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国之母,那样高 坐云端的人能同你交心,真叫人受宠若惊。定宜道是,“娘娘教诲,定宜记在心上。不瞒您说,今儿来前也想过会有这么道关口,真逢着了,好歹心里有准备。十二 爷同您说起过奴婢,奴婢诚惶诚恐。奴婢早前过得并不顺遂,能遇见十二爷是奴婢的造化。奴婢知道自己斤两,并不一心求什么位分,所以太妃不待见,原也是应 当,没有什么不平的。”皇后唔了声,转过头看枝顶几片勉强支撑的枯叶,怅然道:“和宇文家结亲,哪个不是自惭形秽?我当年不过是 尚义局的女官,娘家根基也不粗壮。我阿玛是四品京官,四品,在京城什么都算不上。也是仗着爷们儿的宠爱,一步一步到了今天,里头有波折,并不是一帆风顺。 当时我也灰心丧气过,可最后还是挺过来了。你要相信,这个皇族是历朝历代中最有人情味儿的。总有那么几位爷心里存着真,他们不滥情,遇见一个就认一辈子。 你呢,运气比我们还好些,十二爷身边没人,你用不着和别的女人争,你的就是你的,看看,多大的福气!所以再受挤兑也得忍着,忍着忍着就守得云开了。回头我 找机会替你们说合,贵太妃一时不能接受你,不碍的,咱们有时间呐,慢慢就让她改观了。”皇后一派温言絮语,定宜心里感激不已,蹲了蹲道:“娘娘和奴婢掏心窝子,奴婢还有什么可违逆的,一切但听娘娘吩咐。”皇后笑着端详她,“这么水灵的姑娘,十二爷和我说你早前给刽子手捧刀,我真想象不出来是个什么模样。”定宜也笑,低头说:“这是奴婢谋生的手段,卖力气的活儿,小打小闹的还行,时候长了受不住。像做瓦匠,砌墙倒没什么,就是搬砖辛苦,我总搬不过人家。”皇后啧啧道:“可怜见的,这种粗活儿我是没干过,女人和男人到底不同,比力气永远比不过人家。”絮 絮说着,人都进了西所。朗润园虽不大,屋子却也有一百三十五间,只有三位太妃住着,地方是相当宽绰的。太妃们平常无事,常来益思堂消遣。这里的书房也不成 个书房了,后来改成了戏园子。台上角儿们都摆好的架势,人一到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唱昆曲《莲池献瑞》、《寿庆万年》。命妇们找座儿听戏,皇后请了贵太妃进里间叙话。彼此坐定了客套两句,“今儿是太妃千秋,皇上事忙脱不开身,命我来给太妃祝寿。”边说边起身蹲个双安,“太妃瑶池春不老,寿域日开祥。”贵太妃忙去搀,笑道:“心意到了就是了,叫皇后给我行礼,怎么担当得起呢!”皇 后仍旧扶她坐下,应道:“该当的,您是长辈,咱们是小辈儿。自己家里不讲究身份,只有亲疏。”底下宫女送茶进来,定宜接了蹲身奉上,也不坐,在一旁侍立 着。皇后瞧了一眼老十二,刮着茶沫儿对贵太妃道,“不光咱们万岁爷惦记着您的寿诞,那天上畅春园,也听老爷子提起来着。念叨您爱吃胭脂鹅脯,让花儿总管预 备着,没准儿过会子亲自来给您贺寿呢!老爷子终没有忘记您呐,年纪上去了,心也软乎了,总念及旧情。有回御膳房报菜名儿,他想起来让人请笔墨,把以往亲近 的太妃名字都写下来了,头一个就是您。”她这么说着,贵太妃脸上惘惘的,不知勾起多少回忆来。半晌醒了神,有点不好意思,掩饰着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提这个做什么。太上皇今年有六十了吧!我四五年没见过他了,上回还是在万寿节上,远远瞧他一眼,真是老了。”皇后抿嘴一笑,“岁数是有了,可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六十岁的人了,模样还像四十多似的。”女 人呐,只要爱过,提起这个人,心里总会隐隐牵痛。贵太妃原本是喀尔喀赛音诺颜部的公主,十四岁的时候部落和朝廷联姻,她被送到中原,进宫就封了贵妃。三年 的圣眷隆重,她对那位开国帝王满心的爱慕和景仰。三年后他淡出她的生命,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她不恨他,甚至找藉口体谅他的绝情,但是却恨那个抢走他 的女人。在她看来要不是慕容锦书,他不会变成那样。明明已经决裂了,最后还是封她为后,那个女人是狐狸精,她摧毁了整个大英后宫,把她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 痛苦之上。男人昏聩,皆因为身后那个女人,所以她尤其恨那些撺掇男人独宠专房的妖孽。简直像个病症,看不得深情款款的戏码。在她眼里慕容锦书甚至于眼前这 位素皇后都是同样的人,她们是心满意足了,别人的生死,还在她们眼里么?只不过皇后带来了个不错的消息,她突然没有那么讨厌她了。太上皇还念着她,这对于她来说是天大的喜讯。他记得她的生辰,也许会来看她,她一时仿佛身在梦中……盼了二十多年,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如果有朝一日能听他喊她的名字,这辈子便也足了。人逢喜事,顿时活过来了似的,那份光鲜打心底里透出来,一直漫延到脸上。皇后适时道:“要是太上皇过园子,十二爷的事儿同他一提,我料他应当是同意的。”贵 太妃看了定宜一眼,不置可否。既然没有急吼吼回绝,说明还有商量的余地。皇后又道:“咱们身在帝王家,吃不完的珍馐美食,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还稀图什么? 无非就是那么一个人,能知冷知热罢了。您有您的忧心,十二爷有十二爷的打算。他在外头历练了那些年,早不是少不更事的了。今天既然来见您,必定经过了深思 熟虑,太妃何不放手让他自己做决定,促成了一段好姻缘,也是您的福泽不是?”也许幸福的人更懂得宽容吧,先前油盐不进的贵太妃居 然有些松动了,只是没有把条件放到最宽,掖着两手说:“既然皇后发了话,我也不好一点不通融。这么的,不说庶福晋了,略往上升一级,给个侧福晋就是了。至 于嫡福晋,还是不成。”她叹气道,“出身太低,叫外人怎么看?那些亲王家眷里头排去,就是侧福晋那档的,搁在一块儿都落人家一大截,更别提嫡福晋了。我是 没什么,还不是怕他将来遭人耻笑!现如今是一头扎下去只管情啊爱的,到将来少了帮衬,就知道我今天的话有道理了。”定宜是无可无不可的,自己有过最坏的打算,再得到什么特赦都在意料之外。十二爷却不大高兴,蹙着眉头坐在圈椅里默不作声。皇后就说这些年轻人欠考虑,这么一点儿一点儿的挤,最后结果坏不到哪里去。已然是侧福晋了,嫡福晋还会远么?她冲定宜使眼色,“还不快谢太妃恩典!”定 宜应个是,跪在脚踏底下磕头,只听上头悠悠飘来太妃的话,“这孩子还算对我脾胃,不声不响的,受了委屈没有哭哭啼啼,也没忙和爷们儿诉苦,是个有脊梁骨的 人。这么的,今年有闰月,春打在腊月里。我瞧立春那天是好日子,就请皇后费费心,在皇上跟前替我请个旨。横竖早晚要办的,年下指了婚,大伙儿都了了一桩心 事吧。”☆、第74章???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没有坏到哪里去。贵太妃能松口,着实叫定宜有点意外,“就是因为皇后提起了太上皇么?你额涅高兴了,才格外给了我宽贷。”弘策盘弄手串,惘惘道:“她心里苦,我也知道。只是有时候太钻牛角尖,弄得自己不痛快罢了。”哪 个重情的人不是这样呢,定宜说:“不能怪她,换了我是她,也觉得活着没有乐趣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再有能耐,到最后还是得依附男人。你给吃给喝都不 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乎她,把她放在心上。”她挨过去一些,抱住他的胳膊枕在他肩头,仰脸说,“比如咱们,明明处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你喜欢上别人 了,把我仍在一边了……我想起来心里就发凉。”他们的归程在华灯初上的时候,临近年尾,买卖摊开得很晚。街边上都是些小贩,担子 高处挂一盏灯,那些灯一片连着一片,从镶着玻璃的车窗上照进来,照亮他的脸。他的眉眼间有融融的暖意,笑起来越发显得温情,低声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 人,于这千千万万人中间找见一个合适的,你以为那么简单?我是亲王,是贵胄,想要女人,甚至用不着开口。在喀尔喀的时候左右翼给我送美人,都是十五六岁的 年轻姑娘,花儿似的,我一个也没留。就想着将来回中原,找个能说到一块儿的人,安安稳稳活到老。可能也是自小知道情字艰难,我额涅给我做了一个悲惨的示 范,让我后来在这上头特别较真。”“那我得谢谢你额涅,要不也轮不上我呀,你早就成别人的了。”想了想又顿下来,“你说人家姑娘花儿似的,我跟人比落了下乘了吧?”他挑起一道眉毛,“可不!头回见你,小个儿,娘娘腔,站在大太阳底下歪个头、眯个眼儿,像个二愣子。”她哧地一笑,“那后来呢?”“后来……”他抚了抚下巴,“一根筋、运气不好、爱絮叨……”最后戳一下她的胸,“这儿还小。”定宜轰地一下红了脸,这人太没正经了,当他是个君子,谁知道说着说着就露馅儿了。她不依,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又不是我情愿的,那不是处境不好嘛!我也愿意长得……大点儿,可是老拿布勒着呢,能大到哪儿去。”“那现在呢?放开也有阵子了,回头让我看看。”他笑得很无赖,也很伤感。又是一年,这一年就这么蹉跎了。她扭捏了下,“你手冷不冷?我给你渥着。”然后揭开大氅,把他的手搁在心口上。她这个爽朗的脾气,真是无可挑剔了。反倒是弘策有点不好意思,隐隐一层红晕爬上脸颊,手却没有收回来,嘴里还顾左右而言他,“回头翻翻黄历,看立春在哪天。下旨之前再活动活动,应该还来得及。”“也用不着太较劲。”她说,“位分对我来说就跟那堪合似的,无非住驿站住得名正言顺罢了。没有呢,我照样也找地方落脚,就不在你醇王府啦,在酒醋局胡同,也一样。”对她这种诸事不计较的态度,弘策表示不满,“你就不愿意和我成双成对的,人家看见了一指,说这是公母俩?”她想了想,慢慢笑起来,“是挺好的,我喜欢别人这么说。可要是没这造化,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心里装着我一个人就成了。”他泄愤式的在她胸上抓了一把,“做了侧福晋就打上烙印了,将来就算扶正,还是侧室提拔,尊贵上头逊人一筹。”她嗳地一声,含胸往后缩了缩,“我都不在乎,你急什么眼儿。”“这人真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他拿她没辙,和风细雨又揉了两下,“见大。”“真的?”她很高兴,“我也这么觉得。上回做了新的小衣,搁了有程子,昨儿拿出来穿,小了……”他赶紧上来捂她嘴,外面还有两个赶车的呢,藏头诗似的说话没关系,抖露得这么明白叫人笑话。定宜回过神来,这私房话让外人听见是不好,忙一缩脖子把脸藏进了灰鼠暖兜里。马 蹄哒哒,身随车动。她坐车很有诀窍,脑袋得保持平衡,腰肢随波逐流,漾起来很曼妙很好看。他托腮看了一阵儿,眼睛盯着,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明儿我要进 宫面圣,镇国公吉兰泰叫我逮住了,他曾经勾结马帮暗杀过两浙巡盐御史,那事儿当初有人给他遮掩,让他顺利逃过一劫。前阵子几经周折找见了那位御史的夫人, 她手上有御史私留的账册,上头明细一目了然,皇上瞧过了自然明白原委。只要挑出来一个,后面的就好办了。弘赞太油滑,几次查到他都叫他开脱了,我也不急, 有法子让他自投罗网。”定宜她爹的案子因为牵扯之前的一宗旧案,从下往上捋,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她是不太懂那些的,只是问:“那位御史太太怎么不去告状?既然手上有证据,何必藏那么久,不给丈夫申冤?”他转过脸轻轻一哂,“既然能杀御史,一个女流之辈对付起来就更容易了。那御史夫人不是傻子,底下有儿女,不得不明哲保身。再说告状不是想告就能告的,衙门里不接,判你个诬告朝廷命官,连都察院和刑部的人都见不到。”她蹙眉靠在围子上,点头说:“这个我知道,好歹在衙门里混过些年头,也看到过求告无门的冤案。”他 笑了笑,“你瞧见的根本不算什么,你跟着师父专管刑狱,堂前事能知道多少?审案子又用不着刽子手在场,听说的不过是皮毛罢了。官场太黑了,皇上高坐明堂, 他想扫清天底下冤情,可是办得到么?上情下不达,那些吃着皇粮的人中途耍猫腻,皇帝就是个瞎子聋子,别指着他能明察秋毫。现如今我是落到你手里了,要不然 谁去捅那灰窝子,得罪一大帮子人。”她靦着脸讪笑,“辛苦王爷了,那我给您捶捶?”他倒受用,舒舒坦坦伸着大长腿往小腿肚上指指,“这儿……回头修书给汝俭,让他回京来。要不了多久见真章的时候就到了,届时只怕有场硬仗要打呢!”她把他的腿搬在膝头上慢慢揉捏,听他说什么硬仗就害怕,“我三哥不会折进去吧?”他沉默了下方道:“我尽力,总不至于太糟。”这下她更害怕了,“话怎么说半截儿呢,你这不是吓唬我吗。既然有风险就别让我三哥出面了,就算翻不了案我也认了。”他无奈看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吗?”她耷拉下了脑袋,“这么看来少说话多磕头这招也不管用了。”他嗯了声,“你刚才在额涅跟前使的就是这招?”“要不然怎么的,胡吹海侃?她不兜脸扇我大耳帖子才怪!那些名门调理出来的姑娘话都不多,我得学着点儿,免得她更瞧不上我。”她哀哀看他,“弘策,我三哥怎么办?”他苦笑着摸摸她的脸,“我说了尽力,到时候会审的人多,要偏袒也得不动声色。就算吃些苦头吧,性命至少是无虞的。”定宜心里生疼,汝俭不见得不知道那些,可他还是想给爹翻案,她想起来就泪水涟涟。她这模样叫他不知所措,赶紧安慰吧,说:“没事儿的,有我看顾着,坏不到哪里去。既然不想隐姓埋名活着,早晚得经历这么一回,咬咬牙,忍过去就好了。你别哭,哭得我心里慌。有什么话就说,流眼泪能顶什么用?”她掖着鼻子道:“我是觉得汝俭太可怜了,他心里压着事儿也不告诉我,我还老认为他开开山、做做买卖,日子过得挺滋润。”他叹息着捋捋她的头发,“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些东西情愿豁出命去也要捍卫,比方理想、比方尊严。”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不能体会那种心境。以前在市井里混,只要能吃饱穿暖,没有什么不能退让的。现在甚至觉得当时要能越过边界去了番邦,也许汝俭就不用回来面对危险了。可是离开大英,就再也不能继续她和他的缘分了。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肩头的团龙上。她总归是相信他的,有他在,多大的困难都能越过去。回程的路有点长,她犯了困,靠在他怀里打盹。只觉他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似的。她发笑,笑容挂在嘴角,迷迷糊糊凑上去吻他喉结,他颤了颤,把她搂得越发紧。到家的时候他抱她下车,她揉着眼睛想自己走来着,他不让,就这么直剌剌送进了卧房里。走得有点急,放在炕上的动作也还是急,她眼皮沉沉睁不开,听他窸窣宽衣解带的声响。没多会儿他上炕来,低声喊她爱肉儿,她吃吃一笑,不答话,把手覆在眼睛上。他解她的衣襟,灼热的嘴唇蜿蜒而下,她不觉得害怕,只是紧张,僵着双臂攀附他。他是健朗的伟男子,斯文的外表下有犷悍的手腕,每个动作都能震碎人的心肝。案头燃着灯,隔了一层落地罩,细碎的流苏那头是一面巨大的黄铜镜。灯火杳杳里映照出两个人的身影,她羞得不敢看,不敢却又忍不住不看。急促的喘息里浮现他紧绷的身腰,那线条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仿佛弓臂上优雅的弧度,蓄势待发,充满力量。她 吃痛,蜷缩起了手脚,他低头吻她,汗湿的一缕发飘坠下来,打在她颊畔,痒梭梭的。朦胧里看他的脸,像张上等的金碧山水画儿,彩粉描勒的山廓是他俊朗的眉 眼,金钩铁线的奇峰是他含情的唇角。俨然堕进深海里,上不达天下不及地,就这样漂浮着,所有感官里都是他。他把她的呜咽吞没,只剩下裸/露的皮肤上一簇簇 的细栗,暴风雨席卷,簌簌颤抖。记不起过了多久,恍恍惚惚魂飞天外。醒来的时候蜡烛已经灭了,外面有亮投射在窗上。她侧过身子看边上的人,他正沉沉好眠,睡梦里的脸难得的稚气,没有锋棱,就是个简单的男人。她抬手给他掖被子,他睡得极浅,轻轻一碰就醒了,嘟囔着问:“天亮了?”定宜撑起身去推窗,微微开启一道缝,细细的沫子飞散进来,原来是雪地里的反光。“又下雪了……”她没说完就被他圈回了被窝里。“衣裳没穿敢去推窗?”他嗔了声,“廊子上有人值夜的,不怕被人看见?”她撅嘴道:“不是你问我天亮没亮嘛,我就看看。”“我只是随口一说。”他捏她鼻尖,“死心眼子,明天给你配个西洋表,我教你识钟点。”她暖暖的身子挨过来,贴在他胸口上。天生她的体温比他高,简直就像个小火炉。他把她捞进怀里喟叹:“在喀尔喀的时候怎么没遇见你,否则夜里是不愁了。”她却听出挑挞的味道,挣扎着问:“夜夜侍寝?”“想什么呢!”他捉住她,“别乱动,打算再杀一回?”她面红耳赤,“旨意还没下,你说话不算话。”“我一时没把持住。”他还算老实,痛快地应承了,“是我的错……你说会不会怀孩子?”这么容易就能有孩子?她说:“不能吧,上回不也没有?好些女人成了亲,生不出孩子,求爷爷告奶奶的,咱们最好别这样。”他点头说:“那我勤勉点儿吧,能行的。”他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她厌弃地白他一眼,“我听说吃姑娘儿能怀闺女。”他想起下朝回来的路上看见的那种灯笼果儿,褪了皮一个个黄澄澄的,“就小摊上插个牌子,上面写着‘姑娘论斤卖,一个大子儿十二两’的那种?”“对,就那个。”她眉开眼笑,“没熟透的酸,熟透的甜着呢!”她还是个孩子,苦虽苦过,其实心智没全开,她眼里的世界总比别人的有意思那么一点儿。他说成啊,“宫里回来我绕到集上看看,要是有开了窖的拿出来卖,就多买他两斤,吃了咱们生闺女。”还没成亲就谈生孩子怪臊的,不过既然贵太妃点了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她轻轻舒口气,现在就等汝俭回来,爹的案子顺顺利利办下来,汝俭和海兰成了家,大家就都算有了好结局了。☆、第75章临近年尾,各处都张罗起来了。太上皇当初退位时散出去的妃嫔们安置在随近苑囿,逢着过节,宫里按份例送东西,吃的喝的不在话下,裁新衣裳的绫罗绸 缎也不少,可是总有那么些小东西置办不齐全,得太妃们想起来,或进宫讨要,或自行采买。贵太妃宫里的总管陈敬就专事这个,大伙儿都知道内务府的人阔,怎么 来钱?就是捞油水捞的。陈敬在朗润园相当于内务府总管,但是园里主子少,银钱过手也有限,碰上这种机会不会假他人之手,一般都是亲自出马。带两个小太监, 赶上一辆板车,这就往内城里去了。城里可太热闹了,过年好挣钱呐,春联摊儿都排了半条街了。在人群里穿梭,陈敬熟门熟道。三位太妃吩咐的东西一样一样弄得了,看看天色日正当空,肚子唱空城计,那就医肚饿吧!老地方,前门外东荷包巷的高名远大茶馆享点儿小福去。京城茶馆有些兼卖饭食,分门别类配了专名儿,比方红炉馆、窝窝馆、搬壶馆,还有二荤铺。高明远属饽饽铺子,最出名的就是杠子饽饽。拿硬面做成长圆形饼子,有甜也有咸。炉子上放鹅卵石,连拌炒带烘烙,做出来的饽饽和别人家的味道不一样。陈敬是熟客,进门儿伙计就叫唤上了,“哟,陈爷!长远没见您呐……”膝头子一点地,“可想死小的了。您吉祥。”陈敬摆摆手,“甭给爷打哈哈儿了,前头带路吧!”他 有他专门的雅座儿,在茶馆东头一个隔间儿里,面城背河,是个能眼观六路的风水宝地。这高明远呐,不单是个茶馆,其实有他更深一层的含义。皇城以南,六部官 员云集的地方,说差事捐官、藏奸纳贿走交情,很多都在这里完成。太监好打听,找一犄角旮旯坐着,多多少少能刮点儿进耳门子里。伙计上茶来,他说今儿想吃烂肉面,那伙计一通抓耳挠腮,“这得上二荤铺,我们家没有啊。”“没有你上人家铺子买去呀,没见陈爷愿意吃吗!”说话的不是陈敬也不是茶馆掌柜,是个四十郎当岁的黑汉子。长得挺窝囊,小眼睛却精光四射。伙计纳了闷,再一琢磨人家没说错,蔫头耷脑办去了。陈敬打量这人,“你是谁呀?”那人把手上食盒儿往桌角一放,就地打了个千儿,“小的叫沐连胜,您不认识我,可我说一人儿,您准知道。”陈敬乜斜他一眼,“说话别拐弯抹角的,爷没那么多闲工夫听你扯犊子。”沐连胜忙应个是,半拉屁股挨在了对过长条凳上,“您是贵太妃跟前总管不是?那巧啦,您家十二爷带着上园子请安的那姑娘,我们家养活她十来年,我是她养爹。”这一听陈敬愣了神,眼前人看着也忒磕碜了,什么玩意儿啊这是,怎么能是十二爷侧福晋的养爹呢!他掏了掏耳朵,“你小子乱认亲,腚上皮痒痒了吧?”沐连胜嗐了声,“您别不信呐,我死鬼婆娘是她奶妈子。他们家败了,没人肯收留她,我那婆娘可怜她没爹没妈,带回老家来的。”好像有点儿谱,说得似乎联系得上。可也不大对劲,人家家境虽不好,也不至于让他来养活。人家有哥哥呢,有舅舅呢,做买卖做官的。这人一看就是个泥脚杆子,坑蒙拐骗偷什么都干的主儿,蒙事儿蒙到他头上来了。陈敬撅他八丈远,“你胆儿肥呀,跟我这儿使假招子?小子,回家吧,你奶奶正夸你呢,好孙子!”“嘿!”沐连胜咂了两下嘴,“您别忙骂我呀,我问您,那姑娘是不是叫温定宜啊?属羊,过年十九?”他往前凑,指指眼角,“这儿,有颗针鼻儿大的黑痣。”对上了,陈敬翣翣眼,“你打听得够仔细的,花了不老少功夫吧?你这儿跟我瞎搅合干嘛呀?要钱没有,要官儿我给不了。你不是我们侧福晋的养爹吗,你上醇王府啊,功臣还换不来几两银子?”这个捅到沐连胜心窝子上了,他呸了一声,“老子稀罕她的银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里头有门道!陈敬好奇心发作起来谁也挡不住。他慢慢吹茶,隔着热气看他,“敢情您二位有过节?”“她就是个白眼儿狼啊!”沐连胜吸口气打算数落,一看外头人来人往,起身把门儿关了起来。桌上食盒盖子一揭,往陈敬跟前推了推,“您别光喝茶呀,吃点儿点心垫吧垫吧。”陈敬垂眼一看,尽是甜食儿,糖耳朵、蜜麻花、黄白蜂糕、盆儿糕……瞧着眼晕。他晃晃脑袋,“怎么回事儿,说吧。”哎 哟这下沐连胜打翻核桃车了,从家破人亡一直掰扯到她拜师学艺,又从拜师学艺兜转到进贤王府当差,越说越生气,“她装男人蒙了我那么些年,早知道她是个丫 头,我把她卖了人,也不叫她现在这么气我。您说我就是让她喝水也养到这么大,她登了高枝儿了,好家伙翻脸不认人呐她。给我几钱银子,打发叫花子呢!我是拿 她没辙了,可不能叫她祸害醇王爷不是?她爹当初是朝廷钦犯,她自己呢,爷们儿堆里混大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不定让多少男人受用过了。您家王爷出了 名的正人君子,心太善,瞧人可怜就钻了人家的套儿了。您就干看着,让太妃跟着没脸?不能啊!您得回太妃,破了那丫头的局,这么着您也立了大功了,十二爷还 得谢您呢!”陈敬听完都傻了,真要这样就出大事儿了。别说王府了,就是个普通宅门儿,也没有娶这样背景少奶奶的呀。“你这话当真?好好想明白喽,有半句虚的脖子就得离缝儿!”沐连胜拍胸脯担保,“我说瞎话,就叫我死了下十八层地狱。您上顺天府打听去,有没有一个叫沐小树的拜在乌长庚门下。德内大街贤王府,有没有过一位女扮男装的鸟把式在府里走动过……”陈敬心里直哆嗦,烂肉面也不吃了,赶紧取了暖帽扣上,往外就走。走了两步顿下,回身指指他,“在京找个落脚的地方,哪条胡同住着告诉这儿伙计,防着太妃传你。事儿要都属实,少不了你的好处。”沐连胜连连道是,呵腰送走了人,得意打起了拍子,“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那桃园弟兄论短长……只杀的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那厢陈敬回到朗润园,着火似的进了恩辉庆余。贵太妃正歪在榻上抽兰花烟呢,听见踢踏的脚步声抬起了头。陈敬跑得匆忙,还踢倒了堂屋的铜鹤摆设,哐当一声响,吓人一大跳。“怎么回事儿?”太妃皱起了眉头,“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陈敬上来扫袖打千儿,“贵主儿,奴才刚从外头回来,遇见个人,听见了一些话。可了不得了,十二爷出事儿啦……”贵太妃坐起了身,沉着嗓子呵斥:“什么十二爷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儿,给我捋顺了舌头回话!”陈敬顺了顺气儿,从头到尾把怎么见了沐连胜,沐连胜又是怎么把十二爷侧福晋的老底抖出来的,这长那短都回禀上去,贵太妃措手不及,愕然道:“有这样的事儿?问明了,是不是刁民信口雌黄?”“奴 才吓唬他来着,说查有不实就要他的脑袋,他一口咬定了侧福晋就是沐小树。”陈敬咽了口唾沫,“贵主儿,过不了多久就到立春了,您这会儿且斟酌斟酌吧!又是 犯官之后,又是女扮男装,这要传出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十二爷八成蒙在鼓里呢,侧福晋会装样儿,哄得十二爷把心放在她身上了。怪道那天不声不响的,这 种人呐,名分不名分是次要,她看得透彻着呢,只要手上抓住了爷们儿,荣华富贵少得了她吗?十二爷好性儿,您得替他拿主意。别好好的爷,到最后坏在她手里。 回头大婚,这事儿就街知巷闻了。侧福晋以前共事的人呐,旧时的街坊呐,堵得住谁的嘴?叫宫里和畅春园知道了,恐怕十二爷不单面子没地儿搁,连仕途都要受 挫。”贵太妃一时没了主张,喃喃道:“我就说这女孩儿不简单,把你们十二爷弄得五迷三道的……这事儿先别声张,你打发人去查,上顺天府、上那个什么大杂院儿去查,都给我问清楚了来回我。真要是像沐连胜说的那样,这个女人就决计不能留,早早儿除了干净。”天 底下做妈的,没有一个愿意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人骗。老十二从喀尔喀回来时她也问过他身边的人,这些年竟没给一个姑娘开过脸,她送去的两个宫女也给退回来了, 感情方面他就是一张白纸,什么歪的斜的都没有。这下子好,被人钻了空子,他是一心一意对待人家,人家呢?蒙他,骗吃骗喝骗位分,真让她做了嫡福晋,那还得 了,醇亲王府不得叫她搬空了!一个犯官之女,爹被处死三个哥哥子充军,她能是什么好东西?老十二叫人哄得昏了头,说什么都信了。今儿是叫陈敬撞上了,要是 大伙儿都晕乎着,生米煮成熟饭,弘策怎么应对这场名誉扫地的突变?太妃气得捂胸急喘,自己想想实在委屈。皇后那天的话她当真了, 盼着太上皇,到人定时候他都没来。自己上了一回当,心里一高兴居然答应让定宜做侧福晋,现在想来简直丢人现眼,叫小辈看着,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想汉子。自己 后悔不迭,可是说出口的话不能反悔,恰好他们那儿出了纰漏,她就咬紧了槽牙要出这口恶气。没多久派出去的太监就来回禀,沐小树是确有其人,但侧福晋和沐小树究竟是不是同个人就不得而知了。贵太妃转过脸吩咐陈敬,“明儿请她到朗润园来,到时候把她师父和院儿里街坊一块儿弄来,让他们认人对质。我就不信了,她能把眼睛鼻子移了位,叫人认不出来!”“嗻。”陈敬领了命,垂着两袖却行退出了恩辉庆余。第 二天一早算准时候叫齐了人,十二爷五更要上朝房点卯,辰时才散朝,所以辰时之前带人正合适。朗润园里一伙人卯正三刻到了酒醋局胡同,进门的时候天才蒙蒙 亮。原以为院里人都没起呢,谁知道这位侧福晋已经在前厅喝茶了,见他们来了有些意外,但是不显得慌张,从从容容问他,“太妃有均旨要下?”陈敬气势矮了半分,赔笑道:“回侧福晋的话,您和十二爷的事儿快定了,太妃心里头记挂您呐。传您过园子,缺什么短什么的,娘两个合计合计好说话儿。”定宜哦了声,“既这么,请谙达稍待,容我换身衣裳。”“不用。”陈敬笑道,“我瞧您这身挺周正的,就是见太妃也不失礼数。您看趁早吧,您到那儿太妃刚起呢,正好是您孝敬的时候。您端个茶,打个手巾把子,能讨太妃的欢心呐。”急 了点儿,话虽说得合理,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定宜也算经历过事儿,这么一大清早的,十二爷才走没多会儿,朗润园里就来人了,这是什么时候上的路啊?她留了 个心眼儿,一头披氅衣一头嘱咐沙桐,“你就别跟着啦,院儿里两颗石榴树干放着怕会冻死,你让人弄两捆稻草给它们包上。我瞧年前还有场雪,大得很呐。”沙桐往前搓了两步,听明白了,应个嗻,把人送上了马车。☆、第76章到朗润园,没像陈敬说的那样太妃等她服侍,人家早早儿就起来了,端坐在正殿里,低头打量她的錾花护甲,听到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气氛不一样,定宜从进园子那刻起就觉察到了。以为婚事上不会再有波澜了,可是现实总比预想的多变。她上前蹲身,“恭请太妃娘娘万福金安。”太 妃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就让她一直这么蹲着。刚开始那一小会儿还好,到后来就有点撑不住了,蹲得小腿肚里直转筋。这套蹲安的本事只有宫女才练,外头祁人多礼 的,大街上遇见打招呼,一落一起,转瞬即过,哪像现在似的。定宜叫苦不迭,看来贵太妃是在给下马威,不是调理规矩这么简单,后头只怕有大磨难呢!果然的,太妃喝完了一盏茶才让她免礼,她咬着牙直起身,下半截都不是她自己的了。勉强站定了低头听示下,太妃发话了,“今儿让你来是有些事儿要找你核实,亲王大婚不是随随便便说办就办的,小家子还打听新奶奶出处呢!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沐连胜的?”定 宜心头一跳,敢情就是坏在这上头了。她回京没多久,确实也没打算再和他有牵扯。不是说登高就忘旧,她也怕,沐连胜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多少银子都不够他使 的。万一叫他知道了,这辈子都别想摆脱他的纠缠。天天儿登门要这要那,三句话不对就要揭发她,这种日子没个头了。现在倒好,干脆 捅到太妃跟前来了,八成也觉得她这儿没指望了吧!她叹口气,脑子里挣扎起来,以她的脾气,明人不干暗事,承认就承认,她行端坐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现 在时机不对,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姑娘给人家,有了污点,婆家九成是瞧不上的。何况这婆家还是天下第一家,能那么容易糊弄吗?她只有横下一条心了,就算是睁眼说瞎话吧,什么都比不上和十二爷在一起重要。她摇摇头,“回太妃的话,奴婢不认识这个人。”“不认识?你的化名不是叫沐小树吗?”太妃直起了身子,哼笑道,“他可是你养爹,听说拉扯你十多年,起早摸黑的挣钱供你在京开销。现如今你说不认识他,真是利益当前,忘恩负义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啊。”定 宜心头不屑,姓沐的颠倒黑白,她在沐家待了六年,后来进京,他隔三差五来讨钱,硬要算,她早就把这六年的吃穿用度都还给他了。现在他反咬一口,她不好辩 解,只有硬着头皮否认,“太妃别听人胡诌,我和十二爷认得不是一天两天,您就算信不过我,也应当信得过十二爷,”“好好的,扯上爷们儿干什么?我现在是问你,十二爷叫你迷得没边没沿儿的,问他,他能明白多少真假?”贵太妃嘴角微沉,上下打量她一遍,“你不是诗礼人家出身吗,这点子规矩不懂?到现在还挺腰子在我跟前回话?”定宜被她喝得一凛,忙跪下磕头,“奴婢是慌神了,请太妃恕罪。”贵太妃轻蔑地瞥她,“你是该慌,不承认不打紧,传沐连胜进来,当面锣对面鼓的,什么都弄明白了。”陈敬奉了命出去传人,沐连胜低着头哈着腰从门外进来,跪地一通顿首,“小的沐连胜,给太妃老佛爷磕头。”贵太妃叫他认人,“你回头看看,这个是你养闺女不是?瞧真着了,这不是好玩的,再过两天她就是醇亲王府的侧福晋,你诋毁皇亲,是要剥皮抽筋的。”沐连胜咕地咽了口唾沫,“小的不敢,小的一个穷种地的,要不是委屈,也不能上您这儿来。小的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丫头现如今连亲都不认了,小的夜里想想,实在心头不平。太妃您是观音菩萨再世,求太妃替小的做主。”贵太妃不耐烦听他这些话,她只在乎温定宜的来历,因努嘴叫他看,自己稳坐钓鱼台,等他最后决断。沐连胜歪着脑袋瞧过去,不消第二眼就笃定道:“是她,她化成了灰小的也能认出她。”定 宜却开始琢磨,沐连胜这人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他再恨她,大不了上顺天府诉苦,上大杂院儿骂街,断想不着、也没有门道搭上贵太妃这条线,看来是有高人给他 指点。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反将他一军,便冷声道:“你是受了人指使吧?十二爷近来在办一宗案子,其中涉及的人我不说你心里知道。你是他们派来有意打乱十二 爷阵脚的,我说得对不对?别人许了你银子,你就到贵太妃跟前来诋毁我。你主子给你多少好处,报个数,把那个收买你的人供出来,十二爷加倍的犒赏你。”转而 又对贵太妃磕头,膝行两步挨在太妃脚踏边上,含泪哀声道,“太妃……额涅,我和十二爷是真心实意相爱的,今儿别说受些冤屈,就是为他死我也不皱一下眉头。 额涅不在内城,不知道十二爷现下承办的政务,老案子翻出来,牵筋带骨少不得一场震动。十二爷正为案子焦头烂额,额涅千万不要听信谗言,受人摆布。”这话一说看似又有几分道理,贵太妃耽耽看着底下的沐连胜,厉声道:“她说的是不是实情?敢有半句假话,查出来了叫你死无全尸!”沐 连胜也慌啊,得罪了那头才真是死定了,所以只有一口咬住了不放,趴在地上说:“太妃老佛爷您圣明,她把十二爷顶在头上为自己开脱,您没瞧出来?您问问她, 她是不是温禄的闺女,十二爷办的是不是温禄的案子。她接近十二爷就是为了利用十二爷,自己说漏了嘴,可叫我给逮着了。”定宜气得打颤,这个混账,当初被人追赌债打瘫在水坑里,要不是她把他捞起来,他早下阴曹去了。现在真后悔,那时候让他死了就没有眼下这事儿了,答应给他钱他还是不依不饶,看来小庄亲王不光许了他银钱,还捏着他的命呢吧!贵 太妃被沐连胜一点拨如梦初醒,“温定宜,温禄……错不了了。瞧着挺好的姑娘,没想到心眼儿这么多。早前说你父母双亡,我心里着实可怜你,想着这孩子不容 易,皇后替你说情,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结果呢,你就是这么算计着我们娘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门楣虽不低,可那是以前的事儿。后来又是男扮女装又是做 刽子手,你当我们十二爷是什么人,由得你这么作践?”她已然是百口莫辩,案子还没审到底,她现在承认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悲声哀告,“天下姓温的多了去了,焉知我一定是温禄的闺女?求额涅明察,千万莫叫亲者痛仇者快才好。”贵太妃啐了一口,“谁是你额涅,不知道羞耻!到这会儿还狡赖,陈敬,把人带进来!沐连胜一个指证你也许有偏颇,叫那些和你朝夕相对的人来认你,这样总不会错了。”定宜惶然回头看,门外进来了师父和夏至,还有大院儿里的几个街坊。她隐约觉得大势已去了,就算师父师哥不戳穿她,别人呢?她沉腰瘫坐下来,罢了,命里注定没这福气,强求也求不来。只是忧心这趟过后,十二爷审案的立场要受质疑了,这沐连胜出现得真是时候。师父进来却没有看她,甩袖子打千儿向上行礼:“顺天府典狱乌长庚,给皇贵太妃请安。”贵太妃也不饶弯子,直截了当问他,“乌刀头,你收了几个徒弟?”乌长庚卷着马蹄袖答道:“回太妃的话,小的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夏至,一个叫沐小树。”贵太妃点点头,“那沐小树现在何处?你瞧瞧跟前这人,是不是你的小徒弟?”定 宜扁着嘴看了师父一眼,乌长庚目光不过一掠,拱手道:“回太妃的话,我那不孝徒是个爷们儿,可不是什么姑娘。他在我身边待了五六年,跟我比跟家里人还亲 呢。我舍不得他干一辈子刀斧手,他想脱籍上贤亲王府当差,我没留他。后来他跟着七王爷去宁古塔了,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儿,就……再也没回来。”他 满面哀容,贵太妃瞧在眼里也没言声。陈敬适时站出来,对着同福夹道的街坊说:“你们呢?沐小树和你们一个大院儿里住着,说认不出来我可不信。”转头叫人搬 了大托盘进来,盖布一揭,底下码着二十五两一锭的银铤,足有十来锭,讪笑道,“世上没有银子撬不开的嘴,看见没有,你们只要出个声儿,说沐小树是不是眼前 这人,说得属实,这银子就归你们了,到时候置房置地,随你们高兴。”外头市面上一升米不过十四五文钱,这二百五十两银子对这些市 井小民来说是天大的数目,也许一辈子都挣不来那么些。大伙儿面面相觑,口干舌燥。点头,对不起乌长庚,摇头,对不起自己和一家老小。正犹豫呢,三青子媳妇 儿张嘴了,“这个昧良心的银子咱们不能拿,虽说得了钱能过两年松快日子,可也不能为这个诬陷无辜的人不是?”她觑觑定宜,手指头一指,“这哪儿是小树啊, 小树鼻子比她塌,眼睛没她大。我们树儿是方脸盘儿,这是鸭蛋呐,差得远了去了,压根儿就不是同个人。”“嘿!”沐连胜着急了,“三青子媳妇儿,你不能因为你们家顺子认了人做干妈就糊弄太妃,太妃跟前,打诳语是要杀头的!”三 青子媳妇儿呸了一声,“你这个老不要脸的,当初你见天儿上夹道里堵人,逼着小树挣钱养活你。那时候多大点儿孩子啊,刚出来学徒,没钱奉养你,你是又打又 骂。后来孩子没办法了,下了职跟人推独轮运粮食,人家一车运三袋,她一车一袋还打跌呢,孩子多可怜呐,你倒好,伸得了这个手!现如今小树没了,你盯上个不 相干的人,还想祸害人家挣黑心钱。天菩萨在头顶上看着你呢,仔细一个雷劈下来,劈得你永世不得超生!”本来是为对质,结果市井百姓一多就乱了套了,都咬着牙骂呀,从八辈祖宗骂到灰孙子。太妃被他们吵得脑仁儿疼,叫进来一拨太监,都拿着棍棒,谁再嚷嚷打谁的嘴。好容易镇住了,她拍着圈椅把手呵斥,“街坊情意重,好得很。给我拖出去打,打到他们说实话为止!”太监们应个是,刚要动手,打外头进来个人,大冬天摇把扇子,眼波流转,满脸坏笑,插秧一拜,“弘韬给贵太妃请安。”贵太妃有些意外,“七爷怎么来了?”七爷咧嘴一笑,“这不是大年下吗,我得了几匹上好的云锦,给三位太妃送过来。进园子听说这儿升堂呢,怎么也得凑凑热闹啊。”他四下看了圈,“乌师傅也在这儿呢?这是干什么呀?哟,我十二弟妹也在?”七爷是个搅局的高手,他一到,这事儿基本是黄了。太妃拉着脸道:“在问定宜是不是沐小树,老十二不能娶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侧福晋,他不要脸,我还要呢!”七爷一拍大腿说:“沐小树,巧了!您把她师父传来了,怎么不打发人传我?沐小树跟着我上宁古塔,在我身边待了大半年呢,我和她熟啊。您看您又是银子又是棍棒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要收买、要屈打成招呢!”贵太妃看着他,有点儿气短,“那七爷说说吧,她究竟是不是沐小树呀?”七爷回身看了小树一眼,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她的真名儿。说起来太心酸了,他们都瞒着他,把他当个傻子,亏他一直对她掏心窝子。他 仰起头,脸上隐隐忧伤,“不是,我那树儿啊……丢了。跟着到了绥芬河,和人伢子交手,里头险象环生,她就丢了,没有了。至于这弟妹啊,您瞧她的模样,像个 泥里水里打滚的人吗?别人不知道老十二,您是他亲额涅,您能不知道他吗!瞧他人模人样的,肚子里比黄皮子还精呢,谁能蒙得了他呀。您这会儿别担心别的了, 只要知道一点,老十二这回的对手厉害,您要让他腹背受敌,他往后可得恨您。他们俩好,让他们在一块儿得了,您何必空做恶人呢。宫里不发话,畅春园里不发 话,您乐得自在不是,做恶人挨骂,两头不是人。您瞧我现在学乖了,我好好的,有成人之美,大伙儿都喜欢我啦。”贵太妃眨着眼睛不 知道说什么好,每回看见老七总有种无力感,这人已经活得出神入化了,和他较真没意思。她站起来,居高临下打量定宜,“罢了,我也乏了,你好自为之吧。回去 转告老十二,要大婚可以,两抬花轿一块儿进门。我这儿给他瞧好了嫡福晋的人选,赶明儿我进趟宫,再上畅春园去一趟,你们的事儿啊,就这么定了。”说完转过 脸冲陈敬指点,“你瞧瞧,弄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在这儿玩孩子过家家呢。得了,赶紧都轰走吧,别叫我看了心烦!”陈敬夹着尾巴应个嗻,赶鸭子似的把人都赶了出去。七爷上来扶定宜,看她腿里直晃,让小宫女儿搀着往外走。她眼泪汪汪喊他,“七爷,您救我来了?”他背着手,折扇一下一下敲打在脊背上,“可不嘛,我陪着我那蒙古媳妇儿进宫见皇后,在顺贞门上遇见沙桐了。老十二军机处议事,不能立马出来,我心里着急,连媳妇儿都不要了,先过来救救场,免得你受苦啊。”她嗳了声,“我这……七灾八难的,亏得您了。”说 起这个七爷更难过了,“你就没把我当自己人……”一肚子话想倒出来,瞧边上有多余的耳朵,摇着扇子把人都打发了,自己上来让她搭着胳膊走,边走边絮叨: “原来你叫这名字……定宜挺好听的,不过还是没有小树好听。往后我照旧叫你树儿吧,我那蒙古福晋叫满什么的,我嫌拗口,改叫她小满了,带个小字儿,能让我 想起你。”他脚下顿住了,哭丧着脸看她,“树儿啊,我那福晋太厉害了,三句不合心意她就捞袖子开打,我都成三孙子了。还是你好,可你为什么选弘策呢,他不 过比我有出息那么一点儿,你就选了他了,找了这么个恶婆婆治你,何苦呢!你瞧这回要两抬花轿一块儿进门,你怎么打算啊?心里难受不?我这儿空着呢,借你靠 靠吧!”没等定宜回神,他一伸手把她搂进怀里了。☆、第77章这个自作多情的主儿!定宜使劲挣,“要不老挨福晋揍呢,你就是该啊!赶紧撒开,再不撒开我也不客气了。”七爷说:“你不难过吗?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体贴你。”她恨得跺脚,“我不用你体贴,我有我们家十二爷!您还嫌我麻烦不够多,非给我搅合两下?”七爷本想多坚持一会儿,结果看见夹道那头有人走过来,一拳握在腹前,每一步都满蓄风雷。他吓得松开了手,往后退一大步说:“老十二,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还知道君子呢?”弘策咬牙狞笑,“你君子,你搂着我的女人?”“我认错人了。”七爷简直有点口不择言,“我错把她看成我蒙古媳妇儿了,一时疏忽,罪不至死。”定宜看见七爷那样就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心头有重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扽了扽弘策袖子说:“七爷是好心来救我,要不我这会儿已经被生吞了。”弘策拧眉说:“我都知道了,弘赞想的好法子,他把沐连胜弄出来,无非是先下手为强。我要是草草了结了案,岂不正中他下怀?他怕上公堂,折不起这个面子。”言罢回身看老七一眼,“这会儿都妥了?”七爷说是啊,“我出马,什么事儿办不妥?乌师傅和街坊们都送走了,小树那养爹也逮起来了,回头你想煎想炸,看你的口味。只不过这些琐事好办,你那妈道高一丈,打算两抬花轿一块儿进门呢。嫡福晋都给你寻摸好了,你赶紧想辙吧!”弘策变了脸色,问定宜,“这是真的?”“乐坏了吧?齐人之福啊!”没等定宜回话,七爷酸溜溜说,“你要真弄个嫡福晋,咱们可又在一条线上了,到时候别怪我挖你墙脚。”说完遭弘策一个大大的白眼。两 抬花轿,这是寻什么开心?他又急又气,自己上火也就罢了,定宜呢,更是有苦说不出吧!他矮着身子看她脸色,一面说:“对不住,你跟我在一起,让你受那么多 的委屈。我先前在宫里忙机务,等太监传话来已经晚了。还好有七哥,这回是该谢他。这么着,沙桐把车赶到大宫门外了,你先回车上等我,我稍后就来。”“你上哪儿去呀?”她愁眉苦脸拽住他,“要见你额涅去?多早晚回来?”他勉强笑了笑,“很快,说几句话就来。”他松开她往中所后头去了,七爷目送着喃喃,“戆劲儿上来了,八成找他妈掐架去了。”弘策走得很快,风风火火进了恩辉庆余,陈敬上来恭迎,被他一把隔开了。贵太妃正让宫女伺候盥手呢,看见他急赤白脸的模样心里明白,并不挑破,也不搭理他,慢吞吞擦干净手,坐在杌子上让宫女按摩穴位擦膏子。他 煞了煞火气,还是扫袖行了个礼。贵太妃方嗯了声,启唇说:“坐吧!你来得正好,我这儿有幅画像让你瞧瞧。”示意陈敬把画轴展开,上头一个宫装的美人,梳小 两把,穿一件水粉团花袍子,手里盘弄着团扇,脸上笑意盈盈。她指了指,“这是翰林院大学士李亦周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你的福晋不算辱没了你。我先 头和定宜说过,她要进醇王府做侧福晋可以,头上得有人压着,偌大的王府要个说得响嘴的主子,不能让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掌管你醇亲王府,这是成全你外头行走的 体面。”说着再端详画像,脸上略有了些笑意,“这姑娘我瞧不错,父亲是当朝一品,母亲是老贡王家的四姑奶奶,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哪点不比你那侧福晋强? 年前宫里指了婚,到二月里就可以办喜事了。你放心,妻妾相处的道理,等回头传见这姑娘,我自然吩咐她。至于你那定宜,你同她说,叫她收敛些儿,要是下回再 犯在我手里,可不像今天这么好说话了。”弘策按捺了半晌,终于等贵太妃把话说完,这才拱手道:“额涅用不着传人家,儿子认定了一 个,睡榻上容不下第二人。什么大家闺秀、金枝玉叶,儿子统统都不要。儿子只要定宜,我和她的感情经历风风雨雨,早不是别人能横插一脚的了。请额涅收回成 命,即便您让宫里下了旨,儿子也不在乎抗旨不遵。到时候削爵下大狱,那是额涅愿意看到的吗?”贵太妃惊讶不已,“你魔症了?什么 叫只要她一个?当初你这么说,我只当你闹着顽的,今天还是这两句,她给你灌了*汤不成?你听好了,给她个侧福晋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她最好别指着往上攀,要 有非分之想,管叫她摔个粉身碎骨。李家的女儿你娶定了,父母之命是一重,帝王家的凛凛天威又是一重,你敢不遵,嫡福晋过不得门,你那侧福晋就别想独个儿受 用。我着人把她送进尼姑庵剃度,横竖你们宇文氏有过出家的先例,多她一个也不算多。”到这会儿算是撕破脸了,弘策没想到她半点情分也不讲。以前或者气盛,不在乎儿子的感受也是有的,可现如今年纪上去了,还是这样我行我素。“额 涅不在乎伤儿子的心么?”他低垂着头,语调难掩悲怆,“儿子自小不知道什么是爱,您把我带到这世上,您管过我么?别人养母生母两头跑,两头都受疼爱,我 呢?上您宫里请安,您有没有正眼瞧过儿子?儿子被人排挤遭受不公的时候,您有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现在儿子大了,再也不用受谁的庇佑了,可是我心里总有缺 憾,我也渴望有个人真心待我。我找到了,谁知不顺您的意,您要硬塞个局外人给我,叫儿子痛不欲生,这就是您的拳拳爱子之心?”贵 太妃受他质疑怒火横生,愤然点头道:“好得很,果真好儿子,我一心为了你,你不感念我就罢了,反倒怨起我来了。老辈里的事儿何尝轮着你来说嘴?我为什么会 这样,你去问你那好皇父!我半生凋零在深宫之中,我委屈我无奈,谁来可怜我?你皇父怎么样?慕容锦书不在,他对你千好万好,慕容锦书对他露个笑脸儿,他立 马滚水烫脚似的到人家身边去了,这就是你们宇文家男人的深情!我是没有好好看顾你,那是你们祁人易子而养的好规矩造成的,你来怨我,我去怨谁?”她 有她的辛酸,弘策都知道,可是上辈里犯下的错误,为什么还要延续下去?他愈发横了心,寒声道:“额涅自己受了那些苦,却要儿子走皇父的老路。儿子不觉得自 己爱一个人有什么错,现在遇见定宜,正是最好的时机。没有第三个人掺合,我不愧对任何无辜的女人,我活得比皇父坦荡。难道额涅从来没有期盼皇父全心全意爱 您么?既然您是过来人,为什么不能成全儿子?帝王家的女人,个个都有满腹的酸楚,自己坐困愁城,还要想法子把别人拖拽进来。今儿即便皇父在这里,我也还是 这句话,我能力有限,一生只对一个人负责。说我死脑筋也罢,没出息也罢,我都认了。横竖我从落地起就是个多余的人,额涅看不惯,就全当从未生过我这不孝子 吧!”他痛痛快快说完了,把贵太妃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使劲一挣,养了二寸长的指甲断在了宫女手心里,那宫女吓得浑身筛糠,跪 在地上磕头不止。她狠狠瞪她一眼,且没空和她算账,操起桌上茶盏冲弘策砸了过去,“为了一个女人,敢吊着嗓门儿和你娘说话!你这忤逆的东西,枉我怀胎十月 生下了你,叫你今天这样气我!”他没闪躲,杯盖砸在眉骨上,划出了深深的一道口子,血登时就涌出来了。太监宫女们见状都懵了,陈 敬哆嗦着上来给他止血,被他扬手推开了。他向上一揖道:“儿子没有顶撞额涅的意思,今儿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请额涅见谅。旁的我就不多说了,没的再惹额涅 生气。额涅消消火,儿子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给额涅赔罪。”他震袖迈出了恩辉庆余,血不断涌出来,温热的一片漫延到下颌,滴落在胸前的团龙上。怕吓着定宜,抽汗巾把伤口捂住了,一路走一路灰心,脚上灌了铅似的步履艰难。她没在车上,一直站在辕旁等他。见他这副狼狈样儿倒没大惊小怪,扶他上车,默默咬着唇替他处理伤口。她不发一语他有些怕,低声说:“小伤而已,不要紧的。”她点点头,“回去传太医看看,怕要留疤了。”气哽住了喉咙,顺了好久才抚平,抬手摸摸他的脸,“疼么?再往下点儿就伤着眼睛了。”他受这皮肉苦比她自己挨打还心痛,她想忍住不哭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前倾身子伏在他膝头上,没有出声,然而抽泣颤栗,忍也忍不住。弘策心里不是滋味,拍拍她的背说:“男人大丈夫,这点伤不算什么。别哭了,流几滴血能叫太妃改变心意,值了。”她仰起脸,红着两眼说:“早知道要叫你挨打,我情愿你娶别人。”他笑了笑,“你傻么?忍痛不过一时,娶了别人,煎熬的就是一世。我刚才和她说明了,请她打消那个念头,以前不管我,我的婚事也不必过问。”定宜犹豫道:“她一定很生气,要是进了宫、进了畅春园,事情捅到上头,咱们就真的……”“完不了,逼得我走投无路,咱们就私奔吧。”这样的话题他居然说得很轻松,拉她起身,扶她在身侧坐定,含笑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天涯海角去?咱们做一对男耕女织的普通夫妻。”许多无望的爱情都会想到这步,倒不是真要去做,他有这份心她也足意儿了。靠在他肩头叹息:“好是好,就是太委屈你了。我是什么人呐,原本就跟杂草一样,带累你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叫你跟着受苦?不过真到了那份上,你别怕,我挣钱养活你。”他迟迟哦了声,“我除了做王爷,旁的好像什么都不会。万一没了饭辙,你带我上街边摆摊儿算命吧!”两个人苦中作乐,脑袋靠着脑袋直发笑,笑过了还得接着忧心,定宜耷拉着眉毛问:“你额涅最后怎么说?打也不能白挨啊,一看出血了,必定自责半天。然后说算啦,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是不是这样?”他寥寥勾了下嘴角,“没有那么顺遂,不过总不至于再揪着不放了。我现在想想,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恐怕伤了她的心。可是不那么办,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围城里,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一切因她而起,定宜也挺难过,垂首说:“那等过两天她消了气,我再去给她赔罪磕头。实在恨不过,我挨两下也成,横竖我皮实,打得起。”他背靠着围子摇头,“我和她的芥蒂,根源不在你身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不为婚事,也会有其他的不和,大概母子缘浅吧!”在 他心里,亲情一向很重要。父母兄弟,每一个他都顾念,虽然很多时候别人不一定顾念他。他从来没想过把事做绝,也是逼到份儿上了,明知道他把定宜看得很重, 任由个山野村夫来指证她,不光脸面,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贵太妃失爱太久,已经忘了人间的真情,定宜这些年不容易,他再不护着她,这世上还有谁能保得住 她?他把她的手合进掌心搓了搓,“这事儿咱们暂且不放在心上,回头我往你那儿加派戈什哈,不管谁传你,让人先来回我,不许贸贸然跟着去。我算算时候,汝俭这两天应该快进京了。等他到了,咱们一家子踏踏实实过个年,至于旁的,等过完节再说吧!”☆、第78章原说立春那天要下旨赐婚的,最后圣旨没有颁布,定宜知道弘策进宫疏通了,究竟是什么缘故,她没有追问。其实不问也明白,他总想给她最好的,降了旨,名分定下就定下了。如果不降旨呢,事情便还有转圜。汝俭从山西回来了,忌讳着弘赞要有动作,躲在酒醋局胡同轻易不往外走动。询问起他们的婚事,听说封什么侧福晋,脸上立马老大的不满。哪个愿意自己的妹妹做妾?虽说家世上逊了一筹,可是姑奶奶就得高嫁,名分不对,他是万万不能依的。“我 曾经和十二爷说过,温家的女儿不做妾,十二爷还记不记得?”围桌吃饭呢,酒桌是谈判的好地方,汝俭脸色不豫,“你别问定宜的看法,她糊里糊涂的,脑子一蒙 就什么都不顾了。她娘家人还没死绝,婚事轮不到她自己做主。十二爷要是不能信守承诺,那就把妹妹还给我,就算她将来不嫁人,我也养活她一辈子。”弘策讪讪的,这舅爷不好相与,娘家人比天还大呢,真把妹子讨回去了,那他岂不是白做一场春秋大梦?“三 哥稍安勿躁,大年下的,吉利要紧。”他赔笑给他斟酒,“先前说册封侧福晋,别说三哥要发火,我自己心里也不称意。我和定宜的感情你是知道的,我委屈自己也 不能委屈了她,所以请三哥放心,我必定想法子把这事处置好。至于都察院的案子,镇国公三天前收了监,详情我已经呈禀皇上,请皇上定夺。宫里的意思是会审, 邀庄亲王连同三部九卿旁听,这样堂上的消息能即时让众人知道,那些心里有鬼的必定按捺不住,难保不走当初谋害岳父大人的老路。我仔细掂量过,传你上堂不算 民告官,充其量不过作为人证,他们不能耐你何。”汝俭却缓缓摇头,“我在大同时也琢磨过,横竖回来了,与其弄得那么被动,不如上堂击鼓鸣冤,状告当朝庄亲王,你要查他也用不着绕弯子。”弘策心下犹豫,“这么做有利有弊,恐怕他们头一桩要问的是你私逃的罪过。”“不是有你么。”汝俭笑了笑,“刑部堂官总要和你通气的,大不了先收监,后头的事照你的计划办,不会旁生枝节。”定宜却不能答应,“这样风险太大,万一刑部有庄亲王的人,先把你打个半死,你还有命撑到作证的时候吗?”汝俭脸上浮起无谓的笑,“不试试怎么知道?人这一生总得有些追求,替爹和两个哥哥报仇,对我来说比性命更重要。如今还有你,不给你正名,你如何能进宇文家?算起来这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就是吃些苦我也认了。”定宜摇头,细声道:“你甭替我想太多,我这些年也将就惯了,如果要牺牲你才能进醇亲王府,我情愿不嫁。”她这么一说弘策慌了神,“我会想法子的,就算受点皮肉苦也不至于伤了性命。你说这种话,把我置于何地呢?”汝俭也怪她,“十二爷说得是,别张嘴闭嘴不嫁,夫妻的缘分几世才能修来,别因为一点儿坎坷就轻言放弃了。”定宜愧疚地看看弘策,他脑袋上还顶着伤呢,她说这样的话确实叫他不痛快了。她靦脸笑笑,讨好地给他布菜,想起海兰的事来,忙搁下筷子对汝俭说:“我前阵子去过索家,就那个看金库的索家,他们家搬到北观场胡同口去了。”汝俭神情分明一顿,转瞬又变得漠然了,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多事。”定宜翣着眼说不是,“你以前不是有个订了亲的姑娘吗,是不是叫海兰呐?”他惶然抬起头来,“你见着她了?”“何止见着,还说了话呢!”定宜得意洋洋道,“人家把你当初怎么骑马过他们家巷子的情形都告诉我了,你说你天天绕那么大个圈子就为见她一面,你不累得慌?”汝 俭脸上一红,那是陈年旧事了,可是现在想起来依然心头作跳。他永远忘不了她站在窗口的样子,晚霞里人淡如菊。彼时不过十四五岁,正是憧憬爱情的好年纪。后 来温家家破人亡,连活命都艰难,那些儿女情长就像被冰封住了一样,过了十几年,现在破冰而出,依旧是鲜焕的,活着的。可是毕竟太久,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他解嘲地笑笑,“累不累,你问问十二爷,他对您殷勤示好的时候累不累。”简直像表忠心似的,弘策立刻答道:“不累,再累心里也高兴。”定宜歪了脖儿,又对汝俭道:“三哥,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海兰到现在都没有嫁人,她在等着你呢!难为她一有人提亲就装疯,过年都二十八了,你该给人一个交代了。”他听后恍惚了好久,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舌根生苦,端起酒盏满满呷了一大口,却越喝越是愁肠百结,垂首苦笑道:“她等我干什么?明知道没有希望,为什么还要等下去?我这些年在外孑然一身,没想到在京里还欠着一笔情债,这算什么呢!”也许是自由惯了突然感受到了重压吧,他的动作神情都显得疲累。定宜看了弘策一眼,迟迟问汝俭,“三哥不高兴吗?海兰这么好的女人,遇上她是你的福气。”“所以好女人被我坑害了,要是她早早另嫁了别人,有家有口的,舒舒坦坦做太太,我心里倒没有这么难过了。”弘策忙开解道:“三哥这话言不由衷,如果换了我,自责虽有之,但更多的是庆幸。既然她还在等,就说明她重情义,往后十倍百倍地对她好,把这几年亏欠她的都找补回来,这才是男人的担当。”汝俭茫然看着他,“我现在这样,能给她什么?倒不如当我死了,她寻摸个好人家嫁了,不要让我对不起她。”定宜是女人,女人明白女人的心。耗尽青春苦等一个人,结果他不领情,但凡有点儿心气的都活不下去了。她负气道:“三哥想让她死,也不是多难的事。何必费那么多唇舌,派人把她杀了不就结了吗。”汝俭蹙眉道:“你说什么浑话,我何尝要她死了?”“你的这些话不比凌迟好多少,我要是她,你今儿出口,我明儿就找人嫁了,让你后悔去吧。”她转过脸看弘策,“如果你是三哥,你见了人家会不会这么说?”弘策摇头,“不会。”“看吧,连我们十二爷都知道。有些事你自以为是对她好,可是没有想过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她等了你十几年,这十几年已经从手指头缝里溜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是你轻描淡写一句‘情愿你嫁了个好人家’就能弥补的。你应该说……”她 吮唇想了想,词穷了,只得向弘策求助。十二爷就是十二爷,口才好得张嘴就来,“说当年我是身不由己,但是我从来没有辜负你,我日夜都在思念你。你等我到今 日,我知道你受了大委屈,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错失的时间,我一点一滴补偿给你,只要你不恼我,还愿意接纳我。我拿命担保,往后爱你、疼你、寸步不 离。”他们双簧唱得汝俭目瞪口呆,这些黏腻的话他连想都没有想过,怪道他妹子对老十二死心塌地,这小子哄女人真有一手!他消化得极其艰难,“我没有辜负你,日夜都在思念你……”定宜看着都觉得累,她撑住额头道说:“反正让她觉得等得好,等得值得,你感念她,会和她相守相伴一辈子,就对了。”他明白过来,撂下筷子就站起了身,“那我现在就去见她。”弘策忙说不急,“眼看要过年,索涛官不大,炭敬必定不少,你贸然登门,落了别人的眼倒不好。还是容我先安排妥当了,借七哥侧福晋的名头把海兰招进贤王府,到时候再想法子倒腾出来。”汝俭有些迟疑,“七爷两耳不闻窗外事,给他添麻烦,怕过意不去。”弘策摸摸鼻子,心说但凡和定宜有关,七爷的热情简直无穷无尽。别说顶个名头,就是让他把半个贤王府腾出来他都不会有二话。至 此汝俭的思路算是打通了,定宜居然也可以煞有介事地传授心得,果然是熟门熟道的老手作派。不过让她惊讶的还是弘策的配合,以前看他话不多,还记得当初她登 门求他救夏至时,他脸上那种倨傲的光。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存在就是存在,是镌刻在他骨子里的。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一辈子大概不会和这类人有太多的交集,他 们俩一个在九重天上,一个在尘埃里,无论如何都够不到。谁知这世上就有那么多的奇迹,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也让她发现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他的可爱之 处。她不去醇王府,他差不多把他的书房搬过来了。当然留宿是万万不能的,汝俭眼皮子底下偷情,被逮住了大家脸上无光。可是在一起,彼此都很踏实,就是那种可以互相依靠的感觉,心里想什么不需要费心费力地解释,一个眼神对方就明白。他办事很干脆,第二天汝俭顺利见到了海兰,岱钦回来禀告的时候,定宜正拆了额带给他换药。“你说他们这会儿在干嘛?”他对这个很好奇,嘈嘈切切嘀咕,“那么久没见了,汝俭还是得主动一些。”定宜绞热手巾给他清理伤口,没听明白,囫囵问他,“你想说什么呀?”他笑了笑,“没什么。按说汝俭年纪不小了,应该懂得的。”她狐疑地看他,“懂得什么?”他没应她,打算摸摸伤口,被她把手拨开了,“别乱动,刚撒完药,瞎摸什么呀,手怪脏的。”他一向极爱干净,居然还有被她嫌弃的时候!他比划了五指让她看,“我洗过了,先前修剪完了盆栽,我拿胰子打了好几遍。”她没说什么,牵起他的手,把食指叼在了嘴里。弘策愕然看着她,她还是淡淡的模样,撒完了药取额带仔细把伤口遮盖好,他的指尖被暖暖包裹住,她就一直这么含着,让他想起太皇太后叼烟杆儿的样子。“定宜,”他心浮气躁,“你这是干什么?”她婉转看他一眼,“你说洗干净了,我尝了尝。”他困难地吞咽,“也用不着这么试探啊。”站起来,把她两手落在她肩头,含情脉脉看着她,“汝俭不在家,要是算得没错,至少半个时辰内不会回来。”她脸上隐隐泛红,“然后呢?”“然后……”他拿手指描绘她的唇,从嘴角到唇峰,一点一滴地挪动,“咱们偷得浮生半日闲。”爷们儿好些时候就愿意算计这个,定宜羞怯一笑,并不接他的话,反倒牵了他往外走,扬手指跨院方向,“今儿院里的梅树开花了,早上下过一阵雪,咱们去赏梅。”他无可奈何,等人取鹤氅来,两个人相携上了回廊。后 院有个小小的花园,规格不能和王府花园比,但是胜在玲珑,假山水榭皆有。那树梅花就在假山旁,西北风里开得艳丽,枝头有细雪覆盖,白洁之下猩红点点,愈发 显出欲说还休的美。她站在树下,天太冷,脸都冻僵了,却笑得灿若朝霞,喃喃道:“多好看啊!以前我们家也有这么一棵树,比这个还大。几个哥哥爱装文人,让 人在树下摆棋局,坐在雪地里博奕……一晃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三个哥哥只剩下一个了。”语调里无限惆怅。他和她并肩而立,偏过头来微微一笑,“有得有失,不是多了一个我么。”“倒也是。”她长长叹息,呵气成云,“明儿年三十,衙门里休沐了,你要进园子陪太上皇辞岁吧?”他嗯了声,“本想带你一道去的,可是畅春园里规矩重,今年是去不成了,等明年吧!我回来得晚,就不过这儿来了,没的吵着你。等初一早上我再来,带你上东岳庙赶庙会去。”她说好,枝头一簇细雪落下来,她伸手去接,接在掌心里,未及细看,转眼便坍塌了。☆、第79章太上皇是禅位,因此逢着过年,畅春园比宫里热闹。祁人有守岁辞岁的规矩,一家子陪着长辈闲坐打茶围,到交子时吃了饽饽才许散。今 天是年三十,宗室里最亲近的都得来,不光嫡系的王爷贝勒们,老庄亲王那一支的弘赞兄弟们也都悉数到了场。老庄亲王和太上皇是亲兄弟,老辈儿里就这哥儿俩, 感情自是不用说的。只不过老庄亲王是个寄情山水的人,无心恋栈嘛,年轻时起就不怎么着家。几个儿子打小在上书房读书,和太上皇的一干皇子一道受老爷子调 理,于太上皇来说视同己出,所以逢年过节必留他们的座儿。弘策进院子的时候天色尚早,给太上皇问了安退出来,远远一个小太监上前打千儿,说爷们都在韵松轩呢,请十二爷过园子叙话。韵松轩原是众皇子在畅春园的读书之地,十岁前他也曾在那里渡过了大半年时光。那是个清静之地,在畅春园东路,出如意门过小桥为玩芳斋,其后就是韵松轩。天色依旧不好,年三十里大雪纷飞,略远些就看不清楚。小太监撑着黄栌伞替他引路,伞沿稍稍一抬,松针后是一片精巧的卷棚顶,大雪覆盖得严实,只露出断断续续的灰色屋脊。站 班的宫女见他来蹲了个安,打帘伺候他进门,正殿里热闹得很,十几个兄弟一年到头难得聚在一起,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他前脚进门槛,后脚他们都刹住了, 一个个回身看他,像在看个陌生人。他心头森冷,知道他这回查温禄案,拳头握得太紧了。奉恩镇国公入了八分,在固山贝子之下,是正头的宗室,他翻旧案拿了 他,难免弄得人人自危。其实这些王爷郡王们,或自己、或底下奴才,有几个廉洁的?真要查,谁也经不起。他只作不觉,进门拍了拍身上雪沫子,笑道:“今儿齐全。”抬手拱了拱,“各位兄弟,我来晚了,见谅见谅。”气氛像凝固住了似的,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回应他,还是老十三出来救场,“来得不算晚,七哥和十哥都还没到呢。”过来拉他的胳膊,往炭盆前比了比,“外头冷,先来暖和暖和,我正有话要问你呢。”弘策抬眼一看,那头站着弘赞,含笑冲他招手,招呼他过去。众人又各聊各的家常去了,什么蝈蝈鹌鹑大马猴,凡事绕开了他说,背后却少不得议论他。他也无所谓,横竖听不见,乐得自在。不过弘赞这人真沉得住气,瞧他没事人似的,心里未必不焦躁,面上却掩饰得很好。他过去见个礼,“三哥什么时候到的?我头前儿路过百花深处胡同还看来着,没见着你的车马,原来你早到了。”弘赞依旧笑得温文尔雅,“也是前后脚,才到,袍子上水渍还没干呢。今儿雪真大,只怕长白山以北也不过如此”太监端了老米酒让他暖身,他接过来抿了口,淡淡道:“可不,是有几分架势,不过比起北地来还是落了下乘。三哥得了机会上那儿瞧瞧,冷是冷得透心,不过风景倒真不错。”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弘赞是听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了。他连连摆手,“我在京里生、在京里长,去外埠恐怕受不住。”弘策笑了笑,“渐行渐冷,其实不觉得什么。当初我上喀尔喀也是这样,去了就习惯了。再说连七哥这等的富贵闲人,挨了冻照样说那里美,可见各处有各处的壮阔嘛。”他 们你来我往,话里暗藏机锋,老十三七岁起就出来学办差,这点苗头还是听得出来的。他也没动声色,笑着打岔:“公务一年办到头,大年下的还不许人歇歇?别说 什么长白山、宁古塔了,我前儿上十哥府里,看见个有意思的东西。十王府院儿里散养一只鸡、一位大仙儿,这俩相处还挺好,窝也搭得不远,没事儿串串门儿,真 是好街坊。”所谓的大仙儿就是黄鼠狼,这位和鸡天生敌对,是狩猎和被狩猎的关系,十王爷能把这二位养出友谊来,确实让人惊叹。弘赞频频摇头,“老十就爱捣鼓这种东西,上回看见他把猫和鹦鹉养在一只笼子里,八成也在训练这个。不过后来据说鸟让猫给吃了,他又改养了黄雀和刀螂。这回倒好,居然真叫他养成了。”弘策手里的老米酒凉了,便把酒盏搁在几案上,笑道:“我是不信他能养成的,过两天你瞧瞧去,黄鼠狼的牙九成给拔了,咬不动鸡脖子了,煞气也就灭了。”几个人抚额发笑,恰逢太监传皇上口谕召见弘赞,他领了命起身跟着去了。弘巽坐近了些,兄弟俩头挨着头说话,弘巽道:“你在查的那宗案子麻烦,瞧瞧这满屋的天潢贵胄,哪个心里头舒坦?只怕到最后空做了恶人,弄得人人都怨你。”他何尝不知道其实利害,可是到了这步,不查也得查。“我 奉了皇命,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种案子,谁查谁得罪人,就像当年整顿宗人府是一个样儿。不受人待见,我知道,反正打小就这样,不在乎多一回。”他看了幼 弟一眼,“我这会儿就像趟水过河,水淹到了脖子,往前一步也许上浅滩,也许会没顶。要办弘赞,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只是怕你们平日关系好,回头叫你难 做。”“这个你放心,谁亲谁疏我还分得清,只要他作奸犯科,我绝不偏袒。”弘巽说着又一笑,低声道,“十二哥前两天大闹朗润园的事儿我可知道了,回去替我问十二嫂好。”提起定宜,弘策笑得一派风和日丽。低头抚抚腰上香囊,喜鹊叼铜钱,绣工不怎么样,却是她一针一线做成的。弘 巽瞧他模样,倚着围子怅然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遇见那个人,阿玛吵着让我迎福晋,忘了自己当初怎么样了。”想起来一不小心拿他额涅做了消遣,忙讪讪 闭了嘴。四下里一打量,又说,“我多少也听见些风言风语,十二哥留点神吧。嫂子跟前早做安排,防着有人狗急跳墙。”这个他早就有安排,王府护卫拨了几成到酒醋局胡同,万一有人要下黑手,也不愁不能抵挡。可是暗中的械斗虽可以提防,明刀明枪上门拿人,却是谁都阻止不了的。年三十夜里,正是万家灯火共享天伦的时候。祭拜过了祖先,兄妹两个下棋守岁,杀得正兴起,前院传来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定宜迟疑了下,“这时候还有人走动?别不是十二爷回来了吧!”她撂了棋子起身到廊下看,嘱咐门房,“问明了再开门。”门房应个是,抽了半截门闩问来者是谁,话音才落,外面猛地一脚踢脱了门臼,一个做官的带着几十个高擎火把的亲兵闯进来,副将站在院里大喝:“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接报缉捕充军在逃要犯。”手一扬,“给我搜!”简直像祸从天降,汝俭连躲都来不及躲,就被人从堂屋里拽了出来。定宜发急,唬得人都愣了,上前抱住了哥哥回头斥道:“这是什么规矩,红口白牙上门拿人?”副将冷冷乜她,“步军抓人,抓了就抓了。受冤枉的,查明了自然放他回来;身上不干不净的,保不定牢底坐穿,就这么回事儿。”见她拽着不放,抬高了嗓门儿道,“你阻碍衙门办差,瞧你是个女流不和你计较。撒手,再不撒手连你一块儿带走!”他们这里撕扯,沙桐带来了一帮侍卫,挥手道:“堵住门儿,蚂蚁也不许给我放走半只!我倒要瞧瞧,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拿人拿到醇亲王府头上来了!”两边对垒上了,那个为首的官员到这会儿才说话,压着腰刀上下打量沙桐,“这不是十二爷跟前副总管吗?怎么着,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沙 桐当然认得出,这位是九门提督楼伯啸,从一品的衔儿,掌京城守卫、稽查、巡夜、禁令、保甲、缉捕等要职。他一出现,就注定是场打不赢的战争。沙桐能做的, 无非悄悄让人上畅春园给十二爷报信,自己拖得一阵是一阵罢了。可眼下十二爷在太上皇跟前尽孝,要说上话只怕不易。庄亲王选在这时候出手,果真是绝佳的好时 机。他吸口气,故作惊讶地哟了声,“这不是楼制台吗!”紧走上前打了个千儿,“大年下的您还忙呐,奴才给您道新禧了!”楼提督看他一眼,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本官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干涉,否则以同罪论处。副总管跟了十二爷这么些年,连这个规矩都不懂?”沙桐心里骂他迂腐,脸上却扮出笑模样来,连声说不敢,“奴才奉命替福晋看家护院,楼制台这大晚上的闯门拿人,奴才总要问明情由,回头好向我们爷回话儿。”楼提督看了那对兄妹一眼,“这位是十二福晋?”沙 桐忙道是,“已经呈报进宫,只等宫里下旨了……您瞧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您家公子爷和我们主子交好,两家有来往的,等楼侍卫尚了公主,关系又进一层。 这大节下,您把我们福晋的亲哥哥带走,奴才怕不好交代。奴才没有阻挠您办案的意思,就是求您通融,等明儿我们爷打畅春园回来了,领着舅爷送到您衙门。我们 爷的人品您还信不过吗,您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就是了。”楼提督不为所动,“我是奉了命的,人今儿一定要带走,提督衙门不留人犯,交由刑部处置。等十二爷回府,你替我传个话,本官职责所在,得罪王爷之处,我改日再登门赔罪。”眼看着谈判无果,副将摆手叫把人押走,定宜却万万不能放手。她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痛苦,爹和哥哥被带走就再也没回来。十几年前的噩梦重演,对她来说简直比死还痛苦。她害怕得浑身打颤,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汝俭同生共死。汝俭也无奈,没有想到他们漏夜赶来,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定宜这样他心里很难过,却要装出从容的样子来,只说:“不要紧的,我随他们去。既然早晚要挑明,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替我下了狠心了。”人家合家团圆,她却要经受又一次的骨肉分离,实在叫她难以承受。她仓皇四顾,火把映照下的脸一个个寒冷如泥胎,她不知道该依靠谁。沙桐似乎也束手无策了,苦着一张脸看着她。她愈发扽紧了汝俭,厉声道:“我不和我三哥分开,你们要拿连我一块儿拿。”楼提督感到棘手,虽说还没有大婚,这位毕竟是醇亲王的心头爱,冒犯了终归不大好。人犯无论如何要带走,这么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回身对沙桐道:“副总管别干看着了,我的兵都是大老粗,没的一个不小心伤了姑娘。既然是十二爷未来的福晋,还是顾全些体尊脸面为好。”话到了这份上,终不免强行带人了。沙桐只得好言宽慰:“福晋别急,身子要紧,万事等十二爷回来再作打算。”她不言语,死死拉着汝俭的袍子不松手,结果那副将抽刀把袍角割断了,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还好有沙桐搀着。等回身再想去拽,汝俭已经被那些兵卒带出去了。天上雪密密猛猛飘下来,她追出去,眼睁睁看着汝俭被押解却无能为力。横街上有人放烟花,咚地一声纵上半空,五光十色照亮天幕,然后满城的炮仗和挂鞭仿佛受了感染,震天的动静响彻四方,把她的哭喊淹没在了声浪里。☆、第80章这个年到底没有过好,想想连着两回了,年三十晚上都出了事儿,怕这辈子都对过年有恐惧了。她哭得没法儿,沙桐也着急,打着伞说:“您别介,早晚有这么一回,看开吧!您听奴才的,外头冷,咱们进屋。十二爷这会儿该吃饽饽了,吃完畅春园散了席,这就回来了。奴才打发人在大宫门外候着呢,他接了消息必定立马上这儿来。等他到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啊。”定宜还是惘惘的,心里抓挠得厉害,西北风刀片似的刮在脸上也不觉得疼。站了很久,脑子冻得发木,回身问:“七爷也进园子了吗?”沙桐应个是,“那位爷再不着调也是太上皇的亲儿子,得在老爷子跟前尽孝。”“那我托谁去?”她急得团团转,“去找宜棉,他不是刑部的吗?既然步军衙门要转交刑部,他应该得着消息了。”打定了主意吩咐门里,“给我牵匹马来。”岱 钦为难地看沙桐一眼,沙桐忙道:“这褃节儿上您得沉住气,您去找人,知道人家什么心呐?官场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您去也是受敷衍,还是稍安勿躁等主子回来 吧!您这会儿出去,主子回来一看您不在再去找您,大半夜的尽兜圈子了。我的好福晋,舅爷给带走了奴才知道您着急,可着急也不能把舅爷着急回来不是,还得从 长计议。人是叫九门提督带走的,这位主儿是豹尾班楼侍卫的爹,楼侍卫和咱们固伦公主好,固伦公主又和十二爷亲……好歹有份人情在呢,不会把舅爷怎么样的, 您且放心吧。”话是这么说,可她怎么放心?她爹就是在大牢里被人害死的,要是他们故技重施,汝俭就完了。她只剩这么一个亲人,要是再有三长两短,她对不起死去的爹妈哥哥们。“那我在这里等着,等十二爷回来。”她摆摆手,“你们都进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她的犟脾气大伙儿都知道,众人无奈散开了,只是不走远,还在附近看护着她。雪 倒是小了,风却见大,吹得门上灯笼动摇西晃。她怔怔盯着胡同口,他还不回来,每一刻都异常难熬。刚才听见那楼提督说是奉命,他这样从一品的官职,奉命,奉 的必然是皇帝的命。万一刑部一桩归一桩,汝俭没能击鼓鸣冤,是当作逃犯被抓,要按罪论处,那这里头的说法就多了。迎新的一轮炮竹过去了,四九城渐渐安静下来。空气里充斥着硫磺的味道,间或传来落了单的一两声,不像是力争,倒像是凑趣儿,遥遥地,寥寥地。隐约听见马蹄声,她僵硬的脑子一瞬活了过来。眼巴巴盼着,越来越近了,迷蒙的灯火照见有人急驰而来,顶戴上的红绒在暗夜里像一簇火。她捂着嘴哭了,看见他,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难以掩饰。他下马来抱她,她抽泣着说:“汝俭让人抓走了,你赶紧想法子捞人吧!”弘 策设想过弘赞也许会劫持他们兄妹,也许会杀人灭口,却没有料到他反其道而行,率先把汝俭掌握在了手心里。他得了信儿也四下打探了,弘赞面圣把汝俭私逃的事 呈禀上去,于皇帝来说,缉捕谁,问谁的罪,和他都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他只要治贪,只要整顿朝纲,至于你们底下人斗法,谁胜谁负,各安天命。也就是说汝俭 被抓是得到皇帝首肯的,这么一来要救人暂时是不能够的。“你别急,这事儿咱们进屋再议。”他摸摸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回头斥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就让福晋在外头站着?”沙桐苦着脸说:“劝过了,福晋心里着急,执意要等您回来……”他没理他,解下大氅把人包好,打横抱进了上房里。定宜坐在炕头一味地哭,她经历过风雨,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然而现在除了流眼泪,别无他法。唯一能救汝俭的只有十二爷了,她往前挪了挪,切切摇撼他,“九门提督说要把人交送刑部,刑部是你协理的,你好歹替我想想辙。”她 惊惶的模样让他心疼,忙安抚道:“我已经着人上刑部传话了,你别哭,仔细哭坏了眼睛。步军衙门来拿人,想必是得了上头口谕的,否则没有人能调得动他们。这 回声势大,那么多双眼睛瞧着,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我琢磨着汝俭进去,你爹的案子必定会提起,届时两案并一案,早晚还得落到我手里。”她听了愈发急躁了,“也就是说眼下审他的人不是你?”他蹙了眉,“刑部主审,庄亲王督办。”定宜骇然,“为什么是庄亲王?刑部和都察院明明是由你监管的。”她不谙官场上那一套,为官者各人有各人的职责,监管虽凌驾两部之上,但也仅仅是对案件起督促作用。刑部有刑部的章程,尚书、侍郎审理案子,然后再呈报他过目。除非像温禄案这类专门指派的,否则他没有坐堂亲审的权利。“弘赞职权不小,皇上登基之初就统领军机处,这案子是他回禀皇上的,自然有他接管。”这么一来岂不是只有坐以待毙了?她靠着炕桌吞声饮泣,“是我不好,一直不赞同他上刑部击鼓。要是回京之初让他去,案子现在应该在你手上,就用不着担心他遭人暗算了。”她也是舍不得汝俭挨那五十笞杖,本想等吉兰泰招供了再让他出面的,谁知道留来留去,最后让弘赞钻了空子。他只有不停开解她,“好了,好乖乖,我不会坐视不理的。明儿天一亮我就出去打听,这回也顾不得面子里子了,只要汝俭指控弘赞,我就把案子归拢来,你只管放心。”她眼泪巴巴瞧着他,哭得两眼红肿,“真的?你会尽力帮衬汝俭,不叫他受伤害,是不是?”他替她抹了泪,点头说是,“你只剩一个哥哥,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大舅子,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你跟了我,就应该每天乐呵呵的,瞧见你这样,我心里好受么?你们手足情深是不假,自己身子也要留神,我料着短期内想结案不容易,且有一场拉锯战要打呢。”他说的她都明白,这种案子急是急不来的,只有等,走一步看一步吧!这夜过得不安稳,和衣靠着躺到五更,天色微亮的时候他起来洗漱,匆匆交代几句便出门去了。大年初一,许多衙门都休沐,不知道这案子今天审不审。定宜在家如坐针毡,她如今又不好轻易抛头露面,换了以前还能四处打探,现在只有等他的消息。伸长了脖子盼,盼来的不是探子,是海兰。她进门蹲个身,还没说话就先抹泪,想是已经得了消息了。定宜忙把她扶到炕上坐,见到她突然觉得很愧对她。汝俭亏欠她那么多,还没来得及补偿她,现在却要带累她一道操心。她替她掖了掖眼泪,强打起精神问:“嫂子怎么来了?”海兰泣声道:“今早有人上家拜年来,正巧是步军统领衙门供职的,说起三十夜里上酒醋局胡同逮人,我就知道不妙。后来使了家里奴才扫听,果真是他,我就着急过来了。新年里头一天上门,空着手来,真是……”说着下炕又蹲个福,“我给福晋道个新禧吧!”定宜赶紧搀住了,“这万万当不得,甭说我现在还没出门,就是嫁了人也是您小姑子,论家礼儿,没有嫂子给小姑子行礼的道理。您快坐,坐下了好说话。”海兰嗳了声,勉强笑道:“我这会儿不和您是一样嘛,也是一只脚在门里头,一只脚在门外头。当您一句嫂子,我受之有愧。”丫头送茶点来,定宜往她跟前敬了敬,“您和我三哥是过了定的,是我名正言顺的嫂子,怎么叫受之有愧呢。您也别福晋福晋的叫我,底下人闹着玩才这么称呼,您也跟着这么叫,我真臊得慌。您叫我定宜也行,叫我小枣儿也行,咱们自己人,别拘这个礼。”海兰诺诺应了,方哽咽着问:“汝俭现在人在哪儿?听说没在步军衙门,是给送进刑部大牢了吧?”定宜点头说是,“您别急,我们爷出去打听了,只要他能够得着,三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