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可能,深得过海,重得过山?月下吟唱,花间抚琴,在家国大义之前,又算得上什么?这世间最纯最真的情爱,并非无坚不摧,它敌不过名利权势,敌不过心猿意马,敌不过一个虚妄的国,骨血的醉。“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言犹在耳,白娉婷惨然一笑。那个人,又何尝不是名将?又何尝不能分清孰重孰轻,何尝不能舍私情,断私心?他选得对,择得妥。既是名将,就应该手起刀落,碎了这颗无家可归的心,毁了无处容身的魂魄。海誓山盟,潇洒一笑,抛诸脑后。名将。既是名将,就要无怨无悔。车轮在路上磕磕碰碰,飞一般滚动。何侠归心似箭,得了娉婷,一骑当先,不顾风霜,直扑新家。云常,那云深不知处,娇妻耀天公主辉煌庄严的宫殿,真是此生家园?不是家园,又有何处可去?哪里还有昔日的敬安王府?何侠,还有白娉婷,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萧萧苍凉,穿心过,环骨绕,何侠回头看一眼后面车轮飞转的马车。娉婷已回,断了肝肠,失了魂魄,但敬安王府残留的一丝记忆,仍在。她在,昔日便在。她在,那曾经笑傲四国,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何侠,便真的曾经存在。“少爷!”冬灼的喊声让何侠蓦然警觉。他从队伍最前方飞骑回来,在何侠面前勒马:“少爷,前面有人拦路,说要见少爷一面。“何侠眼中闪过锐光,沉思片刻,挥手止住后面队伍。大队赫然止步。“带过来。”不一会,双手被缚的男人被推到何侠马前。“你要见我?”何侠居高临下,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书生服饰,身材瘦削,举手投足问却颇沉稳,面对何侠两侧侍卫的虎视眈眈,毫无惧色,仰头道:“小将飞照行。小将不睡不眠,急行数日,在此等候小敬安王已有三个时辰,只为了见小敬安王一面,送上一个珍贵的消息。“何侠沉默地盯着他,不问是何消息,反而沉下脸,哼了一声,冷冷地问:“你怎知本驸马会途经此地?“身边侍卫锵然拔剑,指向飞照行,只要一字答错,就是乱剑齐下。飞照行不惊反笑,睨视道:“四国谁没有自己的眼线?不瞒小敬安王,就连小将的主人,也不敢笃定小敬安王会此时从此路过,派遣小将到此等候,只是瞎碰运气。再说,如果小敬安王此时不由此路过,那小将带来的消息,将对小敬安王一点用处也没有。“可以穿透人心的视线在飞照行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到一丝虚假。何侠语气稍缓,问道:“你的主人是谁?到底是何消息?““小将的主人,是归乐的……”飞照行靠前一步,压低声音:“王后娘娘。”滔滔铁骑,在楚北捷率领下向西飞驰。兵马疲惫,但无一人落队。月儿终于胆怯,悄悄隐藏至无人处,太阳还未到露脸的时候。快近黎明,天色却更黑。“驾!”楚北捷仍在迎风奔驰。他的手脚几近麻木,只有腰间的剑隔着衣裳传递灼热至肌肤,发泄噬血的欲望。鲜血,尸骸,黄沙。满腔担忧和悲愤积满胸膛,他渴望挥舞着剑,感受敌首坠落的热度,践踏敌人的尸骨,然后,跪下对那婷婷纤影诚心忏悔,再嗅她裙边香味。横断山脉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楚北捷冲上山坡顶处,瞭望黑沉沉的四周。冬日的黎明前一刻,万物都是同一种颜色。满是血丝的眸子炯炯有神,环扫四周,眼底不远一处山道处,小小的动静让瞳孔骤缩。马嘶!漆黑中,隐隐有人影闪动。楚北捷蓦然屏息。不动声色地,将剑从鞘间抽出。热切的渴望在眸中激烈跳跃。臣牟从身后跟上,顺着楚北捷的目光,也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他为将多年,立即明白局势,低声道:“看来人数不多,应该是何侠留下狙击的埋伏。”楚北捷见了敌踪,已恢复战场上的自信从容,沉声道:“何侠若需要在这里留下狙击人马,就说明主车队正在此横断山脉中。“如果主车队已经安全通过横断山脉,狙击小队会立即启程,赶上去籼大队会合。“冲杀下去,留个有军阶的活口,拷问大队去向。”“是!”手中的剑热得烫手。心,比剑更烫。楚北捷一手攥紧缰绳,凝视横断山脉熟悉的起伏。娉婷,你就在这重重山峦里面?求你回眸,只需一瞬。这片古老大地,为你静默无声。三千七百枚剑的寒光,为你闪烁。天下最愚蠢最不知珍惜的楚北捷,为你而来。只要再见你嫣然一笑,这男人的热血衷肠,从此,尽归你一人所有。握剑的手心,第一次溢出冰凉的汗。楚北捷背影如山,缓缓举剑,仿彿不惜一击,刺穿天高处无底的漆黑,稳稳地,吐出一个沙哑的字:“杀!”“杀!杀!杀!”整片大地,震动起来。刀剑的寒光簌簌中,杀声此起彼伏。千军万马,冲下山坡,踏碎宁静的黎明。挟怒而来的三千七百骑,直袭林中原打算进行狙击的敌人。精心安排的强弓锐箭、坑井巨石,不曾遇料到的是此般滔天怒气。将不惧死,兵不畏伤,气势如虹。比寒光更冷的,是眸底的光。楚北捷一马当先,手中剑饮尽敌血。胯下骏马嘶叫狂闯,不顾身后兵将是否紧随。“啊!”惨叫声,在楚北捷四周接连不断。血如梅红点点,被乱马践踏成壮烈的画。没人可以抵挡盛怒的楚北捷,敌人溃败得很快。当两方交锋,三千七百骑呼啦啦从东向西洗刷过敌阵,当楚北捷的骏马,从敌人的周边闯到敌人周边的另一侧,战斗已告结束。以怒制诡。这是没有策略的攻击,也是最节省时间的攻击。腥味飘荡在林间,悠悠荡荡。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狙击的敌军不及一千,大多已伏尸当场。厮杀过后,取代震天蹄声的,是死亡主宰的寂静。血珠,从剑上滴淌下来。臣牟带来了楚北捷要的活口,虽然敌人都身穿便服,但将军气势与寻常士兵不同,怎逃得过久历沙场者的眼睛?身有数处伤口的敌将被重重摔在楚北捷马前。“何侠的主车队现在已到何处?”楚北捷问得很淡。慑人的不是语气,而是目光。敌将一愣,抬头看向楚北捷。马上人气势逼人,朦胧中却看不清轮廓,狐疑道:“将军是何人?”“楚北捷。”“东林镇北王?”敌将更是诧异,惊呼道:“竟是镇北王?”满睑大惑不解。一丝不妥掠过楚北捷的黑眸,沉声问:“你不是何侠的人马?”“当然不是。”“说清楚!”那敌将却片刻没有作声,思索了一会,毅然咬牙,拱手道:“小将折损兵力,又不能完成任务,纵使有命回国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不如和镇北王做个交易,我愿将所知全盘奉上,只望镇北王可以放过我那些尚存一息的手下。“糟……楚北捷已知料错敌踪,心如乱麻,面上却越发冷静,冷然道:“你说。”敌将一听,便知交易已经达成,镇北王一诺重于千金,也不犹豫,立即答道:“我是归乐啸奔骑校将赵文。大王接到密报,指何侠极有可能秘密潜入东林,劫走白娉婷,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所以大王命我立即率部秘密潜入横断山脉,狙击何侠,并找机会将白娉婷接回归乐。““归乐王何肃?”楚北捷皱眉道:“他怎知道何侠会走横断山脉?”赵云果然言无不尽:“根据密探来报,云常边境最靠近横断山脉的地方最近派驻了重兵,若不是以横断山脤为归路,何必派驻重兵接应?“臣牟插入,问:“你所部有多少人马?”“九百。”臣牟露出狐疑之色,冷笑道:“你只有九百人马,竟敢潜入东林狙击何侠。”“人马太多,怎么可能不让东林守军发现?我部是归乐最善潜伏匿藏的一队,可以不动声色潜入东林,也已是侥幸。九百多精兵,伏击何侠有余,怎知会遇上镇北王足足有三千多的人马?“臣牟见他言词直率,倒不像说谎,反问:“你可知道何侠有多少人?”“难道超过一千?”“整整八千。”赵文不肯相信,摇头道:“不可能,何侠进入东林境内比我们更远,如果真有八千人马,东林军一定会有所察觉。“臣牟回都城途中遇见楚北捷,一路急奔而来,还没有时间思前想后,此刻听赵文一提,想起自己被调离龙虎大营,心骤然往下一沉,偷眼向楚北捷看去。楚北捷一脸阴沉,眸中既悲且痛。八千敌军,就算真有本事隐匿行踪,瞒过东林边境守军,但围困隐居别院时,又怎可能不惊动附近的龙虎大营?唯一的解释,就是东林大王有心安排。敞开大门,让敌人劫走白娉婷——楚北捷的心上人。楚北捷不愿谈及此事,时间紧迫,立即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既然一直在此潜伏准备狙击,何侠应该还没有从此路过去。可我们是从何侠后面追来的。那么,何侠的人马到底在何处?“赵文摇头:“这里是横断山脉唯一的入口,我可以保证何侠确实没有通过。”臣牟叹气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何侠中途换了另一条路。”赵文茫然道:“若我们大王的密报无错,接应的重兵只在横断山脉附近,何侠仓促改变回国路线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除非他知道这里有伏击。““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归乐有眼线,云常就没有眼线?”楚北捷心沉得像铁,无心再追究何侠为何精明至提前改变路线,默默将剑插回鞘内,吩咐道:“埋葬好殉身的儿郎,全队在离战场三里的地方休息。让大家扎营造饭,好好睡一会,中午再出发。“臣牟讶道:“我们不继续追了?”“追得上吗?”楚北捷低声反问了一句,心如绞痛,暗中攥紧缰绳,将手中伤口磨得阵阵剧痛,沉声道:“我们追岔了路,现在绕回去再追已迟了。”胯下即使是千里马,追上时,何侠也一定已经进入云常境内。那个时候,何侠一方的人马,再不是八千这么简单。未入云常边境之前,三千对八千,九死一生,尚有一线生机。入了云常边境之后,敌我更加悬殊。三千对数万,怎可能破入何侠的队伍核心?就算杀至最后一兵二卒,也不会有机会在垂死前再瞧那秀美的脸一眼。若无功战死,从此琴音寂寥,佳人囚于他方。不甘心。怎么甘心?“王爷……那王爷怎么打算?”臣牟遵诺放了赵文一千残兵,回转头,瞅见楚北捷压抑着心痛愤恨的脸。“到边境去,集结大军。”黎明在腥风中降临,楚北捷阴沉的目光射向遥远的云常,唇边勾起一丝绝不反悔的冷冽:“本王要倾尽东林举国兵力,一寸寸割裂云常的疆土,直到何侠将娉婷双手奉还。”红颜素手,剑胆琴心。娉婷,你一笑一颦,美如斯,令我心痛如斯。求你回眸,为我再一笑。只一笑。我用举国兵力,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与你笑靥中的绝韵,应和。冬快去了,寒意未散。四国局势剧变,按照先前的交易,北漠王得到先前被东林军占去的边境地界,北漠联军随即撤回。何侠目的已达,领着赫赫三十万联军压境,未曾有一场大战,安然退出。百姓只道上天仍存慈悲,未知内中玄虚惊心动魄,断肠人欲哭无泪的凄然。人心稍定,情势却出人意料,急转直下。东林王宫刚刚接到敌军撤退的消息,寝食不宁的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盛大隆重的宫廷贺宴未散,另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期而至。统领全国兵马的镇北王楚北捷已经动用兵符,下令集结东林全国兵力,直压云常边境!偌大的宫殿,欢声笑语顿化惊愕,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云常不同归乐北漠,此国蓄势已久,又有当世名将何侠掌着兵权,倾一国之力进犯云常,死伤必定惨重。东林又如何有足够的人马防备归乐北漠的落井下石?镇北王素来沉稳谨慎,怎会如此不智,做这种与自杀无异的事?“是真的吗?”东林王端在手中的酒杯凝然不动,注视着俯跪在大殿下风尘仆仆的传令使。歌乐已停,刚刚还欢歌载舞的歌姬们感受到殿内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颤栗着匍匐在边上,深深低头。传令使赶了几天的路,声音已经沙哑,大声禀道:“回禀大王,镇北王的帅令是六日前下达的,现在边境各将,连同四大兵营的将军们,都已奉命启程,赶往地点与镇北王会合。“东林王一言不发,转头看了脸色惨白的王后一眼,缓缓放下手中金杯,扫殿下一眼:“你们怎么看?“镇北王隐居后重返都城,举国欢庆,但数日后,却走得匆忙异常。对于楚北捷和白娉婷的事,众臣中,官阶低不知道内幕的不敢随便开口,官阶高的更是噤若寒蝉。窒息般的沉默,一时充斥偌大宫殴。老丞相楚在然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开口问传令者:“王爷调动各处边境守军和东林四大常驻兵营,那怎样安排与北漠归乐接壤的边境防卫?““留下十分之一的守兵驻扎在原来的关卡。”十分之一的例行守军?大臣们哗然。关卡形同虚设,万一其他两国忽然发难,岂非可以直入东林腹地?所有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东林王身上,东林王脸色极为难看,眸光接连闪烁,拿起酒杯,缓缓喝尽一杯,沉声道:“寡人要清静一下,都退下吧。“臣子们惶惶站起,七零八落地从放满佳肴的小几前出来,列队俯首。“臣,告退!”跪在一旁的歌舞姬和乐工无声无息,小心地鱼贯退下。真正的沉默随着臣子们的退下来临。满殿都是酒宴后的狼藉,众人散后的寂寥。大军集结边境,挑战何侠。他为了这个国家,不惜出卖亲弟,牺牲白娉婷。如今楚北捷为了白娉婷,不惜出卖亲兄,牺牲东林。谁是因?谁是果?东林王坐在王位上,高高在上地俯瞰他的大殿,无声再饮一杯。一只嫩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他掌中的金杯。“大王……”王后在旁边,低声道:“请大王快想办法,颁布王令,收回镇北王的兵符。”东林王转头看焦急的王后一眼,苦笑道:“王弟没有兵符,难道就调不动边关的兵马?”这批东林精锐,当年在楚北捷令下,连攻击都城,围困王宫都毫不犹豫。有的人,天生具有号令万人的魄力。“那也不能坐视不理啊,大王。”王后痛心道:“为了一个白娉婷,将国家安危抛诸脑后。镇北王此举和疯子有什么不同?只顾私情,背叛王族,他怎么可以这样做?“东林王深沉的目光直射殿门外的远方:“他已经做了。”不顾生死,不顾王族,不顾国家。第一次,枉顾从出生起就被教导的责任,一往无前。只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白娉婷。“北捷,北捷,你还是寡人以前那个,愿为东林牺牲一切的王弟吗?”东林王徐徐起身站立,仰首目视苍穹无底处。喉头一阵发痒,“哇”一声,满口鲜血染红前面古朴的案几。“大王!”王后惊叫,扬声急叫:“来人啊!快来人啊!”侍从们纷纷赶来,被眼前情景吓得六神无主。“大王!”“大王保重啊!”“御医,快叫御医!”劲风骤雨,席卷而至。东林宏伟古老的王宫,传来阵阵悲哀惊恐的呼唤。王位前,满案怵目惊心的鲜血。殷红,与隐居别院门的的亲卫们所流淌的无异,与沙场上剑锋滴下的无异。国与家,家与人,恩怨缠绵,山高地厚。白娉婷,你何德何能?第四卷 第三章云常。何侠挺身屹立于桌前,安然镇定地,将于上刚刚送到的军报随意放在桌上,转视他的娇妻。“公主不必担心。东林连年征战,兵力已有损耗,我云常却恰恰籼反,养精蓄锐多时。”笃定地,何侠淡淡一笑。耀天公主雍容地安坐在椅下,凝视她久别的夫婿。脸庞俊美如初,气度从容如初,所不同的,是眉间多了一点看不仔细的满足。“真要开战?驸马当初要求组成云常北漠联军时,也曾说了,这只是逼敌屈服,制造有利于我云常的形势,点到即止,不必与敌方大军正面接触。“何侠仔细观察耀天的脸色,柔声问:“公主害怕吗?”耀天幽幽叹道:“楚北捷是有名的将领,东林兵力也并不弱,如今东林大军数日内就将集结在我云常边境上,敌人来势汹汹,我怎能不惧?还有一点也不得不虑,北漠王虽是云常盟友,但万一他不顾信义,趁我们对付东林无暇顾虑南方边境而忽然出兵攻击我们呢?““让公主忧愁,是何侠的过错。”何侠上前,居高临下,爱怜地摩娑娇妻的脸庞,用极有磁性的声音低声道:“请公主将所有的忧愁都交给本驸马吧。何侠保证,绝不让公主受一点委屈。”沉甸甸的凤冠端正地戴在额上,阻碍了耀天上挑的目光。她仰起脖子,深深看入何侠眼底,眸中波光颤然,甜笑道:“有驸马在,我还怎会有忧虑?”徐徐低头,却忽然被何侠指尖一挑,勾住尖尖的下巴。身不由己地,又一点点随着有力的指尖抬起头来,唇上热度骤升,何侠飒爽的气息,温和地蔓延进唇齿之间。轻吻,一丝一丝加剧。耀天被他吻得娇喘连连,脸红过耳,好不容易被何侠松开了,心跳仍急得似要跳出胸膛。举手整理被弄乱的鬓发,远远对镜瞅了一眼,连耳廓都是通红的,又怨又嗔地横何侠一眼,轻声道:“驸马真是的,这是王宫,又不是驸马府。若是侍女们看见了,让我怎么见人?“问侠爽朗大笑:“公主恕罪。离开云常多日,何侠时刻思念公主,实在情难自禁。”压低声音问:“公主今晚凤驾是否会到驸马府?东林大军正在集结,本驸马过几日就要赶赴边境应付楚北捷。这仗不知要打多久,也不知多久才会回来见公主。“耀天被他的热风吹得耳朵痒痒,心脏一阵乱跳,低声道:“驸马不累么?昨天深夜才刚回都城,今日又一早进宫,肯定没有睡好。“两人私处的屋内旖旎之气正重,珠帘后却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人影在帘后缓缓靠近停住,绿衣恭敬的声音传来:“启禀公主,丞相大人求见。”“请他进来。”耀天吩咐了一声,转头瞅着何侠,笑容似蜜般,在精心修饰的眉上化开,又责怪道:“都是驸马不好,害我脸上红成这样,待会让丞相看见了可怎么办?”“看了就看了。丞相也是过来人,难道会不明白夫妻之间的事?”何侠温和地笑起来,又凑过去,压低声问:“公主还没有回答本驸马,今夜是否会去驸马府呢。”“你这个人啊……”“相思之苦嘛。”无论多潇洒的男人,一旦无赖起来,都让女人手足无措。耀天又好气又好笑,抿唇道:“驸马刚回来,我就迫不及待驾临驸马府,臣子知道了会怎么想,耀天是女子呢。看来……还是要早点帮驸马找两个貌美的贴身侍女才行。“狡黠的眼珠,瞥了何侠一眼。何侠不动声色,仍笑着追问:“今夜,就在驸马府的后院里备酒和点心,如何?”耀天忍着笑,横他一眼,伸出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轻推一把,催道:“将军们都等着向驸马禀报军情呢,驸马快去吧。小心丞相进来碰着了,又向驸马唠唠叨叨地进言。“何侠风度翩翩地在她腮上轻轻拧了一记,退后一步,敛了玩笑之态,行礼唱喏:“公主金安!”掀开琳琳琅琅的珠帘,正巧看见贵常青从走廊处转过弯来。“驸马爷。”“丞相大人。”礼貌地微一点头,两人错身而过。贵常青转身凝视何侠充满自信和气势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转入内室的珠帘后,向耀天问安。“不要多礼了,丞相请坐。”绿衣送上专为贵常青准备的浓茶。贵常青接了,啜了一口,抬头打量耀天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甜蜜之色,开口笑道:“怪不得臣子们都说,只看公主的精神气色,就能知道驸马爷是否在都城之内啊。”贵常青为相多年,看着耀天长大,犹如耀天父亲一般。耀天被他一笑,轻声嗔道:“丞相怎么也来开耀天的玩笑?“贵常青慈爱地看她两眼,收敛了笑容,换了另一种严肃的语气,沉声问:“公主和驸马爷说过了吗?“一听此言,耀天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消失。“问了。”她长长叹了口气,蹙眉道:“他对于东林的重兵威胁毫不在意。一点也没有将白娉婷交出去,以停熄战火的意思。““公主,若真与东林正式交锋,对手又是楚北捷,纵使是驸马爷亲自领兵,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啊。对我云常没有丝毫益处。““我有何办法?”耀天蹙眉道:“方才谈论东林方面的军事,驸马连白娉婷的名字都没提,可见他绝不打算和楚北捷谈和。“贵常青不言,用碗盖拨着茶水面,细看里面圈圈涟漪,让耀天注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多时,才双手将茶碗在桌上端正放了,语重心长道:“公主采纳驸马之计,不惜派出大军,冒险逼近东林边境,是为了让楚北捷因为白娉婷而与东林王室决裂。“顿了顿,目视耀天。耀天道:“请丞相说下去。”“以楚北捷不顾大局,贸然集兵进攻云常的行为来看,他和东林王族再不会同心同德,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白娉婷的价值也已经丧失。驸马爷留着白娉婷,有害无益。““丞相的意思……”“公主不但有远虑,也要小心近忧啊。”贵常青刚直的眸子看向耀天,沉声道:“驸马爷现在将白娉婷安排在驸马府中。臣听说,驸马爷吩咐卜去,除了不能擅自离开外,待她的礼数有如府邸主母。“耀天凤冠坠饰微晃了晃,别过贵常青的视线,沉吟不语。半晌,耀天才淡然道:“我知道了。”遣退贵常青,绿衣上来禀报:“午膳已经备好。”“我不饿,叫他们拿走。”又将绿衣在内的一干侍女遣走,一人静静坐在室内,低头思索。珠帘上的各色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被风撩着,偶尔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耀天举手,自行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细瞅了一眼,放在桌上。头上其余的几个发饰一一取下,乌黑的长发倾泄下来,盖在肩上,瞧在镜中,脸蛋变得尖了点,更显娇丽。对镜,耐心地翘起嘴角,换了几种笑容,都极好看。耀天敛了笑,随手将镜子覆在桌上,唤道:“绿衣!“绿衣从廊上赶过来:“奴婢在,公主有什么吩咐?”“我要沐浴。”“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准备。”耀天柔和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笃定,从帘后传出来:“水里撒点雪山上采来的七香花瓣。”“是。”绿衣应了一声,耀天似乎又想起一事,问:“我上月生日时,厚城吏官献上的胭脂,叫什么呢?”“回公主,叫芳酿。是用一种极难得的花儿的花瓣制的,涂在脸上又细又匀,献上来的官儿还说,擦了那个,可以让肌肤嫩得像初生的孩子一样呢。“耀天似在仔细听着,“嗯”了一声,吩咐:“沐浴后,把那芳酿取过来让我试试。”“是,公主。”吩咐够了,绿衣自去准备一干事宜。耀天从椅上站起来,低头凝视身上姹紫嫣红的公主长裙。这是云常第一流的裁缝为她度身做的,上面的花卉鸟兽,让几十名宫内最好的绣工忙了整整一月。宽袖长摆,银紫流苏直坠到脚边,气度自有,贵不可言。耀天乌黑的眸中,闪烁一丝期待和骄傲。当世二名将,小敬安王和镇北王,总被世人摆在同一个天秤上比较。自己是堂堂云常公主,已是何侠的妻。那夺了楚北捷的心的白娉婷,又是怎一副模样呢?白娉婷此刻的模样,醉菊看得最清楚。两人空手而来,替换衣服也只有两件,一路颠簸,又累又脏。一到驸马府,仿彿早准备好似的,一并日常使用的东西,不用吩咐,都出现在最顺手的地方。桌上,是娉婷的铜镜,和在王府里使惯了的玉梳。大衣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是娉婷喜欢的颜色,大小分毫不差。门内有案几,几上一把千金难求的古琴,旁边放着一个玛瑙缸子,里面放满了五彩的小鹅卵石,骤眼看上,差点以为是满缸子宝石。屋内熏着香,暖意丝丝,却一点也不闷。窗台上的花瓶里,斜插若一支新鲜剪下的白梅,盛开的花朵旁,点缀着几颗绒绒的小花苞。一切完美得令人心寒。仿彿娉婷已在这里住了许久,另一种更令人心寒的揣测是,仿彿娉婷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何侠一早进宫去了,剩下两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熟悉新环境。娉婷就在后院,她的脸上,已没有了初六当夜,月过中天时悲痛欲绝的凄然。代替的,是朦胧的悠然,仿彿雾笼罩着山,让人瞅见一片沉甸甸的绿意,却摸不着它的轮廓。这般古怪的悠然,让醉菊不敢太靠近她。静静隔着走廊上的木栏,凝视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里面的肝肠已经寸断了,却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站得那般直。醉菊轻叹。她明白不过来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谁能明白过来呢?醉菊再三地叹。离得这么近,看得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心。隔着廊,醉菊叹得几乎又要忍不住眼泪,她谨慎地举手,抹着眼角。娉婷却在这时忽然转过头来,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醉菊简直愣住了。自从娉婷倒了药汁,伏地大哭后,就变成了一个魂魄似的,不然就像个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测地不发一言,眸子也没有焦距,醉菊一路来,还没有见过娉婷这般有生气的动作。虽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阵狂喜。醉菊急急拐过走廊,赶到娉婷身边:“白姑娘,怎么了?有什么吩咐吗?还是想吃东西?”娉婷摇了摇头,警觉地环视左右,见不到外人,才低声道:“在踢我呢。”苍白的脸,逸出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温柔笑意。在多日的悲伧绝望后,这是醉菊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笑。“这么快就有动静?”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错了,才多大啊,这个月数还未能踢呢。”“不会错。”娉婷咬着唇:“明明动了一下。”那极微小的表情,在刹那间,让醉菊电光火石般,忆起曾在楚北捷怀里无理取闹的秀丽佳人。回忆不期而至。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后,第一次不带着悲哀回来造访。隐居别院中,散在空气中的梅香,埋在土里的素香半韵。红蔷常常不知跑到哪去,亲卫们守在各处,见面点头寒暄两句,漠然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心肠却很好,也是个细心温柔的人。厨房的大娘们每日送饭菜过来,亲切地叨叨上两句,知道今天的饭白姑娘吃得香,拿着食盒满足地离去。楚北捷的身影在哪里,白娉婷的心就在哪里。她弹琴,他静立一旁,抬头低首时,眸光一旦碰上,便仿彿甜得再也分不开。白雪为背景,如画般美。此刻回想,醉菊才发现隐居别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贵。纤细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过神:“哦……姑娘……”“我不能留在这里。”娉婷轻轻的声音里,带着早已下好的决心。这个孩子,绝不能让何侠知道。但现在两人被囚禁在这,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何侠怎么可能不察觉?“姑娘,王爷一定会很快来救你的。”话刚出口,醉菊已经后悔了。娉婷的表情,像冬日河流上结得薄薄的冰层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仿彿瞬间全要裂开了。她别过脸,就势在后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低着头,让醉菊看不清她的脸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声道:“醉菊错了,以后再不向姑娘提那个人。”娉婷这才抬头瞅她,许久,向醉菊缓缓伸出她的手。醉菊一把握了,跪了下来,仰头道:“姑娘什么部不必说了,醉菊明白的。”两只白皙纤弱的掌握在一起,越握越紧。雪纷飞,花坠泪。越怕伤心,越被人伤心。镇北王府中古琴已毁,曾被大掌暖暖抚摸的青丝今日再无余温。你仍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红颜纤手。过了中天的月,将入骨相思,碾成飞灰。“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痛。”已知道了。痛过一次,便知道了。痛得并非全无结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条小小生命。这单薄身躯内,心碎了一颗,仍有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