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僵住了。神仙,凡人,私通?!我生来就不愚钝,要把这三个词联想成一件完整的事,实在太简单。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他谁都没有再说话。最后,我虚弱的身体无力地靠回了石壁。“他……真的跟那个美人……”“是。”他答得斩钉截铁,“他们不止在一起,连骨肉都有了。”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惊雷,轰掉了我的魂魄,那么这句“骨肉”,就是一把长刀,狠狠刺进我的心窝,再用力绞上几下,不见血的疼。九十天,区区九十天,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片刻的沉默,我抓住他的手,断然道:“我要见他!放我去见他!”“好。”他居然没有半点犹豫。我曾幻想过许多次子淼把我救出火坑的场景,也幻想过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山洞,就是没有想到,当我真的重获自由时,送我出来的,却是把我关进来的人。月光下,他横抱着我,脚踏一朵紫云,在空中急速飞行。我无力反对他的行为,因为我真的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下面,除了连绵的群山,还有一片薄雾升腾的海,碧波嶙峋。“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无望海。”他说,“只有龙族才能打开的荒芜空间。这个不毛之地,外人进不来,其他龙族不会来。非常好的藏身地。”“连子淼也进不来?”我看定他,希望从他的答案里找到子淼不会来找我的真正缘由。“对。”他答得干脆。如果不知道后来的事,我一定会痛骂他厚颜无耻,可现在,我已明白,被关在哪里,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范围,并非事情的关键。闭上眼,我不再开口,靠着他的肩膀,任由他带着我,去见那个我那么渴望见到,如今却又那么害怕见到的男人……天色微明之时,他抱着我,稳稳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树丛中。“那里,他们住的地方。”拨开几支挡住视线的草叶,他指着前方某处。我稳了稳神,鼓足了勇气后,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小小一间木屋,围着青青的栅栏,简单而清幽,那么符合他的风格。那么巧的,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我的心跳在开门之人出来时,停止了。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衫,在晨风中轻柔飘飞,一如既往。子淼……子淼……我默默唤着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无其他。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一个念头,跑!什么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边就好!但是,另一个人的出现,利刃般切断了我不顾一切的冲动。白衣女子,莲步生波,从屋里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轻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脚,甜蜜地对他耳语。他笑了,温柔地抚着女子的脸庞。一阵眩晕袭来,若不是身边有条臂膀及时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来。“喂,你怎么样?”他粗手粗脚地拍着我的脸,生怕打不死我一样。脸上的痛觉暂时驱走了要命的眩晕,我睁开眼,对他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让我做我想做的事!”他沉默半响,浓眉一挑,点头:“随你。”我深吸了口气,举步走出了草丛。今天才知道,原来走路也是需要勇气的。从草丛,到木屋,那么短的距离,我像走了一百年那么久。走到栅栏前时,那对男女,正要回屋里。在那扇门关上之前,必须叫住他,否则我怕我再没有机会叫出他的名字。“子淼!”我以为鼓足了劲的声音会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么软弱无力。但是。他听见了。回头,我亲眼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俊美脸孔,从宁静转为惊喜。须臾之间,我冰凉的双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紧紧握住。阔别已久的温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裟椤,你回来了?”他真是万分高兴的,一点儿都不假,“我找你许久,可总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样,有没有受伤?还好么?”“你……真的找过我吗?”在他展现给那个女人的笑容里,我看不到一点寻人不获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对,他心里可有我的存在?我从未对他如此地不信任。“当然。不止是我,还有九厥,也在找你!”他习惯性地抚摸着我的头,释然地笑,“为何这么问?”我一偏头,有意躲开他的手掌。他愣了愣。“子淼。这位姑娘是……”清澈如山泉的动听女声,在我们背后响起,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头。“啊……是裟椤啊,我跟你提起过的……”他回眸,笑着向他的女人介绍着我。现今,她为主,我是客,位置的转换,竟然那么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点反对。“原来是裟椤姑娘。”她和善地打量着狼狈的我,转而对他嗔怪,“清晨露重,赶紧带裟椤姑娘进屋去坐吧,还站在外面作什么。”“我不进去。”我断然拒绝她的好意,直视她美丽的脸孔,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看到你。”大概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如此口无遮拦,骤然尴尬无比。我说的不是气话,是实话。“你先进屋去吧。”他笑笑,对她说。她点头,温婉的神情一直没有改变,转身进了木屋,并且关上了门。“裟椤。”他捻着我凌乱的发丝,“我知你心里有怨,怨我眼睁睁看那孽龙抓了你去,怨我没有及时救出你,怨……”“别说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他。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出现,我会认真地告诉他,对他,我从头到尾只有信任没有怨恨,只有期待没有失望。但是现在,我再没有立场说出以上那番话。“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讳,甚至是质问的语气。他眉眼间有惊讶:“你如何知道的?”“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明知事情的严重,却还是要执意往死路上去。“裟椤……”他牵起我的手,“你知我从不骗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诉你实情。”“天界有神树,名为裟椤,由一位兰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规矩,守树女仙,终身不得与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终是堕入情网。此事被天后察觉,要她说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从,天后大怒,除去雪裳仙籍,并将她打入凡尘,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缓缓地讲述着,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雪裳遭难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后,他与雪裳已是天人两隔。于是,伤心欲绝的他,开始年复一年的找寻,在茫茫红尘里,万千人面中,找寻着转世为人的雪裳。”我呆住了,向来不懂得掩藏情绪的我,震惊之情溢于言表。“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轻易地猜出了他“故事”里的人物,对应的该是谁。他点头。“我与她,曾在裟椤树下约定,无论将来遭逢怎样的劫难,无论彼此身在何处化成何物,都会回到对方身边,只用一眼时间,寻回千年过往。”回忆往事,他的眼底终于有了我熟悉的东西,“可是,几千年,我都寻不到堕落人间的她。那夜,偶过浮珑山,倦极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着雪裳的样子,赐你人形,只希望……”“等等!”我突然大叫,甩开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间最毒的蛇咬到。他愕然于我的表现。“我的模样……”我退开一大步,用力按压着自己的脸庞,好像那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只是张不会有痛觉的面具,“我的模样脱胎自那个女人……你的雪裳女仙?”我的眉眼与她相似,原来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个……自私的故意。连我的名字,那奇怪的两个字——裟椤,都是他强加在我身上的标记,一段完全属于他跟另一个女人的追忆。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么久,以为他给我的,都是好的。是啊,我曾那么坚信,他是对我好的……到了此时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浮珑山上与他朝夕相对的女子,从来就不是我!“裟椤……”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疯狂蹂躏自己的双手,揽我入怀,轻拍着我的背脊,仿若安抚一个顽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记不住样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时候……”他手上的温暖,从这刻起,永远被隔绝在我的身体之外。“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了他。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被无形地刺一下,千疮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抬起头,我安静地注视着那双透澈的眼眸笑,刚刚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干二净。“孽龙把我关在了无望海,他说那里是你进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强迫自己离开曾经如此依恋的臂弯,强迫自己保持着旁观者般冷静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刚刚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没有困在无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为,你从来就不认识我。裟椤,只是活在你身边的影子,连一张属于自己的脸都不配拥有的替身!”他微张着口,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想来,我此时的表情与言语,也是他三十年来从不曾体会过的。时间在我们彼此间凝固,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头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觉,妖怪对神仙的敬畏,侍女对主人的仰视,女子对男子的依赖,从这一刻起,统统荡然无存。他欠我的。我执拗地认为。“已近七月了……”良久,他的低语打破了僵局。可话题却拉到了万里之外。“无色就快开花,你该回去浮珑山了。”他撩开遮住我眼睛的乱发,完全无视我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轻描淡写地下了逐客令。他居然连句解释都不肯给我?还是他认为根本不需要再花时间在我这个已经无用的替代品上?“只是这些?”我的笑容就快装不下去。“也许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当缘尽于此。”他的笑,从来就不用刻意装扮,“回去罢,有人等你许久了。”他不要我了!除了这一点,我听不出别的意思。三十年的时间,对神仙,只是弹指一挥;对妖怪,却是一生一世。他可以斩得干净利落,我却不能走得潇洒自如。离别摆在眼前时,付出的一方永远是输家,输了心,也输了将来。我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跟他多说,只一句——“裟椤的一切是你给的,我不稀罕。”无色花开又怎样,我不会再回浮珑山,更不会回到我的真身,他赐予的身体,还有我伤痕累累的魂魄,理当跟无色的花瓣一样,凋落,灭亡。转身,我艰难地挪动步履,走向树林深处。他能看见我的背影,却看不到我滴血的心。我缓步而行,四周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从青翠欲滴变成了枯黄败落。树妖心里的眼泪,把盛夏带入寒冬,每一片了无生趣的落叶,都是离我远去的回忆。也许,他还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着漫天黄叶,但是,却永不会再追上来,我们之间那一步的距离,在他的停止与我的前行之下,渐渐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鸿沟。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该了解,一步距离,以为很近很近,而事实却是……他走不过来,我迈不过去。可惜的是,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几片落叶砸在我的头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却打散了我所有伪装的坚强。身体像一朵无根柳絮,轻飘飘地往地上飞。意识消失前的刹那,有个人影落到面前,霸气又温柔的抱住了我……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浮珑山,终究还是在无色花开的那天,回到了山巅的真身。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是那个家伙,在我无力反抗的时候,他自作主张,在生死之间替我做了选择。无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龙的怀里,身上所有伤痕,新的,旧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无踪。树妖焕然一新,除了一颗补不好的心。恢复体力的我,不分青红皂白,又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打他,因为他强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后果,就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自己,一个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体,让我从珍视到憎恨的躯壳。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我孤绝而平静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对于我发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没有回敬我。“你恨他吗?”他问得突兀。恨?我恨他吗?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已经沦落到要一个恨字来维系了吗?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温存的眼光,从来都是在我的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的时候,我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可是,我又恨不起来……内心纠缠下的沉默,让他误会我是在默认。“如果你要他万劫不复,我可以帮你。”他抬头看着流火骄阳,“上头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为……”“不要!”我紧张而坚决地打断了他,这个家伙心里在盘算什么,我一清二楚。“他如此伤你,你不报复他?”他的行事准则,大约第一条就是有仇必报。他伤过我吗?站在他的立场,或者站在任何一个第三方的立场,他都没有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想想,从他身上,我竟连一条像样的罪责都找不到。整件事从头到尾,在外人看来,应该只是一只不知足的树妖的任性胡闹罢了,他何罪之有?自己的疼,自己才懂。“我跟他已无瓜葛。”我咬咬牙,彻底断了罢。他挑眉,揣测着我的心思。“请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对他用了“请”字,“请你也不要再去打扰他。”“你放弃求死之念,我就放过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生或者死,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罢,从他遗弃我的那刻开始。所谓“生命”,不过玩笑一场。我轻轻点了点头。他满意地笑了。盛夏的艳阳,炙烤着每一寸土地,连浮珑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干涸之势。原本,我是想离开的,可是,除了浮珑山,我又能去哪里?生活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我终日坐在崖边,看日出日落,风起风止。与另一个人栖身多年的岩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锐的小石块,将洞口那三十笔划痕,清理得干干净净。从此之后,时间的长短,与我无关。孽龙一直留在我身边,就算离开,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赶回。我们敌对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谈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时候,我望着天际的弯月发呆,他就在不远处百无聊赖地数着石子儿,不时投来不满的一瞥。他是条龙,腾云驾雾目空一切,也许这家伙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座小小的浮珑山阻挡了脚步。灼热的温度,在许多天之后,渐渐褪去,凉意浓浓的山风卷裹着秋天的味道。可是,浮珑山上干涸的水流,不仅没有恢复的迹象,还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龟裂的干土。本该果熟叶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恹恹无力地耷拉着,,在飞扬的黄尘中垂死挣扎。从我诞生的那天起,浮珑山从未出现过这般景象。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扩散。那家伙从山外回来,说天下大旱,江河湖海,一夜间滴水不剩,不消几日,人间必成地狱。我大惊,他是那么称职的水神,怎会由得这种灾难发生?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带我去找他!”我拽住他,带着哭腔,“他出事了,一定出事了!”我努力营造的平静,在这时土崩瓦解。他站在原地,看着山下的凄凉景象,只说了两个字:“天谴。”“什么天谴地谴!你带我去找他啊!”我急得快要发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根本不理会我的焦急,自顾自地说,“神仙犯错,凡人一样遭殃。”“你……”我突然从他的话里悟出了点什么,“难道……难道子淼的事,被天界知道了?!”“仙凡私通,上头当然不会放过他们,还要连累整个人间跟着他们受罪。所谓天谴,就是这般严重。”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轻松模样。“为什么……”我一把揪住他,怒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说出去的?你答应过我不去打扰他的!”“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紫眸里燃着火焰,“我最讨厌出尔反尔,既然应承了你,我自然不会再对那家伙出手!这件事与我无关!”与他无关?那与谁有关?我手足无措。这时,一股黄沙混成的风暴凶悍地向山巅袭来,沿途卷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强大而危险。他拽起我,闪身避进了后面的岩洞。呜呜的风声从洞口传入,悚人地回响在偌大的空间里。“放开我,我要去找子淼!”我挣脱他的钳制,不要命地往外冲。“不准去!”他怒斥,拦腰抱起了我,任我的双脚在空中乱踢,“这样的天气,别说你这个屁法术都不会的小妖怪,连我都不敢轻易涉足。你要找他,也要等这阵风暴过去再说!”我停止了挣扎,回头看他:“风暴停了……你带我去找他?”尽管满脸都写满了不愿意,他还是点了头。三天,这场风暴足足持续了三天。当滴滴答答的雨声在洞外响起时,我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下雨了,好大的雨!清凉的雨丝落在我发烫的脸上,流淌着奇异的感觉,像是一双熟悉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穿过雨帘,我惊喜地发现,**旱摧残得满目疮痍的浮珑山,居然恢复了旧貌,每一株植物,都在这场及时雨中恢复了生命的迹象,山间的荷塘,泛起了久违的波光,我甚至听到了消失已久的潺潺水声。他在附近吗?!我在雨中慌张地环顾。果然,身后一块大青石前,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裟椤……”来人叫着我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可是,不是他的声音。转过身,我抹开凝结在睫毛上的雨滴,一片耀眼的湖蓝色映入眼中。是九厥!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多日不见的男子,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浮珑山?“好久不见,小树妖。”他向我走来,腔调戏谑依然,可是,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倦意。“你是什么人?”不待我搭腔,已经被尾随而出的家伙拖到了身后。“呵呵,你就是那条四处捣乱的孽龙吧。”他停下,笑看着这个并不友好的家伙,“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推开他,跑到九厥面前,急切地问:“子淼呢?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九厥摇头,雨水湿透了他湖蓝色的发丝,青色的袍子上沾着大大小小的泥点,一贯衣冠楚楚的他,竟有些少见的狼狈。“那他在哪里?”我小小的希望转眼化成了泡影,抓住他的衣袖追问。他从来没有用那么慎重的眼神看过我,今天是例外。“子淼……不是就在你面前吗。”“九厥,你……”我气得难受,恨不得将他扔下浮珑山。“我认真的。”他知道我生气的缘由,苦笑,伸出一只手掌,看着溅起在手心的小小雨花,“这场雨,是子淼的真元。”我的三魂七魄,散了。连那个家伙,也傻傻地愣在原地。“子淼的事,被天界知晓。天帝震怒,要人间大旱五年,以示对水神和凡人的惩罚。子淼不忍无辜百姓遭此横祸,遂以自己的精元化作润世甘露,保人间百年不旱,也算对天界有个交待。”我不知道九厥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平静的语调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永失挚友的切肤之痛,我只知道在我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痛了。“子淼临走前,托我来找你,代他转告几句话。”九厥终于道出了他来浮珑山的真正目的。我告诉自己,不要倒下去,千万不要倒下去,就算死,也要先听完他要跟我说的话。发誓要跟他“没有瓜葛”,原来自己的誓言这么不堪一击。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如此渴望听到他对我说的话,哪怕一个字也好。“我最放不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你。”九厥直接以他的身份,缓缓叙说着,“裟椤,你不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你的确是我最亲的人。也许把她的样子加在你身上的确是个错误。但是相信我,最起码,在那个初秋的日子,我牵着的人,是你,不是她……还好,终于有人可以接替我照顾你,有他在你身边,我彻底安心了……”九厥的声音,渐渐淡去,九厥的脸,也突然幻化成他的样子……雨还在下着,我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泥泞的地上。孽龙跑过来扶住我。我转过脸,幽幽地问:“他说的人……是你?”“无色花开,需要用外力把你送回山巅真身,这些方法,是他教我的。”孽龙如是说,“只要我应承照顾你一生,他破例当一回不称职的神仙,之前跟我的账,一笔勾销。”我流出了眼泪。一直以为,妖怪是没有眼泪的,有,也只是在心上。泪水,雨水,我的伤心欲绝,他的不辞而别,交织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子淼,树妖,浮珑山,三十年的点滴过往,应该在今天画下一个句点吗?!我学着九厥的样子,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接住不停下落的雨滴。雨水在我的掌上积成了小小的河流,很快从指间溢出。他以另一种方式,最后一次握住了我的手。恍惚中,我的耳中,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你有名字吗?”“以后就叫你裟椤吧。”尾声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了沉睡的人。我睁开眼,赫然发觉泪水又沾湿了枕头。几百年来,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梦里哭湿了枕头。以为已经可以很老练地面对那段不为普通人所能了解的回忆,但是不争气的泪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了我的“以为”。坐起身,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拿起电话。“喂?”“我可能要晚点过来!”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大嗓门,“又有**找我麻烦,硬说我闯红灯!你等着啊,我尽快赶来接你!”挂了电话,我不禁哑然。这是他第几次栽在**手里了,我的十个指头肯定数不过来。这个家伙的脾气,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是的,数百年来,他一直陪在我身边,陪我看着这个世界,怎样一步一步从古老走向现代。说来有些可笑,跟他认识这么久,直到一百多年前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敖炽,被他一口一个老家伙叫着的东海龙王,是他的亲爷爷。我们两人,两个总是学不会把爱恨喜恶藏在心里的人,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越来越了解对方。他的本性不坏,只是太目中无人,做事只图自己高兴,所以早年闯下不少祸事,以致被他爷爷关在冰牢中思过。断湖那次,他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把断湖当成了天然的大澡盆,根本没想到这一闹腾,让小小的玳州城城毁人亡。想到这儿,我摇头苦笑。我曾问过他,当初为什么要从洞庭湖上抓走我。他说,从来没有人敢骂他,而且是骂丑八怪,我是第一个。不教训教训我,他咽不下那口气。我又问他,为什么愿意数百年如一日地陪在我身边。他说,从来没有人敢甩他耳光,我是第一个,他要我为这个耳光,付出一生的代价。天知道这个鲁莽家伙的话里,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说实话,我至今也无法定位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朋友?恋人?同伴?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一对,为什么又有一层若有若无的屏障隔在中间?暗自思考了很久,我终于抓到了一点头绪,从每次偷偷落下的眼泪里,寻到了症结所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心。一度很怀疑,自己跟敖炽在一起,仅仅只是贪恋那种被照顾被保护的甜蜜,子淼给过的幸福,我想从敖炽身上找回来?真是荒唐的想法。每次这么想,就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家伙。我曾那么抗拒被当成别人的替代,如今又怎能这般自私,让无辜者重蹈覆辙?如果,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情况会否有改观?掀开薄被,我伸着懒腰下了床。经过墙边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了摆在柜子上的花篮,一个不大的,古老但精致的玩意儿。花篮里,没有半枝花,有的,只是一大堆颜色款式各异的小盒,数量不会低于四十个。盒子里,放的是戒指。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那家伙学着人类的样子,每年的二月十四号,都会送我一只戒指。他说,龙族拥有跟神媲美的身份,却不用理会神仙要遵守的狗屁戒律,他铁了心,就是要娶我这只妖怪为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不是不感动的。但是,我始终没有戴上其中的任何一只。他不介意,年年都送,说要送到我肯主动戴上为止。我停在花篮前,拿起一个丝绒面的精致圆盒,端详了半响,笑笑,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走到衣橱前,拉开柜门,手指在琳琅满目的衣裳上游走,款式是各有千秋的,但颜色,大都只有一种——绿。今天是敖炽的生日,他说的,他生在八月的第一天,狮子座,跟生在冬天的射手座,天造地设的一对。星座?呵呵,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东西。我笑,现在要做的,是为生日晚餐挑一套合适的礼服。看了很久,伸手取了两件。左手,绿色的薄纱长裙,右手,紫色的露背晚装。左手的颜色,像极了当年那片从天而降的绿,温柔地裹住我的身体。右手的颜色,让我不得不想起一双细长的眼睛,不容抗拒的霸气的紫色眼眸。一直改不了喜穿绿衣的习惯,今晚,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下?尝试一下,应该不是坏事。抱着紫色的晚装,我关上了柜门。枕头边上,MP3一直没有关,听了一夜的歌,还在唱:她在世界上最后的照片我吓一跳,那么像我的脸然后我才发现似你无名指长情的曲线一段感情能有几个十年感谢你让我快乐过的每一天站在你身边活在她影子里面……你对她的想念化成对我的缠绵我为我们可怜说再见不再见生离让你眷恋死别却抢走你的思念说再见不再见生命是场消遣快乐过的人不用道歉浮生物语 前传 水祭【楔子】 我讨厌下雨,尤其讨厌雨水溅到脸上的感觉。 在别人,只是一道过眼便消的痕迹,在我,是针扎刀割的疼。 一疼就疼了十八年。 这样的疼不强烈,但绵延,如影随形。 反倒不如一刀宰了,来得痛快。 山头下,泥泞浑浊的水已成了一条蛇形的溪流,枯枝、残叶里外浮动,死气一片。从横溢的水里,有袅袅的白雾腾起。 这样的一片山地,却有个名字叫“烟雨隙”。说是因为每到下雨,这处被两侧山岭包夹成一条深陷缝隙状的路,会烟雨两蒙蒙。 想象与现实的差距,通常很大。 我漂浮在离地半尺的地方,简单的结界将我笼罩在滴水不沾的世界里。 我在等待。 这个地方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我来得毫不犹豫。 山脚下的远处,有一片喜气洋洋的红,渐渐靠拢。 在这样的天气送嫁,多少有点丧气,但,红色依然是红色,喜事仍旧是喜事,未被老天的不赏脸折去半分光彩。 喜声嘹亮,乐手们摇头晃脑,浑身湿透也忠于职守。 但,太刻意的欢天喜地,总是差强人意。 队伍很长,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忙,簇拥其中的八抬肩璺,银顶皂盖,红纱垂外,富贵堂皇,与四周的荒凉破败格格不入。 今天二月初二,春寒料峭,山间的冷风已经脱离了本质,不像风,像脱缰野马,四下冲撞。轿夫们被一阵猛风吹得倒退几步,轿省摇晃、轿帘翻飞,露出一半眴丽嫁衣。我看到那双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白皙纤巧,是不见风雨的细嫩。但是,我视线的焦点不止在那双羊脂玉般美丽的手上,还在那只戴于右腕,无色透明、如水宛转的镯子上。 许多年前,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那名叫浮珑的山顶,看云过云涌、鸟蝶飞翔,我甚至记得每一只鸟儿飞过的姿势,艳慕着它们自由的痕迹。我相信,如果我能飞,一定飞得比任何一只鸟儿都迷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从山头跃下,飞舞的衣玦比翅膀更轻盈。 如果山下那群人能看到我,也许会以为看到了误入凡尘的仙子。可惜,他们看不到。我隐去了身影。可惜,我是一只树妖。与神仙背道而驰的存在。狂风更猛,我搞的鬼。所有人被风雨迷了眼睛。一片混乱中,我落在轿前,朝轿帘伸出了手……【一】 今天之前,诸葛镜君从没听过龙任宇这个名字,也不认识谁是当朝飞龙将军。今天之后,诸葛镜君知道,龙任宇是皇帝最赏识的武将,也是她的夫君——即将是。北讨蒙古,他战功彪炳。“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是皇帝御笔亲题给他的金匾,飞龙将军,得名于此。 皇帝赐过他赏金万两、良田千亩,奇珍异宝数之不尽。赐过如花美眷——工部尚书之女,仪态万方、艳冠群芳。他拒绝。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三尺,美人娇妻,不及兵书万卷。龙任宇是朝中出了名的怪胎。 这次,皇帝又赐婚。 诸葛镜君,诸葛山庄大小姐,容颜出众先且不提,单她身后的诸葛山庄,富甲天下、名震江湖,俨然皇帝的第二国库。当年若非诸葛山庄的当家人支持,靖难之役,难成局面。 但这次,他没有拒绝。诸葛镜君,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将军夫人。 听说,将军府上已为迎亲忙碌开来,张灯结彩。数十年不见的热闹。 下个月,二月初二,龙任宇归京之日,便是成亲之时。 所有人皆以为这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连皇帝都沾沾自喜,认定自己促成一桩千古美事。 对,每个人都这么想,除了诸葛镜君。 诸葛山庄依山傍水,亭台楼阁气势浑然,不输皇家。今夜月圆,满天银辉融化一切棱角,连大门口那对青铜狮子都比平日温柔,满苑红梅正当盛放,幽香沁脾。山庄里侍女穿梭、仆役繁忙,来宣婚指的刘公公乃皇上心腹红人,自然贵不可言,当好好招待。 到处都是花好月圆的好景致,好气氛,好盼头。 “婚指不是皇上下的,是你下的,对么?” 诸葛山庄最大的的书房里,烛光在诸葛镜君冰凉的瞳孔里跳跃,她狠狠凝望那坐在书桌前举卷阅读的男人。 “那是你的幸福。”诸葛隽目不斜视,手里那卷《史记》似是他的整个世界。虽然从刚才到现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一页都没翻动。 “你无权决定我的将来,”诸葛镜君走到桌前,要看清这个男人的脸,也希望这个男人看清她的脸,“你给了我一个姓氏,但那不代表我是你的专属物。” 诸葛隽微微抬头,手指掂起书的一角,轮廓鲜明的脸孔因为角度转换,完全被烛光点亮。他今年已三十有七,可时间似乎对他宠爱有加,不曾染指他的外貌分毫,除了几缕附着两鬓的银丝,他的模样与她当年初见他时毫无差别,依然沉稳练达,依然风华正茂。 “你当然是我的。”诸葛携的语气平静得像跟闲杂人讨论天气一样。 诸葛镜君脸色一变,一直强作冷硬的眼神被某种力量撼动,连呼吸都暂停了刹那。 幽幽擅香索绕一室,静谧之气掩盖住两股微妙碰撞的情绪。 “你听清楚,”诸葛镜君双手握拳,用力撑在书桌上,身躯前倾,以挑衅之姿宣告,“我的幸福,与你无关!”说罢,摔门而去。 《史记》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 诸葛隽双眉纠锁,一手揪住心口,一手死死抠住桌沿,紧咬牙根,痛楚之色与方才的淡定判若两人。 一股力量似要从他心口奔涌而出,却被他拼命遏止。 豆大冷汗从额头滴下,许久,诸葛携才略略松开了眉头,涨红的双眼渐渐浮出一层阴晦的灰翳,虽是小小一片,却有吞没一切的欲望。【二】 她一点不稀罕诸葛这个姓氏,一点不稀罕“诸葛山庄大小姐”的身份,如果可以,她宁可不要踏进诸葛山庄一步,宁可不曾与诸葛携相识,宁可在那个炎热的夏季,病死在山中那座简陋的茅屋。 诸葛山庄最偏僻的别院里,诸葛镜君独自坐在架于水上的栈道上,人工湖的正中处,那座汉白玉砌成的“水月轩”,轻纱垂窗,曼妙飞舞,处处透着雅致。 山庄里那些“老人”大都知道,“水月轩”是诸葛携为一个女人专门修筑的居所,浮水而建,巧夺天工,费了万千心思。 只可惜,这个女人只在水月轩里住了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殒。 此后,诸葛隽断了通往水月轩的一切道路,烧毁停靠湖岸的小舟,任凭这绝美的建筑孤立水中,在时间的流动下,褪去芳华,归于死寂。 水月轩,是诸葛山庄的禁忌之地。 诸葛镜君用力擦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神情复杂地望着对面那笼罩在月色下的白色屋宇。看久了,那立柱回廊之间,似出现了一个人影,白裙白衣、袅娜生姿,连冰冷单调的空气,也因为她优美无双的步伐,渗出浅浅香味。有她存在的每个地方,皆如在暗处悄悄开放的兰花,用最缓慢而低调的味道,深刻地占据你的眼睛和心灵。 除了她的母亲,除了那个叫倪雪裳的女人,还有谁能做到这般境地。 诸葛隽爱了她母亲十八年,不,应该更久一些,早在她出世之前。 诸葛镜君垂下头,浓重的无力感爬满她的全身。如果,他爱的是别人,她还有自信跟对方一较高下,她还有力气为自己的感情争取一个归宿,她还有理由为这一切理直气壮。可是,他爱的人,是倪雪裳。 这个女人不但是她的母亲,还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世上有两种人不该针锋相对,一是亲人,二是死人。与亲人对峙,连着一条血脉,终究是伤人也伤己;与死人较劲,差了那口生死之气,赔上的只是自己的年华。 诸葛镜君苦笑,若天下人知道自己爱上的人是诸葛隽,除了大骂她大逆不道痴人说梦之外,应该不会有别的。 八年前,当诸葛隽出现在她与母亲栖身的茅屋里,将已经触到死神手指的她从病榻上抱起时,她稚嫩而脆弱的眼底,便烙下了这个男人的面孔。 “有我在,你们就不会有事。” 男人说过的话,她只记得这一句。 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她体验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安稳,那是一个跟母亲的怀抱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抱着她走进了诸葛山庄,也让她从此走进了他的生活。 她改姓了诸葛,在母亲病逝之后。 当他在纸上慎重写下“诸葛镜君”四个字时,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某种满足与释然。 在这之前,她是没有姓的,母亲只叫她镜君。 没有姓氏的孩子,意味着没有父亲。 从她出世起,生命里就缺失了这个重要角色。每当村里的孩子笑话她没有爹的野孩子时,她就会哭着问母亲,爹爹去了哪里?而母亲总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只是流泪。母亲的眼泪落在她脸上,又烫又冷,每一滴都是深重的悲伤。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最爱做的事,就是对着水说话。不论是山间流动的清泉,还是从天空落下的雨滴。她总见母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水珠捧在手里,出神地凝望,然后喃喃自语。 她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但慢慢地,她学会不再理会那些孩子的嘲笑,也不再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一切。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会总让母亲掉眼泪。 十岁之前,她都生活在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贫瘠山村里。母亲靠一手出色的女红,替人绣花织补,换来微薄收入。而她自己,早在四五岁时,便已背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篓,上山采来各种药草或者美丽的野花,交给母亲拿到集市上卖掉。 曾有一次,为了一株长在山壁的药草,她失足落下了山崖,幸而命大,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只受了些皮外伤。 当焦急的母亲寻来,找到大难不死的她,一把抱住她,边哭,边说着对不起。 如果没有诸葛隽的出现,她的生活应该就这样静止在这个村庄里,清苦而平静地延续,直到生命终结。 一切都改变在那个炎热的夏日。 母亲用尽所有银两,请来大夫,却也治不好伤寒不愈的她。 那年她十岁,躺在床上像躺在云端。意识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回不了躯壳,也不想回去。远处,有个人影在模糊晃动,白色衣衫,亲昵而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镜君,镜君。 可是,真正唤醒她的,是诸葛隽,黑色的华服上绣着霸气的金色云纹,与梦中的身影相去甚远。 诸葛隽请来全天下最出名的大夫,用了最名贵的药材,救回了她的性命。 但,他没能救回母亲。 母亲饮下的,是鸠毒。 她还记得,母亲去世时的模样,更像是沉入了一场美梦,只是这梦境,永不会醒来。当镜君这个名字被冠上了诸葛这个姓氏,地位荣耀、富贵堂皇,近在眼前;父母双亲、天伦之乐,却去了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