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脸悲泣。 清流叹口气,刚想站起来,老太太却伸手来抚摸她的面孔,这次,在她脸颊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苦苦忍住。 她掩住脸平静地说:"人总会老,曾经年轻过,漂亮过,理应心足,应该庆幸才是。" 说罢,推着老太太进屋。 直到上床,脸颊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来两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轻力壮,也做不了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稳,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点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来了?"她朦胧问。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帮着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训起老太太来。" 清流赔笑,真像吃了豹子胆。 "她特别听你,换了是别人,花瓶杂物早住你头顶飞来。" 清流愣住,"真的?" "黄柱石大律师就这样叫她砸得头破血流。" 清流骇笑,"他说了些什么?" "他叫她多做运动,少发牢骚,四十年老友就那样撕破脸。" 清流低下头,过片刻才说:"船今日泊岸了。" "记住,你是来工作的,别老挂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气,"刘太太今年贵庚?" 珊瑚笑,"你说呢?" "有无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变成老寿星了?" "六十?" "东家发粮晌给你就是了,你管她几岁。" "是,是。" "叫人了,还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读报纸给她听。 先是头条新闻,再是副刊上的专栏,接着,是娱乐新闻。 在这方面,清流的聪颖表露无遗,一眼关七,先约略看过标题,值不值读呢,然后以轻快,或沉重,或感慨的口气读出。 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 清流真怕读得太好,她会令她读三五十万字一本的言情小说,那还不闷死人。 老太太缓缓喝茶,慢慢伸懒腰。 清流放下报纸,"我陪你散步可好?" "我还未梳洗。"她不愿下床。 "我扶你在房中走走。" 老太太似笑非笑,"你想改变我生活,抑或,想指挥我?" "不敢,但是——" "对你有益的事,未必有利于我,你出去。" 清流懊恼,真多此一举,应知都那么大年纪了,固执如牛,推土机都不能转移她旨意。 她出去吃早餐。 有人招呼她:"唐小姐,这里可以看得见游泳池。" 清流一抬头,意外地笑道:"你怎么无处不在?" 招呼她的正是任天生。 他迅速替她取来英式早餐。 "老太太今日精神好吗?" 清流笑了,她对东家任何琐事都不予置评。 有人一早出来游泳,清流看了一会儿,问:"这船上怎幺没有孩子?" "客人多数是经济恍较有基础的退休人士,子女早已成年。" "怪不得。" "想听幼儿的欢笑声,那真是要到迪斯尼的大红船上去。" 清流问:"你喜欢小孩?" "是,你呢?" 清流微笑,"可是怕没有足够能力照顾他们。" 像母亲,临终时多么不放心她,清流别转面孔。 任天生忽然轻轻问:"唐小姐,请问你几点钟下班?" 清流一时未有领会,只叹口气据实答:"我廿四小时当更,因贪图薪酬丰厚,故此心甘情愿。" 任天生笑了。 清流问:"你呢,工作时间可长?" "一更八小时,今日下午二时即可休息。" "那多好,需要受过严格训练吗?" "公司要求颇高,但是却难不倒有心人。" "餐厅或咖啡室可要用人?"清流盼望地问。 "唐小姐取笑了。" "真的,我需要一份包食宿的工作。" 任天生说:"我可帮你留意,如果有刘太太的推荐书更好。" "我找机会同她说。"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人,清流一早便看到他,不知怎地,喉咙有点干涸。 那英俊硕健的身形属于余求深,一般是年轻人,比起他,任天生显得木讷。 他走到清流面前,"一早已经出来了。" 顺手取起清流吃剩的烤面包,涂上果酱,就吃了起来。 这亲昵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清流哪是对手,蓦然涨红面孔,并无作贼,却无端心虚。 珊瑚出来寻人,朝清流招手。 清流连忙跟着她进去。 珊瑚问:"那是谁?" "咖啡室领班。" "不,另外一个。" "他说他姓余。" "姓却不重要,什么身份?" "单身游客。" 珊瑚哼了一声。 清流知道她见多识广,一定有独到见解,于是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珊瑚冷笑,"总而言之,不适合你,避之则吉。" 清流不服,但不想争辩。 她们在谈他们,他们也正说她们。 那余求深,一边喝咖啡一边问:"对唐小姐有意思?" 任天生显然也认识他,可是与他谈不拢,低头整理单子,不去搭腔。 "漂亮女孩要多少有多少,小任,你说是不是。" 任天生仍然不出声。 "我不会同你争,你放心,我的目标并非唐小姐。" 任天生忽然松弛下来。 余求深说下去:"她只不过是个私人秘书,换句话说,是随身丫环,这种角色,留给你好了。" 任天生忍不住喉咙咕一声。 余求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若想进展迅速,大可告诉她,你是大少爷,这条不羁的风是你家族生意,不过,老父逼你从头做起,做此实习侍应生涯。" 任天生为之气结。 余求深哈哈大笑,走远了。 任天生从头到尾没说过半句话,要是清流知道这种事,一定会欣赏他。 在舱房里,清流忙得不可开交。 老太太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半晌才说:"你要不是有这副手艺,早就轰你下船。" 指的是化妆吧,连清流自己都觉得意外,老太太仿佛十分欣赏她的用色及手段。 "经你一做,年轻十年。" 清流不敢自满,只是唯唯喏喏。 "可是,对我来说,年轻五十年才有用呀。" 她忽然抓住清流的手臂,"把你的活力精血输给我好不好?" 手越收越紧。 这次,清流生气了,她冷冷看着老太太,不动声色,用力推开她干瘦的手指。 她说:"我去替你拿披肩来。" 力气还要用来服侍她呢,怎么可以给别人。 珊瑚都看在眼内,她不出声。 一天还早,这个月的薪水不易赚。 清流把老太太推出去吹吹海风。 立刻有一帮男人围住她说个不停。 "刘太太,今年我是儿童医院主席,望你慷慨捐输。" "卑诗大学奖学金可也靠你。" "我们一班朋友在搞贫童资助计划,刘夫人必需鼎力帮忙。" 清流走到一边。 无意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那是她女儿吗?" "怎么会,年纪不对,即使是亲人,也是孙儿,她不过是她的佣人。" "坐船都带两个工人,排场真不小。" "你希望做她吗,一把年纪,孤苦零丁。" "不不不,我情愿用脚走路,少戴几颗钻石不妨。" 清流愣住,这不是在说刘太太与她吗,没想到高贵的轮船上的客人并不特别高贵,一样爱说是非,同菜市场里的三姑六婆毫无分别。 清流忽尔觉得安慰。 "你在这里。"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他总找得到她。 他坐在她身边,扬声说:"嘴巴专爱乱讲,会不会受到惩罚,日后生疔疮?" 清流失笑,原来他也听到了闲言闲语,帮她出气呢。 那两位太太立刻噤声,过一分钟,站起来离去。 余求深仍然守着飘逸的白色长袖衬衫,笑笑问:"你怎样报答我?"清流也笑问:"你说呢?" 又自觉似同人打情骂俏,绯红了脸颊。 "这样吧,介绍我给刘太太认识。" 清流一怔,"呵,这个容易,请跟我来。" 清流把他带过去,向刘太太报上他的名字。 余求深立刻蹲到刘太太面前,絮絮地说起话来。 一阵风吹来,清流的背脊有点凉,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余求深是什么人,企图些什么,为何对她如此殷勤。 清流讪笑,冷眼旁观。 只见刘太太像是忽然年轻了,视觉听觉仿佛灵敏许多,她咧开嘴正笑呢! 清流暗暗好笑。 这私人秘书的职位,应由余求深担任才是。 珊瑚在清流身后出现。 "我可说得是?" 清流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半仙。" "不敢当,这种舞男,我见得多了。" 清流偷偷叹口气。 "每只船里都挤着十个八个,专伺单身女士落了单有机可乘捞一笔。"珊瑚甚为不屑。 "都满载而归吧。" 当"然,困在船中,动弹不得,是最佳机会。" "成本不便宜。" "小财不去,大财不来。" 她们两人相视而笑。 清流心中释然。 不然!余求深还会冲着她来?一个连替换衣裳都不多一件的穷女孩,拿什么出来见人。 不要说是他,连她也不愿随便找一个人来牛衣封泣。 "既有舞男,交酬花也少不了?" 珊瑚笑笑,"那自然,有花蜜之处,哪里少得了蜜蜂。" 闹半晌,大家进饭厅去,见船长。 忽然发觉推轮椅的已是余求深。 清流掩嘴骇笑。 她索性走到角落躲懒,叫了一杯橘子水大口喝下。 "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清流以为是任天生,低头苦笑,"笨人躲起来比较好。" 那人笑了,"不要紧,有我这个一样笨陪你。" 清流忽然发觉那人不是任天生,吓一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粗眉大眼,十分可爱。 不羁的风--三三 这也不稀奇,反正全船都是陌生人。 那年轻人伸出手来,"马星南。" 清流也说:"唐清流。" "好名字。" "谢谢。" "一个人?" "不,陪刘太太来,我是她秘书。" 他说:"我与大哥陪父母。" "呵,应当珍惜这种团聚机会。" 他笑笑,不语。 "你有心事?" "你也看得出?" 如此憨直,不会不是好青年。 他说:"爸妈一向不喜欢我,他们喜欢大哥。" "不会,只不过你大哥懂得迎合,所以得到更多笑脸,其实在他们心中,你俩地位同等。" 马星南笑,"你怎么知道?" "亲生父母,不会偏心。" 他改变话题,"嗳,在船上怪无聊,今晚一起跳舞如何?" "我试试请假。" "七时在三楼星光甲板上等你。" "好。" 清流大胆上前向刘太太请假。 老太太正与余求深喁喁细语,她爪子似的手搭在他宏厚扎实有弹性的肩膀上不放。 老太太根本没听清楚清流说些什么,心不在焉地挥手,"去,去。"像赶一只苍蝇似。 清流见目的已达,那里还顾自尊,一溜烟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