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我决定对这个姑娘尽量说实话。 戴海燕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至少你没试图用一些拙劣的谎言来侮辱我。”我还没来得及得意,她下巴微微抬起,“不过人家一天三次玫瑰花。你们又打算送什么?” 我双手在桌上一摊:“我可不会拿感情开玩笑,再说戴老师你也不是那种轻易会被人迷惑的女人吧?” 戴海燕哈哈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姑且当你是恭维吧,虽然太过生硬。”她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站起身来,“时间快到了,我要去上课。你们想知道的话,这样吧,你们晚饭后到我宿舍来。” 她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我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连忙追问了一句:“这么说戴老师您答应了?” “因为你是许愿嘛。破获佛头案的古董新秀、一手挑起《清明上河图》争论的大名人、揭穿古董黑幕的求真者。”这些都是报纸上给我封的头衔。 “也没报纸上说的那么夸张啦。”我抓抓头,谦逊道。 戴海燕笑盈盈地合上手里的书,又露出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笑容:“别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或崇敬。我之所以答应跟你谈话,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当面告诉你,你有多么愚蠢。” 把目瞪口呆的我抛在原地,戴海燕起身离开文图。药不然凑过来问进展如何,我说咱们晚上去她宿舍详谈。药不然一伸大拇指:“哥们儿你果然深藏不露,已经有我在大学时的八成风采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才好。这个女人,不简单,绝对不简单。 到了晚上六点半下课,钟爱华又来了一次,重复了送花、扔花的程序一次,然后灰溜溜地离开。围观的人群散开以后,我和药不然这才悄悄走进博士楼三层,来到戴海燕的房间前。 我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说进来。我和药不然一进房间,先吓了一跳。 这个宿舍,几乎就像是一个翻版的实验室。桌子上和床边堆着一摞摞的外文资料,临墙的矮柜上摆放着几具实验仪器,玻璃烧杯里搁着牙刷和牙膏。墙上还贴着一张人体解剖图,上头的肌肉和神经清晰可见。现在告诉我说她的衣柜里藏着一具骷髅我都信。屋子里东西很多,但摆放极有条理。除了没有什么生活味道以外,可以说是完美无缺。 戴海燕正坐在一把会旋转的沙发椅上,用柳叶刀削着苹果,苹果皮一圈圈垂下去,厚薄一样,一直不断。 “坐吧。”她头也不抬。 可屋子里没有别的椅子,我和药不然只好一人找了一堆书垫在屁股下。她把苹果慢慢削完,然后切成三片,递给我们每人一片,还挥了挥柳叶刀:“已经消过毒了。”我和药不然接过苹果,发现切得特别均匀,跟拿尺子量过似的。 戴海燕把自己那份扔进嘴里吃完,这才扶了扶眼镜,开口说道:“我这里的地址,也是戴鹤轩告诉你的吧?” 她用“也”字,自然是指钟爱华也是从戴鹤轩那里得到的消息。我觉得没什么事能瞒过她,便实话实说:“我与戴鹤轩赌斗,我赢了。” “赢一个江湖骗子,也没什么光彩。”戴海燕的镜片掠过一丝厌恶,“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他吗?” “他骗人。” “不,骗人只是恶,算不得大罪。但他宣扬的那一套东西,只能用蠢来形容。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不是恶人,而是蠢人。我至今也无法理解,那些违背物理常识、违背人体规律的谎话,为什么那么多人相信,那么多人膜拜,甚至还有记者帮忙宣传,还有官员帮着推波助澜。居然真的有人相信存在特异功能和气功,真是一种悲哀。” 我估计她肯定得先好好痛骂一顿戴鹤轩,于是也没吭声,只是点头附和。 戴海燕看向我的眼神陡然变得严厉起来:“而许愿先生,你和戴鹤轩也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为什么您会这么说呢?”我惊讶地反问道。 戴海燕说道:“你讲了一个愚蠢的故事,却惹得全国大众沸沸扬扬,把你捧上名不副实的高位。那你和戴鹤轩有什么分别?” “我不明白。” “你放心吧。我今天之所以把你叫来这里,就是想当面驳斥你那漏洞百出的所谓质疑,让你知道自己蠢在何处。” 戴海燕把苹果核搁在一个搪瓷盘里,用柳叶刀一指。我注意到,在她身前的那一摞书,风格和其他技术资料完全不同,放在最上头的一本是中华书局印的《明史》,底下十来本的书名也都是文史类的,书脊上贴着标签,估计都是复旦图书馆的馆藏书。 而在这摞书旁边,是几张报纸,其中最醒目的就是《首都晚报》,而且是刊登了我那篇《揭秘》的那一期,其他还有几份南方和港澳报纸,都是转载这篇文章的。 戴海燕拿起《首都晚报》抖了抖道:“我要说的,就是你这篇荒唐的东西。我这个人有洁癖,不能容忍那些蠢或错误的东西。《清明上河图》恰好和我戴家还有点渊源,所以当我看到这些谬论时,只觉得如鲠在喉。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自然要一吐为快!” 这姑娘挺有意思,看到别人说错了话,非要扯住说清楚不可。看来,她之所以选择我而不是钟爱华,不过是因为我是揭秘《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值得骂的地方更多罢了——诚如戴鹤轩所说,她性子确实有点怪。但其实这也不算怪,她只是特别较真,对真相有执着的追求,这与我五脉“去伪存真”的精神并无本质区别,理应钦佩才对。 而且我不怕她指出我的错误。恰好相反,如果她说出我的问题,证明她确实从戴熙那里得到过什么消息,这是一件好事。 “愿闻其详。”我简单地回答。 戴海燕把报纸打开:“你在这里讲一个传奇故事。陆完收藏《清明上河图》,后来王姓外甥偷偷誊了一幅赝品,被王忬拿去献给严氏父子。结果严世藩的裱糊匠汤臣发现其伪,导致王忬被杀。后陆府家道中落,真本也落入严府。王忬之子王世贞撰写《金瓶梅》毒杀严世藩,在葬礼上窃走严世藩一条胳膊和一本《清明上河图》,随后严嵩倒台,另外一本《清明上河图》被抄入内府。没错吧?” “没错。” “你从来没查证过?” “怎么会,我还是做过点资料查证的。”我为自己辩护。 “你查的资料,是不是《寒花庵随笔》《销夏闲记》和清人的《缺名笔记》?” 戴海燕从那一摞文史书籍里选出三册书,扔在我的面前。我看了眼书名,暗暗称奇。这些书都是影印本,虽不算罕见,但也算是专业古籍,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的。她一个学生物的,居然比一般的历史系学生都熟稔,却是难得。 “是,这是记录这段掌故的原始出处。” 戴海燕忍不住拍了拍桌子:“对材料不加辨析,不做比较,照单全收,愚蠢,愚蠢,愚蠢!”双目圆睁,似乎对我感到十分气愤。这说得我有些不悦,便软中带硬地回了一句:“您不妨说说,哪里有问题?” 戴海燕道:“好!我就一条条说给你听!先说第一点吧。你的故事里头,陆夫人的王姓外甥在陆府观画,不带纸笔,只凭记忆,前后数月,终于誊出一幅赝品,这是你的原话吧?”我点点头。戴海燕道:“这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你以为古人誊画,真是靠记忆吗?”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当然不是!”戴海燕眼睛一瞪,“抄画和抄书是两码事。抄书是记录符号,只要内容对了,笔迹形式并不重要;但抄画却完全不一样,运笔形式就是内容本身,这是一种技巧性的工作,哪怕对照着画,都很难做到一模一样,别说硬背了。像《清明上河图》这种细节无比庞杂的画,更不可能靠死记硬背去复制。” “也许人家是天才。” “也许,但我相信另外一种解释,你是个笨蛋。”戴海燕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你小时玩过蜡烛吧?蜡烛的烛油滴到纸上,会让纸张变得透明。古人誊画,也是同样原理,他们会先是在宣纸上涂黄蜡,用灌满热水的铁斗压在其上,反复碾压,让蜡彻底融入纸面,让纸变得透明。然后临摹的人会把透明纸铺在原画之上,用细笔在透明纸上描出线条,再拿开对着原画临摹——看到没有?临摹一幅画都如此费劲,你故事里那个王姓外甥想靠记忆就复制,根本就是个神话。你的整个理论,从一开始就站不住脚!” 我听到这里,额头上微微开始出汗。戴海燕的脾气很急,但她说的话条理却很清楚,我无法反驳。 戴海燕见我不说话了,没见同情,反而眼神更为凌厉。她从书堆里又翻出一本王世贞自己的《弇州山人四部稿》:“你还说,王世贞毒杀严世藩,是因为自己父亲王忬被严嵩所杀。你自己好好看看王世贞自己是怎么说的吧。” 我翻开一看,里面夹着一个书签,那一页用铅笔划出来一段话。这是隆庆元年,王世贞向同榜进士、内阁大学士李春芳进言其父被杀原因时说的。王世贞说了三点理由:一是因为杨继盛;二是因为沈练;三是因为徐阶。前两者都是被严嵩迫害而死的忠臣,后一位是推翻了严嵩的名相。 “请问,王世贞列举的这三个父亲被严嵩所杀的理由里,到底哪条和《清明上河图》有关系?”戴海燕问。 “呃……也许是他自己不愿意说。”我仍旧试图辩解。 戴海燕大笑:“好,你还不死心?”她又扔出几本《明史》,仍旧是里面夹着书签,用铅笔划了线。我一一翻开看,一看是严氏父子的传记,越看我额头的汗越多。 戴海燕犹嫌不过瘾,她继续问道:“王忬之死,在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初一,王世贞扶棺返回老家江苏太仓,是在十一月二十七日,从此一直隐居,到隆庆二年才出来仕官。而严嵩在嘉靖四十一年倒台,严世藩被发配到雷州,中途逃回江西老家分宜,直到四十四年被杀。我请问你,在江苏的王世贞,哪来的机会在北京朝堂与在江西的严世藩相见?” 我哑口无言。 “至于什么白衣书生在葬礼上窃走一条胳膊和《清明上河图》的桥段,我都懒得说了。人的臂骨是很结实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王世贞居然能迅速锯断尸体从容离去,你当他是什么东西?非洲鬣狗吗?” 戴海燕见我无言以对,居高临下地发起了最后的进攻:“最后一点,你说王世贞用《金瓶梅》毒死严世藩,可你也看到了,明史里清清楚楚地写道,严世藩是在嘉靖四十四年被公开处斩的,哪里来的毒杀?又谈何在葬礼上被王世贞偷走一条胳膊?” 这一条条反驳砸下来,一砸一个坑,只砸得我眼冒金星,张口结舌,毫无反抗余地。 “你这个故事处处都是漏洞,若是把这当成一段故事,写个小说,也就算了。偏偏你还煞有其事地当成史实去质疑别人,还惹得全国议论,这就太不像话了。我一个学生物的,随便翻几本大路史料,就看出了其中破绽。你们这些所谓专业人士,到底脑子里进了多少水?” 药不然把手搭在我肩上,表示极大的同情——他也不敢说话,生怕招惹到戴海燕。 这些细节,其实只要细查一下,都可以水落石出。可我太过信任素姐,居然没多方查证,草草翻了几本书就写了上去。想不到,这故事居然如此经不起推敲。当时的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而且这些问题还是被一个学生物的姑娘指出来的,我真是有点无地自容。 我垂着头,大脑在飞速消化着这一个意外变故。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整个质疑《清明上河图》的基础,是王世贞为父报仇,从严府窃走真本,不知所踪;赝本抄入内府,流传至今成为故宫本。如果这个故事不成立,岂不就证明故宫的《清明上河图》是真的么? 可很快又有一个问题涌入脑海:戴海燕指出的这些破绽,我也许看不出来,但五脉里什么能人没有,刘一鸣什么学问,他怎么会看不出?我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图》的文章,让五脉几乎陷入灭顶之灾,可为什么却没见刘一鸣或其他什么人站出来批驳呢?明明只要像戴海燕一样拿出几本书,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啊? 难道说,故宫里藏的根本就是一件赝品,没法公开站出来说? 戴海燕这时候说了一句话,又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你的故事不成立,不代表这件事是假的。” “什么?”我糊涂了。 “虽然王世贞没干过报仇的事,但是他确实和《清明上河图》赝品纠缠不清。”她翻开《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中的一页,我伸头一看,发现王世贞专门写了一段关于《清明上河图》的话:“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有真赝本,余均获寓目。真本人物舟车桥道宫室皆细如发,而绝老劲有力,初落墨相家,寻籍入天府为穆庙所爱,饰以丹青。” “墨相”即严嵩,“穆庙”即嘉靖皇帝。这一段话的意思很明白,《清明上河图》确实有真本和赝本之分,王世贞都见过。其中真本先被严嵩所得,然后抄没入天府,落到了嘉靖皇帝手里。 我恍然大悟。看来王世贞为父报仇这个故事虽然是假的,但里面却包含了一部分真实。《清明上河图》确实是先被严嵩所得,然后又到了嘉靖皇帝手里。 我急忙又往下读去:“赝本乃吴人黄彪造,或云得则端旧本加删润,然与真本殊不相类,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间力耳,今在家弟所。此卷以为择端旧本,似未见择端本者。其所云于禁烟光景亦不似,第笔势遒逸惊人,虽小丽率,要非近代人所能办,盖与择端同时画院袛候,各图汴河之胜,而有甲乙者也。” 我缓慢地读着,心中惊骇却越来越大。在故事里,王世贞窃走严府里的真本,嘉靖皇帝拿走了赝本;而在这段自叙里,却恰好相反,严嵩家查抄的是真本,而赝本则是在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手中,连造假者的姓名都点出来了,叫黄彪。 无论是故事还是自叙,对我们后世的调查者来说,结论都是一样:真本和赝本,一本在宫中,一本在民间,至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就不知道了——结果,整个调查又回到了原点。 戴海燕道:“王世贞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看见过的这个赝本,是吴人黄彪所造。但黄彪也不是凭空造出来,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一张和张择端同一时代同一画院同一景物主题的作品,以此为底炮制出一个几可乱真的赝本。” 她说到这里,“咔哒”一声,我脑子里的一根线接上了。 难怪故宫本和百瑞莲本的碳-14年代检测结果如此接近,因为无论真本还是赝本,最早的源头,都是宋代,是同一时期同一座画院的产物,恐怕连墨质、绢质乃至笔质都所差无几。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晚在301医院,刘一鸣说我的质疑文章破绽百出,原来戴海燕发现的这些漏洞,那位老爷子早就看穿了。我当时心里不太高兴,觉得既然漏洞百出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澄清,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刘一鸣要对这个处处破绽的质疑保持沉默了。 戳穿这个故事很容易,可故事里揭示出的真实历史,只会对百瑞莲更加有利。百瑞莲恐怕也是算准了刘一鸣的反应,才会故意安排素姐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笃定五脉不会站出来反驳。 转了一大圈,除了证明我是个大笨蛋以外,没有任何新东西。故宫本和百瑞莲本到底谁真谁假,非但没得澄清,反而变得更加模糊。 我沮丧地摇摇头,突然在想,素姐难道会不知道这些?就算她对历史不熟悉,但誊画这种基本常识,她应该知道才对,又怎么会讲出“王氏外甥背画”这种违背常理的段子呢?她会不会是通过这个,想向黄克武传达什么消息? “许愿,你觉不觉得自己错了?”戴海燕逼问道。 我看她面色微微泛红,眼角和唇边都带着一丝隐藏很深的笑意,大概是从批评我的举动中得到了十足的快感吧。为了讲清楚一个跟她没有利害关系的道理,不惜查阅大量资料然后把陌生人叫来宿舍长谈,我忽然觉得,这姑娘对于对错的执着,轴得有点可爱。 “是,是,我错了。”我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戴海燕满意地点点头,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收起来,重新摆成一摞,双手抱胸:“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连忙拦住:“等一下,今天的正题,咱们是不是还没说到……” 戴海燕刚才那一番批判,只是证明我犯了错,而今天的正题,却是《清明上河图》的残本。事实上,戴海燕今天向我说的话,让我越发觉得,只有找出残本,才能将这一次的真伪之争一锤定音。 “今天太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再说。”戴海燕断然下了逐客令。 她的语气很坚决,不容我们再说什么,于是我们两个只得起身告辞。从博士楼出来以后,我还没吭声,药不然先忍不住说道:“这女人,不简单啊。”看得出来,他对戴海燕有着深深的戒惧。 “这个不用你说,今天挨骂的是我,你却一句话都没说。” “你还没看出来吗?那姑娘是个施虐狂啊,就是想找个人虐一虐,她就爽啦。正赶上你这种受虐狂,天造地设,我看你赶紧求婚去算了。”药不然比划着手臂,哇哇地说道。 “不要胡说。”我懒得跟他争辩。 “我这可不是胡说。你今天让她发泄了个痛快,心情好了,明天就会痛痛快快告诉我们残本的事情了。”药不然抬头看了看三楼戴海燕的房间。 “别说得好像我是用身体交换情报似的。” “差不多,差不多。”药不然哈哈大笑。 我突然发现,我现在对药不然的说话方式,有点像我们之前没决裂时一样。我悚然一惊,连忙提醒自己,不要被他的表现所迷惑。这家伙可是老朝奉的得力干将,是我的仇人。我们虽然被迫联手,但不代表我已经原谅了他。 想到这里,我收敛心神,脸色也逐渐冷下来。药不然偏过头来还要说句玩笑话,一见我神色突变,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笑嘻嘻地闭上了嘴。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博士楼外林阴路上的路灯逐一点亮。我们在尴尬中走了不到十米,忽然一个声音在旁边的灌木丛里响起:“两位,请留步。” 药不然目光一凛,手直接抄进怀里,一步踏上前挡在我面前,冲着黑暗喝道:“谁?”我的眼角一阵跳动。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我曾经听过有人用这个声音叫过我许大哥,叫过我偶像,还鼓励过我不能放弃追寻真相的理想。 钟爱华从灌木丛的阴影里走到林阴道中,挡住我们的去路。他相貌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郑州时那一脸的稚嫩热血,在路灯照耀下反显出几分阴沉与狠戾。 “许大哥,你好——你是药不然先生吧?”钟爱华稳稳站在路中间,不动声色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他还是那副面孔,只是傻愣傻愣的热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冷漠的气质。 “对,我就是药不然。原来我这么有名气?”药不然笑道。 “气死爷爷,反出五脉,您这样的叛逆青年,想认不出来都难。”钟爱华一本正经地说道,然后扫视了我们一圈,“两位本该是仇敌,怎么现在凑到一块去了?” “这是大人的事儿,你一个小毛头就别管了,乖乖回家写暑假作业去啊!”药不然毫不客气地反击,然后搭着我肩膀,以示别想挑拨离间。对这个举动,我没吭声,也没避开。 钟爱华抬头看了一眼博士楼三层,语气有些感慨:“看来,戴老师她跟你们谈得很开心。” 药不然笑道:“还不错,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有人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那就只能在我们屁股后面吃灰了。” 我们三个互相瞪视着,一时间都不说话了。他为什么来,我们为什么来,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说废话。钟爱华在这里苦心经营了数天,还是攻不破戴海燕的堡垒。而我们后来居上,在她房间里谈了这么久才出现。钟爱华别无选择,只能主动现身。 果然,钟爱华叹了口气道:“许大哥,你这又是何必呢?五脉放弃了你们许家,老朝奉害了你们许家,你何必要为他们卖命?” “不帮他们,难道要帮你这个骗子不成?”我冷笑着反问道。 钟爱华道:“我承认我骗了你,可许大哥你仔细想想,你有什么损失吗?你之前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店主,现在却是一手挑开了中国古董市场黑幕的英雄,如果不是我们推波助澜,你现在会有这么大的名气吗?” “哼,你们只是想借炒作我来打击五脉罢了。” “这我不否认,但对许大哥你也没坏处不是?”钟爱华说到这里,伸过一只手来,“我可以代表百瑞莲给许大哥你一个承诺。只要你加入我们,将来百瑞莲会在北京、上海、广州三地开设三处古董拍卖中心,你可以任选一处担任主管。” 钟爱华真是好魄力,居然开出了这么高的价码。拍卖行的主管可是个要害职位,一年光是提成就是天文数字。 “不必了。”我断然拒绝,毫不犹豫。 钟爱华似乎早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又转向药不然:“药大哥,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对你早就有了解了。如果你肯加入我们,我们可以安排你出国,洗清自己的身份,美女豪宅随便你选,一辈子衣食无忧。” 药不然大叫道:“这也太不像话了,凭什么许愿能当主管,轮到我就仨枣俩枣打发了?想买哥们儿的命,怎么也得几座澳门赌场啊。” 对于我们的拒绝,钟爱华似乎早就料到了:“别误会,刚才只是例行公事问问。以我对你们两位的了解,这样的条件,你们是肯定不会答应。” “那你还挡着路干吗?”药不然不耐烦地说,手又向怀里探进几分。 钟爱华呵呵一笑,从容说道:“其实我只有一件小事相求,戴海燕这里,我志在必得,而许大哥和药大哥是我最大的阻碍。我希望你们……” 药不然没等他说完,蹭地跳到他面前,掏出手枪指住他的额头,恶狠狠地说:“你小子想耍什么花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药不然掏出枪,吊儿郎当的小青年一下子变成一个锋芒毕露的杀手,胸口紧张得怦怦跳。 被枪指着额头,钟爱华的表情却一点都没有变:“药大哥,你过于紧张了。我不会像你一样使用暴力的,我更喜欢用脑子。” 药不然把枪口又贴近了一些:“脑子是吧?等一下我打了洞出来,好好看看你的脑子是怎么用的。” “你相信吗?我在这里一动不动,就可以把你们两个都干掉。”钟爱华一脸平静。药不然哈哈一笑:“尽管来试试吧!” 我眉头一皱,钟爱华不是傻瓜,他如此有恃无恐,肯定安排了什么手段。我望向林阴路的另外一侧,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悚然一惊,对药不然大喊道:“你快走!” 药不然看着我,有点不理解。这时林阴道的另外一个方向,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那是皮靴踏在水泥路面上的声音,而且人数不少。 这是警察。 药不然顿时脸上一片寒霜,我也变了色。 药不然是一个在逃的通缉犯。钟爱华要对付他很简单,只要打电话报警,他将面临着警方的严厉追缉。钟爱华拦住我们说了那么一大堆废话,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警方赶到。 药不然大怒,拿枪对着钟爱华作势要扣动扳机,钟爱华被压弯了腰,脸上浮现出的得意却遮掩不住。药不然眼看警察逼近,不再有半点犹豫。他把枪收入怀中,转头就走,三步两步就消失在黑暗里。警察们随后赶到,简单地询问了一下钟爱华,然后循着他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 林阴道上只剩下我和钟爱华。钟爱华道:“怎么样?许大哥,我没撒谎吧?”我看着他:“药不然就算被抓,也是罪有应得。但你打算如何对付我?” 钟爱华笑道:“对付许大哥你就更简单了。” 话音刚落,林阴道另外一侧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很杂乱,我看到大约十来个人,有男有女,里面还有两个老外,脖子上挎着相机,手里拿着记录本,跑到我们两个人身边。 钟爱华指着我,对他们大声喊道:“各位,这边,在这呢,这位先生就是许愿。” 众人一阵惊呼,纷纷抬起相机,闪光灯噼啪亮起,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就在一愣神的工夫,无数的问题抛了过来—— “许愿先生,你最近一段时间去了哪里?是出于自愿吗?” “你对香港百瑞莲要拍卖的百瑞莲版《清明上河图》有什么看法?” “你身为揭发者,还掌握五脉更多黑幕吗?” “刘一鸣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目不暇接,想往后退。他们却不依不饶,一个个大着嗓门,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钟爱华在人群中凑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悄声道:“许大哥,感觉如何?” 我瞪着钟爱华,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这个混蛋,可真是好手段! 自从我发表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图》的文章以后,声名大噪。刘一鸣有先见之明,及时把我转移到了301医院,避开公众视线,包括前往南京,都是处于保密状态。各大媒体一直都不知道我在哪里,一度还有境外媒体认为我被绑架或者软禁。在质疑《清明上河图》的浪潮里,缺少我这个发起者的声音,始终是一个遗憾,所以媒体们都在发疯一样的找我,希望从我手里挖出一手资料。 钟爱华把我的行踪暴露给他们,这些人立刻像是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样扑了过来,只比警察晚了一步。内地的记者还好,那些港澳台以及国际通讯社的记者们,对新闻点可是如疯狗扑食一般,绝不会轻易松口。我的行踪一旦被他们盯上曝光,就别想继续调查下去了。 钟爱华确实一点没说大话,他只给警方和媒体打了两个电话,就把我和药不然全都废了。刘一鸣和老朝奉苦心布下的两枚决胜棋子,就这么被活活困住了。 钟爱华看着我,似笑非笑:“你一定在想,钟爱华这个该死的家伙,只是简单地打了两通电话,就让我进退两难。你觉得这很容易?你错了!你知道这两个决定背后,需要多少背景调查、需要多少人脉、需要多少计算?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许大哥,现在你知道自己选择对抗的,是一个多么强大的组织了吧?你现在选择投降,还来得及,我的建议仍旧有……”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哗啦”一声,一阵大雨从天而降,浇在了我们所有人头上。记者们猝不及防,纷纷尖叫起来。钟爱华本来精心抹弄的分头,被这片怪水浇得形象全无,一时间大为狼狈。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也被浇了个精湿。我摸了摸头发,发现这不是雨水,黏糊糊的,还有种难闻的气味,沾在头发上很难弄掉。 众人纷纷抬头,看到夜色晴朗,星月清晰,一丝乌云都没有,都大惑不解。这时一个女生从博士楼的三层探出头来,不紧不慢地对下面说:“请你们不要在楼下大声喧哗。这次只是营养液,下次就泼浓硫酸了。” 我一抬头,看到戴海燕正俯瞰着我们,镜片后的眼睛略带怒意,怀里还抱着一个脸盆。钟爱华也发现泼水的是戴海燕,他眯起眼睛,用手把额前的水抹了抹,大声道:“海燕,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戴海燕没搭理他,钟爱华伸开双臂,对那些记者道:“大家别在这里挤了,别扰乱学生和老师们休息,咱们出去慢慢聊,许愿老师已经现身,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嘛。” 他刻意为之的玩笑话让所有记者都笑起来,在我听来,却是一个威胁。我眉头紧皱,心想被这些狗仔队缠上,脱身怕是不容易了。就在这时,戴海燕又开口道:“许愿,你还不快上来睡觉?” 楼下一下子就安静了。钟爱华看——准确地说,是瞪——着我,露出一丝惊讶,再没了刚才的从容淡定。别说他,连我都傻在原地,那姑娘到底在说什么? “你再不上来,以后就不要来了。”戴海燕扔下一句话,从窗台消失了。 我当机立断,拨开围在四周的记者们,朝博士楼走去。钟爱华思忖片刻,却没有出声阻拦。他站在原地,眼神闪动,一直目送着我进了楼。那些记者也没闲着,噼里啪啦闪光灯闪成一片。 我顺着楼梯一步步走上去,心中却忐忑不已。戴海燕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说那种话?而且还是当着记者的面。我估计,第二天各大报纸就会长篇累牍地报道什么打假英雄沉迷复旦香闺了。 我可没自恋到认为这姑娘突然对我发了花痴。 到了三楼戴海燕的寝室前,我敲了敲门,门开了。我看到她已经换了一身白底蓝格的睡衣,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书在读。在她脚边是一个脸盆,里面散发着和我头发一样的异味。旁边还有几个倒空了的化学药剂瓶。 “盥洗室在走廊那边,你去把头洗洗吧。”戴海燕头也不抬地说道,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培育植物用的营养液,主要成分是硫酸铵和过磷酸钙,没毒。” 我端着脸盆走到走廊尽头。这里分成男厕和女厕,但外头的水龙头是共用的,旁边还有一台热水机。我拿盆接了点热水,放在水龙头下,简单地冲洗了一下。盥洗室里总是有人来来往往,都是住在这里的博士生和讲师,我一个外人显得分外扎眼。我洗好以后,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钻回到戴海燕的房间,关门那一刹那,感觉背后有好几道好奇的目光扫视过来。 戴海燕仍旧在低头看书。我从窗户往外看去,钟爱华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几个记者还在蹲守,不时抬起相机拍几张。我赶紧把窗户关上,拉上窗帘,然后觉得这样更暧昧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转过身来,局促不安地问道。 戴海燕淡淡道:“帮你?你误会了,我只是不喜欢吵闹罢了。”她把窗帘掀起一角,朝外面看了一眼,继续道,“我不知道楼下刚才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我若是不管,你是不是明天就来不了了?” “呃……是的。”我承认。药不然被追捕,我也被曝光在媒体的视野里,行动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我这个人最讨厌话说一半,中途而废。你如果明天来不了,那么干脆今晚一次说完吧。” 我设想过好几个戴海燕帮我解围的动机,但实在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我问她:“你就不怕别人风言风语?”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这是个傻问题:“他们谈论我,与我何干?” 戴海燕把书合上,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我们快开始吧,别耽误我睡觉。等说完《清明上河图》的事,你去哪里,就跟我无关了。” 戴海燕是戴熙的嫡亲正房后人,只有她这里,才有可能知道戴熙关于《清明上河图》残本的线索。钟爱华机关算尽,废掉了我和药不然的行动力,却没算到戴海燕的古怪性格。所以现在我占据有利位置,而他只能站在楼下干着急。 只要戴海燕把戴熙的发现告诉我,让我搞清楚残卷的线索,就能抢回主动权,打乱百瑞莲的布置。 “好,好。”我坐回到那摞参考书上,把双手搁在膝盖上,双目平视,屏住呼吸,好似一个等待聆听教训的小孩子。戴海燕靠在沙发椅上,双手抱胸,睡衣下两条雪白的长腿伸得笔直,像是一只慵懒的波斯猫。外面的记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宿舍里竟是这么一番旖旎情景吧。 戴海燕开口道:“下午我证明的,是你在《清明上河图》流传版本上犯的愚蠢错误。现在我要说的是,你对这幅画本身,也根本没有什么了解。” 对她这种居高临下的论断,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保持着沉默,等她继续说。 “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先来个小测试吧。我来问你,《清明上河图》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清明指的是农历清明节,上河是指上坟。这幅画的主题,是北宋汴梁市民过清明节时的汴河盛景。”我回答。 “错,大错特错。”戴海燕摇摇头。 “哪里不对?”我一愣。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诌的,无论是历史书还是艺术史的书里,都是这么解释的。戴海燕怎么又说大错特错呢? 戴海燕俯身下去,从那堆借自图书馆的文史参考书里翻了一下,拣出一本《中国古典艺术精选》。这本书开本很大,印刷也很精致,戴海燕很快翻到《清明上河图》的一页,这里把长卷截成了四段,平行印成对开,虽然不及鉴定照片那么清楚,但细节都还能勉强看到,算是目前市面上最清晰的版本。 她把画卷转向我面前,用右手食指的指甲划在长卷的最右侧。我注意到,她指的位置,上画着五头驴子,每头驴背上驮着两篓木炭,正被人牵着朝汴梁城走去。 古人看画,从右向左,这位于卷右的一段场景,相当于《清明上河图》的序幕。 “这……有啥问题?” “已经指得这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戴海燕讥讽道,“农历清明,已是晚春时节,马上就是立夏。宋人冬季用炭取暖,夏天运炭进城去做什么?” “不一定是取暖,也可能是烧火做饭嘛。”我谨慎地解释道。 “好,你再看这里。” 戴海燕的指头划向画卷中间,这里的汴河两岸已经相当繁华,商铺兴盛,其中有几处酒家,酒幌飘扬,宾客云集,隐约可见几樽酒瓮大缸,画面精致而细腻。戴海燕点了点其中几点,我看到有三处酒幌上可以分辨出“新酒”二字,这大概就和现在的广告一样,标榜自己是新品。 “新酒的意思,就是用新熟的粮食酿成。无论你酿酒的原料是高粱、小麦、糯米或是大米,清明节这些作物都还没成熟,哪来的新酒上市?”戴海燕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我一下子语塞了。这个姑娘不愧是学生物的,一般人都会从笔法、风格上来进行考证,她却独辟蹊径,从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提出疑问。 戴海燕没容我思考,又指向了画面上的第三处。这是画卷中的一座大拱桥,这桥叫作虹桥,没有桥墩,桥身圆拱如彩虹,是汴梁城外横跨汴河的一座木结构的桥。桥上熙熙攘攘,人车拥挤,桥两侧都是商贩,十分热闹。 “看到没有?那几个小摊贩的案上摆的是什么?”她问。 “切开一半的西瓜。”我回答。 “你说宋朝有没有大棚温室?能不能在清明节吃到西瓜?”戴海燕的目光锐利无比。 我彻底没话说了。这个分析的思路,真是匪夷所思。先前我也说了,书画鉴定最难的地方,在于艺术没有一定之规,大家从用墨、运笔、上色等方面去评论,一棵树你说画得呆板,我说画得飘逸,没法判断对错,只能比资历。而戴海燕这里列举出的质疑,全是非艺术性的客观事实,实打实的证据。 看来戴海燕果然从戴熙那得到了不少资料,这种考证手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您说,清明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放弃辩解。 “画上的不是春景,而是秋景。而‘清明’二字,就是盛世清明之意,是张择端为了吹捧宋徽宗的统治而起的名字。现在不也一样么?人民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等等等等,都是套话罢了。” “那上河呢?” “那就更简单了。汴河是自西京洛口分水,从西南方向的西水门进入城区,过旧郑门、州桥,最后从东水门流出,继续向东而去。它横穿整个宋代京城,等于是御用之河,尊称为上河。” 我闭上眼睛消化了一阵,复又问道:“姑且认为你说的是对的,‘清明’与‘上河’二字可以这么解释,但跟残本有什么关系?” “关系非常大。”戴海燕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平淡,但却不容置疑。“你看这卷子的左边。” 这是《清明上河图》的结尾部分,这里画的是一个十字路口,行人车马簇拥其中,四角的店铺里也都热闹非凡。再往左一点点,景物戛然而止,变成空白处,全是历代收藏者的题跋和印章。 “你不觉得,张择端选择截在这里,显得很突兀么?左侧边缘处的街道只画了一半,就连店前树木,都只画了半个树冠。这根本不像是画完了,更像是被截取走了一段。” “不过这个只是猜测而已吧?”我胆怯地问道,生怕自己的问题又很蠢。 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你要证据是吧?张择端画的是汴京东南城角,以汴河为线索,绘出汴京城郊到城内的沿岸景物。他为的是表现盛世清明之景,那么汴京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标,是绝对不应该遗漏的。” “什么?开封府?大相国寺?”我对宋代历史不熟,只知道这些评书里耳熟能详的地名。 “金明池。”戴海燕的指头点在《清明上河图》的左侧空白处。 金明池我知道,那是个周长九里三十步,是个方形的水池,位置恰好在汴梁西南角的西水门外,汴河南岸。这个地方,可以演练皇家水军,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还允许百姓进入游览,观看水戏,还经常举办赛船夺标比赛,是汴梁一处特别热闹的地方,大体相当于现在的首体和工体。 就算没专门研究过的人,在《水浒传》《杨家将》《薛刚反唐》《包公案》之类的评书里,也没少听过金明池的名字。我忽然想起来了,张择端还有另外一幅作品传世,名字就叫《金明池争标图》。可见他对金明池,应该也是有很深研究的。 戴海燕道:“金明池是显示朝廷军威的重要政治场所,也是汴梁百姓的娱乐场所,就在汴河边上。张择端要表现清明盛世,画的又是城郊汴河景色,却把金明池这么重要的建筑漏掉了,这岂非咄咄怪事?你去画一幅北京十里长街,会把王府井漏掉吗?” 我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这幅《清明上河图》确实被人截走了一段,失去的那段上面画的是金明池和西水门的盛景?” “我不光知道残本上画的是什么,而且还知道这残本到底有多长。”戴海燕略带得意地说道。 “这都能知道?”我吓了一跳。难道说,戴熙亲自写的那幅字帖,最后竟落在戴海燕的手里?不然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戴海燕道:“这是分析的结果。《清明上河图》在被严嵩得到之前,还曾被明代一位名人收藏,此人名叫李东阳,还留下两段题跋。这个你该知道吧?”我点点头,她说得没错。我在研究鉴定照片的时候,仔细地对照过历代题跋和印章,其中就包括李东阳的笔迹。李东阳是弘治和正德两朝的名臣,也是一位收藏大家。 “他题的什么字,你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我只关心印迹和版本之间的关联,对内容只是一掠而过,没留意过。反正那些题跋无非是品评画工、鉴赏价值,顺便吹捧一下自己。 戴海燕道:“所以说你蠢。李东阳的其中一段题跋,里面可是有一句关键的话,叫作‘图高不满尺,长二丈有奇’。”我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一段,但具体数字我就记不清了。 戴海燕掏出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按了一通:“明代的尺,合现在是0.32米。长二丈有奇,咱们取二点三丈。这么算下来,李东阳收藏这幅画的时候,它的长度应该是7.36米。” 一听这数字,我猛然站了起来,面色大变。现在《清明上河图》的长度,只有5.28米,差了李东阳所说的版本足足有2.08米!也就是说,这幅名作被人盗割了足足将近三分之一!我可没想到这片残本能有这么长。 戴海燕又道:“按照《清明上河图》的比例尺来推算,把这2.08米换算成汴梁城的真实距离,恰好是金明池到西水门这一段的长度。” 随着戴海燕的解说,结论变得很清楚了。《清明上河图》本来向左还有两米多长的画卷,画的是金明池至城门的场景。明代李东阳收藏的时候,尚还能看到全本,但随后等到了嘉靖年间,王世贞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不全的了。在正德到嘉靖这短短的几十年里,这幅杰作被人割成了两片。 我一下子联想起来,宋徽宗本该有一个题名和双龙小印,但现在的版本上是没有的,据说也是被人盗割,说不定就是这次浩劫中遗失的。如此看来,这个残本不光是有分辨真伪的作用,单是它本身所具备的价值,就已经相当惊人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清明上河图》啊!还有宋徽宗的亲笔题名! 而张择端自己的题名,肯定不会离宋徽宗太远,恐怕也是在那残片上被一并割走了。 戴熙这个发现,实在是太重要了。我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想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戴海燕则在一旁冷眼旁观,似乎刚刚谈论的只是一件平常的事。 我忽然停下脚步,发现一个关键问题。戴熙十分完美地证明了《清明上河图》存在残本。但残本在哪里呢?如果我找不到这个东西,就算完美证明,也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我又对戴海燕道:“戴熙除了考证出残本的长度和内容以外,有没有提到它的下落?” 戴海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在说什么?” “戴熙啊,你先祖。不是他最早发现《清明上河图》是不完整的么?” 听到这句话,戴海燕笑意一敛,两条腿蜷起来:“你以为我今天跟你说的,都是我从戴熙那里得来的?” “呃……不是吗?” 戴海燕冷笑着站起来:“为什么这世界上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蠢材?我告诉你,我是戴熙的直系后代没错,但他关于《清明上河图》残本的事,我知道的,也只有戴以恒留下的那段记录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我大为奇怪:“那你讲的这些发现,是从哪里听来的?” 戴海燕下巴一抬:“你的用词,暴露出你根本从内心怀有陈腐的成见。你觉得女人就没男人聪明?你觉得今人无法超越古人?告诉你吧,这些东西,都是我在高中自己研究出来的。” 我的震惊程度,不比听到《清明上河图》还有残本时小。一个女高中生,居然就能研究这么深的东西,这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了。戴鹤轩确实提醒过我,说她家学渊源,可我没想到居然能耐到了这地步。 “你高中时怎么想起来研究这东西?” 戴海燕道:“高中的课程,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我很悠闲,就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偶尔翻到戴以恒的笔记,发现了戴熙关于《清明上河图》的言论。我开始试图找到他写的字帖,但是家里根本找不到。于是我决定自己把这个谜解开,就用了一个学期搜集资料,一个学期考证,你今天听到的,就是我花了一年时间挖掘出的真相。”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没有公开发表呢?”我很奇怪,她高中应该是八十年代中,可我之前可从来没听过书画界有关于这个的任何谈论。 戴海燕耸耸肩,一脸不屑:“公开有什么意义。我那时候只是个高中生,根本没人会把我当回事。你们那个圈子,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山,不让外人进,自己人也是论资排辈。他们看的是名字,是资历,而不是内容。我投过几家杂志,也联系过学界的专家,可惜全是石沉大海。我开始很郁闷,然后就想通了。文科没有什么真理,全都是论资排辈罢了!那些东西不够精确,无法量化,只凭一张嘴,谁是谁非根本是笔糊涂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决定选择理科,科学理论靠的是严谨的逻辑,再大牌的人,说1+1=3也不行。在这个世界里,我可以自己把握价值。” 难怪戴海燕对我是这么个态度,原来她对高中时代受到的冷遇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她早就弃文从理,可这个心结仍在。我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被媒体追捧;她空有惊天发现,却无人问津,自然心中怒气不小,要跟我好好理论理论。 “所以你今天对我讲了这么多。”我感慨道。 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你对《清明上河图》的见识可谓蠢不忍睹,但你毕竟和此画有着密切的关系,一定会认真听我的说法。我的研究成果,只会说给那些能珍视其价值的人。” “可是那个叫钟爱华的,也一样会重视你的研究成果呀。你怎么不告诉他?” 戴海燕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嗤”声:“他如果直截了当来问,我也许会说。可他居然装出追求我的样子来,还打扮得油头粉面,每天送玫瑰,不光侮辱我的智商,还侮辱我的审美。” 我心里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不用担心她会把《清明上河图》残本的事情告诉给钟爱华了。 “那你能考证出戴熙字帖在哪里吗?”我满怀期望地问道。她神通广大,连《清明上河图》残缺长度都能考证出来,说不定还有更多线索。 可惜戴海燕摇摇头:“这个我帮不了你。戴熙的字帖早就失落了,可能流落民间,也可能毁于战火。戴以恒的笔记没提供任何线索,我们家族也有人试图找过,都没找到。” 我大为失望,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结果还是没弄清楚。戴海燕扶了扶眼镜:“戴鹤轩也不知道吗?” “他说他只是分家,就算戴熙、戴以恒有什么留下来的,也分不到他们那一支。”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戴海燕冷笑道,“我们戴家祖籍钱塘,戴鹤轩那一支很早就迁去了河南,一直到解放前才搬回南京。所以戴家的族谱里,都把这一支另立一册,跟钱塘戴氏分开。” “嗯……”我忽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什么线索被我忽略了。我挠挠头,却说不清楚那是什么,皱着眉头拼命想。戴海燕看到我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以后,她站起身来,语气坚决:“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以后不要来烦我了。” “谢谢。”我诚心诚意地说道。我跟她素昧平生,能够得到这么多线索,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戴海燕挥了挥手,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客气,还是少废话。 我正要离开,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几个警察。他们亮出证件,说刚才有人看到我和通缉犯药不然一起进入这栋宿舍,想请我回去协助调查。 看来药不然已经顺利逃脱了啊,我的心里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 不管怎么说,跟着警察走起码有一个好处,至少不会被狗仔队骚扰。于是我顺从地跟着警察走出去,戴海燕“砰”地把门在我身后关上,同时走廊里有好几道门偷偷地拉开了一条缝。我估计今天过后,校园里肯定会流言横飞,好在戴海燕从来不在乎这些事。 一出宿舍楼,四周噼里啪啦闪光灯乱闪,好几个记者兴奋地抓拍着。警察不得不把他们驱散,才让我坐进警车。不知道明天这些记者到底会怎么写,打假名人夜闯女博士生春闺被抓? 到了派出所,我直接亮出了公安部八局的证件。警察们吓了一跳,连忙去打电话核实。很快他们就把证件还给我,态度好了不少。这是方震给我的护身符,自然不会有假。我告诉警察,我只是和药不然碰巧一起去了博士楼而已,至于我去干了什么,对不起,要保密。 警察们给我做了笔录,然后就让我离开了。我回到住的旅馆,感觉一路上都有人在跟踪着。我到了旅馆前台,亮出证件,说我在执行机密任务,无论谁问都不得泄露我的房间号。旅馆前台诚惶诚恐,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完成任务。 回到房间,我忽然想起来,我的大哥大还揣在药不然身上。警察不知道这个细节,肯定不会监听,于是我用房间座机给他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十来声,药不然才接起来。呼吸很粗重,像是刚刚长跑过一样。 “你在哪?”我问。 “你不知道比较好,总之哥们儿暂时很安全——钟爱华这个小兔崽子,居然报警,可把我给累坏了,多少年没这么跑过了。” “我也被记者缠上了。” “够狠。”药不然悻悻地称赞道,“那后来你怎么样了?” 我仔细权衡了一下,觉得没必要隐瞒,便把戴海燕的发现简明扼要地给药不然讲了一遍。药不然听完,问了一个问题:“戴熙的大齐通宝,是和他的字帖一起失踪的对不对?” “对。” “黄克武既然有大齐通宝,说不定也知道那个字帖的下落。” 我一拍脑袋,对呀!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这两样东西,戴熙应该都是放在一起保管的。他投水自杀以后,得到大齐通宝的人,说不定也会知道字帖的下落。虽然事隔多年,大齐通宝不知被转了几手,黄克武未必知道,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 “你肯定被警方跟着,哥们儿暂时不能靠近你了,电话先借给我使使……”药不然不等我说好,就把电话挂了,大概是又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了。 我的心情相当矛盾。我原来巴不得这家伙被警察抓到绳之以法,可现在却又有点庆幸他顺利逃脱。刚才钟爱华出现的时候,药不然抢先一步挡在我面前,人的瞬时反应不会做伪,他的举动,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家伙。 想不通,就先不去想,正事更加重要。我立刻给北京拨了一个号,打给方震,把在复旦的情况约略一说,让他跟上海警方疏通一下,免得有麻烦。方震说好。 我又问他刘老爷子怎么样。方震告诉我,刘局现在陪着刘一鸣,天天奔走于各个部门和领导家里,非常忙碌,这会儿已经服下安眠药睡下了。我本来还想跟刘老爷子汇报目前的进展,咨询一下他的意见,听方震这么说,只好作罢。我又问方震有没有黄克武在香港的联络方式,方震直接报给我一个电话号。 “黄老爷子在那边弄得怎么样?”我随口问道。《清明上河图》的危机爆发以后,刘一鸣坐镇北京,而黄克武则赶去了香港,在敌人的阵地里周旋。 方震却答非所问。他告诉我,现在《清明上河图》这件事的争议越来越大,碳-14检测结果也无法平息,上头已经决定,搞一次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借这个理由把《清明上河图》送去香港进行对比鉴定。 公开对质国家肯定是不会接受的,但舆论形象又不能不顾忌。正好香港还有五年就回归祖国了,于是上头就想出文化交流活动这么一个借口,让各方面都能接受,《清明上河图》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运去香港了。 但这个决定对五脉来说,却是再糟糕没有了,这说明他们正在失去对局势的掌控。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方震不愿意评价黄克武,但听他话里的意思,恐怕黄克武在那边的成效有限。自从五脉解放后改组为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和香港的联系就中断了,几十年来再没任何影响力。现在的香港古董界,对五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客场。 我想了想,又问道:“能不能想办法限制一下钟爱华?”任由那家伙在外头转悠,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跳出来给我捣乱。这次方震回答得很干脆:“他的身份是香港公民,而且目前没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想抓他很麻烦。”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你如果想要药不然落网,倒是没有问题。” 看来国家机器的强大,远远超乎我的想象。这本来对我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暂时不必,留着他还有用。方震“哦”了一声,没有追问。这让我松了口气,如果他追问我为什么,我还真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那能不能想个办法查查钟爱华的底细?”我转移了话题。 钟爱华虽然是香港公民身份,但他的说话作派,肯定是从小在内地长大的。那种味道,绝对模仿不出来。方震说会试着去查查户籍资料。 “我知道了。一旦有结果,我立刻告诉你。”我说。 “小心。”方震叮嘱了一句,他在电话另外一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像是例行公事。可我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说废话。不知道这一句小心,是指小心钟爱华,还是指小心药不然。 放下电话,我拿着黄克武的电话号拨了几下,听到提示才反应过来,这里没有国际长途服务,要打必须去邮电局。我只得上床睡觉,明天一早再说。我本以为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会让我做一个繁杂混乱的梦。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一夜无梦,一口气睡到了天亮。事实上,自从离开紫金山以后,我就再没在晚上被噩梦惊扰过。 次日一早,我一开房间门,忽然看到地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我把它捡起来,发现居然是个BP机,汉显的,上头还留着一句话:“哥们儿,就用这个,随时联络。” 药不然这小子,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居然扔了这么个东西在这儿。BP机是单向的,我被动接受信息,对在逃的药不然来说,这种方式联络起来相对安全一点。我把它别在裤腰带上,早早离开旅馆。一出门,一群记者们却扑了上来,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幸亏我在出发前,已经从上海旅汽预约了一辆普桑出租车。我一言不发,等到车一到,立刻直接上车扬长而去。那些记者没准备骑车,追赶不及,一个个气得哇哇直叫。 我径直开到虹口邮电局,办了个国际长途业务,然后钻进无人的电话间,拨通了黄克武在香港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起来了,黄克武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但却充满了疲惫。我说我是许愿,对面劈头就问:“你把烟烟救出来没有?” 我说戴鹤轩已经撤诉,她很快就能释放。黄克武问我在哪儿,我说在上海。他顿时火冒三丈,毫不客气地把我训斥了一顿,质问我为什么不陪着她。 我懒得辩解,等他骂累了,我直接问他从哪里得到大齐通宝的。黄克武说你问这事干吗,我终于忍不住怒火:“我还能干吗,当然是要调查《清明上河图》的事情!您当初把大齐通宝给我,怎么回事也不说清楚,害我在戴鹤轩那里差点吃了一个大亏。现在五脉生死存亡,你们这些老前辈说话能不能直接点,别藏着掖着好不好!” 我发了这么一通脾气,黄克武那边沉默片刻,居然没骂回来。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叹息,然后黄克武悠悠道:“好吧,好吧,你小子翅膀硬了,连我都敢骂啦。我告诉你就是,这也不是什么丢人事。” 原来这枚大齐通宝,是黄克武在五十年代的上海买到的。当时他来上海出差,在闸北区的一家文物商店谈事情的时候,正好目睹了一起收购。 来文物商店卖东西的,是个老头子,戴着玳瑁腿的小圆眼镜,穿一身黑马褂,一看就是经营古董的老掌柜。他带着两个大木盒子,一个后生拿扁担挑着。老掌柜抖着手,一件一件往柜台上搁。 黄克武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明白老掌柜为啥手发抖。这些买卖古董的人,要把自己心头肉交出去,那比剐了他们还难受。但大环境在那里摆着,也由不得他们选择。那时候已经解放,全国都在大改造,古董界也未能幸免。五脉都要改组学会,更别说是普通古董店铺了。这些铺子有两个选择,一是合并到文物商店去,公私合营;二是把东西都卖给文物商店。这老掌柜选择的显然是后者。 黄克武拿眼睛一扫,老掌柜带来的货色不错,明中的斗彩瓷瓶、清代的铜炉玉佛、汉代的方印、秦代的瓦当,还有几幅书画,品类很杂,搁到市面上都能卖出好价钱。 负责收购的是个小青年,老掌柜搁得特别小心,他却不当回事,随手拿起来乱看。等到老掌柜摆完一箱,小青年拿着笔一点,说一件五块,一共二十件,那就是一百块钱。老掌柜当时就急了,说同志你不能这样,文物哪能这么报价。小青年眼皮一翻,说我这规矩就是这样。老掌柜“唰”地展开一幅画,说这是孙克弘的《溪边对谈图》,从前要卖八十银元都不止,又拿起一块墨,说这是查士标亲笔题写的松墨,光这两样就得两百多银元。 小青年听得不耐烦了,拿手一挥:“那是旧社会,都是封建地主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钱。现在可不兴这一套。一件四块,你要还啰唆,就三块一件了,你自己掂量着看。”老掌柜气得要死,一跺脚,说我不卖了。小青年冷笑:“你不卖给文物商店还能卖哪儿去?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其他商店,让他们就按这个价给。看看你的脚程快,还是我的电话快。”老掌柜站在商店门口,放声大哭。 黄克武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把小青年痛骂一顿。当时文物商店的很多职员都是五脉的人,黄克武站出来说话,这小青年立刻不敢吭声了。最后老掌柜的两大木盒子文物,总算结了一个相对公道的价钱。老掌柜对黄克武千恩万谢,从怀里摸出一个红丝绸包,里面藏着一枚铜钱。 黄克武一看这铜钱,眼睛顿时瞪大了,他认出来这是传说中的那枚缺角大齐通宝。老掌柜把铜钱放到他手里,说这东西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一直秘藏至今。现在世道变了,留着也没用了,您是识货的人,知道它的价值,请你收下它,求你善待这些宝物,可别糟蹋了。说完以后,老掌柜让那后生搀扶着,晃晃悠悠离开了文物商店。 “这是哪家古董铺子?”我问。 黄克武道:“我不记得了。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那个小青年。” “叫什么名字?” “他叫刘战斗,现在是上海书画鉴赏协会的副秘书长,刘家在上海的负责人。”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小青年居然也是五脉的人,而且现在地位已经这么高了。我还想多问黄克武一个问题,可他说必须得走了,然后就匆匆挂掉了电话。 挂了电话以后,我有点犹豫。自从《清明上河图》的事情爆发以来,五脉的产业在全国各地都遭受重创。他们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这场劫难的始作俑者。媒体把我捧得越高,他们就越抵触我。刘一鸣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建议我不要借助五脉的力量,自己偷偷调查。现在如果我去找刘战斗,等于是自己公开了行踪。 可随后我转念一想,那些记者肯定已经发了稿子,我实际上已经被曝光了——那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在这个紧要关头,不能再顾虑那么多。 邮局这里有电话簿,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查到了上海书画鉴赏协会的地址,立刻赶了过去。 这个书画鉴赏协会坐落在黄浦区淮海路上,是一栋蓝白相间的三层法式建筑,从前是某个英国商人的宅邸,街道两侧都栽满了法国梧桐,环境相当好。我赶到以后,对收发室的人说找刘战斗,然后亮出公安八局的证件。 方震给我的这个证件,真是相当方便。收发室的人一看那几个烫金的字,二话没说,立刻给我指了刘秘书长的办公室位置。我到了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说请进。我推门进去,屋子里的陈设和刘一鸣的小汤山别墅风格很像,淡雅简朴,墙上挂这几幅龙飞凤舞的书法,落款都是一些高层领导人。向阳的窗台摆了十来盆盆景。一个中年人正手执剪刀,在埋头修饰。 “您好,我是许愿。”我开门见山地说。 中年人一听这名字,立刻转过身来。这人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嘴唇薄得像两枚刀片,脸倒是很胖,不过不见一丝皱纹,下过工夫保养。他先深深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坐回到办公桌前,把剪刀放回抽屉,又拿起眼镜布擦了擦眼镜,晾了我足足两分钟,才冷笑着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许大名人。你来我这儿,是又发现什么假货啦?” 一听这口气,我就知道他的态度。我在301养病的时候,五脉的人差点冲进病房打我一顿,这个刘战斗没呵斥我滚出去,算是不错了。不过这也不怪他,整个学会都被我坑得不轻,我有愧于他们。 我忍气吞声,把来意说了一遍,说希望能查到当年那老掌柜的名字,或者商号,最好能找到他本人。刘战斗的脸色更加阴沉起来:“黄老爷子让你过来,就是拿陈年烂谷子的事儿来羞辱我?”我连忙说没那意思,我是在调查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这个信息非常关键。 刘战斗嘲讽道:“你的事情当然重要了,五脉这么多人的饭碗,都差点让你给砸了。我若帮了你,就怕你拿去写篇什么文章,掉过头来把我害了。”说完刘战斗把身子往椅背一靠,双手搭到肚皮上,“对不起,文物商店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记得。” 果然,他们现在对我的警惕性太高了,生怕说出什么来,又惹出什么乱子。我暗自叹了口气,说这事是刘老爷子安排下来的,事关五脉安危,如果你不信,可以直接去问他。 我本以为抬出刘一鸣的名号,他就会配合。可刘战斗眼睛一眯,仍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嘴脸:“你干吗?拿刘老爷子吓唬人么?我告诉你,我当时在文物商店时一天要处理十来笔收购,那种芝麻小事,我怎么可能还想得起来。就是刘老爷子今天亲自来问我,我也是想不起来。” 我一时无语。想不想得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刘战斗见我一脸尴尬,露出细微的快意神色,他一指门口:“你走吧,可别说我们刘家欺负你一个打假英雄。” 这个刘战斗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只得悻悻离开,琢磨着实在不行就给刘局打个电话好了。这个刘战斗身上的官僚气味很浓厚,刘局对他会更有办法。 刚一出小楼的楼门,我的BP机“嘟嘟”地响了。我低头一看,上头有一句话:“去找刘战斗了?”我抬起头,扫视四周,人来人往,梧桐树沙沙地摆动着叶子,没任何异样。但我知道,药不然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偷偷跟踪我,只是不知警察是否会派便衣跟踪我,所以才没现身。 很快第二条又发了过来:“买一两栀子、一包红茶、十个橡子,再去。”第七章 发现真相 一两栀子、一包红茶、十个橡子? 我莫名其妙,这是啥?中医药方还是什么饮品配方?这三样东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物,靠这个就能打动刘战斗?不会是谁的消息发错了吧? 这时候第三条跳了出来催促:“时不我待。”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把BP机放回腰上。 这三样东西别看常见,凑齐了还挺麻烦的。我先在淮海路附近找了家中药铺,忍着人家鄙视的眼光要了一两栀子,然后去小卖店买了一盒袋装红茶(人家不单卖),最后在一家干果店硬着头皮数了十粒橡子出来。 我把这三样东西搁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再度登门拜访刘战斗。刘战斗正在接电话,正说得神采飞扬,一见我去而复返,嘴上不停,手势不耐烦地挥舞,让我滚出去。 我没吭声,把塑料袋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几粒栀子和橡子滚落出来,还露出半个茶包。 说来也怪,刘战斗一见这三样东西,面色顿时大变。他对电话里敷衍了几句,赶紧挂断,看我的时候,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确定想要我在这儿说出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故弄玄虚的意识还是有的。 刘战斗明显坐不住了,好像他的盆景全跑到椅子和屁股之间。我似笑非笑,从容淡定,保持直视。刘战斗无法承受这种目光,只得压低嗓子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听说这个药方能改善人的记忆力,所以特意给您送过来。”我斟字酌句地说道,这么说一来显得有底气,二来我怕我说多了露馅儿。 刘战斗腮帮子颤了颤,隔了一阵,白净的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许啊,你走了以后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想起来了。既然刘老爷子让你查,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我心中暗暗称奇。这药方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不会是什么武侠小说的巫蛊吧?不然没法解释刘战斗前倨后恭的转变。 “那您说吧,我听着。” 刘战斗掏出一块布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才发现是眼镜布。他晦气地甩了甩手,告诉我道:“那家商铺叫樊沪号,掌柜的就姓樊。这家铺子在上海算是个小字号,规模不大,信用还不错。” “你为难的老掌柜就是他?” “当时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他。那时候,越穷越光荣,谁会惦记着拿古董赚钱啊。我是受了……呃,你知道的,受了那谁之托,才杀杀价。谁知道黄老爷子出差来这儿。” 我见他吞吞吐吐,心中疑云大起,听起来这个刘战斗似乎和什么人有勾结,而且他认为我“应该”知道。我有心多问一句,又怕露出破绽,只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么樊掌柜人呢?” “早就病死了,樊沪记的铺子也关了。” “当时不是有个后生陪他去的吗?” “哦,你说樊波啊。那是他侄子,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现在还在上海。” “你们还有联系?” 刘战斗露出一丝苦笑:“有啊。前几年他来找过我一次,闹着说当初收购古董的价钱不公道,要求归还或者赔偿。我说那是国家文物商店的统一政策,跟我没关系。他不服,就一封封申诉信往上写,也不嫌烦。” 我问他信都在哪里,刘战斗起身从一个文件柜里翻出一摞信,交给我的时候语气还有点得意:“这些都是樊波的申诉信,上级部门一收到,就直接转到我这儿来了。他还傻乎乎地一封封写,能有什么用?” 我很不喜欢刘战斗这种口气,没接他的茬儿,拿起一封申诉信来看。这信皮我太熟悉了,我给我父母写申诉材料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封接着一封地写,信皮格式简直熟极而流。想到这里,我心中微微一疼。 我发现所有的信都没拆封,看来那个樊波一年年申诉的辛苦,算是全白费了。我拿着信看了一眼刘战斗,刘战斗赶紧说:“随你,反正都是扯淡的东西。”我把封口撕开,里面是三页信纸,除了讲述那次收购的过程以外,还有一张被强制收购的古董清单,缺角大齐通宝也赫然在内。不过这个樊波显然是个外行人,不仅把许多字写错了,而且还把大齐通宝当成件不值钱的玩意,列在清单最后头。 我心里一沉,心想麻烦了,线索可千万别在这里断了。这种事特别多,前一代明明留下许多好东西和故事,后一代不识货,又不舍得传给外人,传承就断了。从前有人专门收藏京城京剧名角儿的戏单,视若珍宝,可他儿子根本对京剧没兴趣,他爹死后,就把收藏扔在一处仓库角落里。等到有人想起这件事,想找他收购,一打开仓库,戏单全都霉透了。 这个樊波看起来也不太懂古玩,樊沪记和大齐通宝之间有什么故事,他可未必知道。 我暗暗祈祷这个猜想不要成真,继续往下看,看到樊波在信的结尾处留下自己的家庭地址,这是申诉信的标准格式。我拿笔把地址抄了下来,忽然转念一想,我这么贸然找过去,人家未必肯开口,便抬头对刘战斗说:“你陪我去看看吧。” “我去干吗?他对我可一点好感都没有。”刘战斗一脸不情愿。 “解铃还须系铃人。正因为他屡次找你申诉不成,现在你主动去拜访,他一定会升起解决的希望,人一怀着希望,就好说话了。” 刘战斗跳起来大怒:“许愿,你别得寸进尺!凭什么让我答应那种无理要求!” “只是叫你陪我去看看,别的也不用你做什么。”说完我朝着那装着栀子、橡子和红茶包的塑料袋瞟了一眼,刘战斗牙齿磨了磨,只得勉强答应。 我越发好奇,药不然这开的是什么药方,简直跟金庸小说里的三尸脑神丸似的,能够把人像傀儡一样控制。 樊波住的地方,位于闸北区一条小弄堂里。弄堂的小路狭窄,两侧都是低矮破旧的二层小楼,砖壁泛黑,木框剥落,抬头望去,逼仄的天空被一排排枯黄色晾衣竿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形状。两三个老人坐在弄堂门口晒着太阳,目光浑浊。和刘战斗一路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樊波一家住在一处阁楼上。这楼本身年岁就不小,黑洞洞的楼梯摇摇欲坠,堆满了杂物。我们走到三楼,还要再顺着一个沾着油漆星点的大竹梯爬上去,才抵达阁楼。 这阁楼没有门,只是用一个油渍斑斑的布帘挡着。我喊了一嗓子樊波在不在,里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感觉有好几个人在。折腾了一阵,才有一个满脸皱纹的男子掀帘出来:“我是樊波,你们是?” 这家伙年纪跟刘战斗应该差不多大,可两人面相真是天差地别。他脸上的沟壑,写满了生活的愁苦,日子过得一定不很顺心。 “我们是上海书画鉴赏协会的,想找你了解点事情。”我说。樊波看到我身后一脸不痛快的刘战斗,眼睛一亮,赶紧让我们进来了。 我一进去,才知道刚才为什么屋子里要闹腾那么久。这阁楼高度也就一米七左右,进去以后没法挺直身体,总面积二十多平米,里面却塞了两张叠在一起的木床、一张书桌、一个煤气灶,甚至在屋角还用两片白布单隔了一个厕所出来。就在这个鸽子笼里,却住着樊家五口人。床上躺着两个老人,书桌上靠着一个半大小子,厕所里应该还有一个,估计是他老婆,听到有外人来,不敢出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油烟、腥臭和腐朽的味道——看来樊波的日子,过得非常不好。 阁楼太低矮,樊波殷勤地从床底下拖出两个板凳,拿袖子拂了拂让我们坐。刘战斗皱着眉头,用手帕捂住鼻子。我一看这种状况,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关于樊沪号的事情。” “申诉有回应了?”樊波大为激动,一挺胸膛,差点撞到天花板。 刘战斗赶紧说:“你那些都是无礼要求,国家没有政策。”樊波大怒:“那你们来干吗!”我瞪了刘战斗一眼,温言宽慰道:“我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况。”樊波“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我的情况,申诉信上都写得很清楚了。” “我们需要落实你申诉信附的古玩清单细节——比如这个缺角大齐通宝,我们想知道是什么时候购入的,从谁手里购入的。”我尽量和颜悦色。我不想骗他,但也不能明白地说出我的目的,只好在言辞上尽量含糊。 不料樊波眼珠一转,开口道:“除非国家给我一个准话,否则我是不说的。”刘战斗不高兴了:“樊波,你胆子不小啊,还敢跟国家谈条件?”樊波把屁股挪了挪,嘿嘿一笑:“这么多年,我见过不少人打着各种旗号来问我樊沪记的事,还不是觊觎樊老掌柜的东西?” 刘战斗靠近我,小声解释了一下。我这才明白,樊沪记在上海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铺子,老掌柜虽说折了两大箱子宝贝给文物商店,但他有没有私藏一些小件,藏在哪里,谁都不知道。这几年文物市场复苏,不少人都跑到樊波这里旁敲侧击,觊觎老掌柜留下的东西。樊波就是被他们撺掇了几次,才兴起了申诉之心,想要国家把当年樊家的东西赔回来。 所以我一张嘴,樊波就听出来了,我们是有求于他,毫不犹豫地打算要谈条件了。 “你要是不配合,申诉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刘战斗虎着脸说。樊波倒也硬气:“说得好像你从前管过似的。我叔叔积攒了一辈子的心血,当年就是被你糟蹋了。我告诉你们,他的心血不归还,我是不会说一个字的。”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樊波这么多年申诉无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要挟的机会,就跟溺水之人捞到根稻草似的,死死抓住不放。床上的老人微微发着呻吟,厕所里的女人不安地咳嗽了一声,这些细节,让樊波的眼神更加坚定。 我很熟悉这种眼神,这不是某种理想希望得到实现,而是某种欲望渴望得到满足。换句话说,樊波对樊老掌柜的心血没有太大兴趣,他关心的是如何改变窘迫的现状。 我正在飞快地思考怎样劝他开口,刘战斗蹲在门口,说了一个提议:“樊老掌柜当年卖给文物商店的那些东西,早就流散各地,不可能追回。不过如今在书画鉴赏协会里面,收藏着一幅夏圭的《云山烟树图》,也是从樊沪记里收购来的。我可以以个人名义捐赠给你,但你要保证以后不会继续申诉,而且要乖乖说出你知道的事。” 刘战斗这个提议,大大地出乎了我和樊波的意料。他陪我来就很勉强了,现在居然主动提出赔偿,莫非是转性了? “夏圭的《云山烟树图》……”樊波犹豫地重复了一句,然后点点头,这幅画确实是在申诉信的清单里。 “夏圭是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真迹,现在可以卖上一个非常好的价钱了。”以刘战斗的眼光,自然一下就看穿樊波是求财不是求物,索性略过这画的艺术价值,直接点出价格。 “你只还给我这一幅?”樊波显得很矛盾。 刘战斗脸色一冷:“不是还,是捐赠。我是看你可怜,所以捐一件个人收藏给你。当年是合法交易,我和国家可从来没亏欠你任何东西。”他说到这里,唯恐樊波还啰唆,又强调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拿画走人,要么乖乖在这个鸽子笼里趴着,写你的申诉信。” 触手可及的小利益,和遥遥无期的大目标,对于一个急于改变家境的人来说,不难选择。樊波长呼一口气:“我要那幅画。”然后他又警惕地补充道,“等你们送过来,我才告诉你们樊沪记的事。” 我和刘战斗离开阁楼,回到他的办公室。刘战斗当着我的面抓起电话,说赶紧给我送一幅夏圭绢本《云山烟树图》来。我眉头一皱,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东西不止一幅似的。但我没动声色,坐在沙发上静待。刘战斗也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拿起剪子继续侍弄他的那几盆盆景。中间不时有人来拜访,说的都是书画方面的话题,看来业务颇为繁忙。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秘书送来一卷画。刘战斗拿到以后,把它摊在桌子上,招呼我去看。这是立轴装裱的水墨纸本,画卷上云雾缭绕,山树浑然一体,颇有意境。云山烟树是国画里的一个大众主题,许多人都画过,这幅画画得很好,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对书画懂得不多,对夏圭的笔法特点更是一窍不通,注意的只是一些技术细节,比如说,画心上下两端的锦眉颜色很新,说明是新近装裱的,而绢色却淡淡泛黄,有如秋叶,历经年头可真是不短。 “如何?”刘战斗问。 “还算不错,不愧是红字门的高手。”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这话怎么理解都不能算错。 刘战斗嘿嘿一笑:“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 “原来这是赝品?”我目光一凛,又仔细去看。 刘战斗得意地掀起一角,用手指捻动:“你看,这绢是双丝绢,匀净厚密,最好的院绢。” “什么是院绢?”我不耻下问。没错,我就是想用这个成语。 刘战斗以为我是不放心,他这方面倒是一点不藏私,便给我讲解说:“宋代作画用绢,质地分为两种,一种是单丝绢,一种是双丝绢。双丝绢的经线两根一组,纬线为单丝,交错时经线一根在上一根在下,比单丝要致密紧凑,能够历久不坏不散。这种绢在当时制造难度很大,只有御用画院才用得起。还有一种贡绢,质地更好,那就是皇家独享了。” 夏圭号称院派,所以这幅仿他的赝品,自然就得用院绢来画。 “一般赝品,可没我考虑得这么周到——只可惜那樊波是个没文化的土包子,分辨不出其中妙处,体会不到我的匠心独运。”刘战斗喋喋不休地说,仿佛觉得这么一幅精雕细琢的赝品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真是委屈了。 我听他说完,特意观察了一下绢质,确实很好。我拿起放大镜,仔细地审看绢丝结构,确实是双丝。幸亏我之前曾经在纺织厂打过零工,知道点纺织原理,不然还真看不明白。刘战斗看我拿放大镜的笨拙样子,嗤笑道:“老手一捻就知道了,哪用这么费劲。” “确实很精致。”我不得不承认。 刘战斗犹觉自己的巧妙心思没有说透,他又指着画道:“你看这绢黄。” 我低头看过去,发现绢黄分布得很均匀,而且枯透纹理。我见过其他赝品,纸黄绢黄是用烟熏或者茶垢咬出来的,深浅不一,泛黄线和纸面纹理走向往往不一致。而且这种黄浮于表面,一蹭就掉。我伸过指头去,蹭了蹭,居然没有掉色。 “做旧做得不错。” “那当然了。这就是栀子、红茶加橡子壳这个配方的威力了。栀子水焦黄,茶水深红,橡子壳煮出来的水是赭黄。有这三种颜色配兑,就能调出想要的旧色和香灰色了。再加上紫外线照射脆化,那真是天衣无缝,比单用茶垢效果好多了。” 一听他这话,我脑子里“腾”的一声,迷雾消散。 这三样东西,原来是给书画做旧用的。 我说刘战斗怎么一见我拿出这三样东西,就立刻面色大变呢。这家伙恐怕这几年一直在暗中经营书画赝品,用的就是这个配方。他以为我已经洞悉他的勾当,生怕我去告发,这才服软。 五脉秉承的原则是“去伪存真”,想不到刘战斗身为红字门的中层骨干,居然背地里搞这么一套,于公于私都是严重违纪。看来郑教授的担忧是对的,改革开放以来,五脉也是人心思变。从前的原则,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忽视,从前的理想,在金钱面前也变得慢慢不值一提。刘一鸣想搞拍卖行,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愿,恐怕也是被迫要顺应学会内部要赚钱的主流呼声吧。 可刘一鸣开拍卖行,那是把利益摆在明面上,去堂堂正正地赚钱;像刘战斗这种造假,根本就是犯罪。他是上海书画鉴赏协会副秘书长,还有个五脉的身份。有他居中调度,赝品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市面,影响会有多大,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推测到这里,一下想到这个配方是药不然给我的,他居然了解刘战斗的秘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刘战斗肯定是被老朝奉拉下水的,他是老朝奉在五脉里隐藏的代理人之一。 药不然居然把这个重大秘密都告诉我,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别有图谋,还是想证明合作的诚意? “事不宜迟,咱们走吧。”刘战斗看我沉默不语,催促道。 “不成。”我皱着眉头说,在心中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刘战斗正把卷画卷到一半,听我一说,不由得一愣:“这画有破绽?” “画没破绽,但它是赝品。” “废话,不是赝品我还会拿去给樊波?” 我严肃道:“五脉的规矩你都忘了?去伪存真,绝不造假。拿这么一幅赝品给他,置明眼梅花的规矩于何地?”刘战斗像是不认识我似的,把我端详了一圈:“许愿你没发高烧吧?怎么开始说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