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找到了余求深那样好的替工。 她走到咖啡座。 这次可真看到了任天生。 任天生观她气色,给她一杯爱尔兰咖啡。 清流喝一大口。 他轻轻问:"气恼?" 清流颔首,叹口气道:"穷人要维持一点自尊不容易。" "人穷志不穷。" "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的空话。" 任天生笑,"可是发现某人的真正身份了?" 清流抬起头来问:"你怎幺知道?"意外之极。 任天生不敢说,以往,曾经有母女在船上度假,那人拚命献殷勤,少女以为对象是她,乐得什么似的,结果,目标却是母亲。 任天生当然猜得到。 那少女沮丧的神情,同今日的唐清流一模一样。 "你认识余求深?" "该人也是船客。" "常常来?" 任天生答是。 "每季都见到他?" 任天生笑笑说:"许多人都喜欢坐船。" "每次都找到猎物?" "那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清流恍然大悟,"这船是他觅食之地。" 任天生不出声。 清流这才发觉自己的口角何等粗俗,有点羞愧,也立刻噤声。 倒是任天生,不以为意,轻轻说:"世上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一只船是社会缩影,刹那间有缘,各人聚在一起,泊了岸,各人又散东西。" 清流认为他的见解不错。 只是,外型那样好的一个人,不料是个草包。 咖啡座多了一位人客,清流见过这个艳女,她也认得余求深。 噫,难道半条船都为这个人倾倒不成。 清流不想同她搭讪,不料她却有意思说上一两句。 她诉苦:"青春貌美还比不上金钱。" 清流忍不住说:"也有人不爱钱。" 那艳女笑了,"谁,你?我?" 清流不敢搭腔。 "在这只船上的人,不是被请的,就是请人的,都是一种交易,你说为的是甚——?" 没说上几句,有人在远处喊她:"娜塔莎,娜塔莎",一定是请她的人。 她摇摇头,站起来走开,脚上踩着九公分高跟鞋,不知怎样走得动,真是练出来的功夫。 任天生看着她的背影,不出声。 清流说:"又是另外一种人。" 任天生点点头。 清流笑,"这众生相也够你欣赏的。" 他鼓起勇气,"今晚七时,想约你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意外,"我已经约了人了。" 又迟一步,任天生顿足。 "改天见。" 清流回舱去替刘太太整理行李。 刘太太也准备跳舞。 她在挑衣裳,绫罗绸缎洒满地,不知穿哪一件才好。 "清流清流你来看看是哪件适合。" 声音兴奋得一如少女,听上去十分诡秘,清流觉得不自在,勉强笑道:"珠灰纱衣就很好。" "那是上半年的款式。" 急得团团转,坐在轮椅上顿足。 她像是真忘记了年龄岁数,刹那间走过时空,回到半个世纪以前去。 清流忽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当事人快乐即可,于是改变态度,喜孜孜帮她拎起一件翠绿色袍子,"不是带了一套绿宝色首饰吗?配这个多美。" 刘太太笑了,"绿配绿,多俗气。" "那该配什么?"清流是真好奇。 "大胆一点,配紫晶,传统些,配黑珍珠。" "红宝石行吗?" "那是险着,倘若宝石大如鸽卵,颜色又似鸽血,不知多抢眼。" 这席话叫清流开窍。 "就这套吧。" 珊瑚连忙取过袍子去熨。 老太太笑说:"我且去打个中觉。" 清流开启首饰盒子,检查珠宝。 珊瑚用自备小蒸气熨斗喷晚装上皱纹。 她对清流说:"你心地好。" "人嘛,总要自得其乐。" "谁说不是。" 清流感喟:"不知几时,人类的灵魂才会随着肉体同步老去。" 珊瑚笑了。 卜一声,忽然没了电,清流看一下,"我去找舱务员借新插头。" "快去快回。" 借到插头,回头就走,有人在走廊截住她。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与他的标志白衬衫。 他微微笑,"你怎么在这里。" 清流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他还想怎么样? "找你呢?" "有何贵干?" "七时正,一起到星光甲板跳舞。" 清流一怔,嗤一声笑出来,"你不是已经有了舞伴吗?" "我也有权与别人跳舞。" 清流看着他,"我想不,我另外约了人。" 她转头走,他叫住她。 "你看不起我?" 她想一想,"没有,我不敢。"这是真话。 "为甚幺态度变得如此厉害?" "因为觉得不配同你做朋友。" "你讪笑我。" 清流十分热诚,"完全没有这样的事,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我心甘情愿替刘太太打点生活起居,希望你也不要看低我。" "我知道背后他们怎样说我。" "既得利益,不用理会别人闲话。" 清流顾自回舱房。 珊瑚接过插头驳上用。 "你去找找那条黑色绣牡丹花大披肩。" 清流记性好,三分钟就拿出来。 珊瑚笑,"今晚你也去见识一下吧。" "我没有琉璃鞋。" "往箱子里挑行头好了,神不知鬼不觉。" 清流迟疑。 珊瑚又饿:"你若带着三百件衣裳的话,你会不会记得每一件?" 清流笑了。 游轮黄昏驶进直布罗陀海峡,两岸是峭壁,海鸥鸦鸦低旋,那气氛神秘忧郁,可是甲板上张灯结彩,乐声不停,绅士淑女衣着华丽,笑语欣欣,恰成对比。 清流只觉眼界大开。 单是今晚,已值得上船。 她穿著一袭简单的黑纱晚装,借了老太太一条红宝石项链,已经光芒四射,有不少男士打听那是谁。 她靠在栏杆上看风景。 "找到你了。" 清流抬头,看到英俊的余求深。 她意外,"刘太太装扮妥当,待你去接她呢。" "来,先跳只舞再说。" 清流笑笑,由他带入舞池。 "今晚你漂亮极了。" "谢谢你。" "你身轻如燕。" 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这些,都不重要。" "是,"他笑,"你我都有工作在身。" 清流说:"快去吧。" 这时,有人拍他的肩膀,叫他让舞,他看了对方一眼,沉默的退下。 任天生接过清流的手,"你约的是他?" "不是。" "我造次了,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姐,不乏舞伴。" "可是他还没来。" 任大生凝视她,"不过你也并不在乎。" 清流笑了。 "你今晚真漂亮。" 给他们说多了,清流也真相信起来,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 任大生递一杯香槟给她。 才喝一口,听见甲板另一头一阵轰动!原来是刘太太上来了。 灯光下的她俨如一个女皇,头上戴着闪烁的钻冠,肩上披着华丽的绣花披肩,尺来长的丝线流苏几乎垂到足踝,精装下的刘太太有尊严有身份。 穿著小礼服的余求深站在她身后,因为太英俊了,看上去像子侄而不是像小白脸。刘太太想往前走,余求深连忙搀扶。 清流想上前帮忙,任天生忠告:"不需要你。" 真的,已经批准她告假,还碍在跟前干什么。 "到甚幺地方去开小差好?" 任天生答:"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了望台上。 "奇怪,今晚没有风。" 北斗星闪烁皎白,与月亮相辉映,叫人心旷神怡。 清流抬头观星,"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星夜。" 任天生忽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清流笑了,"这两句中文诗文法似乎不对。" "诗句并不讲究文法,只求意境。" "我从前的男朋友也那么说过。" "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他丢弃我。" 任天生大吃一惊,"不可能,他是心的瞎子。" 清流笑不可仰,"谢谢,谢谢。" 月色下任天生觉得唐清流是美女中的美女,艳光不可逼视。 他轻轻说:"你要是想找一个人发展未来的生活,请考虑到我,要是光想轻松一个假期呢,我不是理想人选。" 清流一愣,不知任何置评。 "先生太心急表态了吧。" "不不,讲明白了好。" "怕会把你吓跑。" "不该跑的跑不掉。" 任天生看着她,"你对人都是这么客气,还是单单对我?" 一言提醒清流,她对余求深,好象就老实坦白得多。 任天生是个好人,她怕他受到伤害,不忍心。 而一个男生如果只是被异性指派成好人,那么,他的前途实在有限。 "我们下去吧。" 清流举起右手,了望台那么高,她几乎以为可以摘下一两颗星呢。 舞池挤破了人,乐队奏起桑巴舞。 "会吗?" 清流摇头。 任天生笑,"我也不会。" "让我们去吃龙虾。" "我得回舱去打点杂物。" "喂,你的舞伴还没有到。" "大抵失约了。" "再跳一只四步。" 他的肩膀强健可靠,夜凉如水,有温暖的胸膛可供依偎,清流也不再客气,轻快地起舞。 一曲既罢,清流说:"我得走了。" "明日我休假。" "有什么打算?" "船停在坦基亚,我陪你上岸走走。" "再说吧。" 回到船舱,只见一天一地的衣物,珊瑚正竭力收拾,她看到清流,不禁松口气,诅:"还算有良心。" 清流先脱下自己身上穿戴放好,换上便服,帮珊瑚做生力军。 "今夜她会玩到几点?" "过一刻我去接她下来。" "不能让她尽兴吗?" "身体吃不消。" "船上有医生。" "弄得不好,需召直升机救人。" "她哪里肯回来。" "双腿吃不消,那由得她放肆。" 半晌,清流说:"那余求深真有办法,把她哄得那么高兴。" "人家靠这个本事营生。" "命运真奇怪,年轻的时候,她服侍人,年老了,人服侍她。" "可不是。"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快。 老太太返来了。 轮椅推进来,余求深吻她的手道别,他柔软的嘴唇接触到的是五颜六色冷冰冰的宝石,滋味一定非常好,他才不屑去吻那些光秃的粗手。 刘老太太还在哼歌。 可是,还没上床就已经频频进浴室。 清流同珊瑚商量:"叫医生,事不宜迟。" 医生即时赶来,诊视过,说是喝多了果子酒,开了些药,叫清流密切注意变化。 老太太躺床上忽然出了个怪题目。 "去把求深叫来,说我不舒服。" 清流一跳,老太太卸了妆躺着,说得不礼貌一点,并非似海棠春睡。 清流连忙按着她劝道:"别让客人看到精神不振的样子,你说可是,免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