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王令,由富琅王属下封闽将军暂时接管。”封闽将军听令于富琅王,娉婷纵使有神威宝剑在手,以她现在的身份,也调动不了龙虎大营。东林王对付他这亲弟,竟算无遗策。楚北捷气极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求救无门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以娉婷的聪慧,既有初六之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延敌人,直至他回到别院。等我,一定要等我!楚北捷双掌尽是血泡,浑然不觉得疼,猛然抓紧缰绳,坐直身躯。臣牟随他出入沙场多年,见他模样,知道他已马上驰行多时,双手递上自己的水袋:“王爷喝口水吧。王爷是否赶着奔赴战场?这样急行,士兵和骏马都受不了啊。”楚北捷接过水袋,咕噜咕噜仰天喝个精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紧跟着他奔驰了整整一天两夜的三千精锐。自出都城后,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根本没有休息过,个个筋疲力竭,手掌被缰绳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几十人打熬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他带兵多年,从不曾如此不爱惜兵士。楚北捷心中沉重,回过头来,问臣牟道:“你带了多少人?”“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将手下的精锐。”“都交给我。”楚北捷掏出怀里兵符,往半空一举,大喝道:“本王统领全国兵马,众将士听令!三千御城精锐骑兵,若有熬不住的,马匹快不行的,都随臣牟回去。臣牟属下一千七百人现在尽归本王指挥,立即随本王——走,”翻身下马,跃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骑,沉声道:“你的马借我。”“王爷这是急着去哪里?”“初六月满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赶回隐居别院。”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把马给我。”臣牟翻身上马,毅然抽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初六。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露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雪花,又飘下来了。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日,直击苍穹。娉婷抚琴。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爽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他受着老天的宠爱。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挺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称臣。初六,就在今天。娉婷挑指,勾弦。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根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彷佛当日隔帘一瞥,心动仍在。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逼,被他拦腰强抱入怀。那胸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他怎会不爱她?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他怎会为了那些流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醉菊侧耳倾听。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国重,还是情重?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初六,已过了一半。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第四卷 第一章何侠在山林高处,负手西望。风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别院深处,藏着娉婷。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读书,瞧他练剑,鼓着掌叫好的娉婷。十五年,谁能轻易割舍?从软软小小的幼儿,到婷婷玉立的闺秀,归乐双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多少人窥视,多少人赞叹。他静静守着她,疼她宠她,带她游四方,上沙场,看金戈铁马,风舞狂沙。她本该是他的,于情于理,都是他的。但他从不曾想过强留。他的娉婷,是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凤凰,等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将她的手接过,从此夫唱妇随,遂她的心愿,逍遥天涯。谁比何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万丈悬崖之上。但轻易夺了她的心,却是楚北捷。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该是楚北捷。这命里注定的宿敌,要他怎么想像,他的娉婷,会偎依在楚北捷身边,陪着他看星月,陪着他谈天说地,为他唱歌,为他弹琴?要他怎么接受,他为着心底深处那片温柔而忍受的离别,而舍弃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迎风处雪花扑面。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少爷?”冬灼走上高处,在何侠身后一丈处,垂手止步。“冬灼,你的声音,既悲且沉。”何侠沉声问:“你觉得楚北捷能赶回来?”“不。”“你难道在为楚北捷赶不回来而苦恼?”冬灼摇头,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头道:“请少爷现在就下令进攻吧。别院防御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爷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让她随我们回去,并不困难。等她回来了,我们自然可以好好劝她回心转意。“何侠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显得那么冷硬。“少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一点也不可怜她?”冬灼凝视着何侠的背影,胸中涌起难以压抑的痛楚,扑前跪倒,仰头哭求道:“少爷,你明知道楚北捷赶不回来了,何苦要让娉婷心碎?”何侠乌黑的双眸,骤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绝然的光芒一掠而过。“我不仅要让她心碎,”何侠眼底,印出黑暗中别院逸出的点点灯火,咬牙道:“我还要让她对楚北捷心死。“夜幕降临之后,别院更加寂静。即使是郊外的坟墓,也不会有这般的寂静,雪花飞在空中,竟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仿彿眼前不过是幻梦一场,伸手一戳,梦境四散,空空如也。娉婷凝视东方。时光无情,一丝一丝,从纤纤指缝中溜走。她已定定看了很久,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自出生以来,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重要。东方,是楚北捷的归路。望不见东去的笔直大路,那被山林隔着,被何侠的兵马隔着,但娉婷却从不曾担心,它们会阻拦楚北捷的脚步。今天是初六。月已出来,楚北捷,何在?醉菊悄悄掀开门帘,她也已在门口等了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这个初六的夜晚,已经凝固在胸膛。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窥视那秀美端庄的侧脸,一阵急剧的心颤,差点让她站不稳身子。“白姑娘……”娉婷转过头,对着她,柔柔一笑。这个时候,如此从容的笑,竟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心痛。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醉菊直直盯着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犹豫,感觉冷冽的北风涨满了胸膛,冰到已经可以让自己冷静清晰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才开口:“两位王子去后,大王的膝下,已没有王子。如果日后还有娘娘能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爷,日后就会成为我东林之主。“短短几句话,让醉菊胸口剧烈起伏,仿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坚,不敢稍松视线,牢牢直视娉婷。“说下去。”娉婷淡淡道。“万一姑娘腹中的是个男孩,他将是王爷的长子。”“醉菊,”娉婷的眸子终于认真地落到她脸上:“你想说什么?”醉菊微滞,低头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红血味从齿间直溢口腔,沉声道:“姑娘心里也很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对东林将是多么重要。何侠手段何等厉害,姑娘绝不能怀着王爷的骨肉落到何侠手中。“此话斩钉截铁,说得毫无余地。醉菊向后一转,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带余温的药,端到娉婷面前。娉婷视线触到那黑黝黝的药汁,潜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姑娘,胎儿还小,王爷也还未知道。你和王爷都年轻啊。”醉菊捧着药碗,又逼近一步。娉婷视线一阵模糊,护着小腹,连连后退,四五步退到墙边,脊梁抵上冷冰冰的墙壁,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站稳了身子,瞅着那药,沉声道:“初六末过,王爷一定会回来。”“要是他赶不回来呢?”娉婷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一定会回来。”“要是他真的赶不回来呢?”醉菊硬着心肠,不依不饶。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娉婷死死盯着醉菊。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浑然不觉疼。她的眼睛不再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就像流动的黑水银,渐渐凝固成了黑色的宝石,坚强而果断的光芒,隐隐在其中闪烁。“他若真过期未至,”娉婷昂起骄傲的白皙颈项:“月过中天,我就喝下它。”醉菊凝视着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气。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扑通跪下,给娉婷重重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词,起身便掀帘子出门。跌跌撞撞跑入侧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头上,恸哭起来。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驰,山峦连绵,每一个都在看不见的幽暗处幻化出别院的惨境。他不敢想像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里将会怎样。梅花开否?琴声亮否?炊烟依旧否?身后,从都城带来的精锐留下一千过于疲惫的士兵,其余两千,连同臣牟带来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骑。滚滚铁骑,蹄声踏破山河。缰绳,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鲜血染红。他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浑身解数,策马狂奔。但居然还是有人骑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马从中途奔入,与他并肩,迎着呼啸的冷风喝问:“可是镇北王楚北捷?”楚北捷不应,咬牙奔驰。他知道,这新换的马也已经累了,它虽然还在跑,却已经跑得慢下来。不管再怎么挥鞭,终究是慢了下来。这让他心急如焚。“楚王爷,请停一停步,我从北漠来,北漠则尹上将军有一封紧要书信……”“滚开!”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赶路,唯恐浪费一分一秒,连拔剑的功夫都省了。那人胯下也是良驹,似乎已寻找楚北捷多时,不肯就此离开,奔驰中迎着冷风,张口满嘴就被风堵上,只能一边拼命策马,一边大声道:“上将军有紧要书信交给王爷。因不知是否赶得及在王爷离开东林都城前交给王爷,唯恐错过,所以写了两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东林王宫,另一封交给我,命我守候在通往边境的路上交给王爷。““滚开!”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却在他胯下良驹上一顿。“王爷!”那人敢受命潜入东林找楚北捷,怎会怕死,仍不肯放弃,大声道:“只求王爷看看则尹上将军的信,事关白娉婷姑娘……“话未说完,侧边人影晃动,楚北捷已从半空中换到他的马上,一把拧起他的后领,沉声道:“借你马匹一用。”不料那人是则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身手不弱,虽被楚北捷制住后领,却倏然横空弹起,避过被掀下马的待遇,一手伸入怀中,将一直珍藏的则尹亲笔信笺递上,快速道:“献计毒杀王子的人是何侠,并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将军亲笔所写,可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楚北捷容色不变,接了过来,竟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一扔。“啊!”信使惊叫一声,看着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滚滚铁骑洪流中,瞪道:“你……““清白与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声道:“她纵使真的十恶不敕,也还是我的白娉婷。“沉掌一推,将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边。楚北捷得了新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将身后的大队远远抛离。疯狂的思念,刻骨的忧心,这种地狱般的煎熬,只会在亲手拥抱了那单薄的身子后,才会停止。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错了。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爱的白娉婷。此生不渝。月出来了。在娉婷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令人心碎的月光。温和地照着世间,将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让人伤透神髓。“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怜,他温柔似水。“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不行的。”“为什么?”“我是琴妓。”“我喜欢你的琴。”“我配不上王爷。”“我配得上你。”“我不够美。”“给我一个人看,够了。”言犹在耳。月啊,你可还记得?典青峰颠,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她只道她真越过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过了敬安王府十五个春夏秋冬。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过那不可能越过的——国恨如山。痴情若遇家国事,难道竟真无一寸藏身之地?娉婷举首,凝视天边月儿。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头,快近树梢。东边,却仍无动静。天空沉沉压下来,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候。身后的小桌上,深黑的汤药已凉。明月无情,光阴无情。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逼近树梢。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眼中一阵阵酸,一阵阵热,但她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唯恐哭声一溢,噩梦就成定局。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梁是用宝剑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坚强,稍一动,便会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风簌簌吹卷,再不留丝毫痕迹。“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无法忘记楚北捷的片言只字,犹如无法忘记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样令人温暖的胸瞠。若是真爱,何惧国恨深仇?若是真真切切,不离不弃地爱了,就该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又有什么,比回到朝夕盼望的爱人身边更重要?时间悄悄流逝。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负我。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负我!纤细的十指,紧紧抓上胸前的衣襟。明月无耳,或许它听见了娉婷的心声,却残忍地置之不理。东方,仍无音讯。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月,已过中天。娉婷怔怔看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情幽暗的光。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她忘了一切。一切都空洞洞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犹如水晶铸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开。碎了。碎了一地。“姑娘……”娉婷徐徐转身,望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菊。视线,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上。醉菊泪眼朦胧地看着娉婷走过去,双手捧起瓷碗。这碗仿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断地颤抖,水面漾起强烈涟漪,药汁溅出,滴淌在桌面的声音,令沉默的房间更令人窒息。娉婷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仿彿要将眼前这碗黑色的汤药看个仔细,将它的每一滴晃动,永远铭刻在心头。温柔已逝。风流已逝。那眸中,只余绝望和痛苦翻腾不断,宛如张大眼睛,活生生看着他人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缓缓掏出。醉菊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娉婷此刻的眼神。娉婷汤碗端到嘴边,停了一停,仿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唇触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机的凄然,让她蓦然浑身剧震,双手松开。匡当!瓷碗碎成无数片,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泪,终如断线珍珠般,颤栗着滚下眼眶。娉婷双膝软倒,伏地,痛苦地痉挛着,用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肩。撕裂了肝肠的哭声,凄凄切切,逸出她已无血色的唇。“白姑娘……”醉菊心疼地抚她的发,娉婷仿彿受了惊,骤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逼我!“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缩回刚刚触摸到娉婷的手。这就是那个风流洒脱的白娉婷?那个数日不饮不食后,仍斜躺在榻上看书,惬意地问她:“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的白娉婷?那个雪下弹琴,风中轻歌,兴致盎然时,采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不是的。那个仙子般的风流人儿,已经毁了。毁在何侠手中,毁在东林王手中,毁在楚北捷手中,毁在她醉菊手中。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个骄傲、执着的白娉婷。她就在眼前,却似隔得极远,仿彿只要轻轻一碰,就化成轻烟,不复再见。亲手熬制的药汁染湿了地面,骤然看去,就像是浓黑的血。醉菊看着痛哭的娉婷,肝肠寸断。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残忍。漠然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处。“何侠派人遣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别院大门。”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娉婷举手摸索着墙边,缓缓站起来,抹了眼泪,月光下的脸比死人还苍白,沉声道:“知道了。”立下誓言,就要信守。漠然却一脸坚毅,从身后取出一卷草绳,扔给泪痕未干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来。”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语气竟是无比坚决。“漠然?”“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誓言,而是迫不得已,受我胁持。”漠然将手稳稳按上腰间的剑:“我答应过王爷,有我在,就有你在。“楚北捷已将身后滚滚铁骑,抛下半里。月儿移动的轨迹,深划在他心上,它越升得高,心越重重地沉下,一刀刻下,缓缓移动,鲜血潺潺而出,无法止住。但握着缰绳的手,更用力,更紧。汗水已经染湿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风,在他英俊的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月过中天。已过中天。他抬头,看向远方山林。视野中白雪皑皑,冷如他的心肺手足。等我,娉婷!此生以来所有的富贵福分,我愿双手奉上。只求你多等我这一时。只求再一会。从此再不离你寸步。从此家国大事,再不能左右我们。从此向你保证,天下人间,楚北捷眼里,最宝贵的,只有一个白娉婷。娉婷,娉婷!只求你再等我一会。楚北捷筋疲力竭,冲入山林,骏马长嘶,在黑暗中踏断无数枯枝,树影婆娑,来不及展露身影,便已快速落在身后。山林过后,就是隐居别院。马蹄踏碎积雪,一骑飞行。林中阴沉,月光透不过密密的积雪树权。闻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隐隐嗅到,硝烟的味道。我回来了!娉婷,请你让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这迟到的两个时辰,我用一生来还。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断,腰间拔剑,猛夹马腹。骏马箭一样,冲出重重山林。隐居别院,出现在视线里。楚北捷布满血丝的黑眸,眼眶欲裂。火光,满天。血腥味飘在夜空,浓得比血更令人心寒。手脚已经僵硬,心脏从那刻开始停止跳动。残忍的寒,渗透百脉。最后一口涌动的气支撑着他驰到别院前。横七竖八的尸骸,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个个,都是年轻的亲卫。朝夕陪在他身边练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被砍断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脸上都无怯意,每具亲卫的尸身旁,总有几个惨状更甚的敌人尸骸。楚北捷在鲜血中跨步,他见过比这残忍上百倍的沙场,只是从未知道,鲜血的颜色,能令人心寒心伤至此。娉婷,娉婷。你在哪里?他小声在心里唤着,唯恐这般大的声音,也会吓走已经渺茫的生机。眼角一跳,他发现了漠然。染血满身的漠然处处伤痕,一支利箭赫然穿过他的右肩,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一具敌将尸身压在他腹上。他仍有气息。“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声呼唤。仿彿早在等待楚北捷的声音将他唤醒,漠然很快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的眸中呆滞,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脸,猛地收缩了瞳孔,压抑不住的激动:“王爷……你总算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娉婷呢?”楚北捷沉声问:“娉婷在哪里?”他盯着漠然,一向锐利的目光也胆怯地颤栗起来。似乎只要漠然抖动着嘴唇说出一个不祥的字,就能让天地崩裂。“何侠带走了。”漠然急促地呼吸着,扭曲着脸,闭目积聚仅存的力量,骤然睁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快追!”楚北捷霍然站起,转身冲出大门。迎面碰上刚刚到达的臣牟和几个脚程最快的下属,脚不停步,沉声命道:“救火。留下军医和两百人治疗伤者!其余的跟我走!“言语间,已翻身上了马背。骏马仿彿察觉到楚北捷一往无前的信心,嘶叫一声,人立起来,重重踏在雪上。何侠,云常的何侠。楚北捷炯然有神的眼眸看向云常方向。娉婷仍在。她在被带往云常的路上,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才会被带出东林国境。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过咫尺。“王爷!”臣牟匆匆从别院跑出来,禀道:“敌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将弄醒了一个有官阶的,他说他们是沿着横断山越过边境来的,应该是按来路回去。他们人数不少,足足八千人马。“风声鹤唳,熟悉的危机感扑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静下来,恢复往常在沙场对阵时的沉着:“何侠估计不到我已回到别院。既然来时分成小队,回去的时候也应该分成小队,人马在云常边境汇合。“震动天地的马蹄声轰轰传来,落后的大批人马终于到了。楚北捷不待他们下马,拔剑指天,高声问:“东林的儿郎们,云常抢走了镇北王妃,你们还有力气追吗?“镇北王妃?谁敢抢走镇北王心爱的女人?片刻沉默后,爆发出能震撼山峦的回答:“有!”“他们有八千人马,我们只有三千多连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缓缓扫过这群东林的年轻男儿,让他沉毅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边:“寻不回她,生死于我已无大碍。你们却可以自行选择,追,还是留。““追!”毫无犹豫地,雷鸣般的吼声,回音一重重送回来,震落枝上的白雪。臣牟也已吩咐好善后事宜,上马驰到楚北捷身边,坚决地道:“只要跟随的是王爷,没有人会胆怯。王爷请下令吧。“楚北捷低声道:“放出你的随身信鸽,要边境的东林军在横断山脉西侧阻截云常敌军。何侠既然敢深入东林犯险,除了带来的八千人马,一定也在云常边境埋伏了重兵,要边境的将军小心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吩咐完了,楚北捷迎风拔剑,直指苍穹:“我们追!”“追!”三千多把利剑,锵然出鞘,反射森然寒光。应声震天。几乎踏碎地面的马蹄声,重新响起。割面的冷风,再度狂烈问候楚北捷脸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却充满了决心。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娉婷。那只是咫尺。只要你仍在。第四卷 第二章云常的马车上,温暖舒适。被腥风血雨浸淫的隐居别院,已看不见踪影。娉婷坐在角落,无心看天上的月。今日之后,最爱的月,已无当初的无暇温柔。它不声不响,照着一地心碎,照着杀声满天中,亲卫们死不瞑目的眼神。何侠推开一重重门,将她温柔地松了绑,连同镭金盒子,一同带出门外。她踏着那些年轻汉子尚未冷却的血,到达别院的大门。洁白的丝鞋,红如落日烟霞,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殷红鞋印。心如刀割。这一地,不是别人的血,是她的。从她心头汹涌而出,淌泄于冰雪上,融不去一丝寒意。马车已等在面前。纯白垂帘,精琢窗缘,好一个别致拘囚笼。醉菊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袖上殷红一片,指尖滴着血,扑到娉婷脚下:“姑娘,姑娘!让我一路照顾姑娘吧!“何侠身边的侍卫,已经举起寒光森森的刀。娉婷转头,看向何侠:“这是我的侍女。”何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声道:“上车吧。”马车中,多了一人相伴,却孤独依然,寒意依然。醉菊,醉菊,你又何苦?娉婷隔窗,倾听急促的马蹄声。车轴飞快转着,将她一寸寸,带离楚北捷在的地方。她不觉疼,也不想哭。她决定忘却痛苦和眼泪,就像她将要永远地,忘却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她终于知道,真心原来,并没有想像中那般重要。国恩似海,国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