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后武工队》作者:冯志●内容简介《敌后武工队》描写冀中军民抗日斗争的故事。1942年,日寇的七八万精兵,在杀人魔王冈村宁次指挥下,对我冀中抗日根据地进行了残酷的“五·一”大扫荡,给这里的军民造成很大损失,使这一带的抗日活动转入地下。但根据党中央的指示,冀中军区九分区派遣魏强、贾政参加敌后武工队,杀回冀中,钻进敌人心脏,开展敌后工作。魏强、贾政在南峪找到武工队队长兼政委杨子曾。魏强被任命为第一小队队长,刘文彬为指导员,蒋天祥为第二小队队长。他们分析了敌情,认为三光地区的哈巴狗、侯扒皮和刘魁胜三个汉奸,是保定宪兵队队长松田的心腹,他们在东王庄,一次就杀害了170多个村民,罪行累累,必须首先打击他们,搞个政治攻势,动员群众积极抗日。于是,40多个精悍的武工队员,首先闯到侯扒皮所守的中间镇,炮轰炮楼,狠狠打击了他的气焰,使他恐慌不安,也使百姓们精神振奋。这时,魏强率领的小分队,与杨子曾和蒋天祥等分别,来到号称“小延安”的西王庄住下来,得到堡垒户赵河套及群众的精心掩护,因而三个多月过去了,他们频频打击敌人,搞得敌人日夜不宁,而松田和刘魁胜组织的“联合清剿队”,连一点武工队的影子也摸不到。有一天,武工队队员刘大生出去刺探敌情,同联络员取得联系后,在回来的路上结识了黄村的何殿福,知道他弟弟也是八路军。他们正走着,却被两个清剿队员盯上了。刘大生机智地打死一人,活捉一人,占据了井台上有利地形,同四面围上来的敌人英勇拼搏,打死许多敌人,然后下到井里,从地道回到村里。这时,松田亲自率领的日伪军,仍然向井台猛烈轰击,井台四周火光冲天。当他们攻至井边,一无所见,下井捞尸,也一无所获,松田只得沮丧而回,心中却对刘太生的下落疑虑不定。刘太生安全回到魏强的住所,看到区妇救会长汪霞等皆在,就讲了刚才的情况,并把取回来的信交给魏强。第二天,魏强与刘太生化装成商人,一前一后,按信上的要求去见杨子曾。路上,前边的魏强被二十来个警备队员纠缠住,魏强乘机拽出暗藏的手枪,打死敌人的小队长和几个队员,并趁敌人慌乱之时,滚进旁边的交通沟。后边的刘太生立即朝追击魏强的敌人开了火,与魏强夹击敌人,没被打死的伪军慌忙逃命而去。魏强见到杨子曾,才知道,为配合山里八路军的反扫荡,县委命武工队吃掉增援日军的侯扒皮和哈巴狗的队伍。在回来的路上,魏强和刘太生机智地救出一批被伪军抓去的民伕。第六天拂晓,魏强的小队埋伏在一片坟地里,躲过了日伪军的两辆警车的武装侦察,消灭了打前阵的十多个鬼子兵,刺死曹长一撮毛,几乎活捉哈叭狗,待松田和津美联队长率领四百多日军前来增援时,小分队已无影无踪。津美看到一个接受小分队包扎的日军伤员,气急败坏地一刀刺死了他,并下令将高保公路两侧二百米内的树木、麦子、坟丘全部除掉。但是魏强让表面上给敌人当伪保长、实为我军联络员的李洛玉去挑动大冉村的警备小队长王一瓶,抗拒了津美的指示。不久,敌人向百姓征收新粮,给百姓带来巨大负担,魏强先是领人智夺了粮车,后又到哈叭狗新到的中间镇,通过关系,内外结合,偷偷运回了被敌人强征的新粮、交还百姓,保住了人民的劳动果实。这时,哈叭狗和侯扒皮被调到黄庄,仍然敲诈百姓,魏强和贾正等人,在市集上打死正在欺压百姓的侯扒皮,并向哈叭狗发出严重警告,令其取消征收红松木料的决定,被欺侮的伪保长和百姓都受到了鼓舞。日伪军不断遭到打击,松田任命刘魁胜为队长,成立夜袭队,专在夜间搜寻武工队,骚扰百姓。由于对夜袭队的活动一时摸不到头绪,武工队在几次遭遇中都有损失,只好暂时撤离三光地区。不久,他们又在保定南边的马池村成功地打击了夜袭队,但刘太生临危不惧,拉响手榴弹,同围攻他的三个敌人同归于尽。刘魁胜在我军地下联络员郭洛耿家埋伏起来,但却没有抓到一个武工队员,便来到平康里的妓女“贵妃”那里,当场和保定南关车站副段长万士顺发生矛盾。万士顺怀恨在心,挑拨刘魁胜和站长小平次郎的关系。小平次郎乘刘魁胜再次去“贵妃”家时,与万士顺一起,痛打了刘魁胜。魏强和刘文彬利用敌人的这种矛盾,并由魏强率领贾正、李东山、赵庆田等八名武工队员,冒充夜袭队为刘魁胜报仇,奔袭车站,打死副站长万士顺和另一个日本人副站长,还打死了一些日本士兵,然后教训全体俘虏,让他们转告小平次郎,待他开会回来后一定去找刘魁胜。代理宪兵队长坂本听了小平次郎的报告,立即带兵血洗了夜袭队的队部。当他知道中了武工队的计谋后,心中懊悔莫及,并被松田队长调出了保定。冀中军民却欢天喜地,庆贺武工队的成功。不久,魏强等人协助魏霞等区县干部开展减租减息运动,在范村治服了阳奉阴违的不法地主周敬之,打击了他的反动气焰,鼓舞了群众的斗争勇气,巩固了运动的成果。不久,夜袭队重新组建,但是在黄庄渡口却遭到魏强等人的沉重打击。松田大骂刘魁胜,并亲自去清剿武工队。然而,这时的武工队却早已闯进了保定,住到了警备队旁边的铁路工人金汉生的家里。这时,革命后代郭小秃已混入黄庄炮楼当了勤杂工,并取得了哈叭狗的信任,当了他的随从,为魏强获得了许多情报。魏强领着武工队,让小秃作内应,机智巧妙地拿下了黄庄炮楼,活捉了哈叭狗和王一瓶等,但哈叭狗乘夜逃跑。汪霞在黄庄渡口受伤后,在田家桥梁玉环家养了两个月的伤,得知梁玉环的母亲被日本兵杀害了,而她弟弟梁邦却在不久前被逼迫当了夜袭队,她与魏强等商量后,决定争取梁邦反正。梁玉环和丈夫田常兴非常高兴,决心协助魏强和汪霞作弟弟的工作。梁邦回田家桥奔丧时,终于被说服,与武工队积极配合,借路祭的机会,一举打死杀害梁邦母亲的日军曹长,打死许多日军,没死的日军全当了俘虏,武工队夺取了炮楼,缴获大量战利品。哈叭狗逃回保定,通过老婆和刘魁胜的关系,受到松田赏识,当上了夜袭队员。这时,敌人在平汉线上集中重兵进行清剿,松田让哈叭狗领人破坏他逃跑时见过的地道。魏强和刘文彬决定借刀杀人,让鬼子去杀哈叭狗。这天,哈叭狗领着龟尾少佐进了他逃走时的小庄子,早已做了充分准备的武工队,领着百姓安全转移,又巧妙地到处打击敌兵,四五十名日军被打死,敌人仍然摸不到武工队的影子。龟尾的一条胳膊被打断了,帽子被打掉了,他见哈叭狗拾起帽子的谄媚丑相,想起今天的惨败,想起松田暗中怀疑哈叭狗已投降八路军的指示,一枪打死了这个死心踏地的汉奸。而这时魏强领导的小分队却化装成日军,在敌群中从容走掉,并且火烧了梁家桥炮楼子,给敌人沉重打击。松田恼羞成怒,百般挣扎,亲自率领几百名鬼子兵包围了西王村,集合全村百姓,让他们交出武工队。刘魁胜当场杀死了不肯说出武工队下落的一位老大娘和河套大伯。没有来得及转移的刘文彬为了保护乡亲,便从群众中走出来,说自己是武工队员。一时间,群众纷纷说自己是武工队,以保护刘文彬和没有来得及撤走的汪霞,使敌人辨不清真假。然而,夜袭队突然送来被痛打而叛变的武工队员马鸣,致度刘文彬和汪霞被捕。敌人对他俩软硬兼施,却无法让他俩投降。于是敌人就放出风说他俩叛变了武工队。实际上他俩一直在揭露和痛斥松田、刘魁胜,大闹“宴席”,痛击马鸣,敌人无奈把他俩改押到南关监狱。魏强对他俩在狱中的表现一清二楚,在上级的指示下,在内线关系的协助下,一举劫了押解刘文彬、汪霞和另一个因马鸣告密而被捕的同志邱东的警车,救出了这三个同志。这之后,抗日战争胜利的日子接近了,魏强根据上级的指示,决定逼近保定市区活动。他们通过各种关系,控制了十五号炮楼,并在炮楼头目田光的配合下,把巡视途中前来炮楼避雨的松田和刘魁胜活擒了。松田在被押解途中,投河自杀,刘魁胜在东、西王庄召开的公审大会上被枪决。正在这时,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人们沉浸在欢乐之中,而魏强他们却走向了新的征程,去迎接为保卫抗战果实而同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我所以要写敌后武工队这部小说,是因为这部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日日夜夜地冲激着我的心;我的心被冲激得时时翻滚,刻刻沸腾。我总觉得如不写出来,在战友们面前似乎欠点什么,在祖国面前仿佛还有什么责任没尽到,因此,心里时常内疚,不得平静!的确,心里的不平静,已有十三年了!十三年前的那年冬天,也正是日本鬼子刚刚投降三个多月,在集宁驻防时,我就想抓起笔来,将武装工作队在敌占区和敌人酷斗、鏖战的一大段生活写一写。党组织给了我力量,鼓励我写下去,同志们也以最大的关怀要我去写。但是,由于当时的文化、政治水平很低,而主要的是蒋介石又点起了内战大火,所以想写的念头,不得不暂时放下,去参加解放战争。虽说写它的念头放下了,写它的意愿并没有打消。战斗空隙间,武工队里的战友们的面影时常出现;武工队的一些惊险、感人的故事,也经常让我回忆起来。每当忆起,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人民解放战争刚刚取得胜利,我便开始动手写这部小说了。冀中抗日民主根据地,在1942年遭到鬼子的“五一”大扫荡,整个局面起了变化以后,冀中九军分区的党,正确执行了党中央的方针,立即组织了一支短小精悍的武装工作队,深入到敌后的敌后,去开辟工作,去打击敌人。敌后的敌后,就是敌占区。敌人自己称之为“确保治安”区,或“明朗化”的地区。在这种地区里,敌人有一套统治人民的严密、完整的组织机构,像连座法,保甲制;敌人不仅兵力雄厚,而且还控制着交通线,真是一处有警,四处增援。这地区的环境,既不同于一时变质的老根据地,也不同于敌我争夺的游击区。这地区的敌人力量强大,群众条件差。武工队就在这种极为不利的地区里坚持斗争,向群众宣传党的各种政策,开辟抗日工作,可想而知,工作是异常困难的。在这种地区里执行党的政策,必须做到一步一个脚印,丝毫不能含糊。不然,不仅会给党造下难以挽回的损失,自己完不成任务,站不住脚,并有很大的可能会被敌人吃掉。不过,这支武工队在党的领导下,始终和群众同命运,共呼吸,以群众的苦难为自己的苦难,以群众的欢乐为自己的欢乐,随时宣传党的政策,严格地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因之才撒下了抗日的种子,鼓起了群众的斗志,开辟了地区,打击了敌人,直到逼得敌人退缩到老巢,我们取得了胜利。书中的人物,都是我最熟悉的人物,有的是我的上级,有的是我的战友,有的是我的“堡垒”户;书中的事件,又多是我亲自参加的。在党的关怀,同志们的帮助下,现在总算完成了我多年的宿愿,把它写出来了。《敌后武工队》如果说是我写的,倒不如说是我记录下来的更恰当。不管怎样,眼下它终于和读者见了面。如果它能在读者心灵上留下了一点点八路军艰苦抗战的印象,或对读者有一二点帮助,也就算我没有辜负党对我的关怀和同志们对我的帮助。谨以此献给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党!献给勤劳的勇敢的坚贞的人民!献给我的亲爱的战友和同志们!冯志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一日主要人物表杨子曾——武工队队长魏强——武工队小队长赵庆田——武工队队员刘太生——武工队队员常景春——武工队队员辛凤鸣——武工队队员李东山——武工队队员胡启明——武工队队员徐立群——县委委员刘文彬——区委委员汪霞——区妇救会主任,魏强的未婚妻吴英民——区长赵河套——抗日军人家属大娘——赵河套的妻子郭洛耿——武工队的情报员郭小秃——郭洛耿的儿子,武工队员李洛玉——村治安员黄玉文——村干部金汉生——铁路工人梁玉环——村妇救会干部周敬之——地主黄新仁——伪乡长田光——黄新仁的女婿,伪军小队长,后反正梁邦——梁玉环的弟弟,敌夜袭队队员,后反正松田少佐——促定日本宪兵队队长坂本少佐——促定日本宪兵队副队长刘魁胜——松田的亲信,敌夜袭队队长苟润田——外号“哈叭狗”,伪警察所长侯鹤宜——外号“侯扒皮”,伪军小队长二姑娘——“哈叭狗”的妻子,刘魁胜的姘头马鸣——我区公所助理员叛徒------------------一鸣扫描,雪儿校对《敌后武工队》是描写冀中军民抗日斗争故事的优秀长篇小说,它通过以魏强为首的武工队同日伪军的复杂艰苦的斗争,热情地讴歌了中国人民的伟大斗争精神、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赞美了中国军民在顽敌面前那种百折不挠、刚毅不屈的高贵品质,表现了中国人民那种必胜的坚定意志和信心。小说好似庄严的宣言书,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是永远不能战胜的。小说对日本帝国主义者进行了无情地揭露,把日军的残酷无道,凶狠暴戾,浑身充满血腥的侵略本质暴露无遗,它形象地告诉人们一切侵略战争都必然要失败的道理。小说还热情称赞了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的领导作用。书中突出地描绘了抗日英雄的动人形象,其中尤以魏强、刘太生、贾正、汪霞、刘文彬等写得更突出。魏强是我军派出的武工队队长,他时刻牢记党的指示,忠实地执行上级的各项命令,深入敌后,发动群众进行斗争,保卫家乡、保卫祖国;他时刻关心群众的安危,保护群众的利益。当然群众也同样关心他和他的同志,为了他们的利益,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就是赵河套和那位老大娘被刘魁胜杀死的原因。在这些可歌可泣的斗争中,显示了人民军队和人民群众的血肉关系。作为一个下级指挥员,魏强在几次伏击敌人的斗争中,显示出他的智慧和才能,在策反梁邦、田光等事情中,表现了他的政策水平。在奇袭南关火车站、巧夺黄庄、离间敌伪、生擒松田和刘魁胜等一系列的斗争中,都表现了他的勇敢坚强。他的言行充分显示了一个共产党员和人民战士的崇高品质,是一个比较成功的艺术形象。刘太生是武工队中一个普通战士,他母亲被日军杀害了,他怀着为亲人报仇,为乡亲报仇,保卫祖国的心情,积极参加斗争,屡次消灭日伪军,在每次战斗中都表现得极为勇敢,在井边独自斗顽敌,惩罚鬼子松田,特别是在马池村的战斗中,他弹尽而被三个敌人按住,然而他宁死不当俘虏,拉响了一颗手榴弹,同敌人同归于尽,壮烈牺牲,显示出他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贾正、赵庆田等人也都是勇敢坚强、智慧无比的英雄人物。汪霞是书中描写得比较成功的女干部形象,她按照党的指示,很好地开展各项群众工作,深受群众的信赖和爱戴,在策反梁邦,在黄庄渡口的战斗中,特别是在她被捕后的斗争中,充分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机智勇敢,无所畏惧的品质,表现了她对革命事业的崇高信念和坚定的意志。小说中的这些人物,构成了一个英雄的群体,并用他们的具体行动,谱写了一曲中国人民英勇抗日的爱国主义的乐章,这乐章响彻中国大地,激励着中国人民的斗争,这正是这部小说的艺术魅力之所在。这部小说的情节是很曲折的,故事从武工队炮轰中间镇侯扒皮开始,接着写独胆英雄刘太生智斗松田、贾正智杀侯扒皮、武工队奇袭南关火车站、巧夺黄庄、火烧梁家桥,直到魏强等智擒松田、刘魁胜为止,起伏跌宕,很有传奇小说的色彩,故事性极强,这也是这部小说的魅力之所在。(执笔戴英)第01章1942年5月1日,冀中——这块盛产棉、麦的大平原,这块拥有八百万人口的抗日民主根据地,突然遭到了一阵地动山摇的大风暴:敌酋冈村宁次亲率七八万精锐部队,从四面八方来了个铁壁合围,轮番大扫荡。这就是冀中有名的“五一”突变……久经考验、在战斗中锻炼出来的冀中军民,在党的领导下,从5月1日开始,就日日夜夜地和敌人苦斗鏖战起来。苦斗,打乱敌人的扫荡计划;鏖战,粉碎敌人的围歼意图。但是,在敌我力量绝对悬殊的情况下,为保存有生力量,主力部队不得不奉命暂时离开冀中,朝山区转移了。冀中的工作,也不得不暂时转入了地下。人说:“五一”扫荡最残酷,其实,残酷莫过于“五一”扫荡过后、青纱帐撂倒、西风吹来的秋末季节里。那时,真是炮楼成林,公路成网。有人说:“出门登公路,抬头见炮楼!”真是一点不假。维持会、“防共”团和敌人取联络的情报员,各村都有;县界沟、区界墙,四通八达的电话网,遍地皆是。地主、老财、二流子还了阳;鬼子、伪军、警察们胡乱窜。人人脸上失去了欢笑,个个心里布满了忧愁。剪发的妇女,都梳起假纂,紧闭大门家中坐;年轻的小伙子,都留起胡髭装老人。在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里,冀中九分区留下的一支坚持地区的部队,也被环境逼迫得跟随参谋长朝铁路以西的山区根据地撤退了!人是地里仙,一日不见走一千。这支撤退的部队,经过一夜的急行军,爬沟、绕点、穿过平汉铁路、通过层层封锁线,来到了山区,在分区驻地——贾各庄住下了。进山区后的二十几里路,指导员魏强的鞋底就磨透了。第二天,吃过午饭,他坐在院里,在日头底下,穿针引线地缀补起来。这时,排长贾正挑着两大桶水,噔噔噔地闯进房东的屋门,哗哗地倒进了瓮里。“哎呀,同志!瓮里都满啦……真,一住下,吃水就给包下了!”一阵尖细的、领情不过的话语,从屋里传来,这是房东老太太的声音。“在咱冀中,想给房东挑也不敢。”贾正放下水桶,从屋里走出来。他一眼瞧见魏强手里的活计,笑哈哈地问道:“怎么,指导员,你这鞋也磨透啦?”“可不是吗,你那鞋呢?”魏强用牙齿拔出针来,瞟了瞟贾正脚上的鞋。“我这双鞋,是这次行军才穿上脚的。爬过铁路,走了七十里地,到杨各庄还蛮新呢;哪知,又往西走了二十五里山路,这牤字不到头的鞋底,就磨成了一张纸了!”贾正说着,抬起一只脚来给魏强看。接着又说:“来到山里我有两怵。”“一怵什么?”魏强剪断缝鞋的麻绳,抬起头来问。“我怵山道长牙。不管你穿多么结实的鞋,只要爬上三天山,保准磨成透窟窿。”“二怵呢?”“我怵小米有沙。这边的小米,不管熬稀粥,焖干饭,吃起来常闹个‘咯吧’!不过,这边就比冀中环境好,你看人们又说又笑又唱又闹的劲头,哪像是打仗?”“你说的打仗,非得像咱冀中那样?天明了,急忙盼天黑;天黑了,又怕天就明。打仗,成了家常便饭;行军,当成正式课目。要知道,那是敌人逼的。我们不愿意过那提心吊胆的生活,我们喜欢太阳,我们要欢乐、歌唱,我们愿意没有战争,永远和平。也就是为的这,才拿起武器来战斗。……”在魏强说话的当儿,远处传来跳荡轻快的歌声:“……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敌人从哪里……”近处,货郎子正有节奏地摇着二夹铃。咣啷,咣啷,咣啷啷!喜鹊,叫着从空中掠过。孩子们嘻笑地互相追逐乱跑。姑娘们哄赶驴驮子送粪。小伙子们挑着刚割来的山柴朝家走。这是欢乐、劳动的景象;这是幸福、和平的缩影。这一切景象触动了魏强的心。他立起来,趿上鞋子,意味深长地问:“贾正,你来说说,‘五一’扫荡以前,咱冀中不也是这个样?”贾正不吱声地点点头。确实,“五一”扫荡前的冀中和这里一样,每到秋后,也是一片和谐、欢乐的景象:小伙子们甩着响鞭,赶着大车拉土、送粪;村边上,这里有人在打坯,那里有人在收拾大白菜;铿锵铿的锣鼓声,是村剧团在排练新戏;“打、倒、日、本、帝……”单字的集体朗读,是妇女们在上识字班;孩子们一蹦一跳地在场里打着霸王鞭;老人们蹲在庙台上晒着太阳闲聊天;咯哒咯哒的轧车声,嘣嘣当的弹花声,咔啦咔啦的织布声和嗡嗡嗡的纺线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一片合弦动听的和平劳动交响曲。……可是冀中现在变了。变成了一片凄凉、悲惨、血与泪的景色。想到这,魏强脸上热烘烘地有点发烧;贾正心里也翻上滚下的不大得劲。这两个在冀中生长成人的共产党员,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有多大。末后,还是魏强喃喃地说:“一切都是暂时的,要把它变过来!”“有咱们的党,有我们的军队,有冀中的人民,咱们一定叫它变!”贾正挥动拳头也像发誓似地说起来。“报告,魏指导员,参谋长请你和贾排长。”一个倒背小马枪、武装整齐的小通信员很有礼貌地冲魏强行着军礼。“走!”魏强箍箍头上的毛巾,摸摸紫花褂子襟纽,按按腰间的驳壳枪,拽拽前后的底襟,和贾正一前一后紧跟通信员走出了大门。参谋长一见魏强和贾正走进来,忙移开眼前的《抗敌报》,招呼他俩坐下。参谋长本来就身高体壮,今天又脱掉便衣换了一套褪色的绿军服,所以更显得分外的魁梧、威严。他见魏强他俩对军服都露出喜爱的神色,凑趣地说:“你俩也喜欢这军服?军人嘛,只有在不得已时才穿便衣哩!”魏强、贾正对视一下,笑笑,谁也没有言语。“不过,现在你们还不能穿!你们跟我到这边来,是知道要干什么的!”“知道!”“知道!”魏强、贾正同声回答。“知道就好!根据咱冀中现在的环境,根据党中央的指示,我们现在要抽调一部分具有一定战斗经验和文化程度,能掌握和贯彻党的各种政策的优秀的共产党员,组织一文短小精悍的武装工作队,深入到敌后的敌后,去开辟敌占区。毛主席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鬼子让咱冀中根据地变了质,武装工作队就变成一把牛耳尖刀,悄悄地插到敌人心脏里,去搅合它个乱七八糟。分区党委决定调你俩去武装工作队,魏强同志担任小队长。你俩有什么意见?”魏强听说分区党委决定派自己到武工队去,并且要担任小队长,当时不知是高兴,还是胆怯,总之,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他,战斗参加的并不少,也负过几次伤,就是文化水平太低,对党的各种政策还不够熟悉;但是党对自己这样的信任,让自己负这么重的责任,却又觉得万分光荣;不过,他所耽心的是完不成党给予的任务。稍一沉思,想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在共产党员面前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于是忙站起说:“服从组织需要,没有意见。”贾正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也跟上一句:“没有意见。”“那好,有什么问题,到了武工队还可以提出来。行政介绍信在这里。”参谋长说完,回手将桌子上的一封信拿起,递给了魏强。“到南峪找杨子曾同志。他原是十八团政治处主任,你们的老首长。现在是武工队队长兼政委。”魏强一听说是自己的老首长杨子曾同志在武工队负责,心里高兴得立刻开了花,要不是在参谋长面前,他会像孩子似的高兴得蹦起来。他心里说:“这可好,又回到自己最熟识、也是对自己最了解的人的跟前做工作,真想不到!”贾正也欢喜异常。他恨不得魏强立刻就走,也恨不得一步迈到南峪去会会自己分别好几个月的老首长杨子曾。一切事情办好,魏强他俩转身刚要走,又被参谋长叫住。跟着,朝他俩递过一人一双毛边底、实纳帮子的青帆布靸鞋:“带去,预备练兵、执行任务用!”贾各庄到南峪,中间只隔个小山梁,不到二里地。魏强、贾正不到吃一顿饭的工夫就赶到了。杨子曾三十刚挂点零,细高挑,微有拱肩,白白的脸膛,下巴颏长满了胡髭,说话不紧不慢,态度非常温和,凡是和他接近过的人,都感到他亲切、热情,因而,也多拿他当成自己的兄长来尊敬。杨子曾见到魏强、贾正,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东南西北地扯了些闲话,便将武工队的情况向他俩做了个简单的介绍。之后,将魏强分配到一小队担任小队长,贾正也被分配到一小队当队员。武工队人数不多,四十六七个人,可是从人员到武器,真是棒得出奇。讲武器,除了有机关枪、掷弹筒等自动火器,每个人还有一支日造马步枪,绝大部分人腰间还插支驳壳枪;论人员,那真是好样的:二小队长蒋天祥是魏强抗大二分校的同学,来前,在通信连任连长;武工队的队员们,都是九分区部队的金疙瘩,富有战斗经验的班、排干部。魏强心里非常高兴,这些队员,他是认识的多,不认识的少。蒋天祥听说魏强来了,忙找到一小队,还在院子里就“魏强,魏强”地喊起来。魏强从屋里跑出,两个多月没见面的老朋友,四只大手狠劲地攥在一起,立刻叙起离情来。贾正来到武工队,一瞅,都是枪林弹雨里的老战友,更是高兴。少言寡语的赵庆田,是和他一起参的军,一起入的党;李东山、常景春……也是和他在一条战壕里生活了几年的。他们一见到贾正,就急忙围过来,互相打闹说笑了一阵子。贾正扭脸转向一直叼着烟袋光笑不说话的赵庆田:“你这一阵子怎么样?还蔫的像个大姑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着走了过去,和赵庆田并肩站在一起。赵庆田笑眯眯地向贾正身旁靠了靠。“怎么你也不说句话?”“我这个脾气你知道,看到老战友就知道高兴,说什么?”赵庆田在鞋底上把烟灰磕打出来,顺便又挖了一锅子递给贾正。“来,抽锅吧!”贾正知道赵庆田的脾气,忙接过来,也就不再言语了。“咱们这个小队长怎么样?”赵庆田憋了老大半天,才憋出了十个字。“你说魏小队长?那可是个厉害上级。你说是打,是说,是写?样样都数头份。他是俺们连的指导员。我和你一分手,就跟他一起……”贾正本着自己知道的,向赵庆田介绍着。魏强送走蒋天祥,就朝赵庆田、贾正走来。“小队长来了。”赵庆田低声地说。“好,贾正,你来啦!”这时,从大门外闯进一个身穿便衣、持马步枪的军人。瓜子脸、尖下巴颏,嘴上长着黑黝黝的一抹子短胡髭,个子准比贾正高出半头。他上来就把贾正的手攥住了。“刘太生,这是咱们小队长。”赵庆田觉得在魏强——自己的小队长跟前,不应这样随便,忙介绍。刘太生立正、挺胸、二目平视地报告:“小队长,刘太生值勤回来。”“你们都是老战友?随便谈吧。”魏强点头回礼地说。看到刘太生,魏强的脑际立即出现了一位身高体胖,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这就是他在清苑县张庄认识的那位模范抗属刘大娘。她在八月间,被鬼子松田和特务刘魁胜杀死了。这个小伙子,一旦要知道母亲被敌人杀害的消息,将不知道多么悲痛呢。他知道贾正也知道刘太生的母亲死的事,深怕贾正冒失地说出来,两眼不时地凝盯着他。“刘太生,你家可出了个大事……”贾正一本正经地刚说到这,魏强立刻使劲地咳嗽了两声。贾正扭脸朝魏强一望,见魏强丢过来个眼色,马上把语气缓和下来:“你猜是什么大事吧?”“我离家好几年,怎么会知道?”“说给你吧,你二兄弟长生参加县大队啦!”“这个?我早知道,还是我妈送去的。是不?”刘太生对这个过了时的消息很不满足:“贾正,我妈结实呗?”贾正不愿意在自己的同学、多年的战友、革命的同志面前说假话,但是,暂时又不能照实地说,只好忍着内心的苦痛,愧恧地小声说了三个字:“还结实。”“刘太生,你这个大马虎,头晌午借老乡的镰刀,你还了没有?”辛凤鸣进来望见刘太生就问。“哎哟!没有。人家要啦?我去。”刘太生很忏悔地扭头就要走。“得了吧!等你送,早破坏群众纪律啦!”“你送啦!好,我谢谢你!”魏强虽然乍来到武工队,一见这起子生龙活虎般的队员,从心眼里痛快。确实,在这些人的身上,能看到一种雄厚的力量。这力量就是那坚强的意志,火般的热情。他们自己也都认为:有这样的意志,这样的热情,一切阻挡革命前进的东西,都将会被轧毁、碾碎。------------------一鸣扫描,雪儿校对第02章一一间光线不足、又很狭窄的小屋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摊有一张褪了色的地图。武工队杨子曾队长立在桌旁,手背蹭下巴颏,看着地图沉思。魏强站在他身旁。“魏强,你带四个人,傍晌午定要赶到康关。”杨子曾用红蓝铅笔指点地图说:“在那,和准备过路的干部们会合了,去马家庄吃下午饭。”“嗯。”魏强顺从地回答。“……从马家庄往下走,步步接近敌人的‘治安’区。那是敌人的天下。各个据点的敌人,什么时候都可能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和敌人遭遇。因此,执行这次护送任务,就更要警惕。”杨子曾从怀里掏出盒边区造的纸烟,抽出两支,扔给了魏强一支。魏强吸着烟,视线由地图移到杨子曾的脸上。杨子曾的表情是那么亲切、和蔼、庄重。杨子曾狠狠吸了口烟,接着说:“今天执行的这个任务很艰巨,要你们用很少的战斗力,突破层层封锁线,踏过保定以西的整个敌占区,安全地把去冀中开辟工作的干部们送过铁路。”魏强接受了任务,双腿一并,行了个注目礼,大步地朝门口走去。这时杨子曾又把他喊住了:“我们是革命军人,穿衣裳可不能破狼破虎的。便衣也得保持整洁。看你练习上房、爬墙,把棉裤磨得露出了黑羊毛,回去补一补!”魏强回手摸摸露出羊毛的棉裤,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是。”下午,在群山耸立,怪石繁多的窄窄山道上,魏强和四个肩扛日造马步枪的武工队员,说说笑笑地朝着康关村前进了。冬天的山风吹得挺硬,魏强他们因为紧走赶路,额上、手上、浑身却热得津了汗。他们时而爬上陡峭的山岭,时而跨过横卧的小河。宽宽的蒲阳河,冻结成溜光、透明的冰板,人们活跃起来,都想在冰上溜滑一下。“李东山,你穿着钉钉子的山鞋溜不了,给我捎着枪,我溜它个两样的。”贾正兴致勃勃的劲头,简直像个孩子。他见人们都溜了过去,立刻在冰板上紧跑了几步,左腿一蹲,右腿一跪,说:“我来个羊羔吃奶。”嗖地一下,朝东岸滑过来。“嘿!还是白洋淀长大的!滑冰、游泳真有两下子。”李东山话音刚落,贾正溜到了岸边。他刚要立起,没注意脚底下一滑,咕咚!闹了个大仰巴跤,帽子摔出了老远,把人们都逗乐了。“你呀!你呀!”魏强笑呵呵地指点李东山:“都怨你抬的高,把他摔了个重。”“没关系,我这是表演老头钻被窝呢!要是他,就凭那钉了十四个铁帽钉子的山杠子鞋,还表演不了呢。”贾正说着爬起来,拾起毡帽,重新扣在头上。太阳移到正南方,在康关村,魏强和二十八个准备过路的男女干部会合了。人们都上前询问:“铁路好过吗?”“在什么地方过?”“这条道,敌人是不是常出来?”魏强他们对询问的事,都笑嘻嘻地做了回答。来到马家庄,吃过下午饭,在太阳压树梢的时候,人们都在村边集合了。魏强除单独给赵庆田、贾正做了布置外,把走的路线,应注意的事情和联络信号,一一地告诉给大家。最后嘱咐说:“万一碰上敌人,都要沉住气,前面专有人掩护。”“专有人掩护?!”“谁掩护?”“谁?”人们都想看看担任掩护工作的人。“他和他。”魏强指了指赵庆田、贾正。贾正顽皮地呲着没门牙的大嘴,缩了下脖;赵庆田腼腆地冲大家笑了笑。“要相信他们俩!如果在封锁沟的西面让敌人冲散了,咱们集合的地点,就是脚下的这个村;在封锁沟的东面冲散了,集合点就是五侯村南柏树林子里,到那里我来告诉。”一切安排停当,赵庆田、贾正持枪先一步走去。魏强派出联络兵,又把两个带手枪的过路干部安排成了后卫,就率领这支人多枪少、有男有女的队伍朝正东、朝封锁沟、朝敌人“确保治安”区走去。出了山沟,走过六七里地的丘陵地带,一望无边的平原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掉在山后的太阳,虽然还留下一片紫红色,不太亮的冬月却像盘子似的从东方升了起来。“看,炮楼子!”一个男同志指点着自己的新发现,惊异地说。“又一个!”一个中等身材、声音清脆的女同志接上了碴。待魏强跨出一步扭头望他(她)们时,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特别那个女同志,见到魏强射过冰冷而又严肃的眼神,更窘得厉害。“不要说话,这是敌占区。”魏强用严峻的口吻悄悄地向后传了这么两句话。这两句话一直传到了末尾的一个人。鬼子的炮楼,像望乡台似的一个一个地在平原上戳立着,扇子面的望去,能望到七八个。“小队长,尖兵已经上了沟。”担任联络的李东山持枪跑回来报告。“先过去一个人搜索,特别要严密地搜索那两座坟。”魏强打发李东山走后,忙让大家停了下来。不大一会儿,几个大土坷垃从空中飞过来,落在人们的周围。这是通知前进的信号。风息了,月亮更明。夜幕苫起了沉寂的平原,大地显得分外宁静。直上直下,一眼望不到底的封锁沟,真像神仙山的悬崖。“准备好,过沟!”魏强朝后打了个招呼,就脸朝里,像小孩打滑梯似的,哧溜了下去。脚挨住地,刚要站起来,一件东西从沟顶上砸下来,魏强知道这是溜下来的同志,忙爬起来去搀扶,一看,是个女同志。那个女同志发觉自己下沟砸住的,是刚才用冷冰冰的眼睛批评自己说话的小队长,就更不好意思了,笑了笑,忙跟在魏强的身后,脚手一齐动的顺东边高高的沟坡往上爬。两丈五尺深的沟坡,魏强爬上了多一半,忽听到李东山小声地在沟沿上朝下说:“这儿有死尸,别抓它。”“死尸?”魏强紧蹬了两步,伸手扒住沟沿,一骗腿跳了上去,回身伸手,又把砸他的那个女同志拽了上来。离魏强不到三尺远,横卧着一具赤臂、倒剪双手、没有头的尸体,腔子里还一个劲地往外津血浆。“小队长,那边还有两个。”魏强顺李东山手指的地方望去,两具赤臂的尸体,也都光有腔子没有头。从没有凝固的血浆上判断,魏强知道敌人行凶的工夫还不大,也知道敌人在这里这么做,目的是要吓唬过沟的人。爬上沟来的人们,都身体前倾、大迈步子,一个紧跟一个地尾随尖兵朝前走去。“口令!哪一个?”北面,玉山店炮楼上的敌人,可能听到了过沟的音响,嗷地嗥叫了一声。接着,巷北炮楼上的敌人,也“哪一个?哪一个?”地叫问起来。根据以往的规律,敌人问过几声就会开枪,魏强急朝后传了两句:“猫下腰,紧跟上。”就更加快了脚步。两个炮楼的敌人同时开枪了。机、步枪的交叉火力像刮风般的横扫过来。子弹打得又低又密。不过,魏强他们早已走远,子弹全都落在他们走过的路上。一个村庄接近了,尖兵只是领着人们,贴着村边踏了过去。“注意,道南的柏树林子,就是咱们的集合点。”魏强指着一片夹杂几个坟头的树林子往后传。他们平安地爬过了两道封锁沟,顺当地通过了大固店、张村、于桥等三个大据点,接近了离保定十八里地的江城据点。江城的敌人,都是保定直接派出的:有日本兵、警备队、警察,还有一班子穿便衣的武装特务。这班子特务由一个叫佐藤的日本宪兵军曹带领着。人们都叫它佐藤特别工作队。佐藤特别工作队在江城一带活动得挺厉害,不分黑夜白日的出来。因此,越接近江城,魏强也就越提高了警惕。腊月十四的月亮,悬在人们的头顶上,附近村庄传来了驴叫声,午夜到了。魏强率领人们抛开大道,蹅着野地走起来。走到离江城二里地的石庄村北时,李东山匆匆地跑回来:“小队长,前面发现有人,一大溜!”“赵庆田、贾正呢?”魏强问。“他俩原地伏下不动了。赵庆田说‘像是背盐的’。”“不管干什么的,告诉他俩,隐蔽地绕过去。”“是。”李东山扭头跑了上去。很快,又回到魏强面前。“是背盐的。他们发现有人,跑起来了。”“嗯?跑起来了?”魏强拧着眉头一沉思,果断地说:“不!”刚吐出一个字,远方传来“干什么的”问话声。“你们是干什么的?”贾正也挺气粗地反问过去。“我们?我们是江城的,佐藤特别工作队。”“噢!是佐藤特别工作队。看!差一点没发生误会。”赵庆田把话接过来,说得是那么柔和、亲切,简直真像遇到自家人,不过身子伏在地上依然未动。“那你们是哪一部分哪?”对方跪立起一个来。“哪一部分?还用问,满城的山坂特别工作队呗!”“你们是山坂特别工作队呀!……”敌人真的把赵庆田、贾正他们当成自己人,也就不在意了。有几个站起来,持着步枪大摇大摆地朝赵庆田他俩走过来。魏强一听对方是江城的佐藤特别工作队,即刻命令趴伏在身旁的刘太生把马步枪留给自己,叫刘太生带领人们迅速向石庄村南大坟地里撤。他和李东山准备打掩护。当人们刚刚离开,前面的枪声、手榴弹声,就响成了一团。时间,一秒又一秒地向前移动,赵庆田、贾正,始终没见撤下来。魏强想到近三十名回冀中开辟工作的干部,需要今夜送过铁路,时间不允许久等,便带着李东山走进石庄村南的坟地。刘太生和过路的干部们都围上来打问情况。魏强朝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在正南稍偏点西。他知道已经过了午夜;也知道,眼下的时间最宝贵,不能再拖了。忙凑近人们:“同志们,检查一下,咱们出发。”魏强说着,把马步枪递给了刘太生:“你和李东山担任尖兵,蹅漫地一直朝着保定车站的电灯光走!”新的尖兵箭似的朝正东走去。人们跟着魏强,也快步地朝正东走起来。刚离石庄半里多地,背后传来:“有人在后面跟着。”“有人跟着?”魏强一怔。又想:“看是一两个人,还是一大起子?要是一两个,就是赵庆田、贾正。”他很希望这样。他离开队伍,蹲下来眼睛不眨地朝后一望,却是一大溜人在行动。走的非常急促,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咚咚的脚步声。“难道敌人跟上了?”魏强想。“走!是敌人,还可能是遭遇的敌人跟了下来。”他肯定了情况,紧迈了几步,赶上了排头,忙朝背后传了句:“跟紧点!”说罢就带领着人们跑起来。突然,枪声从身后叭咕叭咕地响起来,魏强他们的脚步,也就跑得更紧了。魏强带领人们跑了一阵子,枪声逐渐甩在了大后面。保定车站上向外照射的电灯,贼亮贼亮的,越来越清楚了。从紧北面开来的火车,嘁咔嘁咔地响着。“撇开电灯,偏南点走,过了金线河,照直奔五里铺。”魏强把要走的路线,告诉给尖兵李东山和刘太生。眼前,展现出一条不宽的结了冰的小河,人们怕滑倒,便手拉手地蹅了过去。靠近铁路了,停在车站上的火车咝咝的放气声,传送过来,人们的神经随着也就更加紧张了。“几点钟?”魏强问他身后一个带着手表的干部。“一点四十五。”魏强从时间上知道,停在车站上的这趟列车,是去郑州的三十七次快车,再有十七分钟,就从保定开出了。“同志们!紧走几步,铁桥跟底下等它。”他把话传向后面,就又紧走起来。五里铺村北,架在府河上的铁桥出现了。高大的桥洞,像没有关闭的城门。嘁咔嘁咔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铁桥两头炮楼上放哨的敌人的咳嗽声,也被这嘁咔嘁咔的响动压了下去。在铁桥被火车轧的嘎啦嘎啦山响的时候,男女干部在魏强他们三人的掩护下,一个紧跟一个地沿着河边,猫腰钻过桥洞外的铁蒺藜网,穿过桥洞,胜利地过了铁路。魏强顺着桥洞,望着这群回冀中开辟工作的人们的背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羡慕。他一直等人们的影儿消逝在冀中平原上,才喘了一口气,顺手把驳壳枪插在皮套里。二赵庆田、贾正在石庄村北和江城的佐藤特别工作队碰上,能张嘴冒充起满城山坂特别工作队,是魏强事先布置的。要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在和敌人遭遇上以后,对敌人来个暂时的麻痹,以争取时间,让非战斗人员迅速撤下去。这个措施真的生了效。当敌人听到是山坂特别工作队时,有六七个便衣特务一点都不顾忌地站起来就朝前走。领先的一个摇晃着脑袋,尖声尖气地边走边问:“山坂特别工作队,知道今天午夜会哨的口令是什么?”“口令?”贾正的枪口瞄准了他,见他越走越近,说了句:“是这个!”一勾扳机,叭咕一声,领先的敌人被撂倒;赵庆田也叭咕一声,也撂倒了一个,接着又甩出一颗手榴弹,轰地爆炸了。他借着手榴弹爆炸的浓烟,三跳两蹦的窜到了敌人屁股后面。在赵庆田甩手榴弹的时候,贾正和一个便衣特务,同时抢占了一个大粪堆。要不是各占一边,中间让粪堆挡住,他俩近得就会对了脸。这时,谁都要设法隐蔽自己,待机消灭对方。敌人从粪堆的左方,偷偷地把支三八步枪伸过来。枪身长,亮不开,贴着贾正的后背就乓的开了枪。趁敌人退弹壳的一刹那,贾正一举马步枪,说了声:“找你五大伯去吧!”就把敌人打死了。道沟里有两个鬼子,一个探着半截身子,在晃动着军刀;另一个露出头来,哇啦哇啦地怪叫。贾正把枪瞄向拿军刀的鬼子,没容他晃动几下,就用一颗子弹敲碎了他的头骨。敌人乱了营。一切火器都朝贾正盖过来。猛烈的火力压得贾正连头也不敢抬。窜到敌人背后去的赵庆田,伏在一个坡坎上,正举起枪来寻找目标。道沟里一个指手划脚的鬼子,正好进入他步枪标尺的缺口,赵庆田知道擒贼要擒王,作战先打指挥官,一勾扳机,打了他个狗吃屎。“咳呀,永山副队长也阵亡了。”一个敌人吓得嚷叫开了。“是让背后的八路打死的。”又一个在打着嘟噜地叫喊。敌人开始骚动、慌乱、惊恐起来。正面抗击敌人的贾正就在这个当儿,一下滚离开敌人的火网,窜进了石庄村。贾正在石庄村口的一座高门楼下停下来。“怎么办?”他倚着门框想。“回五侯村南的集合点,这个当然可以,小队长和回冀中的干部们又怎么样了?是不是受到了损失?即使没有受到损失,剩下三个人,又怎样完成护送的任务?还有,赵庆田这个家伙是长是短?……”一连串的事儿,都涌到他的脑子里。他听听村北,刚才枪炮齐鸣,现在却变得分外沉寂。他探头望望移到西南方的月亮,知道已经过了半夜。“走,找小队长去。”贾正下定了决心。“反正他离不开五里铺的大铁桥。”把枪弹轻轻地推上了膛,保险机不关,用胳肢窝一夹,贴着墙根,悄悄地向东走去。刚走到村东的场上,一大溜搀着、架着、背着、抬着人的人群,正从西北顺着去江城的东南大道,哼啊咳地、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王八旦们,怎么又在这儿碰上啦?”贾正一见是刚才交过锋的敌人,急忙钻到一个坯垛后面去;回头望望身后,净是坯摞、柴禾垛,地形蛮好。“好!不叫老子痛快,老子也叫你们痛快不了!”贾正忿恨地咬着牙,把枪端平,瞄准了一个敌人搂了火;随后,又朝慌乱的敌人连发了几枪。突来的枪弹,把敌人又打了个大卷箔。敌人稍一冷静,判断出对方的力量不大,马上集中火力,朝着坯垛的方向扫射。贾正就利用地形和敌人斗起来。他从这座坯垛打几枪,绕窜到那边的柴禾垛后面;从那边的柴禾垛后面打几枪,又跳到另一座坯垛的跟前。就这样打打、跳跳、跳跳、打打地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敌人正用全力对付贾正,猛地又从背后树林子里射来几颗枪弹。这下,敌人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回事?”“八路到底有多少?”这时,敌人真像钻进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再也不愿意在这神秘的黑夜里,十分不利作战的地形上多停留一秒钟,像被打的狗儿夹起尾巴朝江城逃遁了。贾正见敌人落荒逃走了,心里不知是怎么回事,也就顺水推舟地用抽屁股枪来“欢送”。敌人退远了,他才发现对面二百米的树林里,有人也在用火力朝敌人追击。“这是谁?”他停止射击后猜测起来:“是赵庆田个老蔫?他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呢?”贾正有节奏地拍了三下巴掌,对方立即击掌回答了两下。贾正一听答的挺对,正要窜出去喊,忽然想到小队长批评自己的“冒失”两字,忙蹲下来问:“二哥,进城吗?”树林里,慢腾腾地回答:“等我,穿皮袄去!”又联络上了!贾正听清了是赵庆田的语音,窜出坯垛就喊:“好你个赵老蔫……”跑上去就把从树林里跳出来的赵庆田搂起来。“嗬!嗬!慢着点……”赵庆田用手捂着左臂小声叫起来。“怎么?”贾正关心地查看。“嗯,叫跳蚤弹了一下!”赵庆田不以为然地说:“走,这儿不是久站之处!”两人贴着村边,绕到石庄村南,隐没在坟地里。借月光,见地上不少脚印,贾正趴在地上仔细一看,说:“瞧,这不是李东山的大熊掌!”他指着鞋印说:“左脚,前掌四个,后跟三个,整是七个铁帽钉。”又往前查看了一回,脚印告诉他俩:人们已经朝东面走了去了,再追,也来不及了。他俩在一棵大柳树的跟前,肩靠肩地坐下。“伙计,我求你点事。”赵庆田扭着脑袋望着贾正。“什么事?你说吧。”听过赵庆田的话,贾正有点莫名其妙。“你答应了,我才说。”“我答应了。”“好,求你回去千万别暴露我负了伤。”“那……为什么?”“你看,今天有一大群干部,回冀中开辟工作去了。明天,我们也会跳回冀中去。假如上级知道我负了伤,就会把我留在这边……”“那怕什么?留下是养伤,又不是怕回冀中的胆小鬼。”“你看你,说着说着就变了卦。”赵庆田有点埋怨。稍沉思,又央求地说:“我的好小贾,从一参军,咱俩就在一个连队,虽说有一度分开了,你还是了解我的。说真的,就是我这胳臂打断了,我也要回到冀中去。我不愿意手拿着武器,在这边瞅着鬼子杀害自己的亲人,糟害咱们的家乡。我求你,求你在这一点上帮我个忙。”最后这几句,还带点哭音。常在一个战壕趴着的战友,贾正自然了解赵庆田的心。他知道赵庆田,不论什么事不考虑成熟是不肯说的。现在他听了赵庆田的要求,只得点头答应了。“你答应了?回去有人问,请你还要帮我打打掩护!”“行,不过你还得买通咱那卫生员!”“那好办,难办的是咱们小队长。”“可不,咱小队长的眼,尖得像把锥子!”“这个,小队长不问便罢,问上了咱们就演双簧来蒙混!”月亮偏了大西,后半夜的寒风,吹透他俩羊毛絮的棉衣。他俩爬起来,急忙奔五侯村的集合点走了去。拂晓以前,又有三个带枪的人出现在石庄村北。他们由东向西拉着很长的距离慢步地走着,像在认真地寻找什么似的,土埝、粪堆、道沟、坑壕……,处处都查看一个遍。有时,他们趟到几颗子弹壳;有时,他们看到一滩凝固的血浆和被血染污的白棉花。“小队长,他们可能从另一个地方走了。”李东山说。“可能,没有尸体吗!”魏强很愿意这样。“会不会被俘了?”刘太生本不想说,但又压不住。“被俘?除非是他俩负了不能动弹的伤,叫敌人给抬走了。”这一点魏强不是没有想到,就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忽然一个闪亮光的小东西被他踢得滚了几滚,他猫腰拾起来,是支水笔。贾正和赵庆田是没有水笔的,这支水笔是谁的呢?敌人的?还是过路的干部们丢的?不管谁的吧,先捡回去再说。“走,奔五侯村南柏树林子集合点去!”魏强把手一挥,领头朝正西走去。黑糊糊的柏树林子越来越近了。还有一百五十多米,魏强就迫不及待地啪啪啪地拍了三下;柏树林子里立即啪啪地还了两声。魏强一听有门,忙蹲下,两个手掌圈捂着嘴唇说:“二哥!进城吗?”那边随着答出:“等我,穿皮袄去!”魏强高兴地迎了上去,立刻和赵庆田、贾正二人会合了。五个人像叠罗汉似的紧紧抱在一起,就好似久别重逢那么亲热。革命感情冲激着每个人的心,每个人都激动地流下了热泪。魏强他们听了贾正、赵庆田述说了战斗经过。李东山向赵庆田左臂被打破的地方一拍:“你这衣裳怎么撕破了?”赵庆田没有提防,叫李东山这一巴掌打得又“嗬嗬嗬”地疼叫起来。“怎么?”李东山一怔。“怎么啦?”魏强、刘太生都赶上来问。“没有什么,他打着我的小疮了。”赵庆田疼得噙着泪水,怕人细看,捂着臂膀说:“这破的地方是叫小枣树挂的。”“穷长虱子富长疮。昨天换药,我看了看,长了有这么大。李东山这一拍,保准又拍得流出脓来!”贾正比比划划地一说,还真给赵庆田遮盖住了。“真对不住,来,我给你拿枪!”李东山抱歉地说。“来!把枪给我吧。”魏强伸手去抓赵庆田的马步枪,“怎么我就不知道你长疮呢。”“不要紧,不疼了,我自己拿。”赵庆田话才说出,枪已被魏强抓了过去。西山头托住了即将沉下的月亮。皎白的月光,变成淡红色,并且比在头顶上大了许多。启明星从东方跳起来,小北风飕飕地刮,四周村庄鸡啼了……天快明了。魏强将赵庆田的马步枪朝自己的肩头上一撂,说了声:“走!”五个人怀着胜利的心情,快速地向西飞奔而去……------------------一鸣扫描,雪儿校对第03章一“这叫串皮?在卫生训练班里,俺学了一年,就没有听见这么说过。这叫打了个过梁,赵同志。”卫生员小魏左手的镊子,正夹住雷夫努尔药水浸透的纱布条,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的探针,往赵庆田的伤口里填塞。探针每往伤口里塞进一截纱布条,赵庆田就疼得皱下眉头眨下眼。纱布条填好,卫生员正往纱布块上涂抹药膏,赵庆田就低声细语地说:“小魏,我这伤,可并没有伤筋断骨呀!我求你,可给我保密啊。”“保什么密?”卫生员纳闷地问。“你看,我偷偷地叫你到这儿来,就为的商量这个事。不管是串皮,还是过梁,我这伤反正碍不着吃、喝、行军、打仗。只要这四样都不碍,我就没有住医院的资格。再说,咱们武工队,这就一步步地往冀中挪蹭,说不定是明天,还是后天,就可能一头扎进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回冀中是解放咱的家乡,解救咱的父老们去。因此,我愿意和大家一起过去。不过,你要在队长和小队长面前一嚷叫,我就得留下……”赵庆田刚说到这,通信员小铁闯进门来:“卫生球,要不是房东告诉我,我可不知道你藏在这儿。你快给二小队的房东大哥看看去。他上山打柴,跑了坡①,胳膊、腿、脸都给跌破啦。”说完,看见赵庆田正光着左臂膀,等着给缠绷带,就问:“你怎么啦?老赵。”①从山上跌了下来。“长了个小疮。”赵庆田手按着贴在伤口上的纱布,嘴里应付着小通信员,眼睛却盯着卫生员,生怕卫生员一句话,给说露了馅。“这小疮长的个别,上下都有破口,不知道的活像个伤口。”小铁开始注意了。“怎么活像个伤口?他就……”卫生员说着拿起绷带来缠。赵庆田一听到这儿,知道要坏事,就给卫生员使眼色。卫生员不理睬地缠了一遭,缠两遭,缠到第三遭,装作使劲的一勒,……它要是伤口,还经得住绷带这么煞?快走吧!别鼻子插葱,跑这儿充象来啦。”“对!对!对!咱不在孔圣人家门上卖百家姓,咱走。”通信员顽皮地一吐舌头,倒背马步枪跑了出去。“怎么样?”卫生员问。“够同志,谢谢你。”赵庆田在卫生员的帮助下,左胳膊套在袄袖里,系着钮扣,很感激地说。“按战地救护条令,你这是贯通,本应该留在后方休养;不过,伤口既然四不碍,我也同意咱们一起回冀中。但你得知道,第一,你领不了抚恤金。”“你快别提领抚恤金啦,只要不给暴露,我什么都干。”“我可以不暴露你负伤。但是我不向上级报告,就是违犯军纪。所以,第二,你得永远不能讲。你就睁着眼睛地说是小疮,我就闭着眼睛地当小疮治。等咱们冀中的局面打开,整个环境好转了,组织上要你填写履历表,那时你找我,我再证明你在江城遭遇战中负过一次伤。”“对!从今以后,咱俩就当没有这么回事,谁也别提它。”赵庆田没有料到,卫生员给帮这么大的忙,真是从心眼里甜丝丝的高兴、痛快。二根据冀中的形势,特别是敌占区的特殊而复杂的情势,根据武工队今后的任务和活动方式,以杨子曾队长为首的武工队,最近又来了个突击式的政治、军事大练兵。政治练兵是分区政治部的同志们来讲授党的各种政策;军事练兵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他们既不操练稍息、立正、齐步走;也不演习排疏开和野外战斗。为了发挥武工队的特点,适应于敌占区里活动,天天都是攀树、爬房、跳障碍、纵壕沟、夜间射击。经过练兵大突击,收获真不小。大家不仅在政治、思想上提高了一大步,进一步懂得了党的各种政策,有了做宣传的资本;在军事行动上,高声说话没有了,夜间走路摔脚板子的声音听不到了,上房、蹿墙、跳宽壕,个个练得都比猴子还灵便。真是:增添本领情绪高,待进敌区逞英豪。要巩固练兵的成绩,人们不仅时刻的操演、熟习,还相互测验,彼此考问。贾正脸朝墙,刚默读了一遍对敌伪军的政策,转身就问身旁收拾东西的李东山:“哎,老保守,你说为什么咱对敌人要实行宽大政策?”李东山头没抬、眼没瞅,一面继续朝“万宝囊”里归拢东西,一面说:“为什么?为争取更多的伪军、伪人员回心转意来抗日,用政策感召他们不真心去事敌!”回答的畅快劲,真像流水一般。“要那样,是不是对罪大恶极的人也不惩处啦?无边的宽大呀?”贾正又提出个问题来。“那不成了右倾思想啦!宽大必须得和镇压相结合!”李东山觉得贾正领会党的政策精神还有点问题,于是,把“万宝囊”随便地一包裹,蛮认真地讲解开:“我们掌握宽大政策必须得有限度,同时也得有分别:对真心事敌,又屡教不改的伪人员,就得严厉处治,把这样的处治一两个,会把别的伪人员吓一下,这就叫打一儆百!可是,昨天下午敌工科李科长给咱们上课时,说到之光①地区的那三个害,哪一个也不能用宽大处理,只有镇压!”①这是抗日时期冀中的一个县份,是以牺牲的县长李之光同志的名字命名的。“昨天下午讲的哪三害?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浑!你忘记我到野场背粮去啦!要不,你今天能吃上高粱面菜团子?”“可不是,我忘啦!”“忘了就得受罚!现在我要罚你把之光地区的三害说清道明,还要快!”“好,我认罚!”李东山点头答应。末后,将手里裹好的纸烟一举,“等我抽着就说。”两人抽着纸烟。李东山这才开腔:“说起之光地区的三害,咱李科长还把群众自编的一段顺口溜念了念。这段顺口溜我抄下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旧布皮订缀的小报纸本,连翻了几页,接着就念起来:保定东南乡,出了三个害:一个在城里,两个在城外。公鸡嗓的侯扒皮;哈叭狗是个秃脑袋;刘魁胜,出奇的坏,杀人放火奸女人,哪村他都欠血债。虽说他仨凶,难和松田赛。老松田,胎里坏,魔王转世阎王派。杀人如捻蚁,烧房像烧柴。手下养群狗特务,所有坏事包下来。东杀男,西霸女,要埋活人倒着栽。瞅谁不顺他们眼,抓到城里灌白开①。抢掠财物平常事,捆、打、吊人任意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八路快过来。过来给咱把胆壮,过来给咱除祸害!李东山一口气念完,把本子一合:“这就是你问的那三害。听清了吗?同志!”“这怎么是三害呢?连老松田不是……”贾正觉得李东山明明念了四个人,可为什么又偏称仨呢?于是就还问。没容贾正说完,李东山急忙抢过话来:“这,你看过戏吗?告诉你,先说的那三个,算是个帽,压轴的就是老特务松田。为什么人家编顺口溜的不先提他呢?这就叫艺术!要先提他,侯扒皮、哈叭狗和刘魁胜不就显不着了?其实,李科长说,这三个都够上单打一②的条件了!就说这个侯扒皮吧,在中闾,他把人民勒索得十户就有十户揭不开锅,真是荞麦皮里挤油的手。还有那个刘魁胜,到底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根本就没法计算。听说在唐河沿的一个什么王庄,他和松田一次就杀了一百七十多号人。”①凉水。②是抗日时期对敌人的一种政策,目的是明确目标,专找最坏的镇压,借以争取教育更多的伪军改邪归正。“这,这他妈不是一伙子豺狼?”贾正听李东山说完,气得脸色发青,眼瞪圆,将手里捏着的小半截纸烟狠劲地朝地上一摔,锉着牙齿说:“宽大!宽大!对待这伙子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就不用想!我看零刀剐了也都不过分。”“说到剐,咱也没有这个刑法,不过,将来抓住开群众公审大会,我看这准没有跑!”李东山也推断地说了两句。辛凤鸣强拉硬拽地扯着刘太生闯进屋来,冲贾正、李东山说:“光呆在屋里,你俩谁知道人家刘太生又创造了一种新的上房法?”他嘴巴说着,双臂左右一伸,两腿一叉,模仿着:“人家在双手能按住墙的胡同里,不用跐人梯,就这么一扒一蹬,一扒一蹬,像闹玩似的就能上了房,看来真麻利!”辛凤鸣本想通过自己的语言、动作,得到贾正、李东山对刘太生的称赞,那知适得其反。他俩不但没说一个夸赞的字,反倒不约而同咧开大嘴哈哈哈地笑起来。这一笑,可把辛凤鸣笑得有些茫然。他稍沉思,忙抢白:“笑什么?难道人家新练的这爬房技术咱不应该学?”“学是该学!不过,”李东山揎揎衣袖,挤挤眼,瞅瞅贾正,望望刘太生,三人六只眼一下都射到辛凤鸣的脸上,跟着又都呵呵呵地乐了。“家伙们,跟我捣什么鬼?”辛凤鸣见他仨抱成团来开自己的玩笑,真有点不耐烦。“别不耐烦!按说你这号称‘访员’、别名‘百事通’的人,对这事就应该早知道,可为什么落后了呢?真是大不应该!”李东山说到这,脑袋连摇几摇,嘬嘬牙齿,又接着说:“刘太生创造了新的上房法,你问问他怎么练会的?跟谁练会的?”没等辛凤鸣扭过头来开口问,刘太生指点着说起来:“跟你,跟贾正,还有老蔫赵庆田!”“啊!这一手你们也都会?怎么我就不知道?”辛凤鸣这时才明白他仨笑的意思。心里对别人的练兵成绩立刻感到惊奇,同时,对自己却有些不满了。“你,你跟小队长到沟外①活动了几天,怎么会知道。其实,这也不是谁教的谁,是大家练习,大家创造的!”李东山见辛凤鸣面有愧色,赶忙解释。贾正这时也上前劝慰:“你别看人家赵庆田臂上长有小疮,练这一手可真卖力气!为了学得快,你可以请他做指导!”“伙计!你眼下就别光羡慕别人啦,快唱出《萧何月下追韩信》,连夜的‘赶’吧!”刘太生亲热地握住辛凤鸣的手,也跟着说起来。辛凤鸣拳头一挥,发誓地说:“对!赶!赶上去!一定赶上你们!”①是指敌占区。沟,是指敌人的围山封锁沟而言。三一切情况掌握在手,一切本领锻炼在身的武工队,在一个云漫风吼的夜晚,一个猛子又扎回冀中,像一把锋锐的尖刀,直戳在保定城东南——之光边缘地区。之光边缘地区共管辖三十几个村庄,连鬼子统治的保定东关、南关也都在内。这地区因它是以保定为基点,西壤张保①,北靠高保②,被两条公路人字形地相夹着,所以从地图上看来,就像个打开的折扇面形状。越离保定远,面积也越大了。来到之光边缘地区的当夜,队长杨子曾就和这个地区的区委刘文彬接上了头。刘文彬是当地人,四十多岁,不太高的个子,长得倒挺粗壮。他穿着一件肩头打着补丁、袖头露出棉花的青大棉袄;腰间煞条白褡布,头上戴顶栗子色的破毡帽,没修饰过的四方脸上,嘴边长满密匝匝的胡髭,几条皱纹也很明显地摆出来。他这穿戴和长相,完全像个在庄稼地里摔打过多年的农民。其实,他就是从地道的农民变过来的。根据上级指示,杨子曾准备把魏强这个小队留在这里,配合当地的党坚持和开辟工作。于是,在接上头的那天夜里,叫过魏强来,将刘文彬介绍给他,并且明确地告诉魏强:“从现在起,刘文彬同志兼小队指导员,就和你们小队同吃、同住、同行动,所以,小队的工作你俩要共同负责!”①张保公路是从张登镇到保定的公路。②高保公路是从高阳到保定的公路。有当地党的负责同志跟在自己身边,魏强的心里是一百个高兴。他在杨子曾面前,把要说的话说完,要受领的任务接受下,就领刘文彬回到了小队。那知刘文彬一到了小队里,就给刘太生带来了一件最悲伤、最痛苦的消息。事情是这样:刘文彬跟随魏强刚迈到小队的住屋,刘太生就窜了过来,拉住他的手说:“叔,你在这儿?”“啊,你也调武工队来了?”刘文彬开始一怔,之后,像瞅自家孩子似的用喜爱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刘太生几眼。“家里的事,你知道吗?”“我知道长生参军的事。”“不,你妈的事!”“我妈?她怎么啦?”魏强见刘文彬是刘太生的亲叔叔,又提念到他妈的事,无意间和贾正对下眼光。他们知道,刘太生母亲的不幸遭难,不能再瞒着了,也就没有阻止刘文彬;当刘文彬说到刘太生的母亲被老鬼子松田和特务刘魁胜杀害时,刘太生真像晴天打了个霹雳,头上挨了一棒槌,晕晕腾腾、昏昏沉沉地一屁股坐在杌凳上,怀抱着枪,垂下了头,脸色比生过一场大病还难看,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哗哗地朝下流。伤心莫过死了老子娘!凡是和刘太生在一起战斗过的都知道,不论行军、打仗,他从未叫过苦,嚷过累。“五一”反扫荡,一天打三仗,三天吃一顿饭,脚上磨得大泡套小泡,他照旧是那么乐呵呵的。今天他哭了,哭得真恸啊!把大家哭得鼻子都发了酸。“人死如灯灭。难受一遭也当不了什么!杀你母亲的人就在城里,报仇算帐的机会多得很。”刘文彬拽扯着棉袄袖子,擦抹下湿润的眼睛,劝慰地说。“对,找机会跟他们来算这笔帐!”魏强的眼里喷射着火花。“给咱刘太生的老娘报这个仇!”“能逮就逮,不能逮就敲!”“骑驴看书,走着瞧吧!”队员们也都七嘴八舌地安慰起刘太生来。对母亲的惨死,刘太生伤心地恸哭了一大场。但是,他知道不早一天把鬼子赶出中国去,不知有多少母亲还会死在敌人的手下。在之光边缘地区的几天秘密活动,杨子曾已把敌情、地形、群众的思想都摸清了。根据目前的种种条件分析,他认为有必要开展一个政治攻势,鼓鼓群众的情绪,煞煞敌人的气焰。交朋友,择好的;打敌人,拣坏的。于是,就把中闾镇的侯扒皮当做开展政治攻势的试点了。一天,吃罢早饭,一位皱纹满脸、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像平常串门的人一样,走进魏强他们房东的当院:“他婶子,吃过饭啦?”“短天道,两顿饭,现成的饽饽一馏就行了!”房东迎出去回答。跟着,两人就小声地唧咕起来。魏强心里正在纳闷的工夫,门帘一起,那位老奶奶走了进来。“老奶奶,听话音就知是你,就是不敢到门上接。是从队长那边来?”刘文彬下炕,亲热地紧打招呼。老奶奶笑着点点头,接着就问:“谁是魏小队长?”刘文彬伸手刚要指引,魏强却开了口:“我,魏强。”话音刚落,老奶奶却递给他一个很微小的东西:“给,这是杨队长叫我当面交给你的。”魏强接过来看,原来是个绿豆粒粗火柴棍长的纸卷卷。他倒开逐字逐句地看完,回手递给了刘文彬。刘文彬的眼睛刚挪开那个纸卷卷,纸卷卷就被他填进嘴里。“这个也是给你的。”老奶奶从袄袖里,拿出个二寸半宽、三寸长、化学玻璃夹子夹着的白纸片片。魏强接过来,和刘文彬一齐看,正面,有酸枣大的三个字:“居民证”;背面,贴着自己一张免冠的二寸照片,那是头过路,宋摄影员在分区给魏强照的。他心里想:“上级真处处想得周到。”抬起头来,老奶奶还像有事似地倚靠空荆囤等待着。“老奶奶,你回去罢。”魏强凑近老奶奶说。“回去?你不给我写个字儿?”老奶奶像懂、又像不懂地讨要一个东西:“我不论给谁送东西,也没有空手回去过,连杜县长、曹政委也是这样。”从话语里,魏强知道面前的这位老奶奶,不仅是个拥护八路军、掩藏抗日人员的堡垒户,也是个秘密交通员。他察觉自己的失误,抱歉地笑着说:“我也不让你老人家空手回去。”从日记本上,忙撕下火车票大的一块纸,垫着膝盖写:“收到,立即执行。魏”也搓成个卷卷,递给了老奶奶。“咳!这才合规矩。”老奶奶满意地接了过来,两手一抄,笑着走了。魏强、刘文彬小声嘀咕一阵,刘文彬立即将穿的、戴的脱给了魏强。魏强把德国老三眼的枪栓拽开,一条弹头有孔的子弹哗地按进弹槽。随枪栓的关闭,第一颗子弹,被推上了枪膛。他把保险机一关,枪口朝上,插在腰间。人们又帮他上下前后地做了次检查,没有看出一点破绽。他把队伍交给刘文彬,胳肢窝夹上个旧钱褡子,趁街上没有人,跳出大门,直奔中闾走去。虽说还没出九,小风却暖融融地吹起来。东南天上的太阳,照松了上冻的湿土,照化了坑边上的薄冰,照得柳条显了绿,照得柏枝越发青。天天在屋里圈着的魏强,乍来到这空旷无边的原野,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舒展。要不是周围炮楼子离得太近,要不是怕坏人发觉,要不是有任务在身,要不是为了长远的利益,他真想豁着嗓门地喊几声:“呔咳!呔咳!”然后再东跑跑,西颠颠,跳跳纵纵地随便地跑上几步。魏强要在中间据点附近选择个明夜好开展政治攻势的地形。他混杂在赶集的人流中,大步地朝中间村里走去。在村边,被两个端枪的警备队①员怒目横眉地拦截住了。“居民证!”干瘦如棍的一个警备队员,瞪圆眼珠子,用石门造的假大盖一拨拉,怪叫了一声。所有的人,都将“居民证”递给他。魏强学人们的动作,也就被放了进去。①伪军的一种,像似地方上的保安队。今天是中闾集。所谓市集,也只不过比平常日子多了一些人罢了。除了几个挑担卖白菜的,几个背布袋粜粮食的,几个挎篮子卖吃食的……粮食市、棉花市、牲口市、肉市、菜市……走到哪里,哪里也是人少货不多。中间大集的繁华景象,早已成了过去。魏强眼睛巡视着周围,耳朵留神地听着八方。几个拿大枪的警备队员伴同几个黑狗①,正围着个烟酒摊子耍贼横。“妈的!你集集像泥鳅,今个看你怎么对付?怎么逃?”一个头戴三块瓦皮帽的人,可能是掌柜的,他低头哈腰,笑脸相陪,敬烟又划火。①指伪警察,因为他们都穿黑色制服。魏强习惯地把手伸到篮间,眼盯住前面伪军们的一举一动。他估摸这是敌人出来找外饷,假装没有看见,和旁人一样绕了过去。他紧迈了几步,钻进街西的一条小胡同。在胡同出口朝北望去:一群不算小的炮楼子,就像坟地里一堆馒头围着一个大坟丘,把一座七截高的红炮楼子围在中央。望乡台似的大红炮楼底层不远的地方,修盖好几排青灰色的砖平房。穿军服的,穿便衣的,男的,女的,有的走进炮楼,有的走出平房。过春节,酒肉填满肚皮的敌人,还男唱女随地唱出“哥呀妹呀”的淫词浪调来。这些使人肉麻的声音,传到魏强的耳朵。他心里如同火上浇了油,暗暗地骂道:“糟吧!糟吧!有一天老子会叫你们糟个够!”炮楼周围是一圈像蛛网似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还有一条深沟围绕着。从沟里面高高的培土来判断,防护沟既不会窄,也不会浅。放落的吊桥,像个长长的跳板,横架在防护沟上。这就是敌人出入的唯一道路。“敌人戒备得就算严!”魏强思忖地说。吊桥对过,宽阔平坦的公路那边,有一排排高大的灰砖房,被七八尺高的围墙圈着。“嗯!这房是干什么的?是据点的一部分?”他佯装闲溜达地朝前移动,大门上拳头大的铁锁,越来越看得清楚。“啊!是一处闲房。好地方!明天就在这儿干!”魏强脑子想着,两只脚迈上了公路。他想越过公路,到那片房子跟前仔细看一看。他刚横过公路的五分之四,呜——一辆土黄色的大卡车,像开玩笑似擦他身边驶过。汽车的风浪,把他带了个大趔趄。车后扬起的尘烟,湮没了他的身形。他脚步站稳,扭脸想看看汽车上载的东西,咕嘟嘟,一辆摩托车又疾驶过来。一个头顶钢盔、戴着宽边风镜、大背步枪的日本兵,驾驶着摩托车。挎斗上,架有一挺轻机关枪,一个日本兵肩胛抵着托底板,眼睛注视着前方。后面,咕嘟嘟咕嘟嘟……一辆挨一辆,像赛车似地追赶着,超越着,拚命地朝前开,滚滚的尘土,掀起了一人多高。魏强想紧迈几步离开公路,听到左后方咕嘟嘟咕嘟嘟的摩托响,不光越来越近,也不成个声。扭头用眼一扫,一辆摩托车像只吃人的饿狼,又快又猛地从背后扑来,像是要轧他个肉泥烂酱。“是敌人发觉了我,还是开我个玩笑?”他的脑子连打了两闪。为了防备万一,立即装成个胆量过小的老百姓,朝旁边一跳,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滚到公路旁的深沟沟里。当他攥住枪把伏下身体抬头看时,车上的鬼子把摩托煞住:“胆量小小的,小小的!”大声叨念着,像办了件开心解闷的事儿,朝左一扭车把,和别的鬼子哈哈哈狂笑着,又顺公路快速地开走了。虽说受了一肚子气,倒把明晚开展政治攻势的地形选择好了,所以他很满意地绕道离开了中闾镇,按原路返回来。第二天,当一钩新月升到聚满银星的东南方,武工队已静悄悄地踏进了中闾镇。按原计划,敌工干事韩新潭来到了魏强的小队;杨子曾带领二小队由秘密“关系”指引,召集伪办公人、伪军家属开“抗日讲解会”去了。魏强胳肢窝夹住那支机头张开的驳壳枪,率领队伍静静地接近了据点,无响动地占领了吊桥对面的那一片青砖房。他先命令两个人掐断公路旁的电话线,而后让常景春用歪把子把吊桥堵上。一切安排就绪,他脚跐梯子隐在砖房后面,对手拿白铁做的歪脖子话筒的韩新潭说:“韩干事,可以开始了!”“喂,谁站岗了?”韩干事嘴对着话筒,朝据点里大声地吆唤开。拢音的喇叭筒,嗡嗡的声音,在顺风的夜里,能听出二三里地。他紧跟着连问了两遍。随着声音,据点的灯光都灭了,跟着当当朝魏强他们打来了几枪,子弹射得很低。“要打你就多打几枪,我们既来了就不怕!叫你们的侯队长上来答话。”韩新潭的最后一句,像是发布命令。敌人还继续射击。同时,警报器也嗷嗷地嚎叫起来。“放警报没有用,快叫你们侯队长,八路军跟他有话说。”“他妈的,你们有话就说吧!”据点里最高的炮楼上,一个公鸭嗓的敌人答了腔。“你是侯队长吗?”“你们想打招了问应了干什么?我是。你们敢进来杀我的头?还是咬我的球?”“哎,你身为军官,说话怎么这样难听?”“好听?他妈的这个好听!”啪!新口径的三八大盖,焦脆地发射了一枪,震得人们浑身一机灵。“他妈的王八旦,怎么给老子上这个。”贾正小声嘟囔。“这小子难怪叫侯扒皮,真不吃好粮食。”李东山也怒目横眉地骂。“好人谁干这个,你就听听他那个腔调,哪不像《打渔杀家》里头的教师爷?”辛凤鸣也气愤了。魏强向身后摆一下手招呼他们:“安静点,别说话。”“我们刚和你接触,就觉得你这人太不讲面子。”韩新潭又一字一句地讲起来,“你不要执迷不悟,认为有日本鬼子仗势,会永远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到处横行霸道,到处敲诈勒索,抗日政府给你们记着帐哪!有一天,八路军会找你算帐的,老百姓会找你报仇的。常说,听人劝,吃饱饭。侯队长,你是聪明人,懂得什么是忠,什么是孝,环境所处,生活所迫,干了警备队也是没有法的事,只要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做到身在曹营心在汉就行……”据点的敌人,像是听得入了耳,叫骂吵嚷的声音,都没有了。“……你们只要放下屠刀,重新做人,抗日政府会宽大,八路军也既往不咎;如果要继续为非做歹……”“继续为非做歹,你们怎么样?”楼上又传出几句蛮横又粗暴的发问。“怎么样?抗日政府就要和你清算这笔总帐,就要找机会要你一气还清。”韩新潭也气挺粗地顶上去。“好,就看你们怎么和爷们算总帐了,爷们是老虎推磨——不听那一套。别给老子瞎哨啦,滚吧!”“侯鹤宜,你铁心啦?”“老太爷就是铁了心,你敢怎样?不行,明天拉出去打一打。”“好!你既然敢说铁了心,日后我们有办法对付你。”“我敢!敢!敢!敢定了。”侯扒皮在炮楼里边,咬着牙,跺着脚,发着狠说。“你们有办法就施展吧。我一个脑袋一杆枪,什么时候都接着。”“这小子太狂啦,乖他一斗子。”常景春在机枪掩体里气得直搓手。“擂他一炮,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胡启明搂着八八式小炮,蹲在梯子旁边乱嘟囔。魏强实在忍无可忍了,眼珠儿一转,跟着爬上了梯子,大声地吓唬起来:“你等着接你们警备队的子弹吧。‘黄河’,你注意侯扒皮的行动,假如他不改,你就准备接受任务,在里边找机会,敲死他。其实,去年三月,他在徐水大因村,调唆鬼子杀害那俩老百姓,就够死的条件啦!到中闾来诈财,打老百姓,更是胆大包天了。不过八路军按照抗日政府的法令,还给他个悔改的时间。”据点里,暂时变成死样的沉寂。魏强觉得咋唬一下,还起作用,也就:“‘长江’、‘黑龙江’,你们俩也留一点心,帮助‘黄河’搞。警备队的弟兄们,只要不真心帮鬼子干……”当当当,据点里射来不分点的枪声,简直就像热锅里炒料豆子。魏强伸出话筒,还想喊两句,当!当!话筒被凿了两个眼。杨子曾带通信员猫腰快步奔魏强他们走来:“怎么,工作不顺利?”“侯扒皮,软硬不吃。”韩新潭表示非常懊丧。“不听也得听,反正指名点姓地教训了他一顿。”刘文彬像是很满意。“可是咱也挨了一肚子骂!”魏强猛地想起炮手胡启明刚才的要求,也就要求杨子曾:“擂他一炮吧!队长。”杨子曾眨眨眼,搓搓手,听了听据点里不分点的射击,望了望村里黑糊糊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最后答应说:“可以,一定要命中中央的炮楼顶!”站在旁边的胡启明,听到杨子曾允许了,还没容魏强下达命令,已脱掉了炮衣,跳进选择好的发射阵地,单眼吊线地一瞄,右手狠劲地一扳板机,啪!传来一声不大但很焦脆的音响。轰!一声巨响,一片红光,炮弹飞落在中央炮楼顶上爆炸了,震得人们身子忽悠一下。据点的枪声,被这声巨响震得完全停止了。“侯鹤宜,跟你这只是一个开始。好话说了千千万,一切都在你。日子长着哪,我们走着瞧!”魏强嘴对着话筒口俏皮地闹了几句,带起队伍,跟着杨子曾走开了。四武工队在中闾文武齐下地闹了多半宿,也真把据点里的敌人吓坏了。侯扒皮虽说嘴帮子硬得赛块铁,心里也同样害怕得不行,要不,他为什么天一明就到村里抓人去深挖据点周围的封锁沟?特别是胡启明发射的那一炮,就像那一等的篮球队员投篮似的那么准确,不偏不斜,不上不下,正好落在中间的炮楼顶上。这一来,不光炮楼顶子炸了个大窟窿,还把侯扒皮的三个贴身马弁,炸伤了一对半。里边有一个是侯扒皮的小舅子,没等抬到城里就吹了灯。警备队员和黑狗们从听了武工队的讲话,心里也都在盘算日后怎么办。三天过后,有两个黑狗请了长假;再过一天,又一个警备队员开了小差。老特务松田听说中闾据点挨了炮轰,赶忙带上二百多人马,由刘魁胜领路,坐上汽车跑了来巡查。在敌人惶恐不安的同时,群众可高兴了!于是,许多夸赞武工队的神话,也在群众当中流传开了。老年人说:“想不到,这回八路军的家伙这么硬!”年轻人道:“不硬,怎敢指名点姓的跟侯扒皮碰?”壮年人讲:“听说八路军这回的家伙都是新式的。那晚上朝中闾大炮楼子放的那一炮,看见的人们说是电动炮,根本没有炮筒子!”庙台上、街头、茶馆、酒铺……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所谈的差不多都是这码子事。的确,人们消沉抑郁多日的心,让武工队在中闾镇的一宿活动,给振奋起来了。大家好像在连阴天里看到了空中跑乏云,知道晴天的日子有了个指盼。为了适应敌占区的环境和工作的需要,武工队经过短暂的集体活动,准备按之光、清苑两地区,把两个小队分开来。夜里,队长杨子曾带着二小队去清苑以前,把魏强、二小队长蒋天祥叫到一块开了个会。“……要知道咱分区的敌我斗争,和整个冀中一样,确已达到很残酷的地步。”杨子曾说着掏出个黑色的日记本来。他紧掀了几页,眼睛瞧着本子说起来,“到现在,咱分区这八个县①,被敌人用封锁沟、封锁墙、公路……细切碎分地画成了个破棋盘,共达五百多小块块。在这五百多小块块上,敌人又修建了据点和炮楼子四百五十多座。这且不说,现在敌人又实行了什么保甲制、联座法,村村安了眼、拉了线,建立了情报组织,有点风吹草动,敌人立刻就知道了……”他合上本子,扫了魏强、蒋天祥一眼。魏强、蒋天祥都聚精会神地侧耳聆听着。杨子曾燃着烟,吸了两口,又接着说:“斗争是残酷的,困难也是严重的;不过,它吓不倒共产党人和人民的武装,更吓不倒坚决抗日的人民。我们今天所以回来,就是要想办法、寻时机打击敌人,开辟地区,争取把局面尽快地扭转过来。同志们都不畏艰难,不怕残酷,这种精神很好。但是绝不允许存有丝毫麻痹情绪。要知道,我们有一丁点麻痹情绪,就会走进极危险的境地。从路西过到这边,和敌人碰了两碰,我发现,在人们思想里滋长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那就是麻痹大意不在乎!……”①指任丘、高阳、安新、肃宁、博野、蠡县、之光、清苑。杨子曾乍提到“麻痹”、“不在乎”,魏强和蒋天祥听了都不由得愣了一下。他俩认为:每天,从太阳出到太阳没,谁都是扎在屋子里,不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话打喳喳,就是咳嗽都用手捂着嘴。到底哪一点麻痹了呢?……杨子曾觉察到他俩的意思了,就一针见血地说:“我说的麻痹、不在乎,不是同志们高声歌唱,背上步枪满街逛;实际,同志们也知道环境不允许这样。而是那些不关紧要、人们不在意的小事情,就在这些小事情上,往往要出大问题,吃大亏。”比方,杨子曾举起左手,眼睛望着中、食指夹的自裹纸烟,“这颗烟,我们抽的剩下个烟蒂,不在意地扔在了当屋,这个被扔的烟蒂,会带来好多麻烦。清乡队来了,专低着头找这玩艺。一旦发现,也证明八路军驻过了,轻者,罚房东一笔钱;重者,就得把人捆走、掐监入狱。像钢笔水嘀嗒在桌子上,甩在墙上;使用房东的厕所,大便后用纸揩屁股;在女茅房小便①朝墙根乱滋。这些都是清乡队寻找的目标,也是闯祸的根苗。昨天,二小队的祝文华,三把两把就把两页写满字的纸撕碎,像天女散花似地扬了个满地。有这种痕迹留下,不用清乡队,叫孩子看见,也准说是八路军驻过了,因为老百姓不干这个呀!”杨子曾的话,给了魏强、蒋天祥很大的启示。魏强一边听着一边想:“队长这人就是行!人们认为那是些琐碎小事,经过他的眼睛观察,脑子研究再拿出来就成了了不起的大问题。事实,队长谈的这些,也就是造成大问题的根苗。”杨子曾队长的谈话,让魏强联想到昨夜的行军。①冀中风俗女茅房在家,男茅房在街上,武工队怕上街被敌人发觉,只有在女茅房里大小便。“昨天,是回到冀中的第七天,也是行军较远的一天。部队停在村边站住休息的时候,就稀哩哗啦都小便起来,四十多人,四十来泡小便,都摆在道边上。今天,清乡队没有来。要是真的来了,根据这些小便,就会发现有部队过往或住下。”魏强想到这,觉得后脊梁骨直冒凉气,暗暗地责备自己:“谁麻痹?自己就是麻痹的一个。敌人今天真的来了,发觉了,是谁当的情报员?是自己,是武工队撒的小便。”从这一点,他认为杨子曾批评得全对,自己更应该受到严厉的批评。他羞愧地说:“不在乎的劲头,不仅队员们有,我也存在着。大便后,我就不习惯用砖头、瓦块揩;也有时候撕纸乱抛。”“是啊!干部决定一切,就表现在这里。我们是领导干部,我们自己不习惯用砖头,我们自己弄碎纸乱丢,当然,也就很难怪队员们了。我在路西就说过,这不是咱家的炕头上,这是敌后的敌后,这是老虎窝。我们上这儿来,是要杀大老虎,捉小老虎,捣毁老虎窝,要是稍微不留神,就会叫老虎捕住吞噬了。因此要警惕警惕,再警惕!别看事小不算啥,可能就毁了咱武工队,要了咱的命……”杨子曾一句紧跟一句地说到这,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你们回去,跟队员们谈谈,让大家找找根源,想些注意的办法。这些,同志们比咱们知道得多。像一小队的赵庆田,别看不言不语的,事事都看得全面,想得周到。他那个疮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