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听说东宫的那个年轻武士幽隐和国主是血缘至亲,武术兵学也远远超过同辈,国主把他安排在押阵的位置,本来是觉得幽隐会取胜,拿下那个副将的军职吧?” “不错。将军既然知道……” “国主,”息衍打断了他,“若是要授军职,国主一纸手书,别说是副将,就算是参将军、牙将军,也都不是问题。为何国主偏要幽隐去夺这个副将的头衔呢?” 国主摇了摇头:“将军也知道我们下唐军威不振,现在嬴无翳猖狂,在帝都纵横叱咤,淳国公敖太泉新死在他手上,帝都的公卿可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我们手中没有强兵,在这风云乱世就不能自保,本公有意提拔少年,正是为了让我的唐军脱胎换骨。如果我一纸手令授一个副将给幽隐,那和以往世家少年凭着祖上的功荫从军有什么区别?还是不能服众的。” “臣愚昧。” “愚昧?息将军为何这么说?” 息衍轻轻抚摩腰间古剑朴实的剑鞘,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脆硬:“臣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如此服众。臣有一点薄名,但是臣从年少学剑,已经在阵上亲手杀了数百人。这其中不知多少次臣也许就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臣今日略能服众。国主换了一个法子把军职赐给幽隐,可国主可能赐幽隐懂得生死间的事?” 国主默然片刻:“说到刀剑,九州之大,又有几人能和将军坐而论道?演武这件事,也就罢了。不过幽隐与本公,确实有血缘,本公以为他是难得的将才,所以想以他来日做我们下唐的栋梁。他已经十四岁,一直在东宫伴读,最近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本公思谋,不如让他追随将军,做一名武殿青缨卫吧。” 息衍默然不语。他的军职是武殿都指挥使,武殿青缨卫就是为他传令的属下。他以战功成名多年,门下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国主一番心思,无疑是希望他收下幽隐。 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国主,恕臣不能奉命。臣晚一步出来,是让那个获胜的孩子姬野到臣的身边处理一些杂务,臣当然可以收下幽隐,不过臣的时间和精力,只够教导一个人而已。” “将军是要收姬野为学生?”国主忽然坐直了。 息衍摇头微笑:“臣确实有此心,不过那个孩子可还未同意。” 国主眉锋一挑,神情严厉起来:“将军言下的意思,是要留出这个学生的名额虚席以待?堂堂帝朝的伯爵,御殿羽将军,要等候一个无名的少年答允?难道幽隐的资质不足以令将军满意,反而是那个姬野更有天赋?将军不是亲口对我称赞幽隐极有气勇么?” “国主恕臣莽撞,那番话没有错,是臣年少时候的老师教给臣的,可是还不是全部,”息衍低声回应,“臣的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勇气。大战在即,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不过这些都还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国主喝问。 “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沉声道,“当然是神勇!” 国主哑然,静了片刻,才叹息了一声,挥手令大辇前行。十四 入夜。 下唐是东陆诸侯国中唯一一个地处宛州的,夜深才是最繁华的时候。白天少年武士大胜金帐国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南淮城传开,街巷中都惊喜不已,酒肆里的人都传说着本国少年一枪惊退蛮族武士的神勇。可是说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贴出的文榜中完全没有提到。 与此同时,姬家的庭院的古枫下,家主恼怒的挥手喝令仆人:“关门,锁了前门。他不回来就不用管他,随便他去哪里!” 大门吱呀吱呀的合上,门上的兽头狰狞的对着外面的人。门前一片空旷,许久之后,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默默的走到带有姬氏家徽的灯笼下,在大门下站了很久,轻轻的按了按大门。门确实锁得很紧,他推不动。手扫过敲门用的铜环,他却没有拉动它。 转了身,那个人低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拖着和他身材略有些不相称的长长的枪杆。门前的灯笼照着他远去的背影,背影有点可笑。 紫梁街,南淮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酒肆娼馆的灯火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灯火才能短暂的照进巷子中。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灯火照亮他的脸。 “这一回我们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 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漫无目的的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的人身上,他一动不动。 “猜我是谁,猜我是谁。”有人在身后说。 姬野呆了一下,以为是幻觉,可是那双柔软的手捂在脸上的感觉又是那么真实。 “是一头小猪吧?” 羽然窜到他旁边坐了下来,一本正经的看着他,伸手说:“拿来!” “什么?” “金菊花啊!我今天过生日啊,你说了要送给我的,现在你已经赢了,是下唐的英雄了。送朵金菊花给我,不会那么小气吧?”羽然说着上去刮姬野的鼻子。 姬野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低低的说:“对不起,我没有拿到……我也没有时间去买别的送你了,我的钱也用完了。” 羽然呆了一下,她低下头去从下面才能瞥见姬野的神情,一弯染了深棕色的头发在颊边淘气的跳啊跳。 “没有赢到就没有赢到吧,其实我也不稀罕你们下唐皇帝的金菊花。”她耸了耸肩膀。 “国主不是皇帝,是公爵。” 羽然翻了翻眼睛:“我没心情管你们国主是个什么东西!” “你怎么来了?” “你还以为我真的来问你要金菊花啊?我来找你的!哪里都找不到……” 羽然嘟着嘴,她觉得姬野真是块木头,竟然不知道谢谢她。她已经好心的在这些巷子里费了许多的时间,她还去过凤凰池边看灯的石舫,去过文庙前可以骑的双翼石狮子,甚至还去了枣子还未熟的那棵树下,姬野和她打那棵树的主意已经有半个夏天了,可是哪里都没有姬野。 “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的看着她。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在茫茫的人海中就这么永远的被弄丢了。 “喂!现在是什么时候?深夜啊!我不是出来找你,难道是出来看星星?” 羽然气恼的去砸姬野的脑袋,姬野没有闪,他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羽然砸着砸着,忽的愣了,她伸手去姬野的脸上摸了一把,手上湿漉漉的。 “啊!你……为什么哭啊?” “不是……砂子进了眼睛……”姬野摇着头。 羽然呆了很久,终于扯了扯他的手:“好啦好啦,跟一个大活宝一样。走吧,我带你回我家里去睡。” 男孩和女孩这么拉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街上,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离开了紫梁街就安静下来,偶尔有乞丐、长门僧和流浪的画师在街边的黑暗里探探头,除此就只有他们两个,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羽然走得闷了,于是开始唱歌。有时候是缥缈难懂的羽族歌谣,有的时候是南淮城巷子里的俚调。姬野就总是低着头。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唧唧喳喳叫奶奶,奶奶说,该!该!小死鬼儿,”羽然倒退着走在姬野前面去扯他的脸儿,“小死鬼儿……小死鬼儿……” “你为什么老是揪我的脸?” “臭脾气!我喜欢才揪你的脸,你弟弟的脸送到我面前来我也没兴趣,”羽然吐了吐舌头,“活像一团白面似的,我也不揉面。” “为什么?别人都说昌夜长得很漂亮啊。” “我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讨厌他那张脸,说不上为什么。” 姬野忽的站住了:“羽然……为什么有的人会喜欢一个人,可是别的人却都不喜欢他呢?” 羽然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不过爷爷说过,人的心里都是很小的,容不下好多东西,你只能喜欢那么几个人,最喜欢的也许只有一个人,那么你的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啦,就没法喜欢别的人啦。” “是这样啊……”姬野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羽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你!”十五 姬野忽然站住了,紧紧的握住了她的小臂! “你干什么?”羽然觉得痛了。 “我不知道,”姬野的声音也带着惊慌,“有什么……有什么不对。” 羽然随着他的视线看着那柄乌金色的长枪,它在姬野的手中自己诡异的低鸣起来,嗡嗡的震颤着。姬野看着身前身后,这是一条狭窄笔直的巷子,月色隐没在高墙后的枞树叶子里,前前后后的都没有人。 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震得心里跳得极快。像是野兽般的本能,姬野全然不顾自己的伤痛,急急的拉着羽然往前跑。可是巷子完全没有岔道,越是往前跑,越是黑暗。 震动从背后逼近了。那是马蹄声,雄伟战马才会有那种沉重有力的马蹄声,铁器般的寒冷从背后像是一堵墙那样压迫上来,羽然觉得头皮都麻了。姬野猛地回头,看见了那匹荧白色的北陆骏马,马背上的人笼罩在黑色的皮铠里,手里的剑横在马鞍上。 “你……你干什么?”羽然大喊起来。 那个人拉住了战马,缓缓的逼近,战马宽阔的胸膛堵住了整条巷子。 姬野死死拉住羽然的手,全力的往前冲去。他全身都是冷汗,即使和铁颜那样出色的武士对决,也不曾感觉到如此可怕的压力。直觉告诉他,后面逼过来的人是没什么好商量的。背后的战马没有加速,只是影子不一样不急不缓的缀着。 黑暗的高墙尽头忽然出现了些微的光亮,他们终于跑到了巷子的尽头。 就在羽然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两侧忽然闪出了人影,并排着用肩膀挡住了巷子的出口。他们手里都提着狭长的武器,明显是受过训练,动作迅速而整齐。 “狗东西!让你在我们面前撒野!”还是孩子的声音,对方的出手却是狠准有力的,武器低探下去横敲姬野的膝盖。 那是练习长兵器用的木杆,用的是密实坚韧的腊木杆,刺出时带着呼啸的风声,杆头急震。风声截然而止,姬野的长枪横扫,把长杆从中央斩成了两段,连带着扫在旁边的石壁上,带着纷飞的碎石末。 对手愕然的间隙,姬野掷出了手中的长枪。二十四斤的重枪带起了呼啸声震慑了对方,围堵在巷口的孩子们一齐趴下,姬野扯着羽然,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后用力一踏,冲出了巷子口。羽然闻见了浓重的酒味,这些孩子都是喝醉了的。 姬野一把抄起落地的虎牙,侧身把羽然挡在自己的身后:“你们是谁?为什么伏击我?” “抢了别人的东西,还问为什么?”骑马的人从巷子里面缓缓的走出。 “是你!?”姬野指着他。 那个大孩子青色的脸上在月光下带了一道白的杀气,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姬野。从羽然脸上掠过的时候,羽然觉得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 “什么东西这么嚣张?”她凑在姬野耳边。 “东宫的武士,今天在演武场遇见的,”姬野斜着眼睛看那些孩子,“领头的叫做幽隐,都是些废物。” “你才是废物!”一个满脸通红喷着酒气的孩子提着木刀出来,“一个没名没姓的东西,就敢来挡我们的路。知道金菊花是谁的么?是我们大哥的!轮到你来逞威风?” “为了一朵金菊花就带着这么多人埋伏别人?不过是一砣黄金,给我们还没有兴趣呢!”羽然气鼓鼓的姬野身后回应,羽人往往比人类的身材颀长,她在姬野的肩膀上露出脑袋来,尖尖的下巴搁在姬野的肩膀上。 幽隐扫了她一眼:“我们不是找你的麻烦,不想挨打就闪到一边去!” 触到他的目光,羽然又是哆嗦了一下,可是依旧嘴硬:“为什么不是你闪到一边去?刮骨脸,你们是喝醉了挪不动啊?我们可以帮忙踢一脚!就怕踢痛了你们汪汪叫,夜里搅得别人都睡不安稳。” 她在语言上的天赋分明是太过了,不过在南淮城呆了一年时间,她骂人和市井街巷里的孩子已经全无区别了,声调里带着十二分的不屑与鄙夷。对面的孩子们愣了一下,一齐逼上了一步,凛然带着杀气。 “真的生气了……”羽然的气焰低了下去,缩缩脑袋凑在姬野耳朵边,“他们会不会真的动手啊?” “害怕就不要多话了,”姬野压低了声音。 “你!”他上前了一步,指着马背上的幽隐,“不服我胜了蛮族的武士,有胆子就一个人跟我对决,我输了,赔金菊花给你。你们这么多人拥上来,赢了也休想要我服你们!” 幽隐以渗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金菊花?你赔得起?你以为那只是一块金子?” 他大声得笑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跟你对决?我用得着脏了自己的手么?等到你有身份上阵当我的敌人再说,到时候我一剑砍掉你的头,给你一个爽快!” “给我上!”他猛地挥手。 孩子们发一声吼,左左右右的猛攻上来。姬野猛地把羽然推了出去,刚要转身迎战,已经有人从侧面以木刀狠狠的捅在他腰间的创口上。他痛得低嚎了一声,随即又有木刀劈在他的头顶,多亏他还未卸下禁军皮铠的头盔,否则那一记重击或许已经打开了他的颅骨。 他摔倒在地上,孩子们一哄而上,有的用木刀,有的用拳头,有的用脚。武术完全没有了用处,姬野抱着头在人群里闪避,羽然在后面焦急的跳着脚,她几次想冲上去把那些人拉开,可是每一次都被用力推了回来。 “不要打伤她,”幽隐在马背上发令,所以孩子们的木刀还没有回过来落在羽然的身上。 围殴的人群移到了墙边,姬野再想闪避也是枉然,孩子们的拳脚纷乱的落了下去。羽然呆呆的看着,又低头看见地上的一滩乌黑。不只是一滩,一滩又一滩的乌黑延伸着去向墙边的人群。 “血……是血!”她惊慌的大喊。 一乘霜青色的骏马载着醉酒的商人从街口转了过来,羽然像是逆水的人看见了稻草,她冲过去不顾一切的扯住了那个人的缰绳:“救人啊,救救他!他们这样会打死他的,他们会打死他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怕得像是有一个力量在胸口里面要把她撕开。 看着莹然如玉的女孩,酒醉的商客清醒过来,望着自己身后佩刀的随从,微微沉吟着。 “东宫禁军的事情,你们最好还是少管,”幽隐的声音在一旁传来,“老老实实做你们的生意!” “禁军!”商人和随从的脸色都变了,像是看见瘟疫的病人那样,商人急急的拉着自己斗篷上的兜帽,把脸都遮上了,策马就要离开。 羽然奋力的扯着他的马:“你们去哪里?救人啊!” 商人的马鞭胡乱的敲打着她的手:“放开!放开!” 随从上来矮身推了羽然一把,羽然摔倒在地下。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从从高高在上的树梢跌落到了尘埃里,无助和凄惶一起涌上心头,她愤怒的指着商人:“要是在宁州的土地上,我会下令把你们都杀了!” 女孩身上忽然升起的威严令得商人和随从都迟疑起来,不由得带住了坐骑。 就在这个瞬间,墙边的人群忽然散开了。他们被一个巨大的力量从里面摧破了,姬野以肩膀顶着一个孩子的胸口冲了出来,他脸上都是鲜血,双瞳像是火烧一样明亮。孩子栽倒在地,姬野踩着他的胸口一步闪到羽然身边。他抱起羽然的腰,一拳把商人从马背上捅了下去,带着羽然翻身上马。 骏马带着两个人箭一样刺进夜色里。 一滴一滴的温热留在羽然的背后,她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不敢去摸。 “你还在流血啊!” “没事……没事的,”姬野在脸上摸了一把,满手的血色,“都是皮外的伤,我们快走,别给这些无赖追上了。” 孩子们的木刀确实没有给他重创,腰间铁叶留下的反而是最糟糕的,伤口裂开了,正在不断的流血。失血让他眼前变得一团模糊,他觉得身上很冷,只能紧紧的抱住羽然。他并不善于骑马,只觉得剧烈的颠簸像是要把人的灵魂从颅顶晃出来,他还是只能抱住羽然,不让自己摔下去。 许多年之后在姬野的梦境中他依然在那匹马的马背上,可是他伸手去环抱,怀里空空如也。 “啊!”羽然惊呼。 马忽然咴咴的嘶鸣着,整个的人立起来。姬野带着羽然被整个的掀下了马背,落地的疼痛让他的精神恢复了几分。他撑起身体一看,赫然发现自己正在悬崖的边上。是那匹骏马的本能才使他们逃脱了噩运。 “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啊!”羽然摇着头,“我是不会骑马的!” “到城外了!这是黟云山的山路,我们一路沿着山路跑上来的,”姬野握紧了枪,“我知道了,这是死路!是他们逼着我们跑这条路的,这匹是战马,会自己逃。” “还有别的路么?”羽然已经听见了急速逼近的马蹄声,正想姬野预料的那样,东宫禁卫们的马紧紧的跟在他们的身后。 “没有,”姬野摇着头,他一步踏在悬崖边,一块碎石被他踢落下去,很久很久之后才传来滚在石头上的声音。一轮圆月照在悬崖顶上,周围连林木都没有,他们无处躲藏,也没有退路。 马队如疾风一般卷来了。孩子们都是骑马的好手,散开成一片逼了上来。幽隐的狮子马在最后,他神色阴阴的,手指弹着重剑。几个孩子凑近了他身边,几个人低低的议论着,其余的孩子们脸上都带着观看猎物般的笑。 羽然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哆嗦:“他们会不会杀我们。” 姬野摇了摇头:“我想他们不会杀你,我可不知道。” 他推了推羽然:“你别管我,我……不怕的。” “你在说什么啊?”羽然大喊。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他只是用力的捏了捏羽然的手,作为回答。 议论着的孩子们也散开了,整个马队悄无声息的逼了上来。这些白日里看着脸上还带稚气的孩子此时却显得格外的阴森,姬野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也许只是侮辱他殴打他,也许这些世家子弟杀一个两个平民的孩子根本就是常事。 他不想丢了姬家的勇气,他攥紧了拳头,手甲下他套着指套。这让他多了一些勇气,他想踏上一步。 他被挡住了。羽然忽的冲到了他面前,伸开双臂挡着孩子们。 “你跳下去,”羽然扭头低声说。 “什么?”姬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从这里跳下去!”羽然放大了声音,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 “羽然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姬野完全的呆住了,而羽然已经把他对着悬崖边推了。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啊?”羽然大喊起来,拼尽了全力,像是一个要苹果的孩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是要送我东西么?那我就要你从这里跳下去!” 姬野看着她玫瑰红的眼睛。他说不清那一瞬他是被什么感觉包围了,也许是惊讶于那种认真的美丽、也许是迷惑于羽然忽如其来的任性、也许只是淡淡的温暖和种在血脉里的信任。 他转身,跳下了悬崖! 山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努力的仰头对着一轮圆月。月影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羽然!”他大吼。 羽然就跟在他身后跃出了悬崖。急速的坠落中,羽然的身上闪动着银一样的光辉。她的脸色分明带着某种挣扎的痛苦,却奋力的伸过双手,和姬野紧紧的握在一起。 目瞪口呆的少年们一齐冲到了悬崖边,去看落下的两个人。在幽深的山谷里,女孩身上的白衣却明亮如月,仿佛她的身上带着一轮光,进而成百上千倍的扩展开来。一时间仿佛天上和地下各有一轮月,有什么东西利刃一样刺破了下面那轮圆月的光华。 光芒竟然像是实质一样碎裂开来,灰烬般随着风散去。而留下的,却是长达两丈的辉煌光羽。它完全张开的时候,像是雏鸟奋力的撑破了束缚它的蛋壳,对着世界发出第一声清啼。所有人都被那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等到他们能够睁眼的时候,正看见女孩振动的巨大的光羽从悬崖下缓缓升起,她背后的衣衫完全被撕碎了,暴露出明玉一样透明的肌肤。可是孩子们都已经无暇注意其他,他们眼里只有那对巨大的光羽在缓缓的扇动,辉煌得仿佛神使从燃烧的灰烬中复活。 “羽人……她是羽人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纯血的羽人皇族,”幽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他们的羽翼才是带着光芒的。” 羽然的翼梢扬起,斜斜的一转,带着巨大的弧线向着山谷的远处滑翔过去。姬野的双脚悬空,紧紧的抱着羽然的腰,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鹰抓起的羊羔,可是第一次这样去看大地,他完全忘记了伤痛,只剩下惊喜。 苍青色的山脉延伸着去向远处,将和雷眼山交汇,白色的水线在月光下遥远而清晰,那是建水的支流,大地在下面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版图。 “羽然,你真的会飞啊,”他抬头大喊。 “别乱动!”羽然也喊着回应,“我只飞过几次,今夜正好是明月律的满月之期,否则那么快的展翼我也没办法。” “我们要飞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带一个人飞不远。” “能飞到凤凰池边去看彩灯么?” 羽然点头,看着男孩黑亮的眼睛,她露出牙齿笑了:“将来我长大了就能飞得更远,带你一直飞到宁州去看森林,我们去找龙族也不用造船了,我带着你飞过去!”历史 羽然这个名字,和蔷薇公主并称。在演义小说中,羽然之于燮羽烈王,就像蔷薇公主之于蔷薇皇帝。 可是多年以后,大燮的官史上,却没有这个女人的名字,只有那些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拿着官史上的只言片语,加上野史笔记中搜寻来的轶闻,编成荒诞不经的演义,传唱卖钱,却总不忘记说起在羽烈王势微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孩陪伴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飞上天空。 不过史官笔下,总也藏着一些蛛丝马迹。 《燮河汉书?项空月列传》中提到羽烈王征讨陈国,兵临城下,陈国大将费安力劝国主不降,双方僵持三月,最后羽烈王击破陈军本阵,阵斩费安,生擒陈国公。以羽烈王行军的惯例,不降而破的城池,百夫长以上一律就地处死。陈国公不降,也难逃一死。但是陈国公年幼,又精通琴艺,太傅项空月怜惜他的才华,想救他一命,于是给了他一幅画,让他在面见羽烈王的时候把画献上。 陈国公精通书画,看那幅画不过是街头画匠的手法,毫无章法意境,不禁也怀疑。但是项太傅劝他不必担心,只说这幅画是当初一个下唐南淮一个流浪的画师在无意中在街头捕捉真人的背影画下的,天下纵然广大,这幅画却是不可再得,一定可以救得陈国公一命。 陈国公听从了项太傅的话,当廷献上画作,最后果真得以平安脱身,虽然被削去了一切的爵位,却意外的得到了羽烈王赏赐的双钺,作为保他残生的信物。死里逃生的陈国公庆幸不已,别人问他画上的到底是什么,他也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临死,他才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儿子,他说自己平生不解的也就是这件事,那幅拙劣的画卷上,只是月光下街头拉着手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而羽烈王拿到这幅画的当夜,随从们看见他静静的坐在屋檐下的雪地中,拄着长枪,默默的坐了整夜。Chapter II. 剑历史 大燮神武三年夜,天启城的书馆中,帘子开启了,微含笑意的年轻男子手拢着灯火。 纱笼中挑琴的男子没有抬头,琴声叮咚。 “深夜有扰,项太傅赎罪,今日北方火马急报,吕将军攻陷北都城,继续北上。大军所至,诸部闻风归降,牧民奉马乳羔肉相迎,”年轻男子恭恭敬敬的候在门边,像是个传话的小厮。 琴声止息,纱笼中静了片刻。 “北方终究是豹子的家园,不是我们可以图谋的啊,”太傅低低的叹息一声,“大都护知道了么?” “还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门博士寝处调养,据说是头痛之症又犯了。” “好。” 纱笼中琴声再起。 “我们宵旰沥血,天驱军团死伤惨重,如今不过得东陆一半国土,吕将军轻骑破关,三月而称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太傅有什么高见?”年轻男子并未退去。 “谢太师要问什么?”太傅声音冷漠。 “要求道于太师,问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问了又如何,谢太师这一生都没有英雄气象。” “朝闻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么我说,所谓英雄,不过是疯子,太师信不信?” 太师微微愣了一下,恢复了笑容:“太傅渊博如海,后学怎么不信?不过请太傅梢加解释。” “世上的芸芸众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挥斥千军、呼风唤雨的人,但是终究能够成就伟业的,几十年未有一人。为什么呢?” “大概……是生来的资质不同?” 太傅低笑一声:“资质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谓无敌的武士,不过力敌百人,纵横十六国的谋士,也有失手的时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最后决定英雄的,还是他的心。他为何要凭临绝顶,俯瞰群山,这个心愿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后学愚昧,不解其意。” “以太师的聪慧,已经解了,只是想我亲口说明吧?”太傅笑笑。 “斗胆问主上的心愿是什么呢?” “太师绕着弯子,还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能让大都护统领十万雄兵驰骋东陆的原因,不是心愿,”太傅深深的看了太师一眼,“而是恐惧。” “恐惧?主上大军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乱党,四野莫不宾服,太傅为何说恐惧?” “所向披靡,四野宾服,就不恐惧么?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心底的恐惧,你看不出。因为人人都会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从你幼小的时候它就深埋在那里,却不会消失。你有一眼井,你不断的往里面填土,一层复一层,你想盖住什么,那是一个鬼魅,你心底的鬼魅。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杀了它,否则它总在夜里越过重重垒土,还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铮铮作响,“这便是恐惧,譬如井中鬼魅,大都护、太师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么?” “鬼魅之事,终不可问。” “谢太傅的教诲,”太师捻灭了灯芯,退出门外。一 二十年前。 胤喜帝七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风塘。 入夜时分,深郁的桐荫笼罩着整个园子,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树龄,在闹市中密密匝匝的围出了一片安静,石板地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几片落叶洒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桐枝在头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只有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远空。园子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将谢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莲瓣落下来,并不沉下,在水上飘转。风是从门口处吹来的,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处流走,静静的无声。外面喧嚣的街道显得如此的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有风有池塘,是这处园子得名的原因。这里曾是国主纳凉的别苑,后来赐给了武殿都指挥息衍,只不过息衍行踪不定,素来也很少住在这里,日来常常有人奉着重礼在门口求见,多半都被将军的侄儿息辕挡驾。 一尾鱼儿带着水花跃起,银鳞一闪,“扑通”落回了池塘里。倚着栏杆看水的将军宽衣散袍,往里面扔着鱼食。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眉的少年捧着匣子进来:“这是鸿胪卿莫卢大人派人送来的书札,说是刚到了解密的时限。” “哦?”息衍接过匣子,疾步走到灯下,翻阅起匣中的信笺。 息辕看他看得认真,就静静的候在一边。那些信多半是考究的桦皮纸,也有青绵质地的印花便笺,每一封都在末尾缀有一个花押,笔迹险峻轻灵。息辕知道那是国主百里景洪的亲笔,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众的是一笔书法,变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笔意。宫里的来往信笺百里景洪阅毕都会在末尾缀有个人的“景”字押,然后火漆封缄,就归档在鸿胪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鸿胪卿本人也不得开启。这些信札还是前几日刚刚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息衍也不抬头,极快的翻阅。 “叔叔看解密的书札,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今天莫卢大人也说了,国主来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个人频繁的取阅,只怕有小人去国主那边进谗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辕的脑袋,“这是莫卢通过你的口来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轻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时候少,国主宠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势……” “你今年十五岁了吧?”息衍忽然打断了他。 说到一半的息辕被生生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真像你父亲,”息衍低低叹息一声,“你十五岁,就有他二十五岁的罗嗦。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照顾你,还是你在照顾我……” 息辕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我那时候真烦他这种罗嗦……可是听到你那么罗嗦,又觉得那么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张卷曲的纸条凑近灯火。 “贞懿……”他低声说。 息辕看见叔叔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峻,凑上去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之后三指宽的字条,是那种轻薄的桑白纸,皱卷成一个长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辕熟悉这种桑白纸卷子,斥候用鸽子传递消息时,就会把这种纸卷塞在一根小竹枝里面,挂在鸽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还有几个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笔迹。奇怪的是信的内容却短到只有两个字——“事毕”,末尾一方小印,看起来扭曲飞腾,字迹不可辨认。 息辕看不明白,只好看着叔叔,期望获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纸卷原样封好:“是百里长青的自用印。” “百里长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这两个字有出处,百里家先祖曾说,‘义是行商蠹,仁是领军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长青世代公爵,却有‘铁威侯’的别号,因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厉风行,以先祖的‘三蠹’为警戒,从不滥用仁义,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飞鸽给国主传信,又只有两个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我有一点明白了,可还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札归到匣子中,递给了侄儿,“息辕,把这些送回去,从今天开始,请莫卢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札来了。” “是!” “借阅这些信札的记录绝对不要留,否则对于我们叔侄乃至于莫卢,都可能是杀身之祸。” 叔叔的话让息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离去。 “那些风虎斥候,还没有找到么?”息衍唤住侄儿。 “还没有,不过满城撒了六十人出去搜寻,除非是离开了,否则很快就该有消息回来。” 息衍沉沉的点头:“不要轻视这件事,最近我最担心的就是诸侯间的关系。淳国三月上新败于嬴无翳,本来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风虎的斥候潜入南淮。风雨降至,黑云摧崩啊。” “是!叔叔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对了,那个演武获胜的姬野,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察访到他的住处?” “有。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经把他的户籍收为军籍,但是他的军衔和职位,还需叔叔自己才能办。” “嗯,”息衍点了点头,“留他作我身边的武殿青缨卫,你持我的印信去办,不过派他去东宫禁军,让他在东宫充当步卒一年。” “去东宫?”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 息辕犹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们私下里都说,‘东宫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赛太岁’。” “哟?”息衍笑,“还有这么顺溜的词句,说说看,怎么解释?” “这是暗贬,是说镇守东宫的八百名禁军霸道,连妖魔都比不上他们,所以不敢靠近。太子东宫因为贴近祖陵,所以编制中是禁军精锐八百人戍卫,不算三军的部署,拓拔将军管不着,叔叔你的军令传不到那边去。上千人伺候一个储君,平时闲得无聊,就是在周围的酒肆歌馆里喝酒打架,可因为镇守祖陵,晋升反而是最快的。南淮城里,凡是世家子弟想从军,都是想去东宫。快活几年混一个资历,托托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参将。” “这套人情关节,你倒是越来越精通了,”息衍还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东宫里面,没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进去第一天就是三书二礼。” “三书二礼?” “三书是一封信给东宫禁军的统领,要托有权势的人写,一封给自己顶头的上司,还有一封是给东宫的大管事。里面都要夹混金票,给多给少,看看各家的财力。二礼是对一般的军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认,就要从两件事情中选一件,要么是花大钱请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楼里面请粉头喝花酒,一种是半夜里赤身裸体从东宫这边跑到那边,丢脸丢到底,否则受气挨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么姬野既没有钱请大家喝花酒,更不会脱光了夜奔,看来挨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说你去年也在东宫禁军,你是怎么混过来的?” “我是叔叔的侄儿……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挥息大人的嫡亲侄儿,不但要免了你的三书二礼,没准还把你奉为上宾,摆下筵席款待,你要是乐意,帮你倒酒脱靴子反过来请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愿,对不对?” 息辕的脸微微发红:“跟叔叔说的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我都推了。” “息辕,你将来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你如果没能做成大事,还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息衍摇了摇头,“而姬野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 “他是野兽啊,生在林子里,不比你生来就是武殿都指挥使的侄儿。他的一点一滴,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你说的东宫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闻,如果姬野在这一年中能排众而出,他才有资格当我的学生!真想看看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过三书二礼的一关。对了,现在东宫那边的统领是谁?” “前几日国主刚刚下令,升幽隐为游击将军。现在是东宫里军衔最高的人。” “幽隐……”息衍沉默了一下,“那个孩子身上,味道不对。”二 同一时候,城郊的阳泉酒肆,月晦。 油灯昏暗,把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烟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对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层油腻,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唯一一盏桐油的小灯被罩在竹笼子里,悬在半空。 板壁外传来了风声,风在树梢间间掠过,带着隐隐的啸声。风从门缝里泻进丝丝缕缕,灯光忽明忽灭,飘忽不安。 这是南淮城边的小铺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场,外面是一眼望不尽的松杉林。伐木的劳力每天回城都从小道边过,于是有了这样一个简陋的小铺子。夜深,铺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发寒。 “金银不是问题,我们只要那柄剑的下落。” 长桌一侧,领头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侧,盒盖弹开,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纯金铤子,铤子上打了桉叶的烙印。那是宛州商会江氏铸造的金铤,有人说比帝都的铸钱都管用。皇家的金库里藏的也不是大胤金铢,而是这些足色的金铤。 黄金的反光似乎晃着了对面人的眼,她轻轻的笑着侧过脸去,以手遮眉,指上一点翡翠在灯下透着华丽的深碧色。 在这种小铺子里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件令人惊异的事情。油灯的微光被竹笼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令人想起那些绝艳而斑驳的古画。女人一身浅紫色的裙衣,精致华贵,裸露的双肩和胳膊上,肤色莹白得令人目眩,四五个蓝晶的镯子套在一起,叮叮当当的作响。 “这么高的价格,买一柄剑的下落?你们真的不后悔?”她捂着嘴吃吃的笑,丰盈的唇上残留着没有卸去的妆彩,嫣红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艳。 “这个你不用多问,”对面领头的人皱了皱眉,声音里透着冷厉,“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外面就有一辆马车,我们今夜就送你离开南淮,带着这盒黄金。从今以后,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没有关系。” 桌子的一侧是孤身的女人,另一侧却是整整齐齐的戎装武士。他们烫了金边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间带了长刀,一色的暗红色大氅,高高的立领半遮住他们的脸。那些脸一样的瘦削,皮肤深褐。温暖的灯火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就骤然变得冷厉起来。都是些二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们的目光不断的巡视着周围,像是些窥探猎物的蛇。 这也是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小铺子里的人。 “各位大人别急,我说我知道的,”女人恋恋的在金铤上抚摩了一阵,“你们看看值不值这个价。但是……我说了你们可也得说,我还不清楚你们的来历呢。把这个消息卖出去,就算我离开南淮,也未必真的能从国主眼皮下跑掉。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缉令,就算我逃到天边,谁能保证不被抓回来?这盒子黄金,怕不是给我陪葬的吧?” “你说出来,我们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我们也不希望百里国主把你从千里外再抓回来。我能相信你不出卖我们么?”首领冷笑。 “呵呵呵呵,”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何必那么麻烦?我倒是听过灭口一说呢!”女人忽的又不笑了, 首领脸上的笑容忽的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窥探的蛇变成了凶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双瞳。 “贞懿八年的冬天,幽长吉从澜州南下,取道墨离郡,从飞云浦穿过殇阳关的封锁,来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杀他,而幽长吉孤身一人。因为幽长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个天驱武士首领,天驱们称他为大宗主。” 女人完全不在意对面森冷的目光,玩弄着自己的长鬓,悠然的说了起来,像是讲一个坊间说唱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所有武士都摒住了呼吸,首领漆黑的眉锋也跳了跳。 “幽长吉所持的行牒是晋北国所颁发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谢沣,城门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记录,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携的物品中包括长刀一口和重剑一柄,都记录在行牒上。不过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进入南淮,而当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龙驿馆,有一场恶杀,后来收尸的时候共计三十多个死人,里面没有幽长吉。其实,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过帝都的公卿们不提,下唐的国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压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记录留下。” “没有记录?”首领插了进来。 “行署没有出城的记录。无论是幽长吉或者谢沣,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你要问的那柄剑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就这么没了。这也没什么稀罕,这里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个,谁都不会注意。” 女人咯咯轻笑起来,发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钗子轻轻的点头,像一朵花在枝头上轻颤。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这边的人,仿佛周围是她独自的舞台,她是个自喜自悲的优伶。首领的心里忽然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个女人在笑,他却觉出一股隐约的悲意。 “还有呢?你说你知道剑的下落!”他压下心里的一点不安,加重了语气。 “剑?幽长吉配的那柄重剑?”女人还是吃吃的笑着,掩着口,“我也去过紫寰宫的武库,可是里面的剑少说也有千柄,都是名剑,你们要的剑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个女官,不会用剑,你们也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一柄青铜色的重剑,剑很长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剑面上有云片一样的花纹。绝对没有另外一柄剑和它相似,你只要见过,就不可能认错。” “哦,是那柄剑啊。你要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不错,我见过。” “真的?在哪里?”首领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难忍的喜色。 女人轻轻捻着自己的裙带,长长的睫毛一瞬,斜瞥着首领:“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们可还没有说你们的来历呢。” “这个你根本不用知道!” “哼!你们也把我们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简单了,”女人不屑的笑笑,“别想就这么隐藏自己的身份!你们刻意穿了皮甲,却没有带你们得意的具装钢铠,还改用不称手的直刃刀,把马也换成了辨不出来历的夜北挽马。可是风虎骑兵的诸位大人,你们忘记了一件事……” 短暂的寂静之后,屋里忽然被金属低鸣的声音充斥了。静坐的武士们同时一推桌面,退出去两尺,齐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夺人眼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来,轻轻的拍着手大笑,看也不看他们。 装着油灯的竹笼子在她头顶悠悠的转着,屋子里眀暗变化起来,光怪陆离。武士们的刀已经在手,却斩不出去。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可是在宛州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这个有些疯癫却又娇丽如花的女人,每个人都觉得仿佛是在一场梦中,空气中有些诡异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显得缥缈虚幻。 女人收住了笑声:“如果不知道诸位是风虎骑兵的都尉,我也不敢来卖这个消息。天驱最后一个首领的消息,该值多少黄金?诸位大人该是比我更明白,这盒子黄金我一个女人都能提着走,想用来交换天驱的秘密,是不是开价太低了?” “那你想要多少?”首领低声问。 “我想要一个庇护。诸位大人找到那柄剑之后,带回淳国,少不得封赏,这些我也都不稀罕。我只希望诸位大人那时候再把这盒子黄金给我,带我回淳国去,好好安排我后半生。没有眀昌县侯这棵大树遮阴,东陆之大,又有几个人敢得罪下唐国主百里景洪?” 武士们彼此对了对眼神。 “你想要什么样的庇护?”首领重新坐回桌边。 “不错,幽长吉确实是死在南淮城。天驱首领的佩剑,下唐也是作为宝物收藏,我想拿固然拿不出来,淳国想要可也不容易。我既然敢来,就和各位大人站在同一条船上,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大家互相隐瞒只能害死自己。不如把知道的事情都摊开在桌上,彼此就算伙伴。我带各位大人去取那柄剑,一起回淳国,我要眀昌县侯上表帝都,封我一个诰命。” “你是要……”首领迟疑的看着女人,“加入我们?” 女人又掩着嘴笑了:“我一个女人,不怕你们这群虎狼,难道你们倒怕我么?我只是希望安全的离开下唐,从今以后再不用回到这里。” 她转着手里的白瓷酒杯:“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那股轻轻的淡淡的悲意又涌动起来,她的笑容渐渐失色,变得像壁画那样静默。 屋子里长久的沉寂着,灯火被微风压了下去,女人明丽的肌肤也变得晦暗起来,她侧过头去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浓墨。 “好,不过是个诰命,我在眀昌县侯的面前还算说得上话,”首领终于点头,“我也知道取剑不容易,有你作同伴,或许是件好事。我们淳国风虎,从不和陌生的人联手,今天我破例一次!但是你听了我的话,再想轻易离开我们就难了。你可要想清楚!” “清楚,这是要么富贵,要么横死的买卖,我不想好,怎么会来?” “你想知道什么?” “只有一件。幽长吉死了足有十四年,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下落。而淳国远在北方,眀昌县侯怎么会知道这段往事?” 首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问得很好!你既然知道那些劫杀幽长吉的帝都廷尉,你知不知道他们的下场?” “下场?” “我告诉你,之所以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起过苍云古齿剑,是因为所有活着回到帝都的廷尉全部都被投进死狱,半年后,廷尉府把骨灰送到各家。我的父亲是那时的廷尉之一,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下狱,而是被处死在我家的门口。” “为什么偏是他不同?” “因为他违背了廷尉府的密令,回到帝都之后没有立刻去廷尉府报到,而是回了一次家。” “为什么?” “皇帝和诸侯剿杀天驱武士,长达几十年,可是把廷尉府的精锐出动数百名去劫杀一个人的事情,还从未有过。那一次是因为帝都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幽长吉联络了诸侯各国的将军和世家大族不下百人,预备联兵弑君。所以他的行动路线从中州去澜州又转向宛州,一路上不断的联系着诸国的势力。谁也没有想过天驱这样的小股叛逆竟然能够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可是上百个手握重权的将军和世家大族的家主,又不能一并斩杀,否则大局势必混乱。所以帝都的目标,只在于劫杀幽长吉一个人,可惜直到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廷尉们都没有得到那份依附于幽长吉的叛贼名单。我的父亲冒险回来,只是要留下一个口信。” “口信?” “他像是个逃犯那样冲回家里,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说,打开青铜之门的关键是那柄剑。这句话只有我听到了,他把我抱在胸口凑在我耳边说的,然后门外一支箭射进来从背后洞穿了他,也射伤了我。廷尉府的人冲进来,把他的尸体拖走了。” 首领沉默起来,也摆弄着面前的白瓷小酒杯。 “一个廷尉,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首领从腰带中抠出了一个东西,沿着桌面滑给了女人。 那是一枚拉弓用的扳指,宽大而沉重。女人迟疑了一刻,拈起来端详着。指套在灯下泛着青灰色的淡淡铁光,里圈环着古老晦涩的铭文,外面则是一头展开双翼的飞鹰。 “因为他是一个天驱,”首领的笑声变得冷涩,“一个藏在廷尉府的天驱。这个愚蠢的人,居然一直想为天驱做些事情,可是他没有什么本事,没法像幽长吉那样当一个英雄,他就只有牺牲他自己去留下这个天驱的秘密。” 女人玩弄着指套,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持有这个指套的人,都该是天驱的武士。你到底是眀昌县侯的属下,还是带着天驱的使命?” “天驱?”首领摇头,“我只知道那是我愚蠢的父亲。他为了那个团体的使命,让我和我的母亲一生颠沛流离,让我的母亲从一个尊贵的夫人沦落到为人洗衣做饭为生,让我在别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个破烂的指套值几个钱?就让他发疯发成那样?不过我一直都留着它,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对我有用。我这次来,就是奉了眀昌县侯的亲笔密令,只要带回苍云古齿剑,我可以封一个子爵,你要的一个诰命身份还不简单?” 他唇边拉出一丝笑容,斜斜的瞥着女人,伸手压在她柔软的手上,揉着她指节上圆润的小窝:“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你嫁给我,自然就有诰命的身份。你带我们取到剑,我保你一生。” 女人并不避开,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捂着嘴笑,却遮不住莹白如玉的牙齿:“我?我都老了,将军正当盛年,还要娶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么?” 首领忽的沉默。他再次去仔细的打量这个女人,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年纪,看容貌,她像是十八九岁绝色的少女,可是看眼睛,却又太多的东西藏在里面,看进去就仿佛陷入了潭水。 他克制着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我们的来意我已经说透了。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去取剑的办法了吧?不过,如果你只是虚言诓骗我们……” “虚言?”女人笑,“整个南淮城,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柄剑的所在了。” 她忽然甩脱了首领的手,摊开掌心,掌心里赫然是两枚指套:“将军给我看了你的指套,将军再看看我这枚,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首领迟疑着拈起两枚指套。就着灯火细细的打量。看起来它们全无差别,像是同一炉铁水铸造出来的,表面都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像是多年之前的古物。他翻来覆去的看,目光忽然落在指套内圈的铭文上。 他的心跳得仿佛锤子在里面重重的轰击。 他是天驱的后裔,知道这些指套的内圈都是古老的金文“铁甲依然在”五个字。可是女子递来的这枚却完全不同,那是一行十六个字: “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无始无终。” 他念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攥着那枚指套忍不住大喊起来:“星……星野之鹰的指套!这是……这是大宗主的指套!” “不错,这是幽长吉的那枚指套,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既然我可以取到这枚指套,我也能够带你们拿到那柄剑,”女人神色不变,悠然的玩弄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不过在我带你们去之前,我还要你们跟我猜一个谜。” “谜?” 女人掩着嘴,吃吃笑着:“是啊,诸位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出你们来自淳国,是名声赫赫的风虎铁骑?” 武士们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遗漏了这一节,他们都是风虎骑军中最出色的斥候,却如此轻易的被看出了身份,不能说不是一种耻辱。 女人没有理会他们的神色,而是默默的起身,缓步踱向了门边。她的背影匀停修长,裙裾拖曳在肮脏的地上,却自有一股宫妆的华艳,轻纱笼着她清秀的肩胛骨和修长的脖子,远远看着让人心里不由得一动。 她忽的转头一笑:“因为昨夜有个人对我说他想和我一起远走高飞,然后跟我说了许多的事情。” 武士们疑惑的看着首领。 “你们不记得他么?他下巴上有一颗小痣,左手断了一个小指。” 武士们惊悚的全部站了起来。那是他们的一个伙伴,今天早晨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伙伴,十一个人的小队只剩下了十个人。 女人的笑容仿佛一朵诡秘的花缓缓的绽放开来:“他真是跟你们这些没心的男人不同啊,直到死前,他还对我说我身上有股紫琳秋的香味……” 彻骨的寒意忽然笼罩了小屋里的人。 长刀出鞘的响声有如弹一根高弦,反应最敏捷的武士侧身拔刀,蹬地扑上。他的动作像是在奔驰的快马上挥刀下劈,这是风虎骑军中特有的武术,极快又极精确。女人在他的刀下根本无暇闪避,她华贵贴身的裙衣限制了行动。女人也没有想闪避,而是盈盈的轻笑了一声。难以置信的事情在她低笑的瞬间发生,武士的头颅忽然落了下去,凄厉的鲜红色从腔子里直冲到了屋顶,那具无头的身躯还挥舞着战刀从女人身边掠过,直到撞上了对面的墙壁,才无力的倒在地上。 女人没有动手,那一刻她的双手依旧怀抱着肩披的纱缕,也没有人看见刀光,像是在黑暗里有看不见的魔神武器一挥,就斩下了那名风虎的头。 “都别动!”首领大吼着。 他要想煞住脚步,可是已经来不及。他感觉到肩胛上传来了疼痛,却不剧烈,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随后那一点疼痛才千百倍的放大起来,他肩上迸出了大朵的血花,血痕贯穿了整个肩膀。有什么东西切进他的身体里去了,可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由得跪下,更大的痛楚从双膝处传来。他哀嚎着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从双膝处齐唰唰的断了,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他的同伴们也一样陷入了看不见的罗网中,所有扑前的人都被什么东西伤了,女人身边有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首领挣扎着抬起头,看见女人又笑了,这一次,她的笑意中带着酷寒。 油灯忽的灭了。 黑暗里充斥着细微的破风声,极细又极其的锐利,有些像蜂鸣却带着异样的凄厉。每次都有一个哀嚎随之响起,首领感觉到浓腥的血泼溅在他的脸上。这些追随他一起征战了多年的同伴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挣扎,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很后悔,他这时才想起这个女人身上分明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可是那柄剑让他的心思乱了。太多年了他一直在渴望握住这柄剑的一天,这种愿望已经变成了贪婪。 终于又安静下去,一点火光颤了一下,亮了起来。 首领忍着失血的眩晕抬起头,看见远远的门边站着那个女人,她持着火绒。她不再笑了,却也看不出得手的喜悦。她漠然的像是一张美丽的画皮。 只有那么一点火,首领反而看清了,小屋里布满了银色的线,密密麻麻的如同一张网,把他们和女人完全的隔开了。那些线细微得难以觉察,却又韧得难以想像,像是交错的一道道银色的光,最后穿过分布在周围的金属环,收束在女人指间那个翡翠的戒指上。 “是……是天罗的刀丝!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吼。 “是啊,是蜘蛛的丝,你们这些武士总是想靠着蛮力取胜,可是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力气,一寸的刀刃就足够了。” “天罗的刺客?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天罗也……” 女人摇头:“我是天罗的刺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为天罗杀人,我要杀你们,只是因为你们觊觎我丈夫的东西。” “你丈夫……你丈夫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