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很崇拜坂本龙马(注:日本近代著名政治家,日本幕府时期的土佐藩乡士。其所提出的“船中八策”奠定了日本明治维新的方向与基础。除此,龙马亦对日本海军的创建有着显著的贡献。)。他常常大言“人生于世要有所作为”,却又明明什么都没做。坂本龙马或许很了不起,但不代表崇拜坂本龙马的人也同样了不起。我们时常看着学长以“龙马祭”之名挥舞着仿刀(注:指模造刀,也就是假刀,一般由锌锡合金制成。)。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感到一股悲愤与悲哀。从大二下学期开始看着这样的学长,总能让我感觉到些许自虐的快感,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敬爱他。虽说直到大三的那个初夏来临前,时间照理会如此顺利往前推移。但随着水尾小姐此时加入社团,我与学长之间,也发生了想像不到的扭曲的争执。◎饰磨曾这样说过。“想像一下,这里有一个翠绿的牧场,栅栏围成一圈,里头养了很多羊。这些羊里,有的什么都没想,只是悠闲地吃着草,在那里晃来晃去,这些羊是最幸福的;有的羊满脑子都想着我真的是羊吗是羊吧我不是羊吧,这些家伙非常不安也非常茫然,他们总想着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有些家伙只是踏出了栅栏外一步,随即又急急忙忙回到栅栏里,一边得意地吹嘘‘我啊,其实可是出过这个栅栏懂得唷’。有些家伙听到他们吹嘘,竟也感动得要命;有些羊出了栅栏,就不晓得到哪里去了。而在这么多羊之中,有个家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知道自己是一只羊,因为恐惧的关系,并不想走出栅栏之外。但他也不觉得自己很幸福。乍看之下,这家伙跟其他的羊没什么两样,仔细观察,这只羊总是很沉默,总是拉出奇异形状的大便。的确,就只是单纯的大便而已。不过形状真的很奇怪,即便是这样,那还是大便。然后,那只羊,就是我。”◎饰磨喜欢看起来柔弱的女性,也喜欢坚强的女性。不过,他向来秉持禁欲主义,只农药能够站在旁边看着她就满足了。他的脑海里有一张可携式地图,诸如中央餐厅的收银员有田小姐,肯德基的三田村小姐,浸信眼科诊所的仁川医生等等,这些他所注目的女性的住处,完全绘制在那张地图上。对总是泡在判例与法理当中过日子的他来说,那是他重要的喘息时间。他虽然迷恋某个在他家附近打工的法学部女生,但当那个女生和他在超市与法学部错身而过时,她似乎注意到了饰磨热情的视线,“当她看到我的时候,会很明显地警戒起来”,饰磨是这样说的。最近在街上遇见她,对饰来说已经不是喜悦,而是惧怕。虽说饰磨因为不断地陷入这样毫无进展的事态而致使自己进退维谷,但我还是认为,只有他,能够胜任我们的指导者。那一天的报告,在北白川的肯德基进行。饰磨深感兴趣的三田村小姐就在那里打工。我进到店里,向柜台后的她微笑,她看起来有些憔悴。肯德基已经开始接受圣诞节享用鸡肉大餐的相关预约。饰磨板着脸,把厚厚的法律书摊在桌上。整间店里流泻着圣诞节的音乐,虽说像是一个温暖的冬天、重要的人、一家团圆或与恋人共度的夜晚等等的幸福都能在这里预约,但这个地方同样的,浓密地弥漫着充满欺瞒和对我们加以责备的言语。饰磨说:“这简直就是拷问。”虽然换个地方就没事了,但他铁了心,坚决不屈服于圣诞法西斯主义之下。他孤独地日夜奋战,也因为如此这般勉强自己,所以圣诞节当天,他就退了热度,整个人睡到翻过去。我很担心他的身体。“三田村小姐,好像又更瘦了喔。”我看着在柜台内侧来回忙碌的三田村小姐,一边说道。“她好像被欺负得很惨。”“是啊,似乎一天比一天严重。”“都是她继父不好。她的母亲也是,难道都不能帮帮她吗?”“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真可怜。”“真是的,太过分了。”我们的思绪在三田村小姐身上驰骋。我们痛骂她那个据说是踢美式足球的虐待狂男友,发泄对她那可疑继父的愤怒。三田村小姐为了要支撑家计,日日夜夜拼命工作。结果就在半年前,她从大学退学了。就算是这样,她的继父也依然不认真工作,只会喝得烂醉,有什么不愉快就出手打人,但她并没有因此放弃那个家,而是与母亲一起支撑家计。她的继父不仅会使用暴力,甚至会对这个继女出手。还有她那个纠缠不清的男友,不止体格壮硕,为了一逞他那粗野、变态的兽欲,他甚至会到处追着三田村小姐跑。事实上,这个男人也不是与我们完全无关。饰磨曾经与他决斗过。他的性格会扭曲到今天这个地步,饰磨也有责任。总之,她总算是勇敢地撑过了这一段日子。我很想说她的悲惨可比黑暗版的《日本妇道记》(注:山本周五郎作品,短篇集,内容多描写日本女性为家庭、丈夫和孩子牺牲奉献的传统形象。),但她仍是那么的勇敢。一想到她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我们就愈发心痛。我们都希望她能早日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即便是我们全心全意替她祈祷幸福,关键还是在她自己。凭着毅力活下来的她,应该不会接受别人的怜悯。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这样的继父与男友。当我们两个人凑在一起时,总是会毫不留情地刺伤我们那持续胀大的妄想,几经寒暑,我们已是满身伤痕,然后我们就会感叹“这世道已经腐败”。老实说,有时我还真不知道,腐败的是这个世道,还是根本就是我们自己。总而言之,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大半是凭借着我们那丰富却又严苛的妄想而成立的。饰磨曾经这么说过——“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在脑子里发生的。”◎饰磨把他洗印出来的照片放在桌上。根据报告,这个男人叫做远藤正。一如我所念出的内容,他是大三生,与水尾小姐隶属同一个法学部的课题小组。他的评价普通,虽然与女性交往过,但已分手,目前他正拍摄独立制作的电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报告里载明了,这是在与他实际接触之后,他亲口说出的内容。这个男人令人佩服。如果他要做什么,肯定会贯彻到底,绝不会半途而废。甚至他要吸烟之前,也会把各种厂牌的滤嘴分解开来,分析比较这些滤嘴在结构上的相异之处。在确定远藤的存在以后,饰磨对他进行了好几次跟踪,确认他与水尾小姐是否有互相接触的机会。远藤通常在上完课之后,会稍微绕到书店与生协,然后就回到他位于吉田神社附近的住处。除此之外,他也时常与他那些制作电影的伙伴们一起出门。这个生活乍看之下十分单调,但事实上,却发生过诡异且恐怖的事。那次,远藤在回到他住的地方以前,先往北绕上了北白川通。饰磨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所以非常奋勇地跟在他后面。他尾随远藤穿过了上池田町的住宅区,在山中越的侧边看到了一个不祥的影像。那是饰磨也相当熟悉的,我的城堡。远藤把帽子压得很低,走到距离我住处的玄关几公尺的地方。饰磨隐身在附近寺庙的门后,小心地观察着远藤。接着,我终于从公寓里出来,兀自往别当交叉口的方向晃过去。远藤回转自行车,跟在我后面,饰磨则是跟在跟在我后方的远藤后方。“你去了高野的录影带店。那时,你不是在新片区东翻西找吗?远藤躲在那个架子的另外一边,我在远藤背后。”“诶、诶、诶?”所以那一天,我感觉到那个从桃色迷宫的另一边传来的注视,就是属于远藤与饰磨的视线?!“你借了什么录影带,如何镇定你内在的野兽,这些都不需要再假装下去,你的真面目已经被看到了。”“你给我客气一点!”“你从录影带店出来以后,就到了高野那个交叉口的甜甜圈店。那样其实不太好,你等于是糟蹋了一间明亮美好、给那些身心健全的年轻人光顾的店铺嘛。”“不要在那边说废话!”“然后你就回家了。远藤一直跟你跟到北白川别当的交叉口,然后他也回家了。结束。”饰磨笑嘻嘻地说。我点了根烟,喝了口咖啡。傍晚的肯德基其实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男生跟饰磨一样把参考书摊在桌上,一边听音乐,一边拼命读书。我盘算了一下,虽然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但我仍然非常不高兴。“那家伙,到底有什么企图?”我兀自喃喃。“这样你可以理解被跟踪的人的心情了吧?”饰磨说。别人的事情不要乱插嘴。我在心里回他。越过眼镜镜片,饰磨看着白川通,我也随他一起往白川通的方向看过去。已经开始下雪了。几个女大学生高兴地一边看着天空一边往前走。今年的圣诞节,该不会是所谓的白色圣诞吧,我的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这么说,我想起一件事。”我突然开口道。“什么?”“算了,等我弄清楚再说。”◎上一次我曾经向阁下提出警告,如果阁下持续带给她困扰,我们将会诉诸法律。为避免走上类似途径,希望您能够针对我们的诉求详加考虑,从今往后停止这样的行为。她已经不再对您怀抱任何特别的情感,针对这一点,她认为,透过两位在去年进行的对话,双方已经取得共识。附加一点,她对阁下的行为,感到非常遗憾。同样身为男性,我可以理解阁下的想法。然而,虽然我们身为学生,但仍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对他人有不法之事,理应接受法律制裁。恳请您停止相关愚行,转而向有意义的生活迈步前进。(没有署名)我很喜欢写信,过去也曾经因为写给人在九州的高中友人得花一整晚才能读完的信,而被人当作麻烦人物。在我曾经为水尾小姐疯狂的时期,我连着好几天都写信给她,就连那些畅销小说作家也比不上我。生日的时候我写信给她,圣诞节的时候我写信给她,情人节的时候我也写信给她。我曾经在信里向她道歉,曾经在信里抒发过我的愤怒,也曾经把信写得感人肺腑。我回老家的时候写,去伦敦游学的时候也写,我像个笨蛋一样,不断地写、写、写,直到倒下为止。她的房间简直快要变成废纸回收场了。真是愚蠢啊!而到底我是写什么写成那样,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如果还记得,我应该会因为太过羞耻而没办法像现在这般从容不迫,并且会马上跳上睿山电车,躲到贵船(注:京都郊区,赏枫名地之一。)附近去吧。也因为远藤的这封极其失礼的信,我很快就写了回信给他。而一开头,我就随兴所至,写得非常顺手。已拜读阁下惠赐之警告书信。吾对法律所知甚微。阁下以一介法学部生之身,刻苦自勉,吾尚不能及。但要说明的一点是,吾对她已经没有怀抱任何特殊情感。我们双方已透过去年的晤商取得共识,我的见解与她相同,甚至可以说,我侥幸能够从这个桎梏当中解脱。但我必须说,阁下对吾诸多行动的理解,可说是完全错误。如此这般理所当然地断定吾的罪过,吾认为是十分不当的行为。再者,阁下针对吾的跟踪行为所提出之所谓侵害隐私权的忠告,吾已从亲切的友人处获知,阁下将吾的行为扭曲后进行理解,将之视作为不正当,试问,以不正当之手段报复不正当之行为,阁下所秉持之伦理法则,是否能获得认同?而获知阁下修习法律,我亦对未来的法界深感不安。亦或者,阁下之所以如此这般明显确实的行为过当,有可能起因于阁下对吾所抱持的好感。确实,身为一个男人,吾认为自身相当有魅力,甚至足以男女通吃。但就个人而言,吾没有自信能够回应阁下的爱情。不论爱有多深,你我之间,存有无法超越的鸿沟。所谓恋爱,不过是一时性的精神错乱,如果因此而被愚弄,未免太过愚蠢。不知阁下是否能够了解?若您无法就此收手,那么,在阁下深受重伤以前,吾想奉劝您,还是另择他人为佳。非常抱歉。纵然您的心意使吾十分喜悦感动,但仍恳请您停止相关愚行,转向有意义的生活迈步前进。(没有署名)◎就在我寄出信件的第二天,下午两点。我睁开眼,从我那过长的睡眠中醒来。抽过一根烟后为了准备早餐,我想去附近的面包店一趟。那家面包店位于一条巷子里,距离我的住处脚程大概三分钟。这家店小而美,十分可爱。这几年,我要是没有吃到店里的法国面包夹腊肠和奶油面包,然后配上咖啡当早餐,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在我走出房间以前,我已经几乎可以闻到烤得酥脆的面包香味。我一边想着那个面包的香味,一边要打开门。不过,当我伸手去转门把,门把却纹丝不动。我用身体去推撞,却只听见刺耳的声音。门打不开。我抱着手,站在门前。虽然在漫长的学生生涯当中,我大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是,我并不是被关在房间里过生活。说到底,我是因为这种生活方式对我有帮助,所以才依据我的自由意志选了这样的生活。虽说被关在房间里,我不会有任何的困扰,但是依循自由意志选择的不自由,与无视我的自主意志强制下的不自由,真是天差地远。手忙脚乱了一阵,我打开窗户。事到如今,也只能绕远路到公寓自行车停车场,从外面的玄关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我站在房门前的走廊上,门上被贴了胶带,整个密密封住,看起来惨不忍睹。我想,我应该是被人当成大型垃圾了。门上,胶带没有贴到的空隙,一张纸条在那里晃啊晃的。上面列的都是我前几天跟录影带店借的,一条条难以启齿的录影带标题。纸条的最后写着:“过过有点节操的日子如何?”我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开始解除胶带造成的封印。像我这样有操守又绅士的人,世界上有几个?对于这样的说辞,我实在是感到愤怒。有这种不明事理的人,真是让人非常困扰。“不过,他还真是有点怪哪。”我一边撕着胶带,一边喃喃自语。◎蟑螂屋在此登场。蟑螂屋是什么,想必各位应该都很清楚。这东西常常会长时间被放在没人理的纸箱或是流理台下方。它的形状跟豆腐差不多,深咖啡色,因为沾满油污而闪闪发光。除此之外,它的表面,常常会有一些突起物动来动去。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那些在动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只只的蟑螂。在我漫长的学生生涯当中,常常会碰到这样的蟑螂屋。进人大学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在蟑螂当中也有这种构成集合体的生态,或许这是京都蟑螂的特有生态吧!我第一次看到那情形差点没被吓破胆,但在持续观察后,我发觉这个生态,在其熠熠生辉的光芒当中甚至带有毒品一般的魅力,可以探寻得到生命的神秘之处。听说理学部中也研究昆虫生态,而蟑螂屋的研究是谁说出来的我就不知道了。就在这一天——我倒霉到住处被人封锁的这一天,在那有些微光射进去的柜子里,我找到一个暗沉乌亮的东西。当我看到那有如毒品般的诱人光亮,我想到了要送什么圣诞礼物给亲爱的远藤。我要把生命的神秘整个送给他,想必他一定会相当欣喜。如果他能够接触到生命的力道,应该不会再为恋爱什么的愚蠢的妄想而上蹿下跳了吧。有没有人像我这样把蟑螂屋整个好好地收进垃圾袋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整个作业真的相当困难。那些不懂得体谅人家的心情,只想着要离开这个集合体的小强阻碍了整个作业,我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吞,抹杀掉它们。一定要把它们抹杀才能继续作业。奋战大约一小时后,我好不容易把蟑螂屋收到袋里,整个人疲惫到不行。不过,一想到远藤收到这个礼物时会笑得多么幸福,我就感觉到笔墨难以形容的满足感。◎透过饰磨的报告,我已经掌握了远藤的住所。他住在吉田神社附近。那附近的街道,房屋栉比鳞次,他就住在其中一栋公寓内。我提着那个装有蟑螂屋垃圾袋的纸袋,信步走上志贺越道。如果就这样把垃圾袋送给他,东西想必很快就会被丢掉,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得加工一下。我一边想着,顺道走进了白川通旁的文具店,买了一个红纸袋。再怎么虚无的男人,看到这个可爱的红纸袋,想必也会重拾童心。除此之外,我又选了条闪亮亮的绿色缎带。就算是我,也知道圣诞节是怎么一回事。连带写上收礼人姓名的小卡片在内,我一共花了五百日圆买这些东西。只要想到这是要送给亲爱的远藤,花这一点小钱无关痛痒。坐在哲学之道(注:京都地名,著名观光胜地,因京都大学著名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时常在这里散步、沉思而闻名。)冰冷的长凳上,我小心地准备着我的圣诞礼物。午后的气温很冷,连带我的臀部也很凉,但从樱花林的枝桠间隙落下的阳光很暖和。我目前做的这个手工很细,做起来颇为困难。这样温暖的阳光,帮了我不少忙。我把装有蟑螂屋的袋子装进红纸袋里,系上了绿色的丝带。当然,如果用我的名义送出这个礼物,我不认为对我有误解的远藤有可能打开这个袋子。所以,我不得已得用她的名义来拐那个家伙。但是如果把全名放上去,那就真的是犯罪了。所以我没有写“水尾”,而是写“尾”。希望他会产生错觉。我慎重地在卡片上写上了“给远藤先生尾”。完成以后,我把这个礼物放在长凳上,往后退一步,就像是艺术家思索构图般,我从所有的角度去观察它,最后连我自己都相当佩服,这简直就是无懈可击的圣诞礼物啊!不论是谁看到,都想不到这个纸袋里有几十只油滋滋的蟑螂在乱窜;如果是我收到这个礼物,一定会打心底相信这是朴素又可爱的她满怀情感送给我的礼物。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干得这么漂亮了。走到今出川通,我在工学部东边的某条路上晃来晃去。按照饰磨的备忘录,继续往前走。远藤住的是两层楼高的新建公寓。如果在这里撞见远藤,那计划就完了。幸好,没有看到远藤的身影,他应该是跟那些家伙一起去拍电影了吧。我把礼物挂在他的门把上,听见纸袋里的昆虫嘈杂声,接着便马上离去。接下来,只等着远藤的反应了。我的脑海里浮起了远藤高高兴兴取下红色纸袋的模样。他看到卡片上的名字,颜面肌肉一定会没出息地扭曲了,说不定还会叨念着“什么啊,直接给我就好啦”之类的话;他会沾沾自喜,或者为了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便跪坐以求精神统一也说不定。不过,那是没用的。当他梦想着那蔷薇色、无限扩大的未来,兴奋又全身发抖地打开那个可爱的纸袋,里头装着的,就是拥有数亿年历史、强韧生命的光辉。而那些终于一起从袋子里解放的小强,则会在整个室内四处乱舞、胡乱奔逃。那时他才会意识过来吧。接着他会猛然抬起头,看着从至高之处俯视着他的我,说不定还会带着一身的小强,像只虫子一样地沉吟“你这家伙!”之类的话。无妨,他可以充分理解这些自在会飞的生命的神秘就好。我结束了工作,悠然地在旧书店里晃了晃,然后走上归途。◎然而,虽然我怀抱着一颗慈爱的心送给他圣诞礼物,但远藤却没有任何反应。这令人有些不满意。我方既然在创意方面好好下了工夫,对方也应该有所回应才是。或者,他为了要让我一败涂地,所以花了大把的时间设置陷阱。我不能掉以轻心。面对即将来临的挑战,我兴奋得颤抖,一边等着远藤的报复。◎我在社团时代的朋友高薮智尚,频频邀请我参加他在工学部的研究室当中举行的《快杰杰巴特》(注:《快傑ズバツト》,东京l2频道于1977年制播的特摄作品。内容叙述私家侦探早川健因为他的朋友科学家飞鸟五郎遇害,所以穿上飞鸟研发到一半的强化太空衣,替朋友报仇的故事。)马拉松放映会,我拉着饰磨一起出席。身为一个过分有权威的研究生,高薮为了进行他那谜一般的研究,总是闷头在工学部四号馆当中专心努力。我与饰磨晚上九点以后才去找他,看着校园内那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四号馆已在眼前。日光灯的亮光从研究室的窗口透出,灿亮得几乎连旁边茂密树林的树叶都染上了光辉。二楼的研究室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计算机、桌子、电脑等等。到底在研究什么,我不知道。听说是把平等院凤凰堂(注:日本国宝古迹,11世纪时建造,景色优雅怡人,其建筑之绘画、雕刻、架构皆被高度评价,为日本最古老的木造寺院之一。1994年被联合国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缩小成金属原子那般大小,以百万分之一的尺寸重现,不过我不是很确定。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在同一个学部的隔壁研究室在做什么,我们也完全不知道。而我不晓得的研究内容,算不上是可以拿来抱怨的理由。我与饰磨一起走进研究室,高薮正在搬桌子以确保空间足够。看起来是要把影像投射在白色的墙面上,他应该是想享受家用电视无法传达的气氛吧。“啊啊,你们来啦。”一脸大胡子的高薮对我们笑着,但因为他满脸的大胡子,要确切掌握住他的表情极为困难。我与饰磨拉了两张圆椅并排坐定,一脸拽样地翘起脚。饰磨从硬铝盒里拿出两个蜜柑,把其中一个递给我。我们默默地吃着蜜柑,一边瞪着高薮看。他缩了缩肩膀,看来有些被吓到,然后就开始准备播放录影带。关掉研究室的灯,穿着奇特诡异的男人出现在白色墙面上,大大活跃了起来。饰磨顶了顶我的侧腹。“昨天我遇到水尾了。”“在哪里?”“附近的超市。又一个人在那边傻笑,这是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啊?”“唔。”“然后,我跟她攀谈了一下。”“这样。”“关于远藤的事情……”“怎么了?”“他跟着她,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白色光线下,我注视着他比平常更为严肃的脸孔。他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画面看,一下子就吃掉了两个蜜柑。“所以……那家伙也是单方面跟着她?”“是啊,他根本就在唱独角戏。”饰磨说着,一边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我跟了他一下才发现不对劲,不过,事情还没有明朗,先不要嚷嚷。”我呻吟着。他斜眼看了看我,继续往下说。“虽然人家说昨天的敌人可以是今天的朋友,但想到你居然被那种家伙痛骂,我可是有稍微偷哭了一下呢。但后来我就大笑了。”“那家伙!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讲别人怎么样,自己还不是一样。我饶不了他!”我愤怒地发着牢骚。“我跟着他,他跟着她,又跟着你,你又跟着她。这条街真是可怕哪,一幅爱恨交织的地狱绘图呢。”“我说过了,我是为了研究,别把我跟那家伙混为一谈!”“要是警察来了,你也能这么说吗?”“当然不行。”“首先,我们要先跟她确认这件事。只要问问她就知道了吧?”“他曾经威胁过我,说是被她拜托要叫警察来抓我,这样我还能若无其事跟她联络吗?我也有我的自尊。我看肯定是她唆使的。”“不要又在那里把你的胡思乱想合理化,长进一点吧,把那些不合理的冲动排除掉,冷静一点。就像我这样,哪。”看我们乱七八糟讲个没完,高薮探身过来,嘴里嘀嘀咕咕。“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好像很有趣,让我也掺一脚?”因为好奇心,他的眼睛跟着闪闪发光。“闭嘴!”在我大喝一声后,高薮一脸的可怜相,看起来很受伤。◎凌晨两点,放映会结束。高薮虽然住在下鸭泉川町的幽水庄,但他说今天要在研究室熬通宵。对在农学部的研究室待到傍晚都很痛苦的我来说,没办法了解他的精神构造——居然能在研究室里平心静气地待上二十四小时?对我来说,我的住处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我放松的所在。如果可以跟蜗牛一样,背着自己的房子到处跑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到哪里都可以自己泡咖啡,可以抱着我喜欢的小熊布偶,可以尽情地躺着抽烟,可以随意地翻阅书本,不爽的时候就把门锁起来,断然采取抗议行动。高薮一路把我们送到四号馆的玄关处。“下次再一起喝酒吧。”他说。“井户还是很沮丧的样子,安慰一下他吧。”“喝酒没问题,对那些什么沮丧的家伙,我没什么好说的。”饰磨抬头看着猎户座,一边说道。“都是朋友啊。”“我没兴趣做什么没意义的慰问,只是佩服他居然能够对那种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嫉妒成那样。要我大概只会安静地看着会有什么发展,心安理得地从那之中找乐子而已。”“那是长年跟你一起抗战的伙伴啊,你怎么一副很薄情的样子?”高薮一脸困惑的表情。“我们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去安慰人家的团体。我们可是武士哪!”饰磨毅然说道。饰磨不理会在旁边叹气的高薮,一边哼着《年轻的武士们啊》这样奇特旋律的歌曲,一边从工学部当中往百万遍的方向走去。虽然他总是把“武士”这两个字挂在嘴上,但到现在我还是不晓得他所谓的武士应该要怎么定义,是否与新渡户稻造博士所谓的武士道(注:武士道为日本古代武士的传统规范。新渡户稻造博士则是以英文将日本的武士道介绍给西方世界。)有关不得而知。“我走了。”我朝着高薮挥了挥手,朝着饰磨离开的反方向走去。深夜两点的大学校园,相对于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的光亮研究室,没有人的地方几乎都是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一个人走在其中的感觉很不好。我虽然看不起没有必要的胆怯,但对于黑暗的恐惧是人类恐惧的根源,要用理性去跨越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使是我这种人,也会被那样的恐惧所掳获;如果把这种愚不可及的恐惧心抛诸脑后,其效果不外乎就是出现足以撩拨怒气的想像,或者是足以挑起情欲的想像。不过,有鉴于我是走在一座至高学府的地面上,情欲的想像就免了。我再次反刍我从饰磨那里得到的有关远藤的情报。要说什么叫做屈辱,我敢说,没有什么比被变态叫成变态更屈辱的事。再说就事实来看,我跟那种无理的家伙完全不同。这样说起来,我真是疏忽了。我在她住的大厦前被他痛骂时,想必他也在跟踪她吧!而他送那封活像是恐吓信的信来的时候,我的确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却没有想到这点。确认他根本没资格谴责我以后,我感到十分愉快。如同走在莲花池边的佛陀般,我开始对他产生怜悯之情,我随意地扯断了蜘蛛丝(注:佛教相关典故。极恶之人落入地狱受苦,但因曾对蜘蛛起善心,是以佛陀欲以蜘蛛丝将其度化,但因其恶心不止,蜘蛛丝断裂,恶人仍落入地狱受苦。),丝毫没有把这个状况说成是什么男人的连坐理论的意思。我很强,我是这么想的。◎就在我沉溺于各式各样的思绪,信步走到计算机中心时,我突然感觉到某人的视线,从旁边建筑物的暗处射来。“邪眼”这两个字,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如前述,正当我沉溺于这样的思绪时,我感觉到邪眼的视线。我毅然将愤怒灌注其中,回睨那片黑暗。不能每次都让那家伙扰乱我的思绪!定睛一看,几个年轻人站在建筑物的黑暗之中,每个人都瞪着这里。我有些狼狈,虽然想要大张旗鼓地击退“邪眼”,结果却仍是只能弄得像是“看屁”的感觉。我装出没什么事的样子,就这么走过去。那些年轻人三三两两地晃了过来,什么都没讲,只是跟我一起并肩而行。“咦,他们也要往这个方向走?”我想着。不过,我喜欢一个人散步,要我跟不认识的男人一起同行,实在没什么兴趣。为了甩掉他们,我加快了步伐。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企图,居然紧跟了上来,结果我们双方的相对位置还是跟刚才一样。我想问他们“你们到底想干吗”,不过我大概只会得到“我们只是要往这边走”这种流氓般的回答,所以我闭着嘴,与其开口讲什么“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不如看事情怎么发展再做打算。我依然没说话,只是更加快脚步,但是事态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很快我就感觉有股像是被套上黑色垃圾袋一般的窒息感。他们一共有四个人,看起来介于高中生与大学生之间的年纪。当然我不可能一直盯着他们看,所以对于他们的长相,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四具黑漆漆的巨大身形紧紧杵在我身边,相当不舒服。我看都不看这些伙伴一眼,兀自走在最前方,出了通用门,往住宅街走去。我想到了!这些可能就是之前甚嚣尘上、人家说的“狩猎京大生”的家伙吧!这几年夜晚的京大校园似乎发生了好几起学生被袭事件,之前是一些游民或是中年男性之类的人在市区被袭击,现在这股流行风潮似乎已经波及京大。其实要玩的话有其他更有趣的东西可以玩,但是对他们而言,这种忠告就跟斑马对狮子说“吃青菜吧”差不多。对狩猎方来说,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与其说这个行动有多么丑恶,还不如说他们根本就是透过这样的行为找乐子。在某些运动领域和少男漫画中,有些人会以挑战更强的人为乐。不过一般而言,人类还是会从欺负弱者中找乐子玩。然而,即使是忍耐着吃闷亏,被狩猎的人的痛苦也无法因此减轻。我一定要想办法从这里脱身。我现在还在休学中,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现役的京大生,要对我怎么样等我复学再说……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能接受这种借口的人。但是,我的钱包里只有五百五十日圆而已,能买到我的人身安全吗?对此我相当不安。再说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我就这样把自己以五百五十日圆贱卖掉。最重要的是,就算给了钱,他们还是可以把我当成狩猎目标。照这样看来,没钱还比较好。与其卖弄不得要领的战术,我看还是先逃为妙。就在我看似悠闲地踏上志贺越道的时候,立刻灵活运用我那得意的反复横跳技术,冲破了那些男人的包围,飞奔进右手边的巷子。那是一条两侧都由屋檐包围的狭窄道路,通往哪里不知道,若是一直往前走下去,就能进入前方由小巷组成的道路网络。我盘算着,如果全速奔跑的话,应该就能甩掉这些人。我一边踢倒并排在屋檐下的盆栽,一边往前狂跑。本来我认为他们跟着我这件事是不是我太自以为是……看着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走在我身边,我有点担心自己想太多。但是,当我回头看到那些男人像黑旋风一般追上来,我就不再烦恼了。我踢倒的那些盆栽似乎先是绊倒了其中一个人,后面几个听起来都跟着摔在他身上。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哀嚎,还有那些陶瓷碎裂的声音。我随即不假思索地大声叫好,但是也马上听见“混蛋”、“杀了他”等充满怒气的吼声。还不能安心。这样子看来,我该不会真的被杀掉吧?在这种状况下被砍,我也不能说什么“讲错话”、“太过分”的话搪塞过去。我把距离最近的盆栽丢了出去。不能让他们一时冲动犯下杀人重罪,所以我非逃不可。这可不是胆小,是我对他们的爱护。如此这般地跑了许久,我早已汗流浃背。抬起头,我看见私人住宅屋檐所切割出来的一片狭窄夜空。星空澄澈,我一边吐着热息,一边想着,这条街上的盆栽还真多啊!◎我晕头转向地跑进那有如迷宫一般的小巷,根本弄不清我人到底在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想必他们应该也不会晓得我人在哪里才是。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正当我背靠着窄巷的墙壁喘口气,随即听见附近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我只得立刻往外跑出去。当我因为太过慌张而跑进死胡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判断力有多差。那一瞬间,绝望的感觉简直可以跟我在考某大学的入学考时摊开数学考卷的瞬间匹敌。我站在这条死路上,动弹不得。两边都是老旧的墙壁,前方则是一面高高的水泥墙,墙上还精心拉上了带刺的铁丝。想侵入的人,肯定会成为血祭品——这家主人的待客热诚,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水泥墙上装着个像是要给《爱丽丝梦游仙境》那只跟女王约好却又迟到的白兔穿越的铁门。我拉了一下,相当冰冷,而且动也不动。那些家伙是带了警犬来吗?我很惊讶,他们真的跟上来了。我听见对话声逐渐逼近这条巷子,因为喘气以及怒火的关系,那已经不是标准的日文,而是比较粗野的用语。事到如今,若再回到那条巷子自投罗网,八成会死无葬身之地。照这样再浪费他们的时间与体力下去,不难想像要是被他们逮到会有什么下场。不过,我愈是不想像,想像力就愈是无远弗届。像是:被用苇帘卷起来丢入鸭川的我,或是全身被剥光吊在大学钟楼的我,或是被人用龟甲缚的手法绑起来丢在百万遍交叉口中心的我等等……简直令人想到就头昏眼花。那么一幅巨大的自虐全景图,就在我的脑海中展开。我背靠着水泥墙,正面与他们逐渐往这里逼近的声势相对。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让我从这里脱身……我运转着我那灰色的脑细胞,不过脑子里却出现了我被剥光、抓去吹风的模样。我身上这件外套是祖父的遗物,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翻找,却只找到一片蜜柑的皮。张望四周,心里想着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抓住,然而,地上只有一坨干掉的狗屎。我不顾一切抓住那坨狗屎,替代我要找的稻草。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接下来要怎么办。师走(注:日本说法,阳历l2月。)的深夜,天气非常寒冷。猎户座在我头上闪闪发光,我的脑子里肾上腺素满溢。大滴大滴的汗珠从脸颊上滑落,我的嘴唇拉出了斑马般无害的微笑。我右手握着蜜柑皮,左手抓着狗屎,像是金刚力士一般伫立在原地,要说像是武藏坊弁庆(注: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公元794~ll85年)僧兵,为护主而身中万箭站立而亡。)死时的样子也可以。我的腿不断抖着,距离心脏病发作只差那么一步。我哭不出来,就算哭出来也无济于事。我抬头看天,向伏见稻荷大社、北野天满宫、吉田神社、北白川天神等神明祈祷我能全身而退。拜托不要让我被苇帘卷起来,还有被剥光最好也不要。“喂,这里这里。”我听见有人在叫我。转头一看,刚刚还关着的铁门,这时已经打开了。有个男人伸出头来。那一瞬间,我还想不起来他是谁。不过,我记得他那轻薄的络腮胡。◎铁门紧紧关上,我站在门内侧凝神静听,虽然听得见那些家伙在巷子里绕来绕去,但很快他们的足音便渐行渐远。远藤对我抬了抬他的下巴,径自先起步。这是一个旧式房屋的庭院,踏进铁门后就是石板路。我们走过一片郁郁苍苍,看起来很茂盛的灌木丛。庭院四处似乎都点了灯,树丛中透出橙色的光芒。石板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水缸,这些水缸并排成列,每个都带有深咖啡色的条纹,也都灌了满满的水。因为我的两只手各拿着蜜柑皮与狗屎,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我悄悄地把这两样东西丢到水缸里,顺便把手洗干净。“快一点!”远藤说。我马上火大起来,完完全全忘记他刚才救我于穷途末路的恩惠。他一步步走上台阶,我小媳妇似的跟在后面,这情况实在是令人生气,我想就这样直接回家。不过,既然他打算把我带进自己住的地方,想必是要面对面跟我谈一谈吧。如果我避开,不就跟逃走没两样?想到这点,我反而又更火大。远藤打开房门,努了努下巴,要我先进去。他的房间是六叠大的客厅再加上厨房和浴室所组成。大型的书架上,排满了与电影有关的资料、看起来不怎么好懂的思想类书籍和判例集,还有司法考试的参考书。除此之外,还有捷克斯洛伐克的电影海报。大型的软木板挂着,上头零散地贴着像是剧本点子和剪下来的漂亮照片的东西,看起来颇为别致。一些我看不出是什么的机械乱七八糟地靠墙堆着,应该是拍电影的器材吧。我一屁股坐在他的木板床上。这个房间跟远藤这个男人很配,是有些不知什么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房间。我看向厨房,远藤在里头正熟练地准备咖啡。倒咖啡时他靠着流理台,整个人侧身盯着看。看起来,在自己的城堡里这件事似乎给他莫大的勇气,他的举止十分优雅,奇妙的是,他那寒酸的胡子在此时也显得相当高级。很快地,他端来了咖啡,也坐了下来,但什么也没说。为了不要输给他,我也不说话。端起他放在地板上的咖啡,我喝了一口,没想到味道还不错。如此一来,我又更加火大了。我咕嘟咕嘟把咖啡大口喝下肚。坐在这张木板床上,我的臀部渐渐冷了下来。这种地方,让我陷入痔疮会不会就此复发的不安当中。就在上个月,我的痔疮才再度发作。这是上大学以来的第二次,我整个人疼得乱七八糟。如果为了痔疮裹足不前,致使远藤在我们之间的对话中拿到主导权,那我还有什么颜面见祖先啊。我调整姿势,拼命不让下半身拖拉在床上,而是刻意往上提,然后,紧盯着远藤看。仔细想想,我实在是没什么必要对他低声下气。他的确在危急时救了我,但我可没拜托他这么做。虽然我不会把这件事忘掉,但是,期待对方会感谢所做的慈善行为根本不算行善。如果远藤认为他救了我就是有恩于我,所以他一定要针对救人这件事发表长篇大论,那我绝对不会感谢他。我认为如果我能把持住这一点,不给他任何乘虚而人的机会,那么就能保住我的优势。我默默啜饮着咖啡。他则是把机器拉出来,手脚迅速熟练地调整过后,便把房间里的灯光转暗。“是要夜袭吗?”我的身体一下僵硬了起来。就在这黑暗当中,墙面随即被打亮。放映机咔嗒咔嗒响起,听起来颇为复古。粗糙的影像随即映在墙面上。◎看起来应该是电车当中的场景。大量的光线从车窗射入,眼前所见也因此显得有如梦境一般迷离。车上的吊环摇摇晃晃,在吊环的另一边,则是隔壁的另一台车。水尾小姐孤零零地坐着,盯着窗外看。而后,画面一变,眼前的景象随即变成矗立在树林当中小小的无人车站。她穿过树林,走到眼前一整片宽阔的草原上,眼前上映着她走得好远、心神不定的景象。相对于小小的她,另外一边,则是高耸入天的,“太阳之塔”。◎影片结束后,眼前景象又回到白色的画面。一时之间,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远藤低着头,看起来不知所措。他找寻某样事物的样子,就像是在摆弄九连环一样。虽然看起来令人同情,但我却慌张地把我心底涌出的怜悯之泉给整个塞住。对于自己居然这么容易感情用事……我感到十分愤怒。“把那些不合理的行动排除掉,冷静一点。就像我这样,哪。”饰磨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回响。我下定决心,绝对什么都不告诉他。“这东西你是怎么拍的?”我说。“我只知道她跟太阳之塔。”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问我?”我说。“因为称得上是线索的,就只有你。”“直接问她不就好了,真是奇怪。”我说。◎各位知道太阳之塔吗?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软绵绵、人见人爱的小孩时,家里住在大阪郊外的一栋大厦里。那里距离大阪万国博览会的遗迹,也就是日后的“万博公园”很近,步行就可以到达。每逢周末,我爸妈常带我去那个公园,我可以一整天都在那里的原野与树林中转来转去,我人格的基础,几乎全都深植于万博公园的风景当中。而屹立在那样的风景之中,睥睨周遭一切事物的,就是太阳之塔。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设计、制作这个太阳之塔的,是一个叫做冈本太郎(注:冈本太郎(1911~1996年),日本著名艺术家,长于绘画、雕塑、陶艺、摄影等。风格前卫,趋向抽象主义。曾留学法国,1970年时,为即将于大阪举行的万国博览会制作“太阳之塔”。虽然毁誉参半,但日后仍被永久留存,并视作大阪的象征之一。)的人。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对冈本太郎这人一无所悉,但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更多。就我而言,首先,就是那里有一个太阳之塔。太阳之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类做出来的东西。它像是从异次元宇宙的彼方突如其来飞来这里,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矗立在大地之上。这个太阳之塔,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没有人类插手造成的味道。感觉起来,甚至可以说太阳之塔与冈本太郎,还有大阪万国博览会这个已成为过去的热闹祭典,或者是日本的战后史等等,完全没有一点关系。超越一切所有,太阳之塔就矗立在那片翻腾而起的绿色森林的另一端。乍看之下,所有人都会被那异样的巨大,以及它本身的造型所慑服。它那滑溜而弯曲的体格,还有倏然从两侧伸出,有如溶解般的手腕,顶部是一张金黄闪耀的脸,腹部是一张涂上了深浅不同的灰色,正面是撅着嘴好像在生气的脸,背面则是一张平面的黑脸,而这张脸看起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这些组合可说件件能扰乱人们的心神。其中效果最显著的,莫过于那个脱离常轨、让人只能呆愣住的巨大尺寸。然而,从太阳之塔前面走开,再向旁人吹嘘“那的确是个怪东西啊”,光这样就满足是不够的,嘴里若无其事地说着“很值得一看啊”什么的,更是完全地、不够。应该要一次、两次、三次,回到这个太阳之塔之下。光是搭巴士或电车接近这个万博公园,就可以感觉到言语无法形容的氛围排山倒海而来。一边想着“啊啊,就快出现了”,一边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恐惧。而当太阳之塔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才会突然察觉到,原来根本就无法忽视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