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音乐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我知道我唯一的表演结束了。那天放学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独自吹完了这首曲子,音压得很好,优美且悠扬,但这如同我的初恋一样,只能将所有思念对着空气掩埋在内心深处,以吻封缄……It's gonna be a cold lonely summerBut I'll fill the emptinessI'll send you all my dreamsEveryday in a letter sealed with a kiss我想这会是一个寒冷而孤寂的夏天但我会填满所有的空虚我会每天从信中寄出我全部的梦给你并且以吻封缄5对于孟帆吹奏的口琴曲子,温静只留下了浅浅的印象。 就像一张老照片,音乐教室被窗外的藤萝挡了半边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映在老旧的钢琴上,从漆面反射出大片的光。那个少年就局促地站在钢琴旁,光线产生了独特的角度,让他仿若透明。他的白衬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口琴轻轻地从他的唇边划过,带着一些青涩的忧伤曲子响起,然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而他吹了什么,当时自己做了什么,温静都记不得了。 对于音乐,其实温静并没有怎样的热爱,她也会买磁带,但只是跟着苏苏追逐流行,那些著名的乐曲和著名的音乐家,什么海顿、巴赫、肖邦、莫扎特,她谁也分不清。 而且她稍稍有些五音不全,口琴她也吹不好,曾经被杜晓风嘲笑过,听不出到底是“135”还是“246”,这让她很羞愤,因此迁怒于那把上海牌口琴,在上完半年课后,毫不犹豫地就把它扔在了角落里,现在更是早已不知踪影。 总之音乐课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科目,所以没有留下美好的记忆。 现在想想,就是像她这样的漫不经心剥夺了孟帆的机会。 对口琴不感兴趣的温静,纯粹把音乐课当做了说说笑笑的休闲时间,当时的音乐教材和杂志一般大,封面有些音符琴键的图片,用书法严肃地写着“音乐”两个字。温静常带一些漫画放在课本里面看,比起小开本的语文书,音乐书要方便多了,即使《读者文摘》这样的杂志也能放下。 有时她也拉着苏苏跟她一起,两个头碰头地看《魔幻游戏》,争论到底是星宿帅一点,还是鬼宿帅。偶尔苏苏也会心不在焉,她真正地倾心于孟帆的演奏,温静只是陪她一起随便听听。 更多的是和杜晓风闹着玩,传一张小纸条,或者说说话。吵架的时候,杜晓风还给她画过五线谱,上面只有三个音符,“5”“2”和全音音符“0”,合起来就是“520”。那时流行这样所谓的数字语,“530”是“我想你”,“1314”是“一生一世”,“520”的话,则是“我爱你”的意思。这样的表白比起什么口琴曲子来,更加会让人记得久远。 他们统一的练习曲目是《友谊地久天长》,女生还好,即便是温静这样的音痴,仍然会跟着老师练习。而男生们常常不耐烦,杜晓风就总在其中吹出古怪的声音。尽管孟帆就站在他身边,音色十分标准,也掩盖不过故意发出的长音。 这样低沉的动静总让大家爆笑起来,有的男生就跟着起哄,大声叫“谁放屁了”,杜晓风便挥着口琴反击“你才放屁呢”,于是又是一通笑。音乐老师被顽劣的学生折磨得头痛不已,往往维持课堂秩序,就要好一阵的功夫。 那时不以为然的他们谁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少年因时间的消磨而慢慢绝望,他默默站在人群中,是那么期待着能为心上人吹完那首歌,然而这一切却在无谓的玩笑中一点点地流逝。 多年之后,温静因此而懊悔万分,可是没有用,那段日子一去不返,终成遗憾。 6第二天温静下载了《sealed with a kiss》这首歌,一路上听着,她总觉得这首欧美情歌仿佛什么时候听过,可是回忆就像游走于手边的丝线,怎么也抓不牢靠。 北京下班的高峰期拥挤异常,在地铁上不用扶着就能站稳,上车的时候,温静都不用自己动脚,就能被涌上的人潮往里挤上去。报站名的广播和嘈杂的人声渐渐吵起来,温静稍稍调高了耳机的音量,闭着眼睛听“It's gonna be a cold lonely summer”。 “听,是什么声音?”站在她身旁的高中生模样的男生说。 “什么呀?”另一个高中女生问。 “好像是首曲子。”男孩笑着说。 女孩回过头,看了看温静说:“人家听歌呢!” “哦!”男孩恍然大悟。 温静睁开眼,冲他们笑了笑,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女孩仿佛嘲笑了他,男孩抓着她的手嬉闹起来。 看着这样鲜艳夺目的青春,温静不禁有点羡慕。她重新闭上眼睛,恍然觉得男孩和女孩方才的对话有点熟悉,就在什么时候,她好像也曾对谁说过同样的话。 换乘车站到了,地铁里发出中英文的提示音,温静猛地睁开眼睛。 她终于想起来了,孟帆吹奏的曲子,她的的确确听到过。 那时临近期末,学生们都要放假回家准备下周的考试。温静和杜晓风约在放学后再说会儿话,他们俩跑到教学楼的顶层,那是高三年级的领地,楼东面的楼梯自由出入,楼西面的楼梯通上楼顶,所以门长年锁着,于是成了一个学生们聚会、谈情说爱的秘密角落。 温静和杜晓风并排坐在楼梯台阶上,杜晓风拍着手里的篮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温静说着考试的事,抱怨物理多么难,化学的练习册还没做完,聊假期里想去玩什么,升了高三将会有多么恐怖。 温静抱膝坐着,支着下巴颇乖巧地点头,对那时的他们来说,生活不过就是上学和考试,时光慢悠悠的,爱情朦胧,死亡遥远。 孟帆的口琴声从空旷的楼道里缓缓传来,温静按住杜晓风拍球的手说:“听,是什么声音?” 杜晓风侧着耳朵听了听,说:“什么呀?” “好像谁吹口琴呢。”温静往楼下看去。 “啊?谁会在这时候吹口琴?”杜晓风狡黠地笑了笑说,“不会是传说跳楼的那个女孩吧?” “讨厌!”温静缩了缩肩膀,坐得离杜晓风近了点,杜晓风低下头,能清楚地看见她微颤的睫毛和薄薄的嘴唇,轻微的接触令人怦然心动,杜晓风的耳尖热了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轻柔地音乐声若隐若现。 “好像真的有人。”温静拽着杜晓风的胳膊,凑到他身边说。 怀里的人柔软温润,触手可及,杜晓风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脑中绷紧的弦轰然断了。 “哪儿呢?” “就在那……” 温静抬起头,话未说完,就被杜晓风附上的吻打断了。 嘴唇轻触的瞬间所有的音乐全部消失,只留下温暖的气息。 杜晓风匆匆推开,紧张地靠在楼梯的栏杆上,而温静一直傻傻地睁着眼,望着他的脸。 就这么过了好半天,温静才掩住嘴唇,她趴在膝盖上,把头埋在抱紧的双臂中。 “对……对不起。”杜晓风以为她哭了,慌乱地去扶她的肩膀。 温静甩开他,不答话。 “我错了,我不是成心的,我……”杜晓风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什么好。 温静仍不说话。 “你要不打我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忍住……”杜晓风拉住温静的手,往自己怀里拽。 “你是第一次么?”温静蒙着脸,小声说。 “啊?”杜晓风脑子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问。 “初吻,是初吻吗?” “是,当然是了!我发誓,我绝对没亲过别人!”杜晓风着了急,恨不得找谁来证明自己的真心。 “我也是……”温静抬起头,轻轻地说,“喂,你以后得对我好。” “嗯!”杜晓风高兴地使劲点点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牵着手,听着音乐慢慢消失,看着黄昏变成黑夜。 他们幸福地觉得自己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以为第一次就是恒久不变的许诺,却殊不知第一次其实只是开始,而远远不是最后。 身旁的高中生还在说闹,温静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关上了手中的MP4。 当初在那首歌的伴奏中,她和杜晓风其实已经以吻封缄了。 1“徐老师,孟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金薇薇趴在格子间的隔断上问办公室的老徐。 “孟帆嘛,挺文静的小伙子,怎么啦?”老徐抬起头想了想说,“江桂明又过来找杂志了?这回不能白帮他的忙!得让他出点血!” “没有,我随便问问。” 金薇薇摆了摆手,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愣愣地盯着电脑看。 眼前的电脑是孟帆使用过的,他去世后多少显得有点晦气,在金薇薇来之前就被格式化了,关于他的痕迹丝毫未留,黑色的机身就是普普通通的商务电脑,完全看不出曾经在某个人的手下面,存储过什么又删除过什么。关于孟帆,就像杜晓风说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不知道就会有种莫名的探知欲,时间越绵长越深不见底,好奇就越会像小虫子一样滋长,在心尖骚动,然后朝着不可知的地方慢慢爬去。 金薇薇和杜晓风一直在冷战,谁也没有妥协,只是在耗着。从那天起,她就一直执著地问着同事们,孟帆是什么样的人。 前台说,他不迟到,从来没打过电话来,让别人帮他打卡。 图片编辑说,他是对图片很严谨的人,本来以为他出不了什么好片子,但是交上来的图却都很精致,近乎苛刻的精致。 文字编辑说,他对文字非常认真,他的稿子省去了校对的不少麻烦。 流程编辑说,他从来不会迟交稿子。 主编说,他沉默但是努力。 金薇薇问了一圈,好像孟帆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点什么,而这些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形容词,温和、安静。 如果只用温和、安静来拼凑出一个人二十几年的生命,那么即使再华丽的遣词也只能造出短短一句话。 而这就是孟帆么?就是杜晓风所谓的她不会知道的他们么? 金薇薇并不相信。 究竟是什么让温静、苏媛、杜晓风、江桂明都在执著地寻找,使他们每个人仿佛都遗落在过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死去的孟帆,简单到只有两个词就能囊括一生的那个人才能回答。 或许他平凡的生命里真的掩藏了什么神奇的秘密,金薇薇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窥探孟帆的世界的。 坐在孟帆曾经的座位上,伴随着他兴许也注视过的窗外风景,她泡了一杯据说孟帆也喜欢喝的花草茶,打开了已经沾满尘埃的留下孟帆文字的往期杂志。 那天金薇薇在杂志社一直待到了深夜。 缺少杜晓风呵护的夜晚多了一个人难得的宁静,合上最后一本杂志的时候,她有点失望,里面没有她感兴趣的关于杜晓风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她预期的刻骨铭心与深切爱恋,但是她好像懵懂地知道了他们都在找的是什么。 那普通的人生中掩藏的不是珍奇秘密,而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青春,是被遗失的一个遥远却明亮的梦。 2金薇薇周末去了杜晓风那里,在门口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用自己的钥匙,而是敲了门。 两个人一周未见,都有些憔悴,杜晓风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着替她拿她喜欢喝的花草茶。听着杜晓风在厨房里的声音,金薇薇就能分辨出他在做什么,花草茶在第二个抽屉里,勺子则是第三个。她的杯子在上面的橱柜中,和杜晓风的杯子码在一起。 这个屋子是被她改造过的,一点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然而过去这种东西,终究还是留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想到这里的金薇薇在写字台前发现了她不熟悉的东西,依然是陈旧的《夏旅》杂志,旁边还用活页纸写了简要的目录,著名“齐”或是“缺”。 举着花草茶进来的杜晓风静静地看着金薇薇,金薇薇拿起那页活页纸,装作若无其事地冲杜晓风笑了笑说:“这是你整理的?很细心啊。” 杜晓风点点头,没有答话。 金薇薇拿着笔,在那张活页纸上涂涂抹抹,杜晓风上前了一小步,但是还是没有拦住她。 “这些我都有。”金薇薇把纸凑到杜晓风眼前说,那上面所有标明“缺”字的地方,都被她画上了对勾。 “你不是拿不出来么,那么久以前的样刊不好找。”杜晓风接过来,重新折好放在桌子上。 “我可以印呀!”金薇薇盯着杜晓风的眼睛说,“而且你也不要做无用功!江桂明都帮她找了不少了,你的这些人家没准都有了!” “唔。”杜晓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淡漠的态度让金薇薇压抑的不快彻底爆发出来,她一把抓过杜晓风的手机,翻出温静的手机号,径直塞给他说:“给她打电话!问她还缺什么!是不是找完你们就踏实了?就不折磨我了?那我帮她印,我帮她找!” “薇薇……”杜晓风为难地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怜惜的目光。 “打!现在就打!”金薇薇推开向她靠近的杜晓风,固执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得说。 “别这样,我不是……” “你不打,我帮你打。” 两个人对峙着,金薇薇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最终还是杜晓风皱起眉,低头摆弄起手机。 “你怎么不打?”金薇薇逼问。 “有些事不用当面说也能解决。”杜晓风淡淡地说,短信的铃音随之响起,他看了看,念道:“谢谢你,还差2005年第8期,2006年1月特刊,和2007年第6期。” “好,我去帮她找。”金薇薇猛地转过身往外走。 杜晓风一把拉住她,焦心地问:“薇薇,你到底怎么了?” “找齐了就和你没关系了吧?”金薇薇背对着杜晓风轻声说,“我们就能正常了吧……” 她的肩膀不再像刚才那样挺立着,垮了下来,有些颤抖。 杜晓风轻轻地揽住了她,金薇薇抽泣的声音渐渐清晰:“你已经忘了她不是吗?你是喜欢我的,你明明亲口跟我说过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呀!”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杜晓风把金薇薇圈在怀里,侧趴在她脖颈旁问。 呼吸的气息有点痒,金薇薇却仿佛贪婪地享受般向后靠了靠。 “是讨厌的人!” “还有呢?”杜晓风笑了。 “不男人!优柔寡断!夹杂不清!” “还有呢?” “懒!没追求!没品味!” “这么不好?” “就是不好!你还没钱!小富即安!情人节不送玫瑰!一个礼拜不给我打电话……” 金薇薇的抱怨在一个轻柔的吻中化作无声,杜晓风扭过她的脸,直视着她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太行、这样那样都差劲的男人,因为我这么多的不好都被你看到了,所以我只好喜欢你了。” 金薇薇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并没有欺瞒与谎言,于是这么多天来的委屈皆化成泪,她扑到杜晓风身上大声哭了出来。 3收到杜晓风短信的时候,温静正在和苏苏吃饭。苏苏给她拿来了香港买的礼物,并向她展示了漂亮的戒指,她决定结婚了。 温静艳羡地仔细看着钻石,寻觅传说中的八箭八心,苏苏笑她:“要不你也嫁了吧,江桂明一定送你更大的。” “要结婚的人就是不一样,恨不得全世界的女孩都变少妇!”温静瞥她一眼,打趣地说,“也不知道是谁,跟我说总觉得就这么嫁人很可怕,然后就老了变孩儿他妈,最后还不是被人的60分大钻戒就搞定了!” 苏苏气得来抓温静,温静正左右躲闪,手机响了起来。 “好好好!总算有人收你来了!江大记者果然不负众望!”苏苏抱手坐在一旁,等着看温静不好意思。 而拿着手机的温静格外沉默,她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是杜晓风。” “杜晓风!你还理他干吗!他不是想吃回头草吧!”苏苏惊讶地说。 “还不是为你的孟帆!杜晓风在帮我找他的杂志呢。”温静一边按手机一边说。 “你别扯着我当幌子!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苏苏凑过来,看温静发了什么短信,“哎哟,还真客气,谢来谢去的!” “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人家肯帮忙自然要谢谢。”温静合上手机,端起果汁喝了一口,鲜榨的东西虽然新鲜,但未免酸涩,温静抿了抿嘴唇。 “我记得当初可不是这样。你们刚分手的时候,他还了你CD,跟你说声谢谢你还跑来找我哭,说原先好了那么多年,连润唇膏都用一个,如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了。”苏苏摇摇头说。 “那不是还不懂么,现在不一样。”温静淡淡地说,“我们俩分开这么久,总也都会变吧。” “也是,一直在一起就不觉得,仔细想想,杜晓风其实还真变了不少。”苏苏歪着头想,“他以前多会胡闹啊,老师们都头疼死了,你看现在,不也是老实巴交的上班族。” “他那时候说话直,凡事都不会转弯,敢说敢做的,我都想象不出他跟别人客套起来什么样。他就喜欢说大话,也怪了,我那时竟然全信!”想起杜晓风稚嫩却认真的脸,温静不由得笑了笑。 “可不是!我还记得他毕业在我同学录上写未来梦想,什么第一步是挣500万,第二步是拿着500万买车,第三步是把你带车上,把我扔车下……这人最没谱了!” “他还写过这个?我怎么不知道?”温静惊讶地说。 “你没看吗?他写完我们还斗嘴呢!”苏苏一边回忆一边说,“不过杜晓风还是挺浪漫的呢,老给你写小纸条什么的,还有画的那向日葵!羡慕啊!” “你羡慕什么,谁比得上你,这么多年了,孟帆还为你记下那么多事!你可不知道,网上的人都感动死了!我羡慕你才是真的!”温静托着下巴说。 苏苏垂下头,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杯子,杯中的汽水冒出气泡,一股股的,碰到杯沿就消失了。 “杜晓风还活着,可孟帆已经死了。” 空气间漂浮起哀伤的味道,温静拉住苏苏的手,轻轻地说:“别这么说,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能把他留下的全部杂志都找来了。” 苏苏抬起头,冲温静感激地笑了笑。 两人刚说完话,温静的手机就又响了起来,苏苏疑惑地说:“还是杜晓风?” 温静摇摇头,微微翘起嘴角说:“不,是江桂明,他说要送我个礼物。” “哎?送什么?不会是要求婚吧?”苏苏雀跃起来。 温静羞涩地拍她肩膀,两人欢快地说笑成一团,她们桌上秀气的盒子中,钻石闪烁出明亮的光。 4温静看到江桂明抱着一个像大号地球仪似的圆球走向自己的时候吃了一惊,餐厅里的其他顾客纷纷侧目,而江桂明则毫不在意地把这个包裹成橘粉色的圆球交给了温静。 “猜猜是什么?”江桂明笑,他脸上写准了温静一定猜不出的得意。 “什么呀?”温静疑惑地掂掂重量,远比地球仪轻很多,她确实猜不出,但笃定一点,绝对不是令苏苏兴奋的求婚戒指。用这么大的圆球装一枚那么小的戒指,未免太滑稽了。 “拆开看看。”江桂明满足地朝温静点点下巴颏。 温静用指甲小心地拨开最上面的封口,那里有一张小卡片,简简单单地写着“桂”字。江桂明很喜欢标明自己的印记,因此包装得格外精心,温静家的抽屉里已经放了好几张“桂”字的卡片,也正因为这样,她不会随意地把包装撕坏。 拆礼物的时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温静在享受未知的期待,江桂明在享受温静用指尖小心翼翼剥离的轻柔。 圆球被渐渐打开了,里面包了一层层的碎纸沫,这令温静开始怀疑会不会真的放了戒指,直到她熟悉的《夏旅》字样露出一角,她才知道在这个圆球中心放的其实是她遍寻不着的2005年8月的杂质。 “为什么弄成这样?”温静说不清有些高兴还是有些失落,佯作惊喜地问,“放袋子里不就好了?” “放袋子里你一眼就看出来,包成圆的你一定猜不出是杂志吧?”江桂明对自己的创意很有信心,洋洋自得地说。 “嗯……其实……还挺无聊的。”温静无奈地说。 “怎么了,看着有点失望似的,你以为是什么?”江桂明凑近一点,看着温静说。 “没什么,我哪儿猜得出来……”温静躲闪地往后坐了坐。 “难道以为是戒指?”江桂明狡黠地笑着,一把拉住温静的手,攥着她的无名指,上下摩挲着说,“故意在不经意的时候,量出女孩带几号戒指,然后出其不意地拿出来……这不是常用到的很通俗的桥段吗?你喜欢这种吗?” 温静红着脸,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才没那么想呢!你现在可是连我的男朋友都算不上!” 江桂明仿佛失落地说:“所以我才那么努力地去找那些过期的杂志呀!” 温静垂下头没有答话,她想起曾经在某间餐厅里,她真的心心念念地期待过戒指,而从那以后,她已经放弃了这种念想了。 为了掩盖那经年尚存的酸涩,温静向江桂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然而分享这道明媚的,却不止江桂明一个人。 在餐厅敞亮的落地窗外,坐在马路边的杜晓风打了两个喷嚏。 他手里抱着写着“《夏旅》杂志社”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两本杂志的影印版,那是今天金薇薇才给他送来的。 把杂志交给他后,金薇薇并没讲太多的话,也没留在他那里吃饭。杜晓风知道,与以前高兴不高兴都会说出来不同,金薇薇已经变成了可以用行为表达意思的更深沉的女人,她是在给他时间,让他完成承诺,作出了断。 对她这样的变化,杜晓风觉得有一点点难受,在她沉默的背后,成熟了的是什么,他自己最清楚,因为他也是这么经过的,那个过程绝对谈不上愉快。 打算自分手之后第一次跟温静好好谈谈的杜晓风决定把带去的礼物弄得更体面些,露过花店时他看中了里面可爱的小卡片。送花太过暧昧,但在杂志里附上一张精致的写着祝福与问候的卡片是温和的表达,温静一向喜欢这种小东西的。 “包得还真圆啊!” 杜晓风付完钱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精品店中爽朗的男声,若是平时他一定不会注意周围的人说了什么,但是那个声音实在与他自己的太像了。 于是他便看见了江桂明,他正捧着一个包装夸张的圆球满意地笑着。 鬼使神差的,杜晓风跟她一路到了餐厅,没等一会儿,他就看见温静走了进去。 兴许是为了新潮,装潢别致的店并没用那种里面看得到外边,而外边看不见里面的玻璃,所以杜晓风清楚地透过珠帘看见江桂明攥住了温静的无名指,往上套了个什么。 那一刻他猛然觉得坐在马路旁的自己既无谓又无聊。 杜晓风吸吸鼻子站了起来,手中的牛皮纸袋显然已经不被需要,想扔进垃圾桶又觉得让金薇薇费了那么大心思未免可惜。他掏出里面的卡片,向四周看了看,顺手系在了一旁的树枝上。 仿佛以前什么时候他也干过这样的事,但是已经记不清了。 杜晓风把纸袋夹在腋下,点了一支烟,慢慢走远。 夜风下那张画着玫瑰的卡片渐渐展开,并不漂亮的字体写着:The gone has gone,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5温静到底也没舍得把装满碎纸屑的圆球扔掉,将里面的杂志取出来后,她就又包好了那个圆滚滚的包装袋,连同写着“桂”字的卡片,放在了房间的一角。 在这一期杂志里,孟帆写的是关于明信片与风景的文章,他拍了全世界各地的明信片,那显然是他的收藏,仰躺在床上,看着各种各样的邮戳,温静觉得很有趣。 结束的那张照片孟帆没有用明信片,而是用了一副湛蓝的天空代替,正想着在哪儿拍出这么漂亮的蓝天时,温静惊讶地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这是一张拍摄于北戴河的照片。当人们一直在抱怨那里污浊的海水时,却忘记了头上还有如此美丽的天空。 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一张明信片就是从这里寄出的。 尽管日后去过三亚,去过普吉岛,去过马尔代夫,见过更漂亮的海,甚至因此瞧不起离北京最近的度假海岸,但是可能对很多北京的孩子来说,第一次看到大海都是在北戴河,我就是这样。 高中刚转学来的第一个暑假,学校组织了去北戴河的夏令营。对于我这样的转校生来说,和同学都不熟悉,本来这次旅行并不吸引我,但是有她在就不一样了。在确定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也会去之后,我报了名。 比起大海,想看看暑假时的她什么样子,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面向虽然宽广但并不蔚蓝的大海,同学们仍然很兴奋,好多人和我一样第一次见到海,哪怕是踩在粗糙的沙子上都能引起一阵欢呼。 我们围坐在一起看了落日,看着辉煌的日光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我们都被那样的景色震撼了。我坐的地方刚好能看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的侧脸,她微微张着嘴,眼睛里透出惊喜的光亮,而落日将她雕刻成剪影,随风飘舞的裙裾,细白的脚踝,沾上沙子的手指尖,是我一生难忘的美景。 那是我摄影的启蒙,我心里的镜头打开,快门“咔嚓”响了一声。 那天大概还一起在海边唱了歌,林志颖的《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或者是张惠妹的《听海》?我记不得了,独自坐在一边的我,静静地看着她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不是没想过在星星下面告诉她,很喜欢她,只是不想看到她为难的神色,自己也没那么大胆。 临离开前,女生们都买了廉价的贝壳项链,我则选了几张北戴河的明信片,很普通的样子,前面是海或落日,后面端正地写着“中国邮政明信片”。 突发奇想的我选了我认为最漂亮的一张寄了出去,那画面是北戴河著名的鸽子窝公园,明信片上展翅飞翔的白鸽让我觉得它能到任何地方。 然而事实却是,这张明信片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我在上面写的东西很简单。 地址:北京姓名:XX(收)内容:我喜欢你落款:孟帆这是一张注定遗失的明信片,然而,与其说它会被当成垃圾邮件扔掉,不如想象它飞到了我抵达不了的地方。 所以,如果谁看到过这么一张明信片,请一定替我好好保存。 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收藏交换。 6温静仰躺在床上,努力把手中的杂志举高,平视着那张照片。 北戴河的天空在她头顶上微微摇晃,温静眯着眼睛想,当年她是不是也看见过这一片碧蓝如洗?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她,而是他们,她和杜晓风。 各科成绩中游的温静和学习一向不好的杜晓风熬过期末考试后终于松了口气,老师和家长们的训导告一段落,提高物理和英语成绩这种事,只是在拿到考卷看到分数那一刻下过决心,但是不管怎么说都要先过了暑假,于是那点决心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听说北戴河夏令营的消息,班里面立刻蠢蠢欲动起来,杜晓风跨坐在椅子上,对着温静念行程:“第一天,火车到达营地,7点晚餐;第二天,上午生存训练,中午12点用午餐,下午北戴河海岸边活动……哎,你去不去?” “我想想,你呢?”温静正一边听着随身听,一边看着漫画书,她摘下一只耳机,好奇地接过杜晓风手中的行程单。 “要不咱俩一块去吧!”杜晓风凑过来兴致勃勃地说。 漫画《一吻定情》中的琴子正和直树在海边游玩,听到杜晓风的提议,温静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我去问问苏苏,她去我就去。”上课铃响了,温静转过身,在座位上坐好。 其实她心里已经决定了要去,只是十几岁女孩子的羞涩让所有话都绕了个弯,拉上好朋友便是最好的掩饰。 隔壁班的足球小将因为要训练而参加不了这次活动,所以苏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想用她做挡箭牌的温静自然死说活说地求她。 在苏苏犹豫的那段时间,一向默不吭声的孟帆突然在楼道里拦住温静,他半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苏苏去夏令营吗?” 温静有些惊讶,旋即明白了孟帆的意思,她自己也因而想了个好主意。 “去,她去!”温静笑眯眯地说。 “唔,唔。”孟帆点头,“你和杜晓风也去吧?我……我就是看看,班里都谁去……” “我知道!”温静看着孟帆慌乱解释的样子,憋住笑说,“苏苏肯定会去的!你放心!” 转过头温静就把孟帆的话跟苏苏学了一遍,“如果你不去有人会很伤心”,这样的说辞顿时满足了苏苏小小的虚荣,她又一向注意着孟帆,被痴心仰慕的感觉总是甜美的。 于是在报名截止前的最后一天,苏苏和孟帆也都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到了海边大家都撒了欢,尽管老师喊破了嗓子不要到处跑,不许擅自下水游泳,但仍然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那次夏令营后来在聚会时被聊起过很多次,谁捡了漂亮的贝壳,谁被扔进了海里,谁埋在了沙子中,谁背着老师偷吃了烤蛏子……明明是很无聊的事,却被记了很久,即便是重复说了一遍遍的话题,他们仍然乐此不疲。 毕业后也有同学张罗着在组织一次北戴河,但是终未成行。他们渐渐都有了各种各样的应酬,再不可能像原来那样,坐在教室里,从后往前传来表格,只要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之所以被提起那么多次,大概是因为后来大家都明白,青春散场,昨日不再。 而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快乐会最终失去,就像温静,她那会儿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怀念,不懂那个缀满星光的夜晚,会如同海水沁入沙子中一样,浸透她的心。 7在北戴河的最后一晚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温静打算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和苏苏一起去逛逛大街,她看到有人买了大海螺,觉得还不错。 傍晚的时候杜晓风从外面敲他们房间的窗子,温静和苏苏住一楼,窗外有铁栅栏,温静疑惑地打开窗子说:“你在这儿干吗?怎么不敲门啊?” “敲门?那苏苏不就看见了,我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哎呀,我在外边瞅了半天,她可总算出去了!”杜晓风双手支着窗台说。 “什么事呀?”想着他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一个人说,温静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我发现了个好地方!快出来!我带你去!”杜晓风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地方?”温静刚问完话,苏苏就从外面推开了门,杜晓风忙蹲下身子躲在窗外,温静不自然地转过身,假装若无其事地靠在窗台边。 “干吗呢?”苏苏看了看敞开的窗户问。 “换……换空气!”温静顺手拉上窗帘。 “你不怕进蚊子啊!昨天就咬了我两个包,今天还得跟老师要蚊香。” 苏苏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并没有走到窗边的意思,温静微微松了口气。 “你收拾完了么?刚才我和刘欣然说好了,和她一起去海边!我看她买了个猫眼石和贝克的手镯,可好看了,咱俩也一人买一个吧!走!”苏苏走过去拉温静。 “你和她去吧,我不去了。”温静摇摇头说。 “怎么了?为什么呀?”苏苏纳闷地问。 “我……我戴的那个小玉佛丢了,我要找找。”温静洗澡的时候把它摘了下来,没有再戴上去,就顺口编了谎话。 “啊?那我帮你找找,可别弄没了。”苏苏四处环顾着说。 眼看她朝窗户走过去,温静忙拉住她说:“不用了,我自己找就行了,你和刘欣然去吧,不都约好了么,帮我也带一个手镯回来。” “哦,那我去了,要是找不到,我回来帮你。” “嗯,拜拜!” 苏苏出了门,杜晓风便又站起来敲窗户,温静打开窗,拍着胸口说:“差点被她发现。” 杜晓风笑了笑,说:“还行,反应挺快!快出来吧!” “嗯!”温静关好窗,雀跃地跑了出去。 杜晓风和温静沿着海边的商店街走,一路上他也没告诉温静要去哪里,一直卖着关子,温静吵着要知道,两人说说笑笑地逗着贫嘴。 也不凑巧,快走到的时候,温静一眼看见了正和刘欣然一起往回走的苏苏,她大吃一惊,忙拉着杜晓风躲进旁边的一家纪念品商店,两人刚松口气,一抬眼便看到了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孟帆。 “你们也来买明信片?”孟帆问。 “明信片……对,对!我买,杜晓风你也买吗?”温静不自然地说。 “我?哦,我随便看看。”杜晓风应和着她,转过身假装东摸摸西看看,“这贝壳笔真不错嘿!” “你买好了吗?”温静看着孟帆手中的明信片说。 “嗯,选了几张。”孟帆点点头。 “什么样的?”温静凑过去看。 “都是风景,挺普通的。”孟帆展开来。 “这个能直接寄出去吗?”温静好奇地问。 “要贴邮票呀。”孟帆笑了笑,指着旁边的柜台说,“这儿也卖邮票。” “哦。”温静不好意思地说,她瞥见孟帆手里单独攥着的一张,“那个也是吗?” “嗯……是,要寄出去的。”孟帆下意识地往后藏了藏。 “从这里寄?几天能到北京?”温静觉得有趣,睁大了眼。 “应该挺快的吧。”孟帆含糊其辞,一步步向后退,“我先走了,你慢慢看。” “好!我也买两张玩吧。”温静认真地挑选起来。 随手选了几张大海的明信片,温静和杜晓风走出了商店,她不放心地四处张望。苏苏已经没了影子,而孟帆还没走远,他往马路一边的邮筒里投进了一张明信片,似乎还有点什么遗憾,他露出了仿佛满足却又失落的表情。 杜晓风找到的地方离他们游玩的海岸有一点距离,那边有些礁石,所以游人并不密集。 岸边放着一艘斑驳破旧的渔船,大概被遗弃了很久,船舷上长满了青苔,里边还渗进了水。 杜晓风先爬了上去,再坐在船边,把温静拉上来。 两人并排坐着,岸边一个人都没有,深邃的海看上去宽阔无边,海浪拍打着沙滩,远方隐隐亮起了灯火,晚霞映红了天边,微风吹过,飘来大海独特的气息。 “好漂亮啊。”温静感叹道。 “是吧!我昨天发现的,当时就想带你来看看!”杜晓风向后撑着胳膊说。 杜晓风不经意间说的话让温静感觉格外温暖,身边的男孩即使是一点点美丽的景色也愿意同她分享。普普通通的她,只有在他眼中才与众不同,才独一无二。 “看!”杜晓风欣喜地指向天空。 温静抬起头,看见蓝色的天渐渐变得幽深,看见白色的云像被墨染了一样,看见启明星闪出了微光。 温静靠在杜晓风的肩膀上,仰头看着天说:“喂,你认识星座吗?” 杜晓风因她的靠近而有些紧张,不自然地说:“就认识北斗七星……” “还想让你给我指牛郎织女呢!”温静撇撇嘴说。 “我地理会考才勉强及格的……”杜晓风有些羞愧,“再说那个也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银河,多可怜啊!” “对呀,哎,怎么看不见银河?”温静纳闷地问。 “呃……天气不好吧。” “明明很好!” “啰嗦,不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你是不知道吧!”温静晃悠着腿,俏皮地说。 “下次,下次告诉你!” 杜晓风赌了气,温静“咯咯”笑起来。 两人争论着毫无边际的话题,亲昵却又羞涩。他们都觉得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就这么打诨过去也未尝不可,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能见到天边的银河,也一定能一起在星光下做更浪漫的事。 然而他们最终没有了下次,他们只去过一回北戴河,分享了年少时的快乐之后,他们没能一起分享成人后的苦痛。 那天他们一直背靠背坐到了晚上8点,从船上起身时,温静发现自己放在裤兜里的明信片无意中被压上了褶,看着被折弯了的大海画面,她沮丧地说:“这样怎么寄给别人呀!” “你寄给我好了!”杜晓风凑过来说。 “给你还用寄吗?”温静推开他,用手抹平明信片的折痕。 “那就扔在这艘船上吧!也算留个纪念!”杜晓风从她手里拿过来说,“写上杜晓风到此一游!” “太傻了……”温静翻翻白眼,无奈地说。 杜晓风也不理她,掏出刚买的贝壳笔,在明信片上胡写着什么,他仿佛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得意洋洋地把它挂在了船头的钉子上。 “你到底写了什么呀?”温静伸手去够。 “没什么啦!”杜晓风拉住温静,“走吧,再不回去老师该生气了!” “我要看看!你肯定没写好话!” 杜晓风微笑地挡着温静,温静闪开他,侧头一看,不禁大声说:“杜晓风!谁让你把我的名字也写上了!” “本来就是我和你一起来的嘛!” 杜晓风笑了起来,他在那张明信片上写着:杜晓风温静到此一游。 “讨厌!” 温静抿着嘴唇捶打杜晓风,杜晓风嬉笑着往前跑,两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印在沙滩上,一阵海浪涌来,转眼就不见了痕迹,月光下的海滩平整如初,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温静其实并不真的生气,但脸却有些红,因为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上,杜晓风还画了一个桃心。 也不大,刚好够圈住他们两个的名字。 想想那张明信片应该和孟帆的同一命运,兴许在那里风化,再或者被谁发现了,取笑傻傻地留下名字的他们,最不幸的就是被当做垃圾扔掉了,总之肯定早已消失不见。 开始那个东西找不到了,不代表它就真的不存在了,就像孟帆能细微回忆起明信片上白鸽的翅膀,温静也能记起杜晓风画的桃心左边比右边大一些。 未来是未知的,而过去是一定的,记忆就是证据。 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回忆能证明什么呢? 那天晚上,温静突然很想问问杜晓风,他还记得这些吗? 还记得那张明信片正面是大海还是蓝天吗? 还记得分落在城市两端的他们,也曾经在星空下全心全意地依偎过吗? 第十章刚与杜晓风分手的时候,温静曾经上了一半的班就跑了出去,去杜晓风家门口等,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结果她看见了金薇薇。 从分手到同学聚会之前,温静恨不得再也不见他,全当青春岁月里携手相伴的那个人,初恋的那个人已经消逝成风,结果她遇见了杜晓风。 分手一年后的现在,温静想见杜晓风,想跟他坐下来聊聊天,仅仅聊关于篮球赛、向日葵、明信片这样的事,结果她却彻底没了他的消息。当初为什么爱,后来为什么不爱这样的问题已经随着时间变成了无解,也许有那么一刹那感怀了曾经,但是随即便放心了,不会去仔细想,更不会去践行。 如果说成长令人思维更加有逻辑,那么就是在这样复杂的逻辑中丧失掉了简单的可能,相反的多了很多不可能的判定。 总之那段时间,奔走于北京环路间的温静和杜晓风都想过同样的问题,但是谁也没有找谁。原先会在旅店窗子外面执着地等很久的杜晓风,现在只是在金薇薇影印装订来的杂志书脊上标明了刊号:而每天坐在拥挤的地铁的温静,也只是不停地在回放那首《sealed with a kiss》。他们做着的,是明知对方不会知道的事。 北京进入了频繁下雨的8月。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温静专门用来收集孟帆杂志的邮箱收到了一封招聘通知信。 温静不记得在招聘网上登记过这个邮箱,但是看到那家门户网的logo,她立刻就动了心。毕业时她曾往那里投过简历,只是抱着美好梦想的她,对于石沉大海丝毫不意外。没想到多年后,她竟然又有了机会,即便不能被录用,她也十分高兴。 面试那天温静翻出了毕业时特意买的职业装,服帖的剪裁穿上后显得很成熟、优雅,比手机大卖场劣质的制服要顺眼很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温静一边庆幸没发胖一边暗暗祈祷能一举成功。 然而一进到公司,温静就感觉自己受到了格外的关注,从接待员到面试官,听到她报出名字的时候都多看了她一眼。做完简单的介绍,面试官开始提问,温静没想到,自己准备了那么多的应急问答没有用到,给她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现在网络上流行的寻‘孟’之旅是你制作的虚拟话题,还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温静愣了愣,点点头说:“是真事,孟帆是我的高中同学。” 周围人一片窃窃私语,面试官翻了翻她的资料说:“好,你应聘的是宣传策划部,那么你觉得这件事是怎样达到传播效果的?如果让你从最近同样引起关注的‘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的操作中借鉴,你接下去要怎么做才能让寻‘孟’之旅继续下去?” 面试官严肃地说出这句无厘头的话引起了一阵爆笑,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绷着脸的温静,等待她的回答。 温静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她明白是自己在网上发的帖子吸引了他们,如果她回答些不咸不淡的漂亮话,那么很有可能被顺利录用。但是,当那个面试官把孟帆和被恶搞的贾君鹏并列起来时,她知道今天的面试已经结束了。她可以受委屈,可以卑躬屈膝地卖手机,可以被打磨成老板想要的任何样子。但是她不想死去的孟帆被亵渎,不想把辛苦保留下的唯一美好作为通关用的垫脚石。 人总有东西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的,多么卑微的人生也有美好的坚持。 温静抬起头,直视面试官说:“我的人人网有138名好友,最初发起这个帖子的时候,只有其中46人转载了它,基本上都是我与孟帆共同的同学,大多也只是欷歔一下而已。没人认真地去想这件事,因为现在的我们都很自以为是,觉得我们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遗忘,觉得可以彻底把当初傻哭傻笑地去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封存在心里。所以与其认真地想这些事来嘲笑年轻时的自己,不如PS一张贾君鹏的图片去逗别人笑。而事实却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偷偷地怀念,即便世故到懂得做婚前公证,把财产转到父母名下,征友的标准嘴上说着只要人好就行,同时却列出不少于五条的条件,但心底里我们仍希望有人像初恋时那样毫无保留地喜欢自己,希望不用考虑房子、地域、家庭而只是简简单单地被认真地爱。被信仰的爱情不是没存在过,开始很遗憾,错过了那个年纪,现在的我们谁也做不到。所以当有一天,有人发现这本杂志真的存在,真的有人在认真地记录那种纯粹的感情,而自己也真的被唤起了回忆时,他们开始转载这个帖子。比起质疑,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人心的力量。说实话,我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样的宣传效果,但是我知道,看过我转帖的人都被孟帆感动了,或者说都被曾经的自己感动了。不管现在多么成功,还是多么不起眼,不如意,在初恋的时候都幸福过。谁没那样子地喜欢过别人呢?谁又没被别人那样子地喜欢过呢?哪怕是单恋、暗恋,我们至少都有过一份初恋,这点大家是一样的。至于所谓的宣传,实际上我没做什么。我想只要有初恋发生的地方,寻‘孟’之旅就能继续下去。” 温静说完话,屋里安静了几秒钟,但是很快面试官就又开始叫下面一个人的名字。而听着别人循规蹈矩的回答,温静越来越如坐针毡,说实话,她有那么点后悔了。 穿着OL套装,坐在CBD装饰漂亮的街边,温静显得狼狈不堪。这种时候她很想跟江桂明说说话,抱怨面试官的低级趣味,批判这个破网站没眼光。 开始到现在为止,在江桂明面前她一直在不停地展现自己的失败,照这个样子,说不准他就失去了冲动,觉得无趣,毕竟两个人也没有真正地交往,说拜拜还很轻松。 想到这里温静没有拨出他的电话,她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自嘲,刚刚还雄纠纠气昂昂地说什么世故,现在就亲自做了验证。 无聊翻着手机通讯簿的温静,看见了杜晓风的名字。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关于初恋的话,而自己却最终连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落差让温静很不甘心。也许是那一天提了太多初恋这个词,也许是无处排遣的失落郁结于心,也许就是给多日来的思量找个借口触发,那天的温静格外地想杜晓风。这种想不是想念,已经没有那么深刻的感觉了,更多的只是想确认,确认这个人和自己过去的联系,确认那些时间即便失去了也是存在过的。 于是分手一年之后,温静第一次给杜晓风主动发了短信。她为自己编排了个自认为还不算突兀的理由,那就是询问他杂志的事。 收到信息回报之后,温静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一会儿想他会说什么?会怎么以为?一会儿又想,他要是很冷漠,如果不回短信怎么办?杜晓风并没给她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他很快就回复了过来,而且是直接打的电话。 “喂?”温静接起电话时很不自然,好在被街头的喧嚣掩盖了过去。 “喂,你在哪儿呢?”杜晓风在另一边问,听他说话的那一瞬间,温静才发现自己真的好久没从电话里听过他的声音了。原先以为和江桂明近乎混淆的声音,实际上有着独特的节奏,温静曾以为会辨别不清,现在她知道,她绝对不会弄错。杜晓风是杜晓风,江桂明是江桂明。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判定令闻静松了口气。 “去面试了,现在在外边呢。”她看着天空说。 “换工作吗?怎么样?” “不怎么样,淘汰出局。”这种话和杜晓风说起来温静一点不觉得丢脸,他们深知彼此的缺点,也看着对方失败过很多次,何况,最狼狈的分手都经历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杜晓风笑了笑说:“没事儿,他们不要咱,咱还瞧不上他们呢!” “嗯!”温静也笑了。 “我把杂志给你送过去吧,不过现在不行,得等到下班以后,咱们一起吃饭吧。你挑个地,我找你去。” “好,那我一会儿给你发短信。”两人约好就挂断了电话,温静转过身看着身后林立的大厦,心想要在哪儿选间合适的餐厅。 川菜、火锅、料理、烤肉,毗邻的馆子林林总总,温静想到了一个地方,杜晓风一定知道。 “去星空下吧。”温静发出了短信。过了一会杜晓风恢复了“好”。 那是他们分手的地方,那天没说的很多话,在今天或许已经能说出口了。 3依旧是对面坐着,熟知对方的口味,不用商量也能点上满满一桌子偏爱的菜,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看着杜晓风,温静总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了。 例行完“你最近好吗”“我还好”这样的对话,两人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十年前的相遇?说七年前的相爱?还是说这一年的分崩离析?苏苏老说旧情人不能见,这句话现在温静算是懂了。再美好都是从前,沾了旧字,一切都尴尬起来。最后还是杜晓风先开了口,他拿出印好的杂志递给温静说:“只有这两本,2006年1月的那个本来还有本附赠的小册子,但是样刊里都找不到了。” “谢谢!”温静接过看,惊讶地说,“你从哪里印的?” “不是我,是薇薇。”杜晓风犹豫了一下说,:“她从社里找出来印的。” “哦。”温静点点头,又没了话,这便是他们之间不复往昔的正解。 杜晓风也觉得在她面前提起金薇薇未免太煞风景,忙打岔着说:“你看看,孟帆写了咱们毕业的事。” “是吗?”温静翻看目录,果然看见了孟帆的名字,那是城市风景与12个月的专题,这期叫做:6月,毕业季。 有多少人喝得酩酊大醉被同学抬上火车,醒来窗外已经陌生? 有多少人发誓永不分开,却最终离别? 各奔东西的人影就是6月的风景。 喧闹的教室在这个月份安静下来,最初相聚在这里朝夕相处的人们,也最终从这里远行去往未知的方向。然后又有人来这里,又有人离开。大概每个校园都承载了这样的繁华与落寞。 墙边的数学公式是谁偷偷写下的? 课桌上的大写字母缩写代表了什么? 被撕掉的过期课表留下了怎样的故事? 这些残存的痕迹,凝结成记忆,刻在了心底。 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高中毕业那天的模样。 那是6月22日,我们上完了最后一堂课,在和老师们道别之后,怀着茫然的希望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也许因为身旁还有人陪着,所以走出去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没回头,就这么懵懵懂懂地终结了少年时光,错落很多年,再也回不去。 我与我初恋的女孩是在楼道里道别的,我听着她与朋友的谈话。知道他们马上要走出去了,于是先背好书包到教室外面,再假装忘了什么回来拿,这样我就有了和她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尽管只是简单的“拜拜”,她微笑地跟我说了再见,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 然后我的初恋就结束了。 坐着公交车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关于她的事情。 在那些年里,我们的每次偶然相遇,几乎都是我计算好的。 在那些年里,她家的电话我拨了无数次,只是从来没有按下最后一个数字。 在那些年里,我知道她所有考试的成绩,知道她换了几个铅笔盒,知道她喜欢哪个歌星在听谁的歌,但是她一直不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 也许她从来不曾在意我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抱着书本或拿着篮球的我只是路过的甲乙丙丁,但是对我来说,那是小心且幸福的一刻。 这些幸福累积成小小温暖,最终一股脑地丢在了毕业那天。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在夏日里的公交车上,我很难过。 难过得大概流了泪。 为什么每年到6月就开始下雨了呢? 我想,因为那是毕业的季节吧! 4他们毕业的那天是6月22日,这样细微的时间温静早已经忘了。不过她确实记得那天的情景,她和苏苏收拾好书包,讨论毕业照片照更好一些,苏苏因为自己皱了眉而有些沮丧,温静也不太满意刚刚剪得发型。两人一边聊高考一边往外走,在楼道里,遇见了低着头走回教室的孟帆。 那时的温静显然不知道这是他可以编排的偶遇,像往常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而孟帆就那么停在了楼道了,平日里一直低垂的眼静静地望向她们,清澈的目光中满是话语,却欲语还休。 苏苏看见他,也站住了。 看着两人这个样子,温静明白他们大概要做特别的告别,她蹭蹭苏苏的肩膀说:“我去找杜晓风一起回家了,你自己走吧。” 苏苏红着脸嗯嗯啊啊,温静笑了笑,背着书包往上颠颠,肚子向前走去。走到孟帆身边的时候,温静眯起眼睛,故意玩味地凑过去说:“加油! 慢慢聊啊,拜拜。” 孟帆紧张地点点头,小声说:“拜拜。” 暮色投映在楼道里,透出一片温暖的橙色,温静轻快地在楼梯口转过身,余光里身后两人的影子被拉成了直线。 温静着急追上前面的杜晓风,匆匆下了两层楼,却看见他正趴在楼梯口的窗边,怔怔地向外看。 “喂,看什么呢?”温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杜晓风吓了一跳,看见是温静,高兴地说:“等着你呢,你和苏苏聊个没完,我就先下来了。她呢?” “被孟帆截住了。”温静指指头顶,俏皮地说。 “哇!这小子终于出师了!”杜晓风感叹。 “最后一搏吧!你猜他能不能成功?”温静与杜晓风并肩趴在一起,望着窗外说。 “我哪儿知道?”杜晓风说,“不过,到这会儿黄花菜都凉了吧。” “也不一定,苏苏和足球小将闹别扭很久了。” “嗨,他们不是经常闹别扭!” “那倒也是。”温静点点头,窗外威风吹过,带着夏日的味道,拂过脸颊有些热,她看着楼下的老槐树,“哎,你说咱们这就算毕业了,我怎么总觉得应该感慨感慨,但又没什么感觉。” “有什么可感慨的,你毕不了业才要感慨呢!”杜晓风打趣地说。 “讨厌!”温静捶了下杜晓风的肩膀,“不过也好,以后不用天天看着你,省得心烦!” “你真不愿意看见我?嗯?”杜晓风瞪着温静,假装生气地一步步迫近,要去抓她的胳膊。 温静慌忙笑着躲开说:“愿意愿意!” 杜晓风放下手,温静靠在窗边小声说:“谁知道以后什么样呢。” “以后?以后能什么样,和现在一样呗!”杜晓风无所谓地说。 “我就想象不出来,总觉得上大学呀,上班呀都离自己特遥远。”温静扭过身,趴在窗台上说,“刚开学的事,我还记得特清楚呢,现在竟然要毕业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要是能慢点就好了。” “我倒是觉得快点也挺好的,我特想现在就上班,奋斗几年当个总经理,一月挣个万八千的,那多爽呀!” “切,美得你。”温静翻翻白眼。 “我绝对不会平平庸庸的!你等着瞧吧!”杜晓风有点不服气,他手里拿着刚发的通知毕业事项的单子,一下下敲着玻璃,“到了那时候,温静,我一定会娶你。” 温静的脸刷一下脸红了,而许下这样的诺言,杜晓风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看看手里。通知单被他折成了纸飞机,因为紧张,所以折得格外仔细,机翼压得平整,头部尖尖的,一看就能飞得很远。 温静默默站在一旁,心底的高兴与感动她都说不出口,甚至连杜晓风的眼睛都不好意思直视,但是她那是笃定地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他说的话一定会实现。 “走吧!”杜晓风拉住温静的手。 “嗯。”温静紧紧回握住他。 杜晓风对着纸飞机呵了口气,笑着把它扔了出去,淡薄的翅膀载着他们的梦想一飞冲天,在蔚蓝的空中渐渐回旋。然而纸飞机终究飞不出校园的围墙,就像年少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蹉跎。 5过往的时光化作记忆徘徊在今日之外,温静轻叹一声,她合上杂志,看着杜晓风的眼睛问:“你还记得毕业时候的事吗?” 虽然看似风淡云轻的一句随意聊天的话,但是温静却紧张起来,她怕杜晓风说“忘了”,那么这些日子里,沉浸于过去的她,就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其实她已经不怕笑话了,从初恋终结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这些,但是她怕被遗忘。常常有人说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然而温静却觉得这不公平,过去也是自己的经历,为什么不重要呢?没有过去怎么会成为现在?即便是分开了,不再期冀未来,难道不能珍藏过去吗? 孟帆的杂志让她发现这么想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杜晓风的回答才是对他们共同青春的确凿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