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盛行自笞,教会不断地将性罪恶感植进人们的头脑,一再强调性将玷污人的灵魂使之不得进入天国。所以讨厌或畏惧性欲的人,包括修士和修女,以自笞作为赎罪行为,以今世的痛苦换取来世的幸福。黑死病肆虐期间,就有人组成了自笞队,一个村镇一个村镇地游行,每到一个公共场所,他们就鞭笞自己,抽打脊背,直到鲜血淋漓。佛教并没有这样的自笞,可我也只能急病乱投医了。 他看着我,眼里痛苦不堪,默默地将上衣褪到腰间,闭起眼仍是念经。 我站到他身后,反抓着鸡毛掸子,深吸一口气,稳一稳自己的手,咬着嘴唇抽打下去。一声脆响,他猛一震颤,光洁的背上立刻显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我紧咬牙关,再反手抽一鞭。这一次,是抽在我自己身上。当疼痛传导到脑中,不由拧眉,泪不争气地又聚到眼眶里。 “你这是在干什么?” 手中的鸡毛掸子被夺走,我跌在他怀里,泪眼婆娑中看到他一脸震惊与怜惜。 “你要自我惩罚,我陪你一起痛。你不吃饭,我就跟你一起绝食。若你无法接受我的身份,我可以剃头入佛门做尼姑。”哽咽地连呼吸都不顺畅,顿一顿用力吸气,“只是,罗什,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走。无论怎样的风雨,让我陪你一起渡过,好么?” 被他大力搂住,我以自己最大的力气回抱住他。如果能够就这样融入他怀里,与他成为一体,我会更幸福。头枕在他赤裸的肩上,大团的泪水滴下,顺着背滑过刚刚留下的那道红印。他的胸口在激烈地起伏,闷闷地抽泣,将我肩头染得一片湿。这是我们第几次相拥而哭了?我不忍你再哭泣…… “艾晴,罗什不是为了身破而自惩。身体不过是一副皮囊,为了传扬佛法,大乘亦可讲究方便行事。而况这次酒色戒是在威逼下所破,心中有佛便无挂障。罗什向佛陀忏悔的,是心也随着这身破而破了……” 他离我只有几寸距离,手指在我脸上无意识地滑动,痛苦将清俊的脸染得黯淡无光:“不是的!罗什的心,非是昨夜所破,十一年前,二十年前,早已经破了。罗什年少时遇你,已在不知不觉中心有旁落,你走后,自己也不知为何要一遍遍画出你的模样。待到连见佛像面容也会变成你的样子时,才知自己已深陷爱欲不可自拔。修行之人,爱欲乃最大的束缚。罗什惊恐万状,每每再想到你,便以念经自惩。可是你再次归来,罗什的快乐,比阐明佛理更甚,念经已完全无法驱逐心中魔障。吻过你后,更是明了自己从此无法断离爱欲……” 晶莹的泪水在他深陷的大眼窝里打转,顺着侧脸滚落。“十一年前无法见你最后一面,罗什在你房间静坐了三日。三日里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无法忘记你,何不把想你也当成每日的修习。这样,罗什便能心境平和,潜心修行了。若你十年后不回,就依你所言,去中原传播佛法。可是,正当罗什准备出发去汉地之时,龟兹遭遇劫难,罗什受此折辱。” 他顿一顿,咽着嗓子继续说:“罗什被羁縻的三日里一心念佛,仍能做到心如止水,视眼前表妹为虚空相。却在破了酒戒后,眼前看到心里想到的,便只有你。罗什并非对昨日全无印象,只是心中一直不敢承认。虽然记忆模糊,但仍能忆起那无法言喻的片刻欢乐。所以一心劝服自己,还是跟以往一样,只不过又做了个不可告人的梦而已。可你却告诉我,那些都是真的……” 他仰头深吸鼻子,细长优雅的颈项剧烈抽搐,麦色肌肤下青筋跳动。又低头对着我痛苦地摇头,泪水大颗地滴落在衣襟上:“刚才知道罗什是真的与你有了……有了夫妻之实,若无吕光逼迫,罗什此生怎敢真的与你做出此事!所以罗什瞬间想到的不是愧对佛祖,却是暗自窃喜。居然起了这种念头,罗什羞愧恐惧。几十年修行,仍无法抵住对你的欲念,心底业障,念再多的经也清除不了。罗什这般积欲难除,怎配做佛门弟子……” “还记得罗什年少时曾得一罗汉言:‘若至三十五而不破戒者,当大兴佛法,度无数人,与优波掘多无异。若持戒不全,无能为也,正可才明俊义法师而已。’罗什刚刚念经时想到此,心疼难忍。罗什正是三十五岁破戒,难道天意早已定下罗什今生只能做个才明俊义的法师,而无法成就大业?” 我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呼吸艰巨。从没有听他一次说过那么多的话,一字一句让我心如绞痛。“罗什,对不起,是我搅乱了你向佛之心,让你无能为力。你若要我消失,我可以走的。” “来不及了……”他颤抖着吻我,微咸的泪水在舌间停留,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你既然回来,罗什怎可能再放你走,再受十年的煎熬……” “艾晴,你打在自己身上的一鞭,让罗什幡然醒悟。你连痛都愿意与我共担,有勇气与我共渡风雨,罗什就没有胆承认对你二十年的情么?罗什一味自责破戒,自责无法成为一代宗师大化众生,却忘了你受的苦更甚。你在罗什最艰难的时候回来,昨夜那般屈辱你仍以清白之躯交付。艾晴,你对罗什的情,罗什怎忍你再受折磨?这十年又十年的刻骨相思,无论如何罗什不愿再尝。就算能成为大宗师,就算修行到最高,得涅槃入无色界,没有你,便只是离魂的躯壳,有何乐趣而言?” 他离开我的肩头,为我抹去泪,捧着我的头,神情异常坚定:“得你相伴,罗什甘入最深重的无间地狱。” “别忘了,我们一起……” 右手十指交缠,我们抱在一起亲吻,不停为对方吻去泪水,却引出更多的泪。没有再多的十年可浪费了,我们,从现在开始,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放开我,捧着头呻吟。 “怎么了?” “绕心二十年的结解开,居然会头疼……” 我破泣而笑:“那是因为喝酒的缘故。”拿起柜子上的碗,“这是解酒汤,本来早点喝了就没事了。” 真相是什么 罗什诧异地盯着我手上的吉列剃须刀。那是我跟宿舍同学逛街时,看她们买给男朋友当礼物,我一心动也买了。以为没机会给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相见。本来应该还配有刮胡水什么的,可是怕受辐射,就没带来了。 他当然不会用,我让他坐下,用毛巾蘸着热水捂住下巴,等胡须根部泡软了,叮嘱他仰头不要动,用剃须刀轻轻滑过下巴。为了学这门技术,我还特意在试验基地讨教过男研究员。他的眼直直看我,深潭里印出我的倒影,不禁有些心跳加速。他脸上的肌肤有种特别的滑腻,每滑过一次,都让我心神荡漾。怕手下不留意伤到他,赶紧收心,为他清理干净。 刮过胡须的他,脸上异常干净清爽。正沉迷在他如神诋般的丰姿中,突然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已经下午三点,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正有些尴尬,被他牵起手,温柔地浅笑:“我们吃饭罢……” 我们对坐着吃,已经冷了的汤和肉,却是满口的香。我一边吃着一边偷眼看他,对视上他的眼,傻傻一笑。他也是笑容漫溢,十年岁月,眼角和额头刻下的痕迹在笑容下尤其明显,好想为他抹去那些浅浅的皱纹。不愿再用自己短短的几个月去经历他的十年,这次,就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吧。 “还疼么?”吃完饭后,他轻柔地抚摸我背上打过一鞭的地方,痛惜地问。我摇头,如果自己不挨这一鞭,他恐怕也无法那么快从心结中走出。所以,再疼,也是值得。 他面色酡红,低头呢喃着:“能让罗什看看么?” 我一愣,随即脸也发烫了,心里却有丝异样的感觉。犹豫了一会,看他仍定定地注视我,转身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撩开长发,将衣服褪到腰部。 他坐在我身后,看了许久没有出声。这样露出肌肤在他面前,我比昨夜还紧张,局促地想把衣服穿回,却被他轻轻挡住。 背脊滑过一片凉,是他的手,柔柔地抚摸鞭打过的那道痕。然后,一个温暖湿润的吻贴在上面,从鞭痕的头端,一直吻到末端,引得我身体阵阵颤抖。 “艾晴……”他的吻贴在了耳后,魅人的声音低低入耳,“罗什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空气中流淌着莫明的情愫,我的神经紧绷,鼻尖渗出细汗。 房门突然被打开,我吓了一跳,急忙将衣服穿上。都忘了这里是我们的牢笼,随时会有人进来。正懊恼间,罗什身影一晃,已经挡在了我面前。 一直看守我们的那个氐人探进脑袋:“法师,吕将军有请。” 吕光并没有说要连我一起见,可是担心罗什,我还是跟去了。仍旧是昨天的大殿,他身边还是那群不争气的子侄们。 “法师,昨夜滋味如何啊?犬子可是亲眼见得法师享受之极呢。”吕光粗犷地大笑,看起来心情不错,“这人若无法享受销魂一刻,念再多的佛,有何意趣?若无吕某推波助澜,法师此生怕都不得尝此滋味呢。” 其实来见吕光就有心理准备他会说羞辱人的话,可是亲耳听到,还是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我偷眼看罗什,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却昂着头一声不吭。暗自憋住气,谁叫我们是弱势群体。 吕光对我看了几眼:“看来法师还是喜欢汉家女子的小巧温柔,跟吕某人一样呢。呵呵,吕某在长安的府邸里,也收藏了不少汉女,日后法师有机会去长安,定要送几个给法师。” 罗什还是沉默,嘴角紧抿,腰杆挺得笔直。虽然穿着俗衣,眼里的淡定从容,浑身的飘然气度,让气焰嚣张的吕光似乎也矮了几分。 看罗什一直不说话,吕光强自咳嗽了几声:“法师这几日就在宫里好好歇息吧,该用的该吃的,吕某绝不亏待法师。”又假惺惺地做关切装,“对了,法师现在还缺什么么?” 罗什微微一鞠,双手合十,不卑不亢:“罗什离寺已久,心中挂念。吕将军若放罗什回王新寺或雀离寺,罗什感激不尽。” “法师无须着急回去。吕某还有很多佛法问题想请教法师呢。” “吕将军的佛法问题,非是罗什能解。谶纬之学亦非佛学,罗什只懂佛家经论,不会卜卦算命,预言吉凶。”他面色凌厉,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回答,“再者,罗什乃是出家僧人,不理俗事。吕将军羁縻罗什也只能让罗什破身戒,罗什向佛之心,却非是吕将军能破。吕将军所望,更非罗什力所能及,望吕将军早日打消念头。” 我心底疑惑,他前面一段话我还可以理解。佛教初传入中原时,汉人看待佛教跟本土的道教、玄学差不多。从汉一直到南北朝,谶纬之学盛行,吕光把罗什当成卜卦算命之人也是正常。可是他后面一段话让我百思不解。“吕将军所望”,吕光期望得到什么?难道逼他破戒,不仅仅是一个赌注那么简单?来不及再多想下去,抬头看罗什,给他一个眼神,希望他不要激怒吕光。 吕光果真动怒了,刚大声嚷嚷出“好你个……”就被一旁的吕纂拖住。吕纂对着吕光耳语几句,吕光的脸色阴晴不定,喘了半天粗气,终于平息下来。 “法师这几天累了,还是先好好休息。”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友善,“昨夜法师助吕某赢了你前王舅后宫美女,等会吕某挑几个姿色艳丽的,送给法师。” 罗什看了我一眼,对着吕光再微微一鞠:“吕将军不必费心。罗什修行多年,清心寡欲,无须任何别的女子。”他顿一顿,再添一句,“还望吕将军善待那些女子。” 吕光哈哈大笑:“法师还真是悲天悯人啊。”对我又看了看,“这龟兹汉人女子甚少,日后吕某找到合意的汉女,再给法师送来。” 罗什铁青着脸,不再答话。 “罗什,吕光与部下的赌既然已赢,为何还要继续囚禁你?吕光到底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回到我们之前待的房间,确认无人能听到,向他问出从见吕光后一直盘旋在脑中的问题。 “艾晴,你可知道秦国与晋国大战落败之事么?” 我当然知道,恐怕没几个中国人不知道淝水之战的。直到淝水之战前夕,符坚还是十六国历史上最为成功的君主。论疆域,之前统一过北方的石勒只能自叹不及;论品性,他在暴虐之君众多的十六国中算的上是屈指可数的仁义之君,论民族政策,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时代,他的方针的确缓和了民族间的仇杀。可是一场淝水之战,把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前秦,彻底葬送了。 这场奇怪的战争就发生在我现在所处时代的前一年,公元383年11月。这是中国历史上军事力量差距最为悬殊的战争,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为:87:18。整个过程的荒唐程度出人意料。胜者既无胜的把握,也无法说明胜在何处。败者输得稀里糊涂,庞大的前秦顿时土崩瓦解。 吕光出征西域是在公元383年正月,淝水之战当年年初。他沿途一路打过来,先征服焉耆,再于384年攻入龟兹。其实西征在符坚朝中引起过很大争议,许多大臣认为不宜劳师远征,而且对晋朝用兵在即,分散兵力并不理智。可是太过顺利的符坚想建立秦皇汉武的功绩,而且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对付晋朝。如果没有这场西征,可以想见身为大将的吕光,必定会参加淝水之战,那么起码十六国里,就不会有吕光建立的后凉。 可是,这场对中国历史影响甚大的战争,对于远在天边的龟兹和罗什,又有什么关联? “吕光已知秦国国主败落。现下,秦国内乱纷起,燕人复国,羌人又反,国主已是分身乏术,无力平叛。”他眼光灼灼,握住我的手,“艾晴,你说眼下秦国正是需要战将之季,为何吕光却带着兵马在龟兹长驻不归?” 略一沉思,我便明了:“他想割西域自立。” 十六国时期,但凡有点实力的,都想割据称王。吕光论勇猛比不上石勒,论奸诈赶不过姚苌,论谋略又不如慕容垂。如果没有淝水之战,他绝对不敢在符坚控制之下有异心的。可是,现在他拥兵在如此偏远之地,符坚又被四起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吕光有自立的想法也很正常。天高皇帝远,西域小国力量薄弱,他在这里称霸,没人管得到他。 他凝重地点头:“正是如此。吕光狼子野心,秦国国主封的散骑常侍、安西将军、西域校尉,都无法满足他日益膨胀的私念。”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啊。”我感慨。 想起十六国南燕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个叫王始的人在泰山集结了几万人,自称太平皇帝,称父亲为太上皇,兄弟为征东、征西将军,设立百官。南燕的军队打败他,杀头时有人问他:“你老爹和兄弟在什么地方?”他说:“太上皇在外避难,征东、征西被乱军所杀。”他老婆愤怒地说:“你就是因为这张嘴才落到这个地步,为何还不醒悟呢?”他回答说:“皇后啊,自古哪有不破败的家,不灭亡的国呢?朕崩就崩了,终不改国号!” 可笑么?一百三十年间,十六国只是正式有国号有传承的政权,其实何止十六个国家,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二三十之多。王始虽愚,却道出那个时期但凡有点实力人的想法。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反正无不败之家,亦无不亡之国,皇帝位子,先做了再说,何况拥兵一隅的吕光? 可是,这又与囚禁罗什有什么关系么? 看出我眼中的疑惑,他继续说:“吕光始终是外来之人,拥兵亦不过七万之众。光立一个本地王族,怎能长久?” 突然顿悟,是政权与宗教的关系!吕光要长久立足,只用武力镇压,他七万军队,这么大面积的西域,几十个绿洲小国,根本就管不过来。所以,在佛教气氛浓郁的西域,必须依靠宗教的力量得到他的正统性。而罗什,就是西域神权的代表。如果罗什能公开承认吕光政权的合法,必定得到不止龟兹,而是整个西域几十万民众的认可。那么,他割据西域自立就不需要光靠武力了。 “罗什,他以不算太庞大的军队,想要割据自立,所以求助与你。可你不愿意向他屈服,不愿意以你的感召力承认他,对么?” 他眼里露出赞许,低头扶住我双肩:“果真只有你最了解罗什。他要罗什宣称他乃是观世音菩萨化身,为西域百姓疾苦前来拯救。” 我摇摇头。但凡有野心的人要篡位,总喜欢弄出所谓的祥瑞,喜欢宣称自己是某个天神托身。只是这些他不能自己去做,需要御用之人帮他。吕光恐怕不知道,罗什不是石勒石虎时代的天竺僧人佛图澄,不会用鬼神方术屈从当权者。他也不是玄奘,不会为王族歌功颂德,刻意与皇帝关系密切。出身的高贵,从小得到的盛名,他将当权者的认可视为理所当然,恐怕从来都没想过,政治可以凌驾于神权之上。 “你拒绝了,所以他无法可想,便以逼你破戒来要挟你。” 他点头,脸色凛然:“他不知道,我宁愿破戒,也绝不会为他所用。非为他是外族人,若他是明君,对百姓有益,罗什自然认可。但他残暴成性,荒淫谗信,只有私心,从无为百姓牟利之念。若罗什屈从,将害了龟兹十几万,乃至西域几十万民众。” “艾晴,你知道么,他坑杀了两万名已降的狯胡士兵。”悲恸聚集眉间,他愤然地捏紧手,“战场上杀人已是罪孽难容,而况坑杀已降之人。活生生的两万性命,就断送在他手上。这样的人,永世都不得超生,罗什若助纣为虐,怎能算佛陀子弟?” 五胡十六国时期,坑杀几乎成了每场战争结束后对付降兵的最主要手段。坑杀之数,往往都是几万之众。因为十六国时期的战争,绝大多数发生在不同民族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坑杀可以让对方大伤元气,也防止了日后可能出现的异族叛乱。最惨烈的坑杀在参合陂,北魏活埋了后燕五万降兵。以至第二年老英雄慕容垂亲帅兵马报仇,在参合陂的万人坑前与将士一起痛哭,一口血吐出,结束了七十年的传奇生涯,也结束了后燕的强大。 以前读史,无论怎样的唏嘘,都赶不上我昨日在万人坑里直面死亡的恐惧。当那些数字变成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时,才发现史书上的只字片语,在现实中是如此惨绝人寰。经历过昨日,我已经下决心不再置身事外。如果我有能力阻止任何惨剧,我不会去管什么改变历史了。心中翻涌着滚滚浪潮,看向我眼前文静清俊的男人。这样坚毅刚强,不向当权者屈服的罗什,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爱人,如今也是我最敬佩的人。 握紧他的手,向他迎上灿烂的笑:“别忘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他也用力回握住我:“你没出现之前,罗什什么都不怕。甚至想过,若逼迫太甚,我便咬舌自尽……” “不!”急急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这种话。我会保护你的……” 柔和的笑漾满脸,把我的手拿下放进他温暖的手心:“可你回来了,罗什就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孟子》么?‘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些困苦,不过是佛祖对罗什的考验。心有大志者,怎能为一介武夫打倒?” “可是吕光恐怕不光是逼你破戒,他还会用更多恶劣残忍的方法逼你就范。”史书上就记载吕光让他骑劣牛恶马,看他出尽洋相。这些只是被记载的小部分,真实的羞辱,可能会更甚。 “我不怕。”他轻抚我的脸,微微叹息,眼里却有丝犹豫,“可是,会苦了你……” “罗什,不要为我担心,我有办法自保的。” 我们凝神相对,双手紧握。夕阳的余晖透过天窗洒落在身上,笼出金色的轮廓。我向他展露最美的笑容,无论前路怎样坎坷,只要是你选择的,我一定在你身边。 金色牢笼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到处是黄金珠宝镶嵌的装饰品,所有窗帘桌布等丝织品都用金线织就。中间还有一整块剖开的羊脂白玉做几案,满屋的珠光宝气闪得我无法睁眼。十几个宫女排成一列齐刷刷向我们半跪,莺莺燕燕地唤着“听候法师差遣”。 我轻声问离我最近的一个宫女:“这里是何处?” 她愣一下,恭敬地回答:“是先王最宠爱的乌孙公主的寝宫。” 苦笑一下。刚刚看守我们的氐人要我们收拾一下随身物品跟他们走时,还以为会下到什么地牢之类的,没想到却是一个金壁辉煌的宫殿。其实还是牢笼,只不过是一个金色牢笼。看来,吕光想出的第一招便是用金钱美女收买罗什。 罗什脸上并无表情,语气温和但坚定地说无须任何服侍,让一众宫女全部退下。 等到只剩我们两人时,他环顾四周,幽幽地叹气:“太过奢华了。母亲临去天竺时就曾跟王舅说过,内政不修,外树强敌,国势渐弱,终将衰微啊。”沉默一会,摇一摇头,“王舅有今天的下场,亦是必然。” “罗什,吕光把你换到此处羁縻,目的很明显。”我手指扣入他的手,随着他的眼光一起看向耀眼得不真实的各种器物,“他想让你沉湎于奢华的生活,迷恋软香玉浓的美女,消磨你的意志。” “罗什自信可以做到宠辱不惊。这些金玉之器,不过是身外之物,在我眼中与尘埃无异。至于女子……”他停住,看进我眼里,一抹柔溺的笑漾在嘴角,“罗什既然可以做到对着表妹三日而不为所动,自然更不会为美色所惑。” 他将我搂进怀,手指从我头顶顺着长发一直滑到腰间,轻语呢喃在我耳边:“世间能让罗什甘愿破戒,甘入地狱的女子,唯有你一人……” 脸上烧得滚烫。这样的话,比任何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都让我来得神魂离身,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全身。 他放在我腰间的手传来更大的力,耳朵贴着的胸膛,鼓起了更强的心跳声。低低唤一声:“罗什……”,我的声音听上去怎么有些沙哑? 他突然急急放开我,深呼吸几次,眼睛飘到窗外:“今夜太晚了,去洗个澡,早点睡吧。” 这个豪华寝宫有一间很大的浴池,我一走进去就脸红了。四面的墙上镶嵌着大幅铜镜,人在里面被印出好几个来,无论从那个角度,都能看到自己赤裸的身子,氤氲热气蒸出,在朦胧中更添遐想。有宫女要来帮忙,连忙被我请走。水里飘着各色花瓣,带着浓郁的花香,泡在水里,不禁联想起白纯和乌孙公主也在这里共浴,这些亮铠铠的铜镜照过多少旖旎。哎哟,不敢再多想了,赶紧洗完。看到宫女给我准备的衣服,我又脸红了。是件粉色丝绸长衫,领口低得可以看到胸前风光,裙摆开叉到大腿根部,这样的衣服穿出去,摆明了是色诱。我还是将弗沙提婆妻子给我的汉服重新穿了回去。 磨磨蹭蹭走出浴室,正忐忑今晚如何面对。看到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念经,神色坦然,看来是我太过紧张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 他听到动静,睁眼看我,脸上飞过红晕,低头说:“今晚你睡大床,我睡榻上。” 那张超级豪华的大床摆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垂着粉色的帐子,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暧昧。我脸又发烫了,走向一角的美人榻。那张榻也很华美,有双人床那么阔:“还是我睡榻上吧。” 不等他回答,盖上毯子头朝墙壁睡下。身后半晌没动静,可我却能感觉出他就站在离我不远处。手心渗出汗,心底也不知期望的是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终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却是越走越远,然后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我睁开眼转头看,他已经走出了寝宫。外面是个面积不算小的庭院,这个庭院也是我们自由活动的范围。 隐约能猜到他走出去的用意。不敢跟出去,怕让他更难平静。闭上眼,头真的有点沉。从再进研究基地起,一直到昨晚,都没法好好安睡。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如果前途还有很多坎坷等着我们的话,那我一定得好好睡一觉,有了精神才好面对一切。 这么一想,心情放松下来,马上进入昏沉沉的状态。迷糊中似乎额头贴上了一个有些烫人的柔软。一声轻语在耳边盘旋:“这几天受苦了,好好睡吧。” 无意识地含糊了一声,翻个身,似乎枕到了什么,比榻上的硬枕舒服许多,开心地会周公去了。 眼前有一张放大的脸,长长的眉,消瘦的尖下巴,细长的眼睛闭着,沉沉的呼吸一起一落地拂过我的脸。我一惊,坐起身,从毯子里抽出来的手无意中打到他,他被激得向后一弓,眼睛睁开的瞬间立马痛苦地闷哼一声,平躺着重新闭眼。 “你怎么了?”我俯身看他,不知刚刚打到哪里,他喘息着,看起来很痛苦。 “没事。”他咬一咬唇,眼睛仍是闭着,脸上红晕久久不褪。他把头偏向另一侧:“你先起来吧。” 我还是躺在那张榻上,他居然没有去睡大床,而是跑到我这里。 “你怎么睡在这里?”我的脸也红了,嗫嚅着小声问。 “罗什有离高广大床戒,不可睡高大讲究的床。可是看你已经睡熟,又不忍叫醒你,只好这样睡了一夜。” 他说起我才想到,他小时候的确跟我提过这个戒。那他在我身边睡了一夜了,他会不会跟我头一夜睡在他身边一样紧张呢?不知道他有没有睡好。短短时间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念头交织,却有一道暖流涌过,情不自禁地在嘴角挂起笑,怎么也止不住。忍不住打趣他:“是借口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 他转头,看到我笑,脸上的红潮更是泛滥成灾,垂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低不可闻的几个字:“你……还是被你发现了……竟然一夜都是这样,怎么念经都没用……” 我呆住,他说的是…… 眼光不由自主飘向他身下,虽然还盖着毯子,但也能看出来他的异样。我一下子脸红得想找个地洞。 可是,想到他一夜都没碰我,我知道他定力非常人可比。但这样忍着,他毕竟是个男人,会很痛苦吧? 我鼓起勇气,轻声问:“你……想要么?” 他突然睁大眼,眸子里射出一道不置信的光,欣喜地半撑起身子凑近我。浅灰深潭中平素的无波此刻却翻滚着汹涌浪潮。他的气息更加不稳,巍巍颤颤刚要吻上我,却又颓然倒下,偏过头强忍:“不能……”他闭眼,神情凄苦,“你会流血的……不能让你再受伤……” 我发怔,原来他一直忍耐不碰我,是这个原因。唉,这个纯净的人啊。他七岁就出家,虽然慧名传遍西域,可那都是佛学上的成就。走上神坛,他是万人瞩目的大宗师。在他的领域,他的博学无人可及。但在性方面,他的知识却少的可怜,甚至根本就没有。在他三十五年生命中,应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这些性知识,要了解女人的身体构造。 “罗什,来,看着我。”我一手撑起身,一手柔柔地捏住他削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正,“女子第一次的确会流血,但是以后就不会了。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受伤。” “艾晴……”他不敢对视我的眼,嘴角颤抖着艰难问出,“你会嫌弃我么?” “为何?”我惊讶莫明。 “罗什六根不净,无法断欲。”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昨夜怕自己会按耐不住,去庭院里默念了好几遍经。回到房里仍是忍不住想触碰你,睡梦中的你枕在罗什手上,不禁回想起十一年前你刚回来时候,在马车里睡着了,也是这般枕着罗什。只是这么一想,心中又是欲念不止。罗什一晚上去冲凉几次,可是,只要有你在身边,就抵不住心中魔障。一夜竟然无法安睡,直到早课时间。” “怕吵醒你,罗什在庭院中做了早课。本以为终于可以静心了,不想看到你的睡容,竟又起淫欲。鬼使神差地在又你身边躺下,你说的对,罗什的确是在找借口能贴近你。”他睁眼,终于肯对视上我眼,愧疚与渴望复杂地交织,“罗什心中这般亵渎你,你会嫌弃么?” 我笑,唉,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爱他?对自己的冲动,他也只会用念经来浇灭欲望。如果没有外因逼迫,我相信他可以一直保持童贞到死。可是,正因为他全部心思放在传扬佛法上,年至三十五了,他的心还是那么纯净,二十多年了,一直未变。不由感动,这样纯净如蓝天的男人,在21世纪怎么可能找到? 想让他享受到灵与肉的结合,只能由我来引导了。虽然我也只有理论知识,但好歹是21世纪来的,总比他强些。想想自己跟他也有些像呢,从小到大,立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却从没谈过恋爱。连那些18禁的书和牒片也没看过,因为心思全被理想占得满满,没有时间想其它。在物欲横流的21世纪,我也算是个异类了。 仔细回想一下,温柔地说:“性并不可怕,也不污秽。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上天造的,性爱是自然之美,是天下最美好的事物。你对我有欲,并不是亵渎我,相反,是因为爱我。”我顿住,仍然半撑着身体与他面对,仔细地看那张我永远看不够的纯净的脸,轻声问:“罗什,你爱我么?” 他张嘴,喉结上下起落,想说又说不出口,连脖子根也红了。 我捂住他,摇一摇头:“不用说出口的,我早已经知道答案了。” “性不是单方面的。相爱的两人,彼此都会有渴望。”我的手指描画着拂过他长而浓的眉毛,从深陷的眼眶,再往下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微微战栗的嘴唇上,“我爱你,所以我也渴望触摸你,我也做过不可告人的春梦,我对你也有欲……” 我的声音居然十分媚惑,娇笑着低头吻住他。他唇上的水润沁人心脾,微哼一声,张开唇任我滑入,与我纠缠。星眸半睁,眨动着睫毛,两汪潭水中横波流盼。手扶上我的背,要将我用力贴向他。 我突然离开他的唇,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不禁笑出声。将他的手贴在我脸上,温柔却坚定地告诉他,“随着你的本能,听从自己的心愿。这一刻,忘了别的一切身份,你只是个男人。而我是你的女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艾晴……” 他赞叹一声,犹豫愧疚全然不见,翻身覆上我。眼底越来越炽热的火焰燃烧着,滚烫的唇落在眼睛鼻子上,然后吻上我的唇,与我辗转缠绕。一只手,已经在我左侧身的搭扣上,却不知如何解开,拉了几次都没成功。 他离开我的唇,仔细看搭扣的构造,脸上气恼的表情竟有几分孩子气,如同二十多年前曾经见到的一样。实在忍不住又笑,暖暖的感觉从小腹窜升,弥漫周身。 终于对付完了搭扣,将腰带一并解开,拉住衣襟,轻轻向左右褪开。胸前一凉,似乎从哪里漏进来了风,却无法吹凉我的身子。我微喘着,脸烫得冒出汗,却不愿躲避,我想要知道他看到我身体的表情。 他像是对待珍而重之的宝玉一般,唯恐稍有侵损。我还戴着BRA,他眨眨眼,不知如何解开,窘困地在我身体两侧搜索。我侧翻过身,他看到了机关所在,却比对付外衣搭扣还不知所措。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两眼抬起,求助地望着我。 我脸上笑着,手却有些发抖,解开后一手的汗湿。看到他目光凝滞地紧盯着,实在窘迫,想用手护住,却被他轻轻拨开,一手战栗着抚摸,又吻上我另一边的胸:“艾晴,原来你这么美……” 略微嘶哑的柔声引得全身震颤,他的手轻柔地在我身上摩挲,一路从胸口向上吻,从脖子直到耳朵。他含住耳垂时我吓了一跳,急急想避开。 “怎么啦?”他抬头,情动的浅灰眸子里闪着关切。 “没什么。就是……”不好意思地结巴着,“就是……我这里很敏感,有人在我耳边吹口气我都会觉得全身发麻……”这还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弱点告诉别人。 他一怔,然后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声未息,突然换上从来不曾见到的调皮神色,连语气都变得不像平常的稳重:“那……罗什要做这辈子第一件坏事啦……” 感觉不妙,想避开,却被他两手圈住,往我耳朵吹气,躲无可躲,一阵酥麻从脊柱如冰水淋过,急速传递到身下,痒痒地要命。我笑得喘不过气,不停求饶。他终于不再逗弄我,含笑凝视,柔情似水。 我伸手搂上他脖子娇嗔:“不公平,你都把我看光光了……”眼睛在他身上转悠,“我来的地方讲究男女平等,所以……我也要看你……” 他猛然抬头,深邃的眼眸如汪洋,我的倒影是小船。对着我半晌,缓缓点头:“好……” 他坐起解衣,眼睛始终不离开我,一室阳光透过帷幔洒落在他麦色肌肤上,精瘦的身体线条分明,无一丝赘肉。眼光追随着,叹息着:“罗什,你的身体也很美……” 他垂着眼,局促地侧过身子,羞涩在红晕映照下更为动人。已近中年的他,却腼腆如少年。见过他在法会上神采飞扬万众瞩目,实在想不出他也有这么羞怯的模样。心里再次涌动着感激,感激上苍给了我这么美好的男人。 “不……别躲开……”我轻唤,拉住他手臂,“让我看全部的你……” “艾晴……”眼睛还在闪躲着,想要遮掩,“罗什现在很丑……” “你喜欢我的身体么?” 他终于转头,眼光从脸一直向下移,将我周身细细打量,害羞地点头:“喜欢……” 我幸福地笑,手在他光润的背上滑过,感受在我抚摸下一点点绷紧的肌肉,“我也喜欢你的身体,很美……所以不要害怕被我看见,那是你爱我的表现……” 他咬着唇,嘴角渐渐洋溢出放开心怀的笑。转身面对着我,仍然绯红着脸,却坚定地将自己的全部呈现出来。那么美的肌肤,那么美的笑,那么美的为我绽放的一切…… 我们赤裎相对,彼此抚摸着对方。手下滑腻的肌肤触感在心尖上颤起一波波悸动。他在我引导下慢慢进入,被充盈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哼出声。他停住,用眼神询问我。 “我没事……”想想还是说出来好,红着脸解释,“是从来没有过的欢愉感……” 他满足地笑着,低头吻住我,在我耳边吹一口气:“我也是……” 时间不再有意义。小时、分钟、秒是什么?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比时间更为深沉的尺度。我不再是独立存在世间的,有个男人,与我一起真实存在。看到他喘息着流下滚烫的汗珠,在攀到最顶点时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惊喜的呻吟,神荡魂摇之间,我潸然泪下。 “怎么啦?”他撑起身子,依旧喘息着,慌乱地为我抹眼泪,“弄疼你了么?是我不好……” “不,别离开,就这样……”我用手脚缠绕着他,就象是把我们缚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绳索,贴在他耳边哽咽,“不是疼,是幸福……” “不是难过,也不是疼,只是开心。”我抽泣着,大声说出我想到的一切,“很幸福,幸福极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幸福。我们现在紧紧相连着,我们是一体的。我喜欢这种感觉……” “艾晴……”他叹息,发狂似地吻我。汗水粘在我脸上,唇上,又顺着他的舌滑进我嘴里。咸咸的味道停留在舌尖,我好像闻到了庭院里混着泥土气息的花香,又像是小时候在海边闻到的充满了大海气味的空气。被吻得头晕目眩的我,似乎插上了一对奔放不羁的翅膀,在湛蓝的天空翱翔着,欢呼着,尽情向太阳飞去。 我在想,飞蛾扑火,在生命燃烧尽的那一刻,是否也是这样两情奔放时极至的欢乐呢? 软禁生活 我按照自己的习惯随便在庭院里找了棵石榴树,俯身刷牙。牙刷是我自己带的,可惜不能带牙膏,我只能用这里的粗盐刷。他洗完澡,倚在门边看着,我对他笑一笑,仰天咕噜咕噜漱口。 记得看过一篇小品文,男生对女生说,嫁给我吧。女生摇头不同意。男生很惊讶:“我们都已经有最亲密的关系了,为什么你不肯嫁?”女生说:“因为我不愿意当着你的面刷牙。” 是啊,女为悦己者容。想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是人之常情。可是要生活在一起,像传统的日本妇女一样在丈夫起床前就要化好妆,在家里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那样的生活,我总觉得不是在生活,而是把生活当成了一种职业。如果都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现常人看不到的最邋遢最糗大的模样,那说明还是爱得不够深切,更谈不上共同生活了。爱到最深,不是爱对方的缺点,而是爱对方卸去一切包装后的那个普通灵魂。 那么我呢?我在赶论文时脸不洗牙不刷蓬头垢面闷坐电脑前;我周末在家可以懒在床上一整天直到饿得晕头转向;大冬天时我对着已经泡在盆子里几天的衣服咬着牙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我可以捧本书蹲在厕所直到脚麻得站不起来。这些最邋遢最不为人所知的一面,我是否愿意在他面前展露出来? 而他呢?走下神坛的他,是否也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生活习惯?他是否愿意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呢? 性爱过后,要面对的是共同生活。几十年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交错在一起,要找到平衡点,彼此适应对方,包容对方。这些,可比性爱难多了。 我刷完牙,感慨地望着庭院四角的蓝天。这软禁,也将如何共同生活的问题提早摆在了我们面前。看向一旁默立的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了?这么开心?” “嗯,问你一个问题。”我把手伸进他臂弯里,“我刚刚是不是不太好闻?” “什么不好闻?” “我没刷过牙……”刚刚我可是没刷过牙就跟他亲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不介意的……”他眼底飘过一丝好笑,又踌躇着,“那一日,罗什醉酒,还呕吐过,怕是更难闻。你可介意了?” “呵呵,是不太好闻。”歪头回想一下,“不过当时可没想过那么多。” 我看向他,夏日阳光把他照耀得明亮清澈,而他比夏日阳光更炽热的笑将我心中的疑惑不安渐渐扫除。我们应该可以的,是么?就算我们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天差地远,就算我们的观念有着千年时空的差距,可是爱是一条不可破的绳索,牢牢绑住了我们。是你,我愿意没刷牙就跟你接吻,我愿意在你面前蓬头垢面,我愿意让你以后逐步看到我的懒散,我愿意去寻找我们中间的平衡点。 而这平衡点,先从最基本的需求——睡觉开始。 我们毕竟刚生活在一起,心理上还是有很多顾虑。第二个夜晚我曾试着去睡那张豪华大床,把榻让给他。可是我们俩在各自的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都没睡着,最后还是我鬼使神差地躺到了他的榻上。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心照不宣地躺到了一起。 所以,ROUND ONE: 爱情WINS! 我们都是初尝禁果滋味,对彼此的身体都无限渴望。但是,他入佛门二十八年,色戒乃佛门第一大戒的观念根深蒂固。所以,就算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就算他的欲望叫嚣得如何激烈,他仍然心有愧疚,矛盾着,挣扎着。可是,理智最终还是向身体屈服,而他抵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屈服,在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天后,他终于,起码在我看来,在心理上以他自己的理解方式接受了性爱,并开始认真地享受它。 所以,ROUND TWO: 爱情WINS! 这些天的抵死缠绵过后,他并没有太多温存。这我也能理解。毕竟他对女人从来没有花过心思揣度,不知道女人在性爱中最喜欢的不是过程,而是那种相连的感觉。这些,我都可以慢慢教他。可奇怪的是,他要与我分开毯子睡,这就让我有些生气了。他说他三十多年一直独眠,现在多了一个我,怕自己睡相不好,会惊扰到我。于是我耐心地跟他解释,两人相爱,并头而卧,也是一种幸福感。我也是独睡了二十多年,我的睡相也不好,可是,我喜欢生同衾死同穴这句话,这让我感觉自己能真正融入他的生活,跟他唇齿相依。 所以,ROUND THREE:艾晴 WINS! 从那一次小得不能再小的争执后,我们每晚相拥而眠。可是,另一个问题出现了。他的睡相果真不好。他喜欢蜷着身子睡,那么高的个,却蜷成一团,像个虾米。而我最喜欢紧贴着他,感觉他的温暖。于是,不算太大的榻,我们也只占一个小角落,往往深更半夜我被冻醒,原来他把毯子全卷走了。我扯毯子,睡梦中的他还紧抓着不放。这种毯子争夺战发生了几次后,他终于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尽量仰躺着睡,这样我既可以美美地靠在他肩上,也避免了毯子被卷走。只是苦了他,每天早上起来时都要揉一揉肩膀,活动一下脖子。我于心不忍,可他却只是温柔一笑,说习惯就好。 所以,ROUND FOUR: 艾晴WINS! 要改变的,还有睡眠时间。 我在21世纪,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习惯晚睡晚起。有时为了赶论文,通宵熬夜也是常事。来到古代,自然改变了一些作息,每晚十到十一点睡,因为记录考察笔记只能在晚上。不过懒床的毛病一点没改。早上七八点在这里已经是非常晚的上午时间了,我却还是能赖则赖能拖则拖。跟他在一起后,他每晚七八点就睡,早上四点就起来。最初几夜,他先睡,我在书桌旁写日记到十点多。可是却发现每次等我上床了,他还没睡着。在我拷问下他终于说出他对光线和声音都很敏感,一定要等我睡着了,他才能安睡。唉,为了不影响他的睡眠质量,我只好跟着他一起天一摸黑就睡。然后悲哀地发现,我懒不成床了。他四点起来时在我额头轻吻一下,我就能自然醒来,再睡下去就会头疼。于是他在庭院里做早课时,会诧异地盯着我做广播体操,绕着庭院满场呼哧呼哧的跑。 我也开始跟古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告诉自己,习惯就好。 所以,ROUND FIVE:罗什WINS! 在生活习性方面,我们相互一点点适应对方的真实存在,好奇地观察对方的习惯,为了对方去放弃自己的某些想法和要求。这种生活,在我,过得愉快满足。而他,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欣喜,他不时的惊异,他在尽快接受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的改变。我们,都在为了两人世界而努力。 但这些,还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而且非常重要非常迫切。那便是除了基本的物质生活以外,我们软禁期间大把的空闲时间做什么。如果不在软禁状态,我的白天时间肯定是出门考察。任何一个古代生活的场景,衣食住行,都可以成为我考察的内容。而他,在寺里也有很多事情要忙。那么多的弟子需要他带领,讲经说法,传道授业;与天竺罽宾西域中原其他地方的僧人交流论战,弘扬大乘;还要深入群众,宣扬佛法,让更多人皈依。 可是,这个笼子把我们的平常生活打乱了。看着他对我笑的时候眼底偶尔闪过的失落,在鸟语花香的庭院里对着天空出神,我明白,我得让他做点什么才好。 所以一天清晨,吃完早饭,他被我拉到书桌前坐下,然后有些诧异地看我从包里掏出纸笔摆在他面前。 “来,吃饱喝足,该干活了。” “做什么呢?” “我们现在身处牢笼,如果不自己想办法做点事情的话,很快就会精神苦闷了。所以,你可以把佛经默写下来,然后想想,如何译成汉文。” “译成汉文?” “佛教发源在天竺,所有典籍皆以梵文写成。若要让佛法在中原鼎盛,必定得以汉文让中原人看懂。”我微笑着解释,“现在的中原,佛经基本以西域各国语言翻译而来。这些佛经在从梵语翻译成当地语言时已经有一部分意思缺失,在翻成汉文中又缺失更多原意。所以错误百出,诘屈聱牙,也影响了佛法教义的宣扬。” “汉文和梵文两种语言体系都很复杂。从西域及天竺来到中原的僧人,若要翻译佛经,必得同中原僧人合作。听言揣意,就算勉强把意思翻出,却无法兼顾文采。起码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位梵汉皆通之人将这种情况改变。罗什,一个教派要能广泛流传,必须让自己的教义能被大多数人看懂。而这种从梵文逐字逐句直译甚至不知所云的翻译方式,就将由你来改变。” 他眼底精光突闪,敏锐地看我,毫不掩饰赞许之色。他已经明白要在中原传播佛教,精准易懂的佛经翻译有多重要了。 “只怕现在罗什的汉文功底,还无法胜任行文达意。”他握住我的手,期许地望着我,“艾晴,你帮我好么?” 我搔搔头,有些为难。我不是佛教徒,那些佛经,我看了也很晕。不过,我的知识,对他的翻译并非一无用处。而且,我们可以共同做一件事情,这也让我兴奋不已。说不定,罗什所翻的第一部经书,我也是译著者之一。这些湮灭在历史洪流中的点滴小事,谁又能真正知道呢? “好,我们可以从一些简单的佛经入手,先练习起来。” “简单的佛经?”他思索着,自言自语,“那先译什么呢?” “嗯,罗什,有一部《维摩诘经》,你知道对应的梵文是什么吗?”我试探性地问,因为不知道梵文的叫法。但“维摩诘”是音译,也是他翻译出这个名字的,所以他应该能根据我的发音推断出来。“维摩诘是个富有的居士,佛学修养很高,连很多菩萨都来向他请教问法。” 这部经书是罗什重要的译著之一,是大乘佛教中除了《大般若经》外最重要的一部经典。这部经对中原汉人影响很大,因为中原的居士佛教特别兴盛。中原文化讲究孝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出家修行在中原跟传统的伦理和礼教有冲突。同时,出家又要放弃很多世俗的享乐,这对一个汉族人来说也是个艰难的选择。所以像维摩诘这样既能安享人间的荣华富贵,又能在佛学上达到如此高的成就,这对汉族佛教徒来说,是个很好的榜样。 “啊,是这一部!”他念出几个梵文,的确是发音相近。“不过,这部经书的要义可不简单呢。” 我笑笑,不答话。他温和地牵过我的手,由衷地说:“艾晴,罗什明白你的用意,你是以维摩诘的大智慧来劝慰我啊。” 他站起来,在室内踱着方步。沉思片刻,抬头看我,眼里充满洞彻一切的睿智。“菩萨曾问过维摩诘:‘你既是一位大菩萨,却又拖家带眷,怎会自在呢?’维摩诘回答:‘我母为智慧,我父度众生,我妻是从修行中得到的法喜。女儿代表慈悲心,儿子代表善心。我有家,但以佛性为屋舍。我的弟子就是一切众生,我的朋友是各种不同的修行法门,就连在我周围献艺的美女,也是四种摄化众生的方便。’” 我笑着点头。果真只要提到这部经书,他便能明白我的意思。“罗什,维摩诘即便有妻有子过世俗生活,他也能无垢相称,自得解脱。” 他目光炯炯,眼里流露出玩味:“艾晴,你什么时候知道‘维摩诘’就是‘无诟称’之意?” 啊?唉,我怎么又犯这个未卜先知的毛病了。玄奘也翻译过这部经书,但是玄奘的书名是《说无诟称经》。而我能记得“维摩诘”的梵文意思全赖王维。因为王维非常喜欢维摩诘这个人物,他名“维”,就根据“维摩诘”给自己起了个字叫“摩诘”。他的诗集就叫《王摩诘集》。可是,王维不懂梵文,他不知道梵文里“维”是“没有”之意,“摩”是“脏”,而“诘”是“匀称”。也就是说,王维,就是王没有,字摩诘就是又脏又匀称,很匀称的脏,遍布全是脏。当我看到钱玄忠《玄奘西游记》里这段话时,笑得肚子都疼了。而这个‘无诟称’,便是这样被我记住的。 可是,王维现在还没出生,我怎么能告诉罗什这个笑话呢? “艾晴,你明明不懂梵文,却能知道佛法中小部分梵文之意。你没有去过罽宾和阗,却知道那里有什么佛迹。你似乎能知道一些未来,却无法道尽详情。你的容貌二十多年未变,罗什自然相信你是仙女。可为何仙女只是一知半解,仙女难道不该未卜先知洞悉一切么?还是……”他扶着我双肩,意味深长地笑,“因为懒,你修行太少,道行过浅?” 啊?这……没想到他连想象力也那么丰富,根据我的个性,把我想成个不够格的懒仙女。 “罗什,我不是什么仙女……” 他摇头打断我:“艾晴,这疑问二十多年来一直缠绕心中。但泄漏天机乃是仙界重罪,所以罗什绝不逼你说出。” “罗什,你是我最亲密的人,我不会隐瞒你我的来历。只是,给我一点时间好么?”我望进他深邃的眼,真诚地说,“我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跟你说。” “不,你不用说……”长臂一伸,把我搅进怀,“罗什心里有数。是佛陀怜悯,让你来救罗什出此劫难。” 在他暖暖的怀里感受他强有力的心跳声,那么真实的活着的声音。毫无疑问他从十三岁就开始怀疑我的特殊身份。但他再高的智商,毕竟无法逃出历史局限性。他以自己的理解方式诠释了我的存在,这仙女的解释最自然不过。可是,他是我的爱人,我想与之共渡一生的人。我不该对他有任何的隐瞒,所以的确该告诉他我的来历了。只是,我该如何说呢?他又会接受这样离奇的身份么? “罗什……”摩挲着他手臂上的佛珠,磨得发亮的破损珠子依旧散发出浓烈的檀香味道,“我们开始工作吧。” 暴风雨的前兆 我们每个白天都过得很充实。他先默写出一段梵语经文,然后逐字与我推敲,有时为了一个词语就要耗掉半天时间。我们的进度并不快,因为他的汉语虽然可以流利地说,但要形成文字,尤其是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古汉语,难度还是很大。而我,能看古籍却不代表能写,在这方面也很吃力。不过,我们并不需要赶速度。日后罗什在姚兴支持下,会在长安设立大型译场,有几千参加者。这部《维摩诘经》据说就有一千二百多人一起参与。我们现在做的,只是练手,希望能为他以后打点基础。所以这样相视一笑,其乐融融。往往等宫女们进来摆食物,点灯,才意识到时间流逝得有多快。 我们的共同生活中,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内容:性爱。随着对彼此身体和反应的熟悉程度增加,我们的性爱也更加和谐。他不是没有挣扎,这种心理上的矛盾始终伴随着他。可他除了是个虔诚的奉佛者外,他还是个男人,有男人的身体和男人的欲望。他的斗争每次都以向身体投降告终。爱情战胜了,起码暂时战胜了宗教。但是能胜利多久?我不能预测。从佛陀时代开始便制定了严格的禁欲,我无法改变他从七岁起就笃信无疑的价值观人生观,他奉佛的时间比爱我的时间长多了。我不想用爱情来剥夺他对理想的追求,我只希望潜移默化感染他性爱不是罪恶,爱情和理想可以并存。 爱情和理想真的可以并存么?鱼和熊掌可以兼得么?如同一个无法论证的哲学命题,这个矛盾,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始终存在。在我们软禁期间的封闭环境里暂时可以忘却,但一旦我们走出这个金色牢笼,我们又如何去面对世人呢?苦笑一下,这么看来,这个笼子还是有好处的。 所以我在写考察日记时,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佛教要摈弃性,宗教与性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原始宗教对性采取了肯定的态度,崇尚它,让人享受大自然的快乐。原始宗教的仪式里,性活动会成为最崇高最神秘的膜拜。根本原因在于原始宗教是产生在生产力落后,生活条件恶劣的人类早期。性能带来种族繁衍,为部落增添更多的人口。 可是随着生产力的逐渐提高,物质追求不能满足精神追求时,系统化的有理论基础的宗教便出现了。几乎所有的高级宗教都以否定现世、崇尚来世、追求永生为基本原则。可是人在性活动中能感受到其他事物无可替代的快乐,如果肯定了性,就是肯定了现世的欢乐,就会影响对于灵魂得救说法的信仰与忠诚。 宗教都崇尚神灵,神灵高于凡夫俗子。宗教崇尚精神,而凡夫俗子则往往沉溺于现世中的口腹之欲与肉体的欢乐,宗教不能和凡夫俗子处于同一条水平线上。宗教拔高到精神层面,就要否定现世中得来的快乐,把肉体的需要提高到精神的阶段,使它升华,才能让人们有所信仰,有所追求。 印度教崇尚禁欲素食,可是在卡朱拉霍(Khajuraho),却有着举世闻名的性爱神庙,近一千年前的神庙里密密麻麻雕刻了几万幅各种性爱姿势的浮雕。这些平常人无法做到的性爱姿势,是天神们在上天才能享受到的。印度教有个故事,一个年轻人沉湎于现世的欢乐,不愿意修道。天神来责问他,他说他在现世中已经可以享受到一切了,他不愿意放弃这些既得的享受,苦行修道去往天堂。于是天神带他来到了天堂,他看到了人世间无法找到的绝世美女,品尝到了人世间无法做出的美味佳肴,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世间无法比拟的。所以,当他回到人间,便对人间女子,平常食物再也提不起兴趣。于是,他靠着苦修,终于在死亡后去了向往的天堂。 “每天看你都在写,到底是写些什么呢?” 我合上笔记本,回头对着他灿烂一笑:“写我自己的心情。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开你,起码还有白纸黑字提醒我跟你在一起时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艾晴,我们不会再分开……”他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我,像海中溺水的人紧紧抱住了一根残桅断桁。他的头枕在我肩上,面颊贴着我的脖子,新长出的胡茬扎得我微疼。 真的能吗?为什么我总有不祥的预感呢?罗什,你的智商比我高,你恐怕早就嗅出暴风雨来临前变味的空气了…… “胡子又长了,来,我帮你剃吧。” 暴风雨的前兆在我们软禁生涯第二十天后终于到来了,吕光要见罗什。我想跟着去,他却不允许。我本来要坚持,却被他一句话打消念头:“艾晴,你想让吕光知道你对于我的重要性么?” 看着他坚韧地离开,我心颤手抖,眼皮直跳。我能猜到吕光见他的目的,是为了看他是否已被奢华的生活消磨掉意志。我也能猜出这次会面的结局,罗什肯定还是会拒绝承认他。我更知道这拒绝的后果,吕光将用当众侮辱的方式打压他在民众中的神圣权威。 不知等待了多久,当他铁青着脸步履沉重地出现在寝宫门口时,我的心,一直不停地往下坠…… “你依旧拒绝他,对么?” 他抬眼,眼底有着沉沉的疲倦。“不用担心,我没事……” 我环顾四周,看着软禁了二十天的奢华大殿:“这锦衣玉食,很快便要到头了吧……”转头面对他,定定地说:“罗什,你再不从,他应该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剩下来的,便只有一条路。” 他脸色一下子有些发白。聪明如他,不会猜不到吕光最后一个方法的。 “你既然不能被他所用,他便会想方设法毁了你的声誉,打压你在西域民众中的威望。这样,你的号召力失去,对他的威胁也就没有了。” “艾晴,这些,罗什都想到过。但我若屈从于他,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他看向窗外纯净的蓝天,悲悯布满整张清俊的脸,“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啊。我一人受辱,总好过为虎作伥。” “他会让你在众人面前骑恶牛劣马,看你一次次摔下,以此取笑。” “不过是身体受辱,又有何惧?”清澈的眼波看向我,嘴角浮出了然的笑,“艾晴,你为了罗什泄漏天机,不怕佛祖责怪么?” “我也没别的天机可以泄漏了。”眼圈红了,想起那样的羞辱就心疼难忍。可是为什么只有几个字的记载,如果可以更详细些,我也许可以找到办法预防。“罗什,我仅知道他会让你骑恶牛劣马,可我不知道这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更不知道他还用了别的什么更残忍的手段对付你。” “不用但心。这些,都不是罗什最怕的……” 我顿住,探头望他。他最怕的是什么?他却回避我的眼睛,紧盯着窗前的蓝天。天空下,几只鸟儿飞过,自由而欢畅。我们何时能飞出牢笼呢?不光是拘禁我们身体的牢笼,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心灵的牢笼。 这以后我们的日子陷入一种莫名的悲凄。每天译经时我也好他也好,都心不在焉,却强撑着对彼此微笑。晚上的缠绵变得更痴长更激烈,每次似乎都是世界末日前的销魂一刻,直到精疲力竭彼此相拥着沉沉睡去。 五日后他又被吕光叫走,而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等他步履沉重地回来时,光洁的额头上居然有个红肿的大包。最让我害怕的,不是这个红肿,而是他脸上从未有过的绝望。 我跳起来,扶住他摇晃的身子让他坐下,心痛地五脏六腑绞成一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不答话,目光凝滞。想去拿药膏,却被他拉住。 他留恋地看着我,伸手抚上我的脸:“艾晴,一旦得自由,你便去弗沙提婆那里,他会拼出性命保护你的。”他猛然将我搂进怀,胸膛传来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都紊乱。“佛陀垂怜,听到罗什祈求,派你来此。虽然只有连一个月都不到,罗什已经感激不尽,别无所求了。” 这种决绝的语气,让我一下子全身冰凉。我最担心的最不愿发生的事,果真出现了。挣开他,紧盯着他的眼,嘴角狠狠咬下,只有这种疼能让我清醒地说出话来。“罗什,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寻思如何死?” 他浑身一激,悲伤到极点的目光笼罩着我,却又赶紧偏头,稳一稳颤抖的肩膀:“艾晴,你别胡说,我怎么会……” “罗什,你忘了要弘扬佛法普渡众生的使命了么?”我打断他,用尽力气喊,“你忘了中原还有无数民众在这乱世中苦苦挣扎么?” “还有我,我历经千年宁愿抛弃家人身受辐射来到你身边,不是为了陪你这一个月时间。”我咆哮着,从没有这么怒气冲冲过,“你要是爱我,就要为了爱活下去,这样才伟大!” “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忍辱负重活下去,最终完成使命的,才是强者。”我抓起他的手,狠一狠心,咬下去。一丝咸味混着泪水涌进嘴,苦楚而酸涩。 我抬头,看他浑身颤抖却强忍住疼,历声大喝:“罗什,你记住,你的使命比性命更重要!” 盯着我的目光,由之前的绝望逐渐变暖,他突然放声大笑,语气里充满旷达:“好!艾晴,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看了看手背上的牙痕,坚定地点头,“罗什以后,绝不言‘死’这一字。” 然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大笑转成浅笑:“艾晴,你总是有办法让罗什清醒过来。” 我嘘出一口气,心痛地到处找药给他敷。本来只想留个牙印就可以了,怎么刚刚就这么控制不住呢? “艾晴,你历经千年宁愿抛弃家人身受辐射来到我身边,千年是指天上地下的时间差别么?你的家人如今是在天上等你吧?辐射又是什么?” 给他涂药膏的手抖了一下,抬头看到他思量的眼神。“罗什……” 嘴被轻轻捂上了,他用另一只不需要涂药的手温柔地盖住我。“泄漏天机不是好事,佛祖会怪罪你。所以,以后定要慎言。就算对罗什,也绝不可说。” 那天夜里我一直辗转难宁。清穿文里女主最常说的就是——我知道结果却不知道过程。可是对我来说,一千六百五十年比康熙的儿子们久远太多,连史书上短短一千来字的记载,有多少真实性都难以保证,更何况这只字片语的背后会是怎样的过程,我更是一点都无法预测。 深夜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幽幽叹息声,是他。他应该也能感觉出我的无眠。只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直到天光微白。 仅仅过了一天,他又被吕光召去了。他刚离开,马上就有个宫女送换洗衣服进来,告诉我这些衣服都是最新的,又拍拍衣服,眼神和动作都充满暗示。我疑惑地翻开,在里面找到了一块有字的丝绸帕子。 那几个吐火罗字母匆匆而就,笔画潦草。“昨日大哥与吕光争执甚烈。吕光以你为要挟,大哥在殿上愤而触柱,企图自尽,幸被阻挡。但吕光已放弃说服大哥,现下恐有意对他不利。三日后王与吕氏去雀离大寺,大哥会被带去。无论吕光提何要求,都要劝大哥暂时答应。如今,只有你能劝动他。切记。” 愤而触柱,愤而触柱……那个触目惊心的红肿大包,原来是这样……帕子落下,如枯叶一般,柔弱地飘荡着,贴到地上。窗外天依旧湛蓝,夏日午后的热风吹拂进来,后背汗湿了,衣服粘粘地贴住,极不舒服。 “吕光以你为要挟”,你最担心的,是这个么?眼前一切变得朦胧,酸涩入鼻。那样瘦的身子,在为我撑起一片不被雨淋到的天。艾晴艾晴,你是21世纪来的,别再管什么历史了,用你所有的力量救你爱的人吧。 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脸色依旧惨白,却仍是坚韧的目光。“艾晴,他已经答应放你了,明日你便可离开。”凄清的脸上露出宽慰的神色,伸手抚上我的脸,这是他与我在一起时最常的动作。“出去后到弗沙提婆那里,等我得了自由,便来找你。” “罗什,你为了让他放我,答应他什么了么?” “他三日后要去雀离大寺礼佛,我会随同一起去。” 我偏头,将欲滚落的泪吞回,平一下呼吸,回头看他。“罗什,你在他面前为了我要撞柱,他岂不知拿我可以要挟你?怎么可能凭你的恳求就轻易放我走?”叹口气,他虽然聪明,却从来都认为人心本善,不知道阴谋权术。“只怕明天我一出这院门,根本到不了弗沙提婆家。” 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咬住下唇,痛苦地闭眼:“本以为起码可以为你做些事。罗什不是没想过这点,只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你走。我也只能相信吕光一次了……”睁开清澈的双眼悲恸地看向我,“对不起,罗什无能,保护不了你……” “罗什,不必担心我,我有本事可以脱身的。”我靠进他的怀,贴近他的心跳。“只是,我在考虑如何让我们俩可以一起脱身。” 我们偎依着坐在地毯上,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宫女进来点灯,罗什叫她们退下。已经到九月了,夏天酷暑已过,夜里的那一丝凉意,却像是摄氏零下的冬日。偌大的宫殿里,我们只有在彼此身上才能寻找到热度。 我的来历 “罗什,我们说不定可以有办法逃走。”考虑着细节,可能会失败,但好歹有一线希望。“我有一种武器,不会致人性命,只会让人昏睡一整天。我还有工具可以翻墙出去。只要能逃到宫外,我们就去找弗沙提婆。不,不能给他惹麻烦。还是不要去找他了。我们可以偷匹马,不行,有马的话逃不出城门。还是用我的工具攀城墙吧,出了城再说。我们可以逃到其他国家。西域,天竺,罽宾,或者去中原,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 “艾晴,你既有这样的法子,你逃吧。”看我张嘴,他轻轻摇头,“罗什不能逃。逃到哪里都会被认出的,反而还连累你,连累弗沙提婆。离开寺庙,罗什什么都不会……” “你那么聪明,什么都可以很快学会。只要你愿意舍弃这个法师身份,我们可以隐姓埋名。”握紧他的手,期许地看着他急急说,“我们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我还有些金银,而且我好歹比这里的人多了一千多年的智慧,我可以提前发明点这个时代没有的东西,肯定能卖不少钱。我来之前背了很多资料,所以我知道谁是英雄谁是恶人,我也知道哪里会有战乱哪里可以暂时安全。反正我们不会饿死,也不会在乱世中遭遇战争。相信我,离开寺庙,我们也可以过得好好的。” 描绘着前景,我越来越激动。从来都没想过要运用这些本事,但现在看来,只要运用得当,我们的确可以在乱世中存活下去。 “艾晴,你本非常人,罗什相信你……”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叹息,“只是,你又泄漏天机了。” 我心中一凛,刚才讲话时,已经把我的现代身份漏了出来。是时候告诉他了,否则他也无法相信我一个弱女子有能力突破层层防卫,人不知鬼不觉地逃跑。深吸口气,认真地对上他的眼:“罗什,这不是什么天机,我也不是佛祖身边的仙女。你会是这个时代唯一知道我真正来历的人,无论你觉得有多么不可思议,也请一定相信我。” 见他凝重地点头,我缓缓说出:“我来自未来。你不是比我大十岁,而是一千六百五十多岁。” 他浑身震颤一下,不置信地将我全身打量。 “你相信时代会一点点地进步吧?你现在所处的时代,从各方面来说,就比一千年前的佛陀时代更先进,物产更丰富,人的生活水准更高,见识也更多。佛陀时代的人,如果可以到你的时代,他肯定会对很多东西惊诧甚至恐惧。因为人的思想,总是受到所处时代的局限。” 他略一沉思,便肯定地点头。我再继续说:“而我来的那个时代,科技已经发达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人可以借助工具在天上飞,一根小小的线可以让相隔千里的人互相通话甚至看到对方。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都可以在一个时辰内让全世界人知道。而战争武器更是残忍,一枚弹药就可以摧毁一个上百万人的城市。太多太多你认为不可能却可以在未来做到的事情,这个时空穿越,就是其一。我是被一种非常高端的机器送到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时代。我来是为了科学研究,验证历史。可是,我意外地遇见了你,对中原佛教传播贡献巨大的佛教翻译家——鸠摩罗什。” “在你少年和青年时,我能知道关于你的一些事情,就是因为我来自未来,我读过你的传记。打个比方,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突然有种神力,将你送到比你早一千年的佛陀身边。你碰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悟道,但你知道他是佛陀,你敬仰他跟随他,切身观察他的一言一行。对佛陀来说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你却早已经知道。可是,你毕竟对他的所有了解来自于书面记载。那些记载,在千年时光里经由太多人的口,真真假假根本分辨不清。而那一点只字片语,也无从了解一个人的全部。可你毕竟比那个时代的人多了千年智慧,你知道他们不知道的常识,你知道未来会怎样发展,所以你能表现出那个时代的人不具备的特性。” “我知道克孜尔千佛洞,是因为它在一千六百五十年后依然存在。我知道麻射寺是因为有一个比你晚两百五十年的中原汉僧历经艰险去天竺取经,他的书中记载了很多天竺和西域的风俗民情。我知道大乘小乘涅槃维摩诘这些佛法用词是因为近五百年内会有很多高僧翻译佛经,其中就有你。而我的容貌没有变,是因为时间对我来说只是过了两年而已,那个机器可以让我到达你的任何年龄段。” 我把背包拖出来,掏出一件件东西往他面前放:“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制造于一千六百五十年后,都是这个时代不可能有的。这是瑞士军刀,有几十个功能。这是麻醉枪,击中人就可以昏睡一整天。这是我的防辐衣,我到这里必须要穿这件衣服,不然被强光照射到就会全身溃烂而死。这是穿越表,你肯定见我戴过。在走动的指针是我们的计时单位,我要回去就得依靠这表里的动力。这些绳子和挂钩是爬墙用的,用这个弩机可以将挂钩发射到很高的地方。还有你见过的铅笔、素描本、简易考古工具等等。” 我将右手袖子挽起,露出做过手术的地方。“这个伤,你是知道的。在你的时代,这样严重的伤,要保命只能截除手臂,而且还不一定能活下来。可是,回到我的时代,却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和药品,所以你看,连伤疤都淡得看不到。这不是神力做到的,未来的医学发达到可以医治很多你认为是绝症的病。” 他震惊地呆坐在地毯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我伸进怀掏出我带到古代最珍贵的东西之一,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跟父母亲的合照,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想到爸妈,不由笑了,“在我的时代,我还是个学生,专业是历史,做个历史学家是我的梦想。我父母不知道这个试验,我只跟他们说,我在参加一个非常严格保密的考察项目,连电话都不能打。他们只怕想破头也猜不出我现在在一千六百五十年前。” “这叫照片,用一种工具可以把人的瞬间定格下来,用胶纸印出。照片上我的穿着,叫牛仔裤、T恤衫,就是那个时代女孩子普遍的打扮。”我指着后面一排排高楼上的某个点,“这里面就是我的家。我的时代物质和医疗条件很好,人的普遍寿命高,所以人口过多,楼房越盖越高,大家只能住到空中去,有一种机器可以把人瞬间提到任意一层。” 握住他的手,满含希望地看他:“罗什,你现在相信我是真的来自未来了吧?” 他脸上表情仍是震撼,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我,思考了很久,无比认真地点头。 “那你相信我可以救你出去,我有本事让我们俩活下去吧?” 他仔细地望着我,再次缓缓点头。 开心地笑了,拉起他的手:“那我们今天晚上就走,等半夜人都睡着的时候。” 他却不答走或不走,凝思片刻,平静地问:““虽然你说的,罗什有太多不懂,什么机器、科学、照片、电话,都是那么陌生的字眼。但罗什相信你,你的那些用具,的确只有用来自未来才可解释。”他再沉吟一会,如水的眼波炯炯望着我,“你既然来自未来,那么,你早就知道罗什一生命运如何,对么?” 心莫名地狂跳一阵,回答地有气无力:“我知道一些……但仅限于你的传记,短短一千来字,便概括了你一生。” “艾晴,十一年前你曾跟我说过,以后我会有大成就,会传播佛法到中原汉地,将佛法在中原发扬光大。你还告诫我,绝对不可以还俗。这些,都是你读了关于罗什的记载,知道的么?” 我点头,我是历史专业的,职业精神迫使我不得不告诉他:“你的传记虽短,甚至很多讹传。但是,你所翻译的经文,历经一千六百五十年,依旧流传。” 默思片刻,他抬眼看我,清澈的波光粼粼流动:“难怪你叫我鸠摩罗什,你叮嘱我一定要去中原,又让我翻译经文,原来这便是罗什的使命。”将头偏向一边,仍是平静的语气,“那么,你在罗什三十五岁时到来,也是因为你从记载中得知罗什会有此劫难?” “是。”怕他误会,赶紧解释,“可是前两次碰到你,确实是偶然。这个时空穿越只是在试验阶段,谁都无法预料到我会到哪个时代。所以,罗什,前两次能跟你相遇,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而这一次,是我刻意选择的。因为我爱上了你,所以我挑选这个时候来,是希望能陪你渡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期。”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仰头,长长叹息:“既然如此,那罗什逃与不逃,有何不同?结局都一个样。”他凄清一笑,笑得如此绝美,“这结局便是:罗什不曾与你隐居山林,而是留了下来,留在佛门中,对么?” 我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我刚刚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他?他为什么要有那么高的智商?非但以如此快的速度接受了我的来历,还聪明到马上就推断出这个结论。我说了那么多,目的是让他相信我的未来身份,让他知道我有能力保护他。可是,我却没想到他的思维会向相反方向走。我心乱如麻,脑子如同被抽干了,一片空白。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你也说过,罗什背负使命。传扬佛法,翻译佛经,这使命,比性命还要重要。艾晴,若我逃走,这些使命,便不能完成。不是么?” 我再张嘴,仍是说不出任何字句。眼泪不听使唤,喷涌而出,他此刻异乎寻常的平静,让我害怕地全身战栗。 “所以,罗什不能走。只有留下来,接受任何屈辱,磨练身心。完成佛祖对我的考验,完成译经和传播佛法的使命,这便是命,上天赋予罗什的命……”线条优美的颈项仰天,胸膛深深起伏。他闭着眼,两行清泪顺着清癯的面颊流下,聚在微微发青的削尖下巴上。略一摆头,泪水便滴落在月白色的丝绸薄衫上。 “罗什,我不该告诉你……我怎么这么混,我干吗告诉你……”我放声大哭,懊悔不已。他如此认命,我忘了,他是个绝对的唯心论者,他会接受这个结局,只要告诉他这是命。可我不甘,我不甘啊…… “艾晴,这已是命定,你不说,也无法改变一切。”他语气里的孤清凄凉让我身体冰凉。果然,他认命了…… “罗什,你能为了我,不要再待在佛门么?”我期望着,颤抖着。实在想不到,我终于说了出来。我本来一直想为他找到理想与爱情的平衡点,我早就理智地告诉过自己我不要让他做这个选择题。可是,眼下的局势来不及让我慢慢寻到平衡点了。我不走,便会成为他的负担,吕光会利用我要挟他。可我走了,他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他受尽屈辱么?所以,我要跟佛祖争夺他,我要跟命运搏斗,不管希望有多渺茫…… “艾晴,你走吧,回去父母身边,别再管罗什了……” “我不……”近乎疯狂地嘶喊,嗓子似乎在这一刻嘶哑了,“要走就一起走,否则,我绝对不走……” 他站起,许久不出声。昏黄的灯光拉出长长的身影,孤寂地投在青砖上。我仰头看他,泪湿了整张脸却无暇去拭。随着他沉默时间越久,身上越来越冷。我不要输,我不认输!可是,我知道我输了。在爱情面前,我的智商从一百二十瞬间降到了六十。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无法可想了,谁能告诉我…… 在最美时分手 “艾晴,你灵秀聪慧,开朗善良,又有那么多不可思议之处,世间怎可能有你这样的女子。罗什从十三岁起,便一直以为你是仙女。这次你出现,是在罗什被逼破戒之时。罗什更认定你是佛陀派来助我渡劫的。所以与你日日缠绵,虽破色戒,但心里仍然宽慰。你既是佛陀所遣,罗什便放下一切顾虑,无挂障碍。” 他仍是背对着我,削瘦的肩却微微抖动,停顿很久,才又继续说:“可你却告诉我,你不是仙女。一切的谜团,都是因为你来自未来。你原来是个普通女子,不是佛陀弟子。那么,罗什第一次破戒,还可说无奈。日后的一次次破戒,却是一次次毁坏修行。这般罪孽,佛陀定会嗔怪,罗什屈从淫欲,悔不当初。” 如同被狠蛰一口,全身瞬间麻木。不敢相信他会这样说,怔怔地盯着他修长的背影,忘记了流泪。“罗什,你后悔与我有了这层最亲密的关系么?你每夜抱我,是因为你以为我是佛陀座下的仙女,所以你心安理得么?现在我告诉了你我是普通女子,你便不再爱我了么?” “罗什本一心向佛,无欲无求。却被魔障蒙眼,与你有了肉体之实。这片刻欢愉,怎能让罗什放弃佛陀?罗什不会再度被欲所左,余下的生命里,必将全心奉佛,不再为美色所惑。这破戒之罪,万死不抵,罗什只能用余生忏悔。所以,你走吧,罗什不会跟你离开……” 费力爬起,跌跌撞撞冲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袖子看他躲闪的双眼。“我不相信!你是为了让我走,才说这些话的,对么?” “艾晴,谢谢你告诉我未来,还有罗什要担的使命。”他闭上眼,喃喃念着,“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为灭谛故,修行于道;离诸苦缚,名得解脱。艾晴,你也早离苦海吧。既然是命定,何须无谓挣扎。” “罗什,我只要听你说一句:你爱我么?” 他睁开眼,无尽的悲哀布满整张脸,缓缓地说:“从前有人得罪逃跑,王闻消息,派醉象追寻。这人遇到一口枯井,便自投井中。落入一半时,幸好抓住井上长出来的一从枯草,半悬于井壁。而井底有恶龙,向他吐毒。旁边又有五毒蛇,欲加害他。还有黑白老鼠各一只,在啮咬那救命的草丛,眼见得草丛即将断落。这逃犯想出井外,怕大象踩踏,落入井底,又怕毒龙,欲攀住不动,又恐黑白老鼠咬断草丛,且毒蛇在旁伺机。恰巧井上有株大树,一巢蜜蜂,采蜜时一滴滴蜂蜜落下,刚好落入其口。这时候,这犯人祗感觉蜜糖甘甜,而忘了大象、毒龙、五毒蛇和老鼠等诸般怖畏。” 深邃的浅灰眼珠流出勘透一切的洞彻:“艾晴,这罪人就是我们,大象好比无常,白老鼠比白天,黑老鼠比晚间,这丛草便是我们的生命,井底下的毒龙是恶道,五毒蛇好比我们的五蕴,而树上的蜜糖便是五欲之乐。因我们贪欲,无常、生命、五蕴、昼夜通通被欲所蒙蔽,以至忘记一切。” 他在地上盘腿坐下,闭眼不再看我:“罗什今后岁月里要做到的便是禅悦为食、法喜充满,禅定远胜世间五欲之乐。” “别说了……我走就是……” 我站起来,全身一点热气也无:“你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跟我走,那我留在这里只会增添你的负担。我走,如果我走了你就能全心奉佛修行悟道,我走了你便心无旁骛不再有罪孽感,那我走。” 我背着包,换上了从现代带来的黑色夜行衣,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仍在打坐念经的他。已是半夜,周围灯火俱灭,只有天窗透进来的月光照着他孤高的背影。他不停地念经,嘴唇翕合着,声音虽轻,却在这样寂静的夜添了几多清愁。他不肯去睡,不肯睁眼,也不肯对我说一句话。 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打定主意,出了这宫墙去哪里做什么。罗什,你认命是因为你知道命运不可违,可我不一样。我是21世纪来的,我绝不会容易放弃你我的感情。你不让我待在你身边,那我就偷偷跟着你,不让你知道。如果你有难,我还是可以帮得上忙。等到你真的不需要我了,我自然会走。 “罗什,我走了。你要记得按时吃饭,这几天空的话,你要继续翻译佛经。”还想再多叮嘱他一些,却发现鼻子又酸了。停下来平息一下,把泪吞回去。我不能再这么哭哭啼啼,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仍闭着眼,嘴角的翕动听上去不再像是经文。他仰头,月光洒在他如雕刻般轮廓分明的脸上,那样孤独,那样凄清。“艾晴……”他终于肯开口了,语气悠远如同隔着万千沟壑,“回到你自己的时代去罢,忘记这里的一切。对你而言,罗什不过是个已逝的古人。” 我死死咬住嘴唇,绝不能流泪,没有意义的泪我绝不再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知道他闭着眼,还是露出他最常取笑我的招牌傻笑:“罗什,这是你翻译的《金刚经》中的偈语,你的译文中我最爱的一句。我们这一个月的厮守,就是这样如梦幻泡影,如晨雾和闪电飞速既过。佛家说,一切有为事物,皆为因缘和合的结果,我与你便是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些日子,我很幸福,谢谢你。” 不等他回答什么转身便走,怕听到他的声音会下不了这个决心。走进院子,沐浴在凄凉的夜色中,听到身后喃喃的低吟犹如夜风拂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弗沙提婆和他的妻子披着外套,惊讶地看着一身黑衣的我。此刻我的装束与电视里的夜行侠女无异,只是身后那个NORTHFACE大包有点破坏这一身侠气。夜半时分,周遭皆寂,我敲响国师府大门时便知道少不了一番询问。如果不是有求于弗沙提婆,我本不想给他平静生活带来麻烦。简短地说了自己逃跑的经历,然后急切地问:“弗沙提婆,后天你会跟王一起去雀离大寺么?” 他点头,眼光有些复杂。我站起身恳求:“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带我去。” “艾晴!”他蹦起来,语气严厉,“你既然逃了出来,吕光说不定会到处搜查。这个时候你不好好藏着,还要去涉险,太不理智了。” “弗沙提婆,正因为我逃走,吕光绝对意料不到我敢跟着去雀离大寺。所以,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再说,在吕光眼中,我不过是个让罗什破戒的女子,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他也许会怀疑我到底用了什么方法逃,但他绝对犯不着为搜一个无名小卒兴师动众。” “吕光可不一定会认为你是无名小卒呢。”他跺脚摇头,“他送了那么多美女给大哥,可这么多天了,除了你,大哥谁都不碰。吕光一说要对你不利,大哥立刻要撞柱自尽。吕光不傻,他当然猜得出你对大哥的重要性。被他发现了,你就是自投罗网,你要让大哥两难么?” “弗沙提婆,我既然有本事逃出来,自然有保护自己的方法,吕光抓不住我的。反而是让我待在这里等着渺茫的未来,我会疯掉。求你,带我去。我只要能偷偷地看着他,就可以了。我绝对不会失去理智,给你带来麻烦。”眼圈一热,赶紧忍住,对自己发过誓,绝不流无用的泪。 “艾晴,我不是怕麻烦。就算带着你去,你又能做什么呢?”他语气软了下来,手伸向我,半路又折了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可我放心不下他。我只想在一旁悄悄跟着,希望能起码在心理上对他有丝安慰。”我望向弗沙提婆,满眼期许,苦苦哀求,“如果是晓宣和孩子有难,你会怎么做?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回忆起某件往事,脸上现出一丝悲哀,沉默着看我。半晌,才幽幽地叹气:“艾晴,你怎么还是跟十一年前一样……” “艾晴姑娘有如此勇气,真真让人佩服,妾身也恳请相公帮助艾晴姑娘。”一直在旁沉默的他的妻,突然出声,用汉语对着我们说。 “晓宣……”弗沙提婆苦笑着看她,改用汉语说话。 “妾身也尝过爱而不得之苦,深感姑娘真情,相公就成全她与大伯这对苦命鸳鸯吧。” “不是我不肯。而是怎么带?吕光和他的子侄们都见过她,露出踪迹怎么办?” “妾身听说这次礼佛,王带着嫔妃,所以相公若是带家眷也不会让人奇怪。不妨让艾晴姑娘扮做妾身。”她略一沉思,仔细打量我一番,再转头对着丈夫,“妾身自嫁与相公,极少抛头露面,但外人皆知相公妻室为汉人。相公可对人说,妾身自从为夫家添丁后,一直想去寺里烧香还愿。只要谎称妾身感染风寒,带上面纱,就可以了。艾晴姑娘的眼睛跟妾身很像,身形又类似,扮做妾身再合适不过。相公乃是国师,又有何人有胆掀开面纱一探究竟呢?” 好主意!真是七窍玲珑心!开心地拉住她的手,由衷地感激:“太好了,谢谢夫人!” “艾晴姑娘与我们家渊源如此深,再唤我夫人就显得生疏了。不如我们姐妹相称。妾身应该是姐姐,唤一声艾晴妹妹,不知姑娘是否介意?”她柔柔的声音很诚挚,我一向对她很有好感,看她如此帮我,更加喜欢她。 “当然不介意了,能得夫人这么玲珑锦绣的女子做姐妹,艾晴实在太荣幸了。只是,咱俩不定谁叫谁姐姐呢。”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二十五岁了。” “晓宣,论年龄,你还真要唤她姐姐。她比你大一岁呢。”弗沙提婆在旁笑着。 “这,可是姐姐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她抬起我的手,上下端详,啧啧赞叹。 “她让人想不到的地方多着呢。” 我对着弗沙提婆使个眼色,他收了笑,柔声对妻子说:“已经很晚了,你带艾晴去歇息吧。明日我们准备一天,后日出发。” 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所料,一切都是原样,连床头弗沙提婆的字帖都还在。只是年岁已久,字帖早就泛黄,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正感慨万千地看着这些字帖,突然听到身后的晓宣哼起了歌。熟悉的旋律,虽然有些走调,却千真万确是那首《亲亲我的宝贝》。心里一凛,回头看她。 “相公很喜欢唱这首歌哄两小儿睡呢。”她微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毫不回避地对视上我,似乎在探究我的反应。“相公曾问妾身汉地是否有这首儿歌,妾身却是孤陋寡闻,不曾听过。” 原来她的心里还有这样一个结。“晓宣,这首歌确是我唱的,他们兄弟俩都听过。”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如老实承认。“时隔多年,那些不过是心头一点惦念罢了,关键是现在什么最重要。” “你和两个孩子,才是他的亲人,他最想保护的。”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诚挚地说,“我也有我最想保护的人。十年前我失去过机会,现在,我绝不会放手。”抬头看向外面沉沉的黑夜,黯然神伤。“除非,他的生命里的确没有我存在的必要……” 晓宣是带着一脸释怀走的。她应该能放开心结吧?在床上一直枯坐了很久,关于这房间的记忆,一点一滴涌上心头。往事如烟,一眨眼,已是十多年。当年每天一早就蹲在我床前的莽撞小伙,如今也已皱纹爬上额头,行事沉着稳重了。 不由想起他们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弗沙提婆做事有担当,又生性豁达,年轻时的一点愤世嫉俗,日后自然会磨平。而罗什,太过聪明,从小未曾吃过什么苦。心里想得太多,却从不说出口。这样的性子,反而会一生不幸。 苦笑一声。十来年过去了,鸠摩罗炎的话,果真印证了他当年的担忧。罗什,你有多少闷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话?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是否也跟我一样在望着漫天星斗的夜空枯坐到天明?走的时候刻意不看你,怕自己狠不下心走。那番重话,我愿意理解你是为了赶我走才说的。你虽然从没对我说过一个爱字,可我知道,从你拿起笔描画我开始,你就已经爱上我了。不是因为我是仙女,不是因为佛陀派遣,只是因为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走进你心中的女人。 重重叹息,抒出胸中闷气。其实,现在的我,也只能这样找理由拼命让自己相信了。否则,我还有什么借口非要隐身跟在他身边? 弗沙提婆与历史 国师府的马车停在王宫门前的大广场,我们在此静候龟兹王和吕光一众人等。已是九月初了,沙漠绿洲的早晨有丝凉意。白震和一群后妃先出来,都安置妥当了,还不见吕光。等到日上三竿时吕光才缓缓走出宫门,拥着一群龟兹美女,仪仗华美,排场比白震大多了。 我一直在马车里偷眼看,在吕光的左右搜索。很快便看到他了,不光是因为他瘦高的个子俊逸的气质鹤立鸡群,更因为他的装束一眼便能认出。他穿着露右肩的褐色宽大僧袍,在穿金戴银衣着鲜亮的吕光及一众将领中尤其独特。在软禁期间,只给他世俗衣物,可是现在却让他换上僧袍,只怕吕光是有意为之的了。 吕光一行人等也准备妥当,有人费力地拖着匹马走到罗什身边,那匹马一看就是性子很烈,不停踢腿嘶叫。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罗什脸色沉静地牵过马,打算骑上去。 闭上眼,不敢再看下去。心在滴血,人在眩晕。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无论我怎么想努力避免。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那些愚昧的把宗教当成巫蛊与权术的人,只懂得羞辱和贬低,妄图将神权压服。其实历史证明了吕光只是跳梁小丑,而罗什则是人所敬仰的一代大师。不想去目睹他这一刻的狼狈,他应该也不希望被我看到。手里紧紧拽着他送给我的艾德莱斯绸,默念着:罗什,坚持下去,坚强地挺下去! 人群中有些骚动,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愤怒地喊。掀开车窗帘子看,是弗沙提婆,用身子挡在那匹烈马前,一手搀着半身染了灰尘,抚着膝盖表情略有些痛苦的罗什。 吕光对着手下说了几句,这匹马被牵走,一辆牛车又被带到罗什面前。所有人都是骑马或坐马车,牛车只是穷人家所用,这最差的待遇还不是吕光的重点。这匹牛,绝不会有什么好性子,估计就是史书中记载的“恶牛”了。 弗沙提婆面色沉下来,不让罗什坐上牛车。吕光的脸色眼见得越来越差,对白震耳语几句,于是白震出面将弗沙提婆拉开。 看见白震亲自扭着弗沙提婆向我们的马车走来,我赶紧带上面纱。帘子被掀开,白震对着我点点头,脸上有些尴尬,用不熟练的汉语说:“望夫人好生劝阻国师,莫要再挡着行程了。” 我伸手拉住弗沙提婆,对白震欠身,压低声音:“妾身省得,有劳大王了。” 等白震离开,我对着弗沙提婆低声说:“上车吧,别再惹吕光生气。” 他气得眉头拧在一处:“艾晴,你怎么忍得下去?你不是爱他么?” “弗沙提婆,正因为爱他,所以我要忍。吕光无论如何都会折辱他,你跳出来阻止也无济于事。只怕会惹来更多羞辱。”我怔怔地看他,叹息着,“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道,除了淡然面对,别无他法。” 愤恨地在我对面坐下,他对着外面驾车的人闷声道:“走吧。” 马车缓缓驶动,仍然可以听到前面传来的嘲笑声。弗沙提婆黑着脸,掀开帘子往外看。 我拉住帘子,对他摇头:“别看。”平静地对他说,“他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坦然面对羞辱,但他仍有自尊,他不会希望被至亲之人看到。所以我们不去看,就是对他的尊重。” “艾晴……”他痛苦地瞪着我,眼圈有些泛红,“你真能这么冷静么?那为何脸白得没有血色,眼睛还那么红肿。” 我愣住,这么严重么?这几天都失眠,我知道好看不到哪去。不过他对外宣称妻子犯了风寒,我这个样子倒不像装的。 “我不是让你劝他的么?是他不听,还是你没跟他说?” 想起跟他的分手,心如绞痛。镇定一下,吸一吸鼻子问:“你可知吕光要他做什么吗?” “起初不知,现在隐约猜到了些。” “以你所知,这样睁眼说瞎话为吕光歌功颂德的事,他会答应么?” “他就算不答应,也可用别的方法拖延一些时间,或是暂时答应。总之,一切可以从长计议,何必一口回绝,惹来这样无止休的折辱?” “弗沙提婆,他有自己的信念,这信念不是吕光能够打倒的。就算身体受辱,也比精神上因为屈服而痛苦好。他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跟随他支持他。甚至……”停顿住,稳住自己颤抖的手,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如果他不再需要,我也可以离开。” 他日后随着吕光去了凉州,十七年,这么漫长的时间却在他的传记里记录几乎是空白,只留下两三件怪诞不经所谓预言一样可信度很低的传闻。他有没有屈从吕光,从这里也能推断出来。十七年里,他都不肯屈服,更何况现在? 他长久看着我,眼底流出心痛与悲哀:“艾晴,你果真是最懂他的人,难怪他十年又十年在等你。与他相比,我当年爱你的程度,根本不值得一提。所以,得不到你,也是必然。” 扯着嘴笑一笑,想起他当年的年轻气盛,感慨道:“你终于放下年轻时的偏执了。” 他的眼睛飘忽开,沉默一会,突然说:“他如今落到这地步,我也有过。” 我莫名地看他。 “还记得么,你临走时告诉我,以后龟兹会经历一场很大的变故。我若还是军人,会性命堪忧。你还说过,要我跟小舅处好,他可以成为我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