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凉凉的,像泡在水里一样,很是不舒服。 我睁开眼睛。 光照刺目,我不自觉地偏过头去。 “哈,真的醒了。”一张女童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愣了愣,皱着眉头揉揉眼睛。 没错,真的是灰狐狸。 她看着我,满脸嘻笑地晃晃手里的水盏:“你昏睡两日了,我方才见你总说梦话又总不肯醒来,就泼了些水。” 我低头,果然,脖子上全是水,脸上也湿乎乎的。 霞山的事泉涌般重现心头,我一下清醒过来。顾不得计较,我连忙看向四周,却见自己身处的正是栖桃的卧室中。 “你……”我转向灰狐狸,想说话,喉咙里却干涩难忍。 “勿急勿急。”灰狐狸将一只水盏递到我嘴边。 我就着“咕咕”的饮了下去,瞬间觉得舒服许多。 “你……那蜈蚣精……”我迫不及待地抓着灰狐狸询问,却有些语无伦次。 “你不记得了?”灰狐狸眨眨眼睛,道:“那时是阿墨救了你。” “阿墨?”我讶然。 片刻,我终于想起来,却只记得昏厥前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睛。 “阿墨可厉害呢!”灰狐狸将水盏放到一旁,比划着手脚,兴奋地对我说:“它一下变得好大好大,冲上去,五个回合就将那蜈蚣精碎作几段!” “变得好大?”我惊诧不已。 灰狐狸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掩住口。她朝门外看了看,确定无人,才讪笑地小声说道:“臭方士不让我说出去,我只与你说。阿墨不是凡物。”说着,灰狐狸有些惭愧,道:“爷爷活了两百岁,竟也没看出它的本事,还以为它就是只长相奇特的白狗。” 我点点头,问:“如此,阿墨现在何处?” 灰狐狸指指我的塌下。 我低头,只见阿墨在那里趴着,一动不动。 “自从霞山回来,它又睡成了这样。”灰狐狸声音有些低落:“臭方士说,它怕是中了蜈蚣精的毒雾。” 我吃了一惊,急忙下了榻,将阿墨细看。 只见它蜷作一团,脸都埋在了皮毛之中。我看到它的耳朵拢了下来,那毛色也比往日黯淡许多,不复光洁,就像白雪上落了一层灰。 我看着它,伸手轻轻地在它身上抚了抚。皮毛依然柔软,我想起那时自己在空中被托起,身下的触感一模一样。 是它救了我呢…… 心里很是纷杂,感激和愧疚涨得满满。 “醒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转头,只见一名男子正走进来,一身儒雅的淡青衣裳,那面容,竟是妖男。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将我看了看,目光落在我的颈间,片刻,眼角朝灰狐狸一扫:“总这般粗鲁。” 灰狐狸“哼”地将头一撇。 “阿芍醒了呢!”一阵莺声燕语跟着响起,我再望去,阿絮和阿沁她们也进来了,围在我身旁,神色关切:“可还觉得不适?” 我摇摇头,莞尔道:“多谢诸位娘子,阿芍已无事。” 阿絮将手指点了点我额头,道:“你这小娘子竟般好动,山野之地岂是随意走得的?幸得你有辟荔公子这表兄,否则掉在那深洞之中无人发觉,不是困死也是饿死。”说着,她的眼睛向妖男轻轻一瞟,目光盈盈。 深洞? 我讶然,抬头看向妖男。 表兄?什么表兄? 妖男高高在上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唇边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记得了?”阿沁满脸同情:“果然惊吓过度呢。” 她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我。 故事相当温情。 妖男,也就是她们一口一个的辟荔公子,乃是我的表兄。 他胸怀大志,在我年幼的时候便已离家,游学四方。那日霞山之上,他在柳青娘的宴席中认出我,诧异不已;而由于多年未见,我印象淡薄,他故而未唐突相认。他见我离席去玩耍,心中担忧,尾随而至,当我不慎跌落山中深坑,他及时救起。 “那时可将我等吓坏了呢。”阿沁笑道:“幸而你只是昏厥,并无大碍。” 我点头,也讪讪地笑了笑。 妖男不想张扬,这般说辞倒还掩盖得住。 “辟荔公子如今寻到了阿芍,可是要带她走?”过了一会,阿絮问道,满脸不舍,眼睛却看着妖男。 妖男看看我,面露感慨之色,双目明亮:“姑母家中遭变,表妹出走,某身为亲戚,本该拯救于水火。然某亦无家多年,风餐露宿又居无定所,岂忍心让表妹同受?某昨日与馆主娘子谈过,表妹且收留在此,某自当赴京,待挣得一屋半舍再将表妹接去,也好告慰姑父姑母在天之灵!” “如此。”阿絮和阿沁望着他,皆颔首而笑:“公子大义。” 好个儒雅情深顾全大体的风流妖男公子臭方士。我心里冷哼。 阿絮和阿沁将我安慰一番,又与妖男聊了些话,直到管事来催她们去练习,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臭方士真啰嗦。”她们才走,变回原形躲在木榻底下的灰狐狸钻出来,不满的掸掸身上的灰。 妖男瞟了灰狐狸一眼,并不理睬。 我看着妖男,此人虽诡异,可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命丧霞山了。我坐正身体,向他深深一礼:“公子搭救,白芍感激不尽。” “阿芍你不必谢他。”灰狐狸跳到我面前,说:“他本就是去取那蜈蚣精妖丹的,你那时正好做了饵……” 它话未说完,已经被妖男拈着脖子上的皮拎在半空。 “小妖,”妖男的声音懒洋洋:“你就是那变作仙门弟子讹诈路人钱财,被某收了法力的蒲州灰狐狸吧?” 灰狐狸的样子恼怒至极,嘴里发出尖利的声音,爪子在空中朝妖男的脸乱划。 妖男将它拎得离自己更远一些,继续道:“两百岁才能化作女童样貌,道行深浅一看便知,做这等诈骗之事,雷劫可要提早。” “爷爷可不是讹人钱财!”灰狐狸挣脱妖男的手,“嘭”一下变作女童的样子,面红耳赤地瞪着他:“爷爷不过挣些食物!” 妖男柳眉挑着,满是不以为然:“某也不过收了你七成法力,略施薄惩。” 灰狐狸双目喷火:“臭道士!你还我洞府!还我法力!”说着,两手变作利爪朝他扑去。 妖男不慌不忙,身体轻盈地往旁边一闪,灰狐狸扑了个空。她尖叫一声,回身再扑,妖男又闪开…… 我坐在榻上,看着这一人一狐打闹,心里却想着阿墨的事。 “依公子之见,不知阿墨现下当如何?”我问。 “白狗么?”妖男拎着灰狐狸的尾巴,停下动作。灰狐狸口中尖叫,四肢却僵直着一动不动。 “它有中毒之相,想来是那时毒雾所致。”妖男道。 我颔首:“可有解毒之法?” 妖男看着阿墨,双目中似有思索,片刻,却摇摇头:“某也不晓。这白狗甚异,某从未见过,无以揣测。不过若道行够深,此毒当不日自解。” “如此。”听着这般言语,我不由地感到失望。 “也说不定,”妖男眉头一扬:“待某这几日四处查看,或有解毒妙方。” “这几日?”我愣了愣。 妖男看看我,神色颇有玩味:“洛阳风物甚美,某又有表妹在此,自当住上几日再走。”说罢,他瞥一眼仍在挣扎的灰狐狸,笑笑:“小妖,今日权且到此。”说罢,将丝毫动弹不得的灰狐狸往榻上一扔,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第十章 妖男一去就是两三日,再没有他消息。 这两三日里,阿墨两只耳朵拢拉着,仍旧一副打算睡到死的架势。 我心里一直惴惴,总觉得放不下阿墨,一有空就守在它旁边。 “阿芍放心好了,阿墨像是有些本事的,过不了多久应当会醒来。”灰狐狸见我这般,安慰道。 我并不觉宽心,嘟哝道:“若无事,何以这般病态?” 灰狐狸没了声音。 我叹口气:“辟荔公子说会出去寻解毒之法,也不知寻到未曾。” 话刚出来,灰狐狸“嘁”了一声。 “那臭方士的话你也信。”灰狐狸很是不屑:“一去无音无信,说不定他此时在何处玩耍,怎会想着阿墨?等得他来,还不如去找灵玉算了。” “灵玉?”我愣了愣。 灰狐狸点点头,道:“传说天界有玉田,灵玉就是玉田中所产,可辟恶邪祛百毒。”说着,她忽而脸上一讪:“阿芍还是勿期许才好,灵玉我就见过那么一次,是佩在一位成仙了的祖母身上,此处乃是凡间,可没处寻。” 说了等于没说,我再度泄气。 烦恼似乎变得更重,看着阿墨,我着实觉得忧心,难道当真没有解毒之法么? “有长进。”柳青娘看过我的课业,对舞师娘子说。 舞师娘子颔首,道:“这弟子根骨颇佳,也肯苦练。” 柳青娘将纨扇轻摇,却转向一侧:“承文以为如何?” 承文看看我,白净的脸上神色淡淡。他像柳青娘微微躬身,道:“花君形神兼具,登场当是无碍。” 柳青娘点头,面上露出微笑。 她让舞师娘子退下,对我说:“你且过来。” 我答应一声,将手中的绢花放下,走到柳青娘跟前。 “辟荔公子曾登门来访,他是你的表兄?”她声音缓缓。 我一怔,虽不情愿,仍点头:“正是。” 柳青娘神色无波无澜:“你当初说你已无亲人在世。” 我的心微微提起,忙道:“这位表兄早已离家多年,杳无音信,阿芍也不知会重遇。” 听着我解释,柳青娘不置一词。 “辟荔公子也是个风度翩翩之人。”她微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转,道:“他与我商量,将你暂寄在此处,日后有了落脚之地再将你接走。” 我赶点头,向她一礼:“多谢夫人。” “不过话虽如此,有一事须说明。”这时,承文开口了。他看着我,道:“你已入栖桃,还须履约,三年之内不得离开。” 他的面容很是平和,那眼神却锐利而冰冷,盯在我身上,只觉四周凉丝丝的。 “阿芍明白。”我藉着行礼,避开那目光。 “夫人也是奇怪,既怕你走了,如何不干脆再立个契?”到庭院中歇息时,阿沁不解地说。 “用不着立契。”阿絮搭话道:“可还记得前年那些从抚州买来的少年?有一个忍受不得习练,就夜里悄悄逃走了。承文发觉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将他捉了回来。” 阿沁讶然:“果真?” 阿絮颔首:“那出逃的少年也是倒霉,你可知道他后来怎样?” 阿沁摇摇头。 阿絮在她耳边低语了一下,阿沁睁大眼睛。 “那等去处,连青楼都不如,只怕凶多吉少。”阿沁一脸心悸。 “可不是。”阿絮道,叹口气:“从此以后,那些买来的少年再也没有想要逃的了。” 阿沁与她相视一眼,吐吐舌头。 我听着她们说话,半知半解。 望望天色,已经是日中了。我心里想着该回去看看阿墨,跟她们说了一声,小跑地离开了。 才出了侧门,忽然见迎面走来两人。 香棠笑容娇媚,与一男子款款踱来,话语温软。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苦等许久的妖男。 见到我,二人停住脚步。 “妹妹。”香棠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将我的手轻轻执起:“习练完了?” 那声音甜腻得教我起了一身鸡皮,我牵牵嘴角:“习练完了。”说着,不着痕迹地抽开手。 “表妹何往?”妖男看着我,唇边弯起微笑。 这声倒是叫得挺顺。 我瞟瞟他,也摆出笑容,道:“不过私下里走走,不期遇到表兄。” 妖男眉梢扬了扬。 香棠转向妖男,正要说话,不远处传来唤她的声音,一名弟子向这边招手:“舞师娘子寻你哩!”她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娘子既有事在身,某不敢打扰,还请自便。”妖男对香棠温文一揖。 香棠双颊绯红,只得还礼,道:“妾去去就来,还请公子稍候。”说罢,匆匆走了开去。 “可寻到了给阿墨疗毒的方子?”待她终于走远,我迫不及待地问妖男。 妖男瞥瞥我,道:“不曾。” 心中的希翼陡然破灭,我脸上的笑容褪去。 我将目光扫了扫香棠离去的方向:“怕是不曾去寻吧?” 妖男不以为意:“某只说试试,寻不到也是无法。” “你算哪门子方士。”我皱眉,冷冷地拂袖而去。 回到室中,只见阿墨在塌下伏着,还是一动不动。 我轻轻地走过去,坐在榻沿上。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充满心中,我低头看着阿墨,只觉委屈得很。 从大宅里出来,我的运气虽说不上好,却是不坏的。至少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总能找到解决的路子。我觉得下定了决心,只要全力以赴就不会错。 可是阿墨这件事,我着实茫然。 我第一次感到无助。 阿墨与我素昧平生,却舍命救我;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在此作甚?”灰狐狸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抬头,只见她不知何时进来了。 她伸着脑袋,两只眼睛往我脸上仔细瞅:“咦?你哭了?” 我忙将脸转向一旁,拭拭眼睛。 “勿难过。”灰狐狸跳到我面前,不掩兴奋:“你猜爷爷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什么?爷爷看到了灵玉!” 我猛然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灵玉?” 灰狐狸眼睛亮亮的:“就在大街上!爷爷还跟着那人的车走了好一段,见他进了城北的大宅才回来找你!” 我二话不说,立刻起身跟它出了门。 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只出来过一两回,对道路不熟,只跟着灰狐狸小跑地往北穿过大街,许久,终于在一处大宅前停下步子。 我气喘吁吁地望着面前的大宅,满心惊叹。 只见青砖的院墙又高又长,几乎望不到尽头,当前的大门上,重檐雕花涂漆,正中“品香”两个大字金光灿灿。 “爷爷见那人就是进了此处。”灰狐狸擦着汗道,停了停,她讪笑:“那时爷爷见有恶犬,就没敢进去。“ 正说话,侧门忽然有些声音传来,我和灰狐狸转头望去。 只见两人从宅中出来,一人深深作揖,不知说着什么,颇是恭敬。说罢,转身匆匆离开。 我怔了怔,那人我见过。霞山踏青的时候,旁人曾指给我看,那是檀芳馆的馆主。 “是他!”灰狐狸指着受礼那人,说:“佩着灵玉那人入内时,就是此人来迎接。” “喂!那两个女子!”她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我们回视,却见是一个拿着笤帚的老叟,走过来朝我们挥手:“此处乃安阳公别所,尔等不可在门前逗留!” 我看着他,心生了念头,堆起笑容上前一礼:“这位叟,小女子想打听打听,府中主公可有宴乐?” 老叟奇怪地将我看了看,道:“今日确有。做甚?” 我忙问:“不知如今府中可要人手……” “不要不要。”我还未说完,老叟就不耐烦地说:“安阳公府邀的都是贵客,岂随便进得,尔等速速离开!” 我和灰狐狸相视一眼,依言走了开去。 “什么安阳公如此跋扈,连门前也不让站。”灰狐狸很是鄙夷,嘟哝道。 我心里却在想着刚才的事。问灰狐狸:“那佩灵玉之人衣饰如何?” 灰狐狸想了想,道:“极精致。”说罢,她忽而笑笑:“且长得很是好看,爷爷还没见过这样俊俏的人。” 我点点头。没猜错的话,方才檀芳馆主施礼那人,当是这府中的管事。而能够得管事亲自迎接的而又衣饰高贵的人,十有八九是来宴的宾客。 听说檀芳馆的软纱舞伎还没寻着,愁得不行呢。 心里渐渐觉得拨云见日,我不禁微笑。 “你就是那新来的?”一名檀芳弟子将舞衣拿给我,将我上下打量。 “正是。”我接过舞衣,莞尔道。 话才出口,又立刻围过来几名弟子,看着我,好奇不已。 “你真年轻哩,才十几岁吧。”一人道。 “这话稀奇,谁不是十几岁就出来了。”另一人嗤她。 “可馆中这样年轻又懂软纱的可不多呢。” 她们正说着,我的臂上被捅了捅。望去,一名弟子看着我,眼光神秘:“你进来时,馆主可曾同你说过这馆中的规矩?” “规矩?”我望着她。 那弟子唇角勾起:“檀芳馆的舞伎在宴上可要敬酒,你会么?” 我张张嘴,正要答话,这时,门口传来馆主的呵斥:“尔等在那里做甚!还不快准备!” 弟子们一惊,纷纷散去。 我看看她们,也转过身去。将手中舞衣展开,只见薄纱染得绮丽,美轮美奂。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让灰狐狸变作我的模样回到栖桃,自己则径自到了檀芳馆,找到馆主,说我能舞软纱。我在他面前舞了几式,又与馆中舞伎合演了一遍,馆主眼睛发亮,当即决定将我留下。 我舞得不算好,可是对于火烧眉毛的檀芳馆来说,无异于救命。我的条件是了只舞今夜,过后就离开;馆主答应给我三百钱做报酬,条件是别的舞伎做什么,我也要做什么。 “弟子定当守诺。”我微笑地对馆主说。 傍晚,当檀芳馆的马车驰入安阳公府的时候,我望着帘外瑰丽的霞光,丝毫不觉刺目。同车的弟子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或假寐或聊天。 我转回头来,只觉心隐隐地撞着,摸摸胸前,母亲的小囊还藏在那里,似有淡淡的白芍香气漫在四周…… 第十一章 听弟子们议论,这位安阳公是今上生母的舅家,生性豪奢。他最爱的就是游玩宴乐,这个名为“品香”的大宅乃是他专门为在洛阳玩乐修建的别所。 这些话看来不虚。 进入宅内,一路上所见都是布置奇巧的园林,各式楼台竦峙其中,装点着灯笼,在夜色中甚是瑰丽。不远处传来鼓乐之声,似乎热闹得很。 弟子们早已妆点齐备,在厢房中换好衣服,就被馆主催促着出去了。才到堂后,只见果然灯火辉煌。眼前的厅堂建得比庙宫的殿堂还大,四周垂下的都是纱帘,锃亮的各式铜灯点着蜜烛,璀璨夺目。 透过纱帘望去,几十席宾客在厅堂四周,只听得笑语阵阵。府中的仆婢们捧着酒食果品鱼贯往来。厅堂正中鲜艳的红毯上,一名舞伎身姿婀娜,长长的绢袖在空中变幻,如蛟龙舞动。 “京城的伎馆都请了来,这安阳公果然气粗。”我听到有弟子嘀咕道。 我听着她们说话,再仔细望去。上首处,一人方面大耳,烛光中映得满面红光,似乎在与旁人说着什么,哈哈大笑。 “安阳公够肥的,我可不与他敬酒。”有人嘟哝道,旁人皆嗤笑起来。 一个声音打趣道:“安阳公好排场,这宴上的定然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说不定安阳公还算好的。” “我看不一定,安阳公左下首那宾客似乎不错。”另一人道。 这话出来,立刻引起众人兴趣。 “谁啊?” “那里……” “……果真哩!快看快看,是个美男子!” 我也想看,无奈前面的人太高,踮着脚也看不到。弟子们愈加兴奋,嗡嗡地议论,后面又不断有人拥挤过来。 我实在透不过气,干脆往后面走开,让她们去挤。 没见过好看的男子似的,那人还能美成一朵花么?我看着她们挤做一团,用手揉揉被撞疼的后肩,心里腹诽。 衣角被什么拉了一下,我回头,灰狐狸站在身后。 我心中一喜,赶紧同她躲到角落的僻静处。 “怎现在才来。”我抱怨。 灰狐狸嘟嘟嘴巴:“还不是那香棠,一直缠着爷爷问臭方士的事,走也走不开。” “哦?”我问:“后来呢?” “爷爷实在烦了,就让她睡在了院子里。” “如此。”我点头。 灰狐狸看看我身上的衣服,又看看厅堂上,道:“阿芍当真要这般去取?” “嗯。” “真累。”她说。 我瞥她一眼:“你若能让这满宅的人都睡着,我就不必累了。” 灰狐狸叹口气:“那可不行,臭方士收了爷爷七成法力,只怕难办。” 这时,馆主在前头的声音传来,他正教弟子们噤声,要她们准备上场。 我不与灰狐狸多话,赶紧问:“那佩灵玉之人在何处?” 灰狐狸踮起脚望了望,指着前方:“左下首那人就是。” 我讶然,原来是那人。再张望过去,视线被纱帘阻住,仍然看不到他长什么样。 “我方才过来时看到那人,发觉他生得可真是美哩。”灰狐狸眨着眼睛道:“阿芍,你让爷爷代你去舞好了。” 我笑笑,问她:“东西可带来了?” 灰狐狸点头,将一只小纸包递给我。 我接过纸包,转身朝弟子们那边走去。 胡鼓的声音响起,我随着众人出去,衣裙在灯光中流光溢彩,只听得厅堂上一阵哗然。软纱舞来自胡地,最别致之处乃是舞伎面上掩着的薄纱,飘动间,面上精心描绘的红粉金钿若隐若现,甚是惹眼。 舞伎们笑意盈盈,举手投足间,引得满堂宾客目不转睛。 我随着鼓点舞动身体,目光投向周围。 座上的宾客们宴饮许久,脸上都有了微醺之色,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辣热。 我挥洒自如,毫不扭捏。妆扮时,我刻意地将妆面画得浓艳,再戴上面纱,只怕阿絮她们在场也认不出我。 羯鼓越打越快,弟子们的胡旋也愈加热烈,已经有宾客在座上拊起掌来。 我的眼睛只看着左下首,眼看着近了。 这时,我发现弟子们每经过那边,速度变有意放慢,似乎总不肯离去。 心中一阵着恼,这有什么可争。 鼓点将尽,脚下一步一步接近,挨着我的弟子还在那里徘徊。 我不客气,往那边撞将过去。 羯鼓戛然而止,舞伎们收住旋转。 张开的纱裙在空中落下,我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目光落在面前。 面前那男子也看着我。 他斜倚着一张螺钿小几,身姿舒展而修长。烛光映照着如玉面庞,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唇上似沾了酒,泛着氤氲的润红。 我愣了愣——那面容,果然是美成一朵花了。 上首传来一阵大笑,安阳公边盯着为首舞伎摇曳的身姿,接过她斟上的酒。 胡乐的声音变得舒缓而迷离,我看向那男子,微笑地拿起案上的酒壶。 男子无所动作,仍倚在那里,神色惬意。 他的手指托着酒盏,纤长而优雅。 我弯腰,将那酒盏斟满。目光下移,那腰间的一块白玉落入眼中。 男子神色闲适,将酒盏举起,正要饮下,我抬手按在盏上:“且慢。” 面纱下,我笑意嫣然,俯身下去,声音柔媚:“妾来敬君子。”说着,将酒盏拿过,一手托着捧前。 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传到周围。旁边席上的宾客有人叫好,安阳公也冲着这边大笑。 男子看着我,一双美眸深黝。他的面容近在咫尺,隔着面纱,我几乎能感到他微醺的气息。 他的唇角渐渐勾起笑意,注视着我,就着酒盏一饮而尽。 四周一片喝彩之声。 我含笑起身,向他款款一礼,后退离席。 脚步踏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那回响的声音悦耳得很。我一路小跑,只觉得自己要飞了起来。 “走这样快做甚,”灰狐狸埋怨道:“那酒里的药少说也够他睡上三五日。” 我听着她说话,脚上却怎么也慢不下来。背上的包袱里,铜钱的声音隐隐作响,玉佩在怀里硬硬地硌着,我只觉满心欢喜。 夜色浓重,偶尔有宅院前明灯未灭,在风中摇摇曳曳。 栖桃馆前高高挑起的红灯终于映入目中,我心中一阵欣慰,加把劲向前奔去。 忽然,我看到一个身影立在院墙前,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了过来。 竟是妖男。 我和灰狐狸俱是一愣。 “去了何处?”他的目光扫过我们,声音不缓不急。 未待我回答,灰狐狸跳出来,叉腰瞪着他:“你在此作甚?” 妖男从袖中拿出一件物事掷到我们面前,冷冷地说:“你说我在此做甚。” 我往地上看去,灯笼摇曳的光照中,只见是个小人模样,仔细看,原来是个禾草扎的人偶。 “馆中弟子说表妹你病倒,某特地去探望,不想那榻上的是此物。”妖男语带揶揄:“做表兄的岂不心急。” “谁是你表妹,不害臊。”灰狐狸嗤之以鼻。 “原来如此。”我笑笑:“表兄来探望,阿芍不胜感激。我等偷偷摸摸,做的自然不是好事;表兄三更半夜在此,想来是要降妖除魔?” 妖男眉梢微挑,看着我:“嗯?表妹倒是一语中的。” “理他做甚。”灰狐狸哼道,说罢,口中低念着什么,“嘭”地,脚下生出一片云雾,将我们托起。 我看着身体离地,一阵惊惶,忙抱住灰狐狸。 “勿跟来。”上了墙头,灰狐狸转过脑袋向妖男做了个鬼脸:“里面可是女眷内院,你若跟来当心爷爷喊淫贼。” 妖男面无表情。 灰狐狸得意地拍拍手,收起云雾,与我一道落了地。 回到屋内,阿絮已经睡着了。 榻下,阿墨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灰狐狸蹑手蹑脚在走到阿絮榻旁,朝她吹了口气,片刻,转过身来朝我嘻嘻一笑:“她今夜醒不来。” 我把灯点上,移到榻旁,蹲身看看阿墨,从怀中掏出那灵玉。 灯光下,灵玉光泽温润,却是个玉玦的样子。我将它左看右看,觉得除了形状怪异些,怎么看也是一块普通的玉。 “这真是灵玉?”我问灰狐狸。 灰狐狸鄙夷地看我:“自然是,尔等凡人果真不识货。” 我颔首,觉得新的问题又出来了:“灵玉拿到了,接下来该如何?” “接下来?”灰狐狸歪歪脑袋,想了想:“既是解毒之用,当塞入口中才是。” “塞入口中?”我懵然。 “自然是。”灰狐狸信心满满:“听爷爷说的不会错。”说罢,它将灵玉拿过,掰开阿墨的嘴,塞了进去。 “歇息吧。”做完这一切,她得意地拍拍手,对我说。 我虽疑惑,仍点点头。 看向阿墨,那灵玉在它口中露着一角,像极了在啃骨头。 我一口气把灯吹灭,在外面忙碌了大半日,我觉得困倦极了,打算更衣歇息。才解下外衣,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内襟摸了摸,没错,那只装芍药花干的小囊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鹅回顾了一下码字历史,发现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每篇文都有,鹅的恶趣味啊。。。。今天七夕,祝看文的各位七夕愉快,也祝鹅早日扑倒口水中的男银,嘿嘿。。。。第十二章 无数星光在茫茫的黑暗中出现,渐渐汇聚,似利刃般划过。顷刻间,强光喷薄而出,将视野吞没。 我在沉睡中醒来。 白光满目,明亮却不刺眼。我四下里看看,发觉自己身上寸缕未着,躺在生满了兰草的水汀之上。一阵风拂过,带起芳香阵阵,我似乎听到有幽远的歌声缭绕,身下的花瓣忽而化作衣裳,将我的身体裹起。 我站起身,只见四周竟是鲜花如海,姹紫嫣红,望不到尽头。 大风吹过,无数花瓣飞舞而起,光采晶莹,缤纷漫天。 “是撷英哩……”点点笑语传来,如银铃般悦耳。 我望去,发现那是些花精,手掌般大小,拖着长长的裙子从空中落下,朝我微笑。我觉得她们甚是可爱,不禁伸出手去,还未触到,花精们忽然消失,紧接着,花海迅速枯萎,天空的颜色亦变得灰败,霎时间,四周竟空无一物…… “……阿芍!” 我睁开眼睛,房顶上黑黑的横梁落入眼帘。 “又做噩梦。”阿絮披头散发,打着哈欠,嘟哝地抱怨。 我支撑着起身,只觉头痛欲裂。 “什么时辰?”我揉着眼睛问。 “快天亮了。”阿絮长长地伸个懒腰:“快些洗漱,今日你可要合演。” 我点点头,准备起身。 “是了。”才要下榻,阿絮忽然说:“你那白狗呢?今早就不见了它,莫不是醒了?” 我怔了怔。 昨日的事记上心头,我赶紧朝榻下看去,只见空空如也,阿墨不知去了何处。再往四周看看,灰狐狸也不见了踪影。 我披上外衣起身,一下把门打开。 朝阳初升,几缕光照越过墙头,将一个雪白的身影映得清晰。阿墨伏在芍药花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姿势很是优雅。 庭院中仍有露水的味道,晨风吹来,一阵沁凉。 我心中喜不自胜,奔跑过去,一把将阿墨抱住。 “你……你可把我吓死了……”我喉咙干干的,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止不住。 阿墨动了动,似乎想起身,但或许我抱得太用力,它终于没有动弹。 柔软的毛皮触在颈间,只觉温暖满怀。细小的声音传来,我抬头,灰狐狸正躲在芍药丛后面,看着我偷笑。 “阿墨早就醒了,见你睡得沉,就没吵你。”她高兴地说,尾巴一晃一晃。 我莞尔,松开怀抱,双手捧起阿墨硕大的脑袋。 阿墨看着我,毛茸茸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眼睛,真的就是金色的。 “乖狗。”我亲了亲它的额头,笑眯眯地说。 一桩大事了去,我如释重负。 心情好得不得了,无论做什么事,我都觉得浑身轻松,连香棠的搭讪我也觉得不像从前那样难以忍受。 与弟子们的合演也不错,柳青娘脸上的神色相当满意,头一次什么错处也没挑。 “承文说得对,”合演后,柳青娘看着我,唇含浅笑:“阿芍这花君确是形神兼备。” 承文在一旁牵牵唇角,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看来。 四目相对,我不由地微微低头。不知为何,我愈发觉得承文看人的目光阴恻恻的,似乎在打量什么,让人很是不舒服。 闻得阿墨醒来,练习后,同院的弟子们纷纷过来看它。 “哟,真的醒来了呢。” “这皮毛真白呢,越看越美。” “看那耳朵,一动一动的……” 阿墨伏在廊下,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弟子们却越看越欢喜,未几,有人开始尝试着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再拍拍它的背。 忽然,阿墨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吼。 弟子们缩回手。 “怎么?它不喜给人摸?”有人问。 我看看阿墨,道:“或许是呢。” 弟子们一脸可惜的表情。 “阿芍,让它站起来,看看多高。”旁边一人对我说。 这话出来,我着实有些为难,自己也不知道阿墨肯不肯听我话。正思考着如何应付,这时,阿墨支起前爪,慢慢地站起身来。 弟子们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呀,真漂亮呢!” “看那腿,多健壮!” “若奔跑起来定是威风凛凛。” 我看着它,也觉得这狗生得的确好看,正与众人欢笑,不经意间,我瞅见院墙外露出的一角阁楼上,承文立在那里,似乎在往这边看。 我怔了怔,心里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阿墨!骨头!去捡!”忽然,有人朝院子里扔去一段粗短的木棒,兴奋地冲阿墨大喊。 木棒落在草地上,“咚咚”地滚了几下。 阿墨却看都不看那边,片刻,它甩甩脑袋,慢悠悠地从廊下走开。 众人愕然。 “嗯……许是生病了才好,打不起精神。”我咽咽喉咙,尴尬地解释。 “哦……”弟子们面面相觑。 我脸上讪笑,再将眼睛瞅向那阁楼,只见已空空如也,似乎什么人也不曾出现过。 饧糖含在嘴里,香甜的味道慢慢溶开,满是愉悦。 原来日子可以过得这样开心。 我走在大街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饧糖,步履轻快。袖口沉甸甸的,每行一步,都能听到里面传出铜钱的响声。 怪不得有钱人到乡下游春时都那么神气,我心想。 檀芳馆主给的那三百钱还一毫未花,我早就心痒难耐。加上母亲给我的小囊一直找不到,我想着裁几尺布做一个新的。今日天气晴朗,又还算空闲,我便带着灰狐狸和阿墨出街市逛逛。 从布市出来,我们听说南郊祭祀水神祈雨热闹得很,又一路出了南门。 日头白花花地挂在空中,我望着周遭景色和行人,兴致勃勃。记得上回这样晃荡,还是背着母亲偷跑出来的,与如今心情可大不一样……正想着,忽然,我感到额边一阵隐隐的疼痛。 我缓下步子,用手揉了揉。 又是这样。 最近频发怪梦,醒来后脑袋昏昏沉沉,却什么也记不得,额边也开始时而作痛。我曾问了馆中最懂医理的管事娘子,她替我把把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心里觉得这与那些梦有关,想到妖男是方士,也许能给我解解梦。可是不巧,那晚之后一连好几天,他又是人影都不见…… “阿芍?”灰狐狸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啃着油饼,奇怪地看我:“怎不前行?” 我笑笑:“无事。”说罢,与她继续往前走。 “真不该带阿墨出来。”灰狐狸擦擦油亮的嘴唇,嘟哝道:“这般惹眼,要是檀芳馆的人认出了你可如何是好?” 我朝身后的阿墨看去,路上人来人往,阿墨的长相奇特,引得不少人注目。不过它淡定得很,步子悠闲,毫不东张西望,似乎无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