身高体重,从而去比对指纹时,可能会错过真正的那个人。但是经过四次后,警方依旧没找出那个人。你感到很着急,希望提供警方更多的线索,更大范围地去比对。于是你在杀害孙红运时,原本他是在马路边的绿化带旁被你袭击,你杀死他后,却把他拖过了绿化带,带到里面的水泥地上。你这么费力,只不过想借他的手,留下‘本地人’三个字,告诉警方,凶手是杭市本地人这一点。绿化带里的泥土很松软,根本无法写下足够清晰辨认的字。马路旁铺的地砖很硬,如果留下字,需要很大的力气,不符合一个临死挣扎人的状态。于是,你只有把他拖到了水泥地上,那里才能最好地留下‘本地人’这三个字。而你要把他拖过绿化带,必然要踩到绿化带上,你不愿留下脚印,所以穿了他的鞋子,并模仿死者被拖行的足迹特征,把人拖过去,使受力分析无法准确判断你的身高体重。”严良叹息一声,继续道:“其实,在你自己的内心中,我还是看到了一点点的良知。因为,你内心是厌恶犯罪的,过去你的思想是,任何理由的犯罪都是可耻的。可是你为了自己找寻妻女失踪的真相,为了找到那个出现在你家里的陌生男人,你还是选择了杀人,杀了很多人。从你自身角度出发,我相信,你也认为你是个自私的人。你为了寻找答案,去杀人,可是以你的本性,你无法对普通人下手。于是,你用曾经的账号,登录了公安内网,专挑居住地登记在杭市城西一带的刑释人员下手。我已经找人查过,你三年前虽然辞职了,但你账号一直有登录公安内网的情况。”骆闻平静地道:“我虽然辞职了,但偶尔感兴趣了解一下公安内部动态,这应该不算什么吧。如果不合规,停掉我的账号就行了。”严良皱着眉望着他:“你还不认罪吗?”骆闻笑了笑:“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新颖。”这时,审讯室门敲了两下,记录人起身去开门。赵铁民推开门,朝里望了下,目光在骆闻身上停留了几秒,随即对严良道:“问好了吗?”严良大声道:“差不多都交代了。”赵铁民笑着从身后拉出了两个人,正是朱慧如和郭羽。两人看到骆闻,都不禁瞪了眼,但随即表情恢复正常。骆闻连忙大声道:“严老师,你的故事很有趣,不知道有没有证据支持?”赵铁民咬了下牙,说了句:“那好,你接着审。”他忙关了门,把朱慧如和郭羽带走了。等他走后,严良道:“不用再掩饰了,刚才朱慧如和郭羽两个人你看到了吧?他们看到你被抓了,一定心理防线顷刻崩溃,很快和盘托出的。即便你前五起命案依旧不肯承认,但只要他们俩交代,对你的效果一样。”骆闻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是吗,朱慧如我认识,面馆的,另个男的?我见过几次,叫不出名字。不知道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俩杀了徐添丁,而你,帮助他们伪造了现场,躲过了前面几次的调查。”“是吗?这也和我有关?”骆闻一声冷笑。“证据在于徐添丁的案子找到了同样的指纹。”“这是我的指纹吗?如果不是,好像似乎丝毫不能说明跟我有关吧?”“那一晚的经过,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我想听听在你的故事版本里,我又和这两个几乎不认识的小孩子有什么瓜葛。”骆闻笑了下。严良道:“9 月8 日晚上,朱慧如和郭羽在某种情况下杀死了徐添丁,我想他们本意并不是杀了他,而是意外,因为他们俩都不像敢杀人的人。徐添丁头部被石头砸了,以及前身的三刀,是他的原始伤。两人意外杀死徐添丁后,你第一时间出现在了现场,不知你们间进行了何种对话,总之,最后你帮助他们掩盖了罪行。首先,由于不是你本人亲自犯罪,犯罪现场简直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线索证据,你无法把现场彻底清理干净。于是你想出了把尸体抬到旁边树丛里藏起来,而在第二天凌晨,弄了几百张折成心形的百元大钞,放在现场周围,引路人进来找寻,从而颠覆性地破坏了现场。其次,朱慧如去送过外卖,这点想必很快就会调查出来,无法隐藏,那样一来,警方也会将她列为重点嫌疑人。于是你马上想到了要为他们俩制造不在场证明。怎么制造呢?你让他们先回去,故意走到监控下面,让监控记录他们回家的时间。随后,在徐添丁手机里找出微信他说的话,录到你手机里,拨打了他通话记录里最常联系的朋友电话,打通后,播放这句话挂断,伪造成徐添丁是在10 点5 0 分遇害的假象。这还不够,你为了让朱慧如和郭羽的不在场证明显得无懈可击,你还让郭羽回去后,特地跑到便利店买药,有了人证的证明。同一时间,你在现场细心地割划着徐添丁的身体,留下血条,显示凶手杀人后停留现场很长一段时间割血条。如此双重保险足够给他们制造不在场证明了。其三,徐添丁心脏处的一刀,拔刀时必然溅出了大量鲜血,我想朱慧如衣服上一定有不少血。于是你要郭羽把朱慧如背回去,免得被路过的人发觉。但背她回去需要理由,所以,我相信朱慧如腿上受伤,也是你想出来的。你真的很细致,她受伤后,你故意让她先穿牛仔裤,符合女性爱美的心理习惯。同时,警察看不到她的伤,会怀疑她撒谎。可是当她再穿短裙露出伤口后,警察对她的怀疑心理当然就烟消云散了。其四,一定是你在案发后买了把新的同款水果刀,交给了朱慧如,让她在必要时候拿出来,展示给警方一把新刀,更打消她的嫌疑。可惜,这一条朱福来并不知情,我想朱福来可能是想替妹妹掩饰罪行,于是两个人的话说反了,差点露出马脚。其五,面对警方的问答技巧,也一定是你当晚的晚些时候找到他们俩,告诉他们的。其六,你做了双重保险,你留下了李丰田的指纹。一来警方肯定会对可疑对象比对指纹,发现朱慧如和郭羽都不符合,自然就会排除。二来,一旦警方发现这指纹是连环命案的,那么更会彻底排除朱慧如和郭羽的嫌疑,因为他们不可能是连环命案的凶手。并且你格外细心地故意把留有指纹的易拉罐放在树后,造成凶手没看到这个易拉罐,忘记擦除指纹的假象。”“我承认,你在协助朱慧如和郭羽的这一次犯罪中,几乎把所有人都骗了,几乎差一点我也排除了朱慧如和郭羽的嫌疑。唯一让我能保持清醒头脑的一点是,当我认定你是凶手后,将你代入案件中,我相信你杀徐添丁的现场根本不会弄得这么狼狈,而且除了指纹外,也不像前几次丢弃凶器,留下其他几条线索,那么唯一的解释只有,徐添丁不是你杀的。”骆闻撇撇嘴:“是吗?我跟你说的这两个人很熟吗?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掩盖杀人罪行?”严良道:“原本我也不理解,你为何要为了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冒这么大风险。本来我以为你暗恋朱慧如—”骆闻听后不禁一声冷笑。严良接着道:“后来我觉得不可能,你不是那种性格。我实地去了河边好几趟,朱慧如和郭羽杀死徐添丁的位置,走在人行道上是看不见的,必须走到下方的草地里面才行。否则你们停留在那里好几分钟,路过的人早发现了。可我按照时间推算,你一定是在他们杀人后的第一时间就在现场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合呢?于是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当天晚上,原本是你准备杀死徐添丁的。还有一条理由支持这个判断,当晚你在现场留下了李丰田的指纹。你一定专门制造了李丰田的指纹模型。我认为,对于这种犯罪证据,平时你不会带在身旁的,而当晚你身上就带着,说明你那个时候出现,分明本就是想杀他。”骆闻没有说话。严良继续道:“你杀徐添丁的理由很简单,一是徐添丁足够令人讨厌;二是在前四次你每次杀一个人,警方随后比对周边指纹的节奏,你认为太慢了,你要制造大案,逼迫警方投入最大的警力,进行最大面积的指纹比对工作,找出李丰田。孙红运刚死没几天,如果徐添丁又被杀了,那么连续两起命案的规模效应会对警方产生最大的震动,他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比对指纹的。并且孙红运和徐添丁被害的地点属于城西两个不同区块,那么这次比对指纹的范围也会涉及整个城西吧。可是巧合的是,朱慧如和郭羽意外地先你一步杀了徐添丁。你既觉得如果是你杀了徐添丁,这两个小孩子的人生也不会遭遇这么大悲剧,你又觉得挽救他们的人生同时,还能继续进行计划,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你决定替他们伪造现场。但由于现场太糟糕,你无法做成前几次相同的案子,于是你放弃了留下另外几条线索,只留下指纹而已。”骆闻平淡地抿抿嘴:“故事很生动,可我还是一句话,所有这些都跟我无关。”严良瞪着眼,隐隐含着怒气:“你以前总说,任何理由的犯罪都是可耻的,这也是你的从业精神。可我万万想不到,说出这句话的人,竟然杀死这么多人,却丝毫没有羞愧之心。你的自私彻底掩盖了你的良知!”骆闻道:“确实和我无关。法律是讲究证据的。不是你能把整个故事说得通,就能判断一个人有罪。否则,这套剧本,我可以改装在任何一个人头上,相信也有办法说得通他的犯罪动机。”严良怒气冲冲地问:“你9 月8 号为何半夜才回家?”“我经常很晚回家,这一点,我相信如果你们调查了小区的监控,能够证实。”严良冷哼一声:“我很清楚,你经常晚回家是为了掩盖你需要犯罪的那几天的晚归,使你犯罪那几天的晚归显得不突兀。你9 月8 号晚上去哪了,有谁能证明?”骆闻做出思考状:“我想想……嗯,一般我经常晚上在附近闲逛,都是一个人的,恐怕没人能证明。因为我常去的地方是河边、公园、旁边山上,我喜欢半夜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我一个人居住,百无聊赖,放松一下身心。”“那你为何9 月9 号凌晨2 点出去又回来?”“我想想……哦,我记起来了,当时我肚子饿,家里没东西吃,想开车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吃的,到路上发现店面全关,我跑了一圈就回来了。”“那为什么你3 点多又出去了?”“我实在饿得难受,想看看3 点多有没有小吃店开门了。”“不是因为去案发现场扔几万块钱吗?”骆闻平和地笑了笑:“当然不可能了,我说了我跟案子无关。再者说,如果是几万块钱,我该去银行取现吧,警方可以调查一下我的取现记录。”严良冷声道:“上次搜查你家就发现了,你抽屉里就有几万块现金,说明你平时家里有放较多现金的习惯,所以你不需要临时去取钱。”骆闻叹息一声,苦笑:“那我又该怎么自证清白呢?”严良哼了声,道:“你在哪吃的早饭?”“我记得当时我出来时没找到开门的早餐馆,于是我只好去爬山,打发时间。后来我开车到了最近的一家肯德基吃的,如果那家店还有当时监控的话,能够证明我说的话。”“可是爬山这个时间段,就没人能证明你确实在爬山了?”骆闻道:“爬山时还遇到过其他人,不过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否还记得我,我不清楚。”“你这么说,我们根本无法查实。”[WWW。WΓsHU。COM]“可你这么说,我也无法自证清白。”严良道:“你为什么去找李丰田。”骆闻道:“前面关于八年前的卷子,你说得很对,我这么多年来也确实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可我没办法调查。前几天你来我家时,落下的那个信封,我无意看到了里面的内容。里面写着你们通过指纹比对,找到了你们案子里的那个嫌疑人,随后又因证据不足,把人放了。我无意地看了眼上面印着的那枚指纹,我对八年前卷子里印着的指纹印象极其深,我只看一眼,就发现两个指纹是一样的,李丰田就是我需要找的人。”严良道:“当时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而是你自己跑到他家去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抱歉,我对这个答案的追求,实在太迫切了,我等不及了,我必须马上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而你的卷子里写着,警方虽比对指纹,发现了他和你们案子里凶手留的指纹一致,可是他有很多不在场证明,证明他不是你们要找的凶手。你们抓了他后,又把他放了。于是我就按照你卷子里登记的地址,直接找到了他家里。”“那么前天白天,你走在街上,为何往垃圾桶里扔了一块鸡胸肉,后来又捡了回去?”“当时我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想试验一下,这只是反跟踪的小技巧,我已经跟你之前审问的那位警察介绍过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你们怀疑我是凶手,所以跟踪我。”严良叹息一声,道:“你的所有话倒是滴水不漏!”“不,我只是说实话。”严良低下了头,随后长长叹了口气,问:“这么多年,你寻找你妻女失踪的真相,你找到了吗?”67顿时,骆闻眼中闪现出了光亮,整个人挺直了,严肃地望着严良,慢慢地吐出几个字:“请你告诉我。”严良没有看着他,只是望着面前的空地,缓缓道:“李丰田是这里的农民,前面些年,他都在江苏,在一家建材市场租了间店铺,做点建材生意,他老婆也是江苏人。这几年杭市拆迁很多,他家的农田被征用后,分了六套房,所以他去年回到了杭市,也接着做建材生意。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来吗?”骆闻面无表情地看着严良。严良依旧没看他,还是望着地面,淡淡道:“八年前,李丰田赌博,输了很多钱,被人追债,于是逃到了宁市。他一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逃到宁市后,他什么也不会,本想表面装成收废品,实际想入室盗窃赚快钱。但他到了宁市的第三天晚上,他逛到了宁市海曙区平康路1 8 6 号的天成公寓。”严良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他看到2 幢1 单元2 0 1 室阳台的窗户开着一小半。刚好入冬了,晚上人很少。他一直等到半夜,直到周围人家的灯都关了,他沿着水管爬到了二楼,拉开那户人家的窗户,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