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喜仁跑过来,对三人挥手便打,三人反应灵敏,巴掌抡了半天,一下没打着,脸色登时酱紫。 震和子劝说:“孩子嘛,算了……哎,俞先生,恭喜恭喜。”俞喜仁:“喜从何来?”震和子:“你不是娶了房小媳妇吗?”一听这话,俞喜仁刚消下的气又鼓起来,追着三人抽巴掌,又一次累得汗流浃背。 等他消停了,震和子说:“何以至此?”俞喜仁叹道:“一言难尽。” 原来三人送了套《红楼》,船夫觉得应该讲哥们义气,对三人去向一直闭口不言。拖了几日,鹅蛋和金生的父母便找上药店。 虽是远亲,但郑佑全是个凡事向大药店看齐的人,每个来的伙计都要有保人,当初指派俞喜仁做了鹅蛋、金生的保人。鹅蛋、金生的父母见孩子失踪多日,急得要报官,郑佑全讲:“你们孩子丢了,告我们药店是不合适的,还是告孩子的保人吧。” 鹅蛋、金生的父母就到官府告了俞喜仁。俞喜仁正度蜜月,无缘无故吃了官司,被从外地揪回了石门县。俞喜仁寻思鹅蛋、金生是老实孩子,想到何安下去过龙颈山,便寻了来。 何安下的一个娘舅随俞喜仁来了龙颈山,一路之上听着船夫和俞喜仁讨论《红楼》,腻烦透了。何安下怕娘舅对自己发火,娘舅却没有一句批评自己的话,内心更是不安。 娘舅和俞先生都急着要走,娘舅说所在药店有急活,俞先生是急着了结官司与新媳妇团聚。何安下坚持留在龙颈山,两人都没有费口舌劝他,只是带走了鹅蛋、金生。 鹅蛋、金生上山后一直活得烦闷,一说要走,便跟着去了。 送他们下山,送他们登船。 小船离岸后,娘舅早早钻入船舱,何安下想到:“在山上他也不训我,难道是认为我上山后,便少了个负担?”不由得心酸,冲远去的小船大喊:“娘舅,告诉姥姥,我将来要当神仙,好着呢!” 何安下站在岸边,想到自己就要留在这里了,一阵恍惚。此时一个人影跑下山路,却是震天响。他换上了普通人衣服,怀里抱着方方扁扁的一块东西,见到何安下便将头一低,飞奔而去。 瞧他的举动颇为古怪,但何安下顾不上琢磨他,怀着自己的心事一步步上山去了。 回到山顶,何安下走到震和子面前,说:“以后,我就在这里了。”震和子顺口说:“行,俞先生也交待了,就多玩两天吧。”何安下:“不,我以后就在这里了。” 震和子一愣,随即笑道:“行。”想小孩的兴致维持不了多久,日子一长自然会烦闷下山,也没认真。 第二天,何安下早早起床,晒书、洗碗、扫地、打水,理解了震天响为什么总要干活,他是靠着为道观干活,找到了自己是观里人的感觉。 想到震天响,便问起震天响,众人才发现震天响已经不在。何安下讲起自己在山下碰到震天响的情景,说到他手中抱着方方扁扁的东西,震和子“哎呀”一声,窜入身后房屋。 震和子一直掌管印书,昨晚回到道观后,将印书作坊打开巡视,震天响遛进来,问东问西,震和子可怜他是神志不清之人,便顺着他的提问,随口应答。 当震天响问到一叠木头刻板时,震和子开玩笑说:“那是镀金的,产自新疆的乌金。”拣出一块刻插图的墨板,在灯下随手一挥,几十个仙人衣带飘飘,闪烁生光,震天响当时便看呆了。 不料一个玩笑,激发了震天响的做贼之心。震和子哭笑不得,派小道士下山到震天响家索要。 傍晚时分,小道士拿了刻板回来,说回家后的震天响,竟然神志清醒了不少,已是正常人的样子。众人称奇,说一定是因为偷到刻板后,担惊受怕地奔跑十余里,终于将心思从娶老婆的心病上引开了。 小道士说他只将刻板取回,留下了道袍道冠,众人说他做得对,想想震天响终是个苦命的佃户,下山后也许一生都是辛劳乏味的耕作生活,也算有一段山上岁月,就给他留点念想吧。 8、玄关一窍 何安下头发渐长,在头顶盘了发髻,一副道士模样。山上清闲,虽然每日随着众道士静坐调气,正是最想过的那种生活,但年轻人毕竟好动,便跟震和子学起了印刷。 一日何安下问:“秘决都印出来了,为什么成仙的人那么少呢?”震和子点头称赞:“问得好,因为最关键的东西是不印的。”何安下:“什么不印?”震和子得意扬扬地回答:“玄关一窍。” 不懂玄关一窍,苦练一生也不会有结果。玄关一窍在人体的哪个位置,甚至在不在人体上?一直有许多的猜测,这是道家的最大秘密,自古师徒口传,从不落于笔墨。 何安下:“那你告诉我吧。”震和子脸一红:“我不知道。”何安下:“哪谁知道?”震和子:“当家的老道长。” 老道长知道玄关一窍,但资质非凡的人才能得到传授,传授前须拿着两片骨板请示神灵。 骨板是半月形牛骨,形成一凸一凹正反两面。面对神像,将两块骨板抛起,落在地上是一个正面,一个反面才成,表示一阴一阳,如果落下全是正面,或全是反面就不成了。 连抛三次,如果都是一正一反,就说明神灵同意传授了。 既然做了道士,当然个个希望能得到玄关一窍。只要有人提出,老道长就答应,但骨板这一关很难过,几乎是十个人抛十个人不成。 震和子是极少数抛成功的人,一直以此为傲,但老道长又说:“等待时机。”一等再等,至今也未传他。 何安下要求玄关一窍,震和子想:“他要知道了,能不告诉我吗?”便对何安下说:“既然你如此有心,我就帮你求求老道长吧!” 老道长七十多岁,出家前是唱戏的,能够自己写戏文,也是一代风流,但不知怎么就出了家。 他主持道观后,道观中印书便多了,他也写书,厚厚薄薄的有十来册了,都是他看古代道书的心得。 他以“前元戏子”署名,中国戏剧兴盛于元朝,元朝出了几个戏文大家,说是前元戏子,是对自己当年所写戏文的一份自傲。 震和子一求前元戏子,前元戏子便答应下来,当天晚上就让何安下掷骨板。地点是庙宇最深处的一座大殿,上挂“药王殿”牌匾,平时没有人去。 殿内供奉着一个骑虎仙人,是药神孙思邈。孙思邈活了一百二十岁,传说曾为老虎治病,所写的《伤寒论》千古流传,是奠定中医理论框架的经典。传说落在孙思邈像上的灰尘,可以治百病。眼前这尊孙思邈塑像灰尘落得如此之多,给人以药材万两之感。 前元戏子朝孙思邈神像敬了三根香,敬香时口中念叨:“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渺渺冥冥,存无守有,顷刻而成。”何安下向上一抛,两块骨板掷地有声,弹起又落下,竟然两块都是仰面。 第一下便错了,也就不必再丢了。 何安下一脸丧气,前元戏子说了句:“天注定,莫强求。”将骨板从地上拾起,往怀里一揣,长袖飘飘地走了。 震和子拉何安下到大殿外面,坐在台阶上,讲了大殿的典故。原来道观中香火旺盛的除了财神,就是孙思邈,因为来上香的人不是求财,便是祈祷病愈。据说病人家属在药王殿中睡一夜,病人就能痊愈。 不料一个病人家属在药王殿睡到半夜,却见到了鬼怪,搞得人心惶惶。道观中闹鬼总不是什么好事,一时全道观的人都有灰头土脸之感。 何安下想起郑梦祥曾经说过,病发前不是心情无来由的烦闷,就是晚上要做噩梦,噩梦是病症在大脑中的幻像,便对震和子说了。 震和子派一个小道士到那个在庙里遇鬼的人家,小道士回来后说,那个人果然一直在生病,连头发都掉了,附近的邻里说是被鬼吓的。何安下分析那人是为病人祈祷才住进殿里,那时已经受了病人的感染,所以一下山便病倒,小道士说的确如此。 震和子感慨一句:“亏得咱们这来了位药店的。”便跑去告诉前元戏子,说可以将这些情况公诸于众,不料前元戏子说,如此解释颇为麻烦,说了还不如不说。 过几日,道观中传出消息,不是闹鬼,而是孙思邈坐下老虎显灵。新任县长听到显灵的消息,手书了“有求必应”的牌匾,吹吹打打送上山来。 药王殿香火旺盛起来。 一日来了个叫任忠诚的富商,对显灵的猛虎敬仰万分,说要给猛虎镀金,但又担心只给猛虎镀金会惹来孙思邈的怪罪,前元戏子听得十分厌烦,说:“要么全镀,要么全不镀!” 任忠诚踌躇半天,说:“那就全不镀了。你们庙里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吗?”前元戏子哑然失笑,说:“要不你拿钱来印道经吧!”任忠诚又踌躇半天,最后说:“我一个儿子会印书,要不印好后送上山来。” 前元戏子心道:“一开口气魄很大,没想到是个小气鬼。”任忠诚见前元戏子闭口不言了,连忙说:“书是肯定要印的,如若不信,请派位道长随我下山,印书期间管吃管住。”前元戏子便问震和子:“你说派谁去好?” 震和子:“何安下。” 何安下随任忠诚下山,任忠诚称自己是文明乡绅,早早便接触西方文明。比如神奇的照相术,他便派一个儿子到上海去学了。又说西方文明样样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一夫一妻制,哪像中国一夫多妻,符合人性。 何安下:“你娶了几个老婆?”任忠诚:“四个。”见何安下并没有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便补充道:“肯定还要再娶。”何安下:“你有几个儿子?”任忠诚:“三个。”又补充道:“加上女儿共八个。”半晌后自言自语:“这世上有没有专生男孩的女人呢?” 任忠诚是一个破落地主的后代,学着倒卖绸缎,暴发起来,终于妻妾成群,当年一个穷小子能养活众多人口,一直以此自傲,除此之外,由于苦日子过惯,平时颇为节俭。 他同意一个儿子学照相术,因为儿子讲过学了照相能赚很多钱,但他儿子赶完时髦后,所买的照相器材就此扔在一旁,虽然任忠诚感慨自己儿子终于有了富家公子的作派,但心里颇不是滋味。 何安下到了任忠诚家中,见后院里有假山水池,虽然假山石料不佳,水池与鱼塘相差无几,但勉强算有个花园,撑起一番富贵。 后院还有私塾,任忠诚毕竟不是一生下来便是个穷孩子,小时候经历过几天富绅日子,知道让后代读书的重要。他很善良,发家之后,一些穷苦人家将孩子扔到他家门口,或是周围谁私生了孩子,也扔在他家门口,他都像自己的孩子般抚养。 他拾来的孩子也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读书,既然请了私塾先生,以商业头脑考虑要最高效地利用,索性他的女儿也跟着一块读书,他的家里有五个丫鬟,最后索性连丫鬟也跟着一块读书。何安下来了之后,便也加入了读书的行列。 此次拿到山下要印的书是前元戏子写的,名为《仙姿点评》,是他研究《万育仙书》的心得。《万育仙书》何安下多年以前随着俞喜仁看过,知道里面是许多的姿势,通过体操来治病,《万育仙书》也只是说这些姿势能起到治病的作用,而前元戏子更进一步,说通过一些姿势可以成仙。 前元戏子的列举的第一个姿势是一个两臂伸展的动作,名为“摄虚式”,说人体是一棵倒长的树,两臂是树根,扎在虚空里,所有养料从双臂注入。 还有一法,将拇指按在掌心,用其余四指包上,整日牢牢握住便能有益身心,名为“握固”。何安下请教私塾先生,先生说《老子》上也有握固之说,未满月的婴孩都是手曲如此,为天理所在。 任忠诚那个学照相的儿子,也跑来讨论,说要身体好就得跑步、打篮球,甚至跳舞都可以健身,至于握握拳头,实在没什么科学道理,然后讲起上海的网球场和赌马场。 何安下见他越说兴致越高,就插了一句:“你的书印得怎么样了?”任公子登时面无表情,转身走开。 何安下除了读书外,便是在假山的洞穴中打坐。一天几个小孩跑到洞穴前,纷纷磕头,大叫“神仙”,何安下登时惊醒,觉得洞里洞外都是游戏。 当下一跃而出,从此再不打坐,如不能明了玄关一窍,一切行为都是过干瘾的玩笑,于是有了回龙颈山找前元戏子的心思。此想法一说,又给任公子增加一层压力。 任公子凝思苦想,决定用照相的方法印书,他买了一块大大的玻璃板,像印美人照一样将书一页页印出,没有重新刻字,印出的字体就是前元戏子的手写体,这本道经日后称为“任公子版”,为后代藏书家所希求,因为它既没刻板,也不是传统水印法,到底在哪个环节上有所创造,至今也搞不明白。 书印好后,任忠诚决定全家随何安下上山送书。小孩们听说去山上玩,乱叫成一团。 上山前一晚,任公子没来吃饭,在他书桌上发现了一封书信,一看是遗书,说自己要回上海,跟一个女子相约自杀,请父母不必挂念。 任忠诚回想最近所看的报纸,许多影星都曾经自杀,当时还开玩笑说:“怎么流行这个。”不料自己的儿子也赶这一时髦,既然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现代青年,看来是避免不了这一情况。 他发现儿子带走了不少东西,自己书桌中的几张银票也不翼而飞,开始颇为恼火,后来觉得儿子既然拿了不少钱,倒还不至于立刻自杀,说不定几天后浪漫够了,钱花完自己回来,说一句:“自杀没有成功。”便了事,也未可知。但终是放心不下,于是连夜赶往上海。 第二天清晨,两个任家的仆人挑着书,陪何安下回到了龙颈山。 龙颈山卖一种巨香,有十岁小孩的手臂般粗,五尺长,供人许特殊誓愿用的,许愿时抱在怀中。一根香要烧上两三个时辰,一般都是妇女才烧这种香,男子没有这个耐心。 何安下上山,见石阶两旁许多妇女抱着巨香,泪水涟涟,其中还有不少男性信徒,以为逢上重大节日。又往山上走了一段,见到一行队伍吹吹打打,抬着棺材而下。心知道观里有人去世,眼见如此的出殡排场,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出殡队伍中有震和子,何安下凑上前去询问:“是谁?”震和子:“老道长。”震和子随队伍走远,何安下许久方缓过神来,带着两个仆人将书挑上道观,稍作安顿,便跑出道观,追那安葬队伍。 一边奔跑一边想着,前元戏子一死,玄关一窍是学不成了。胡思乱想间,前方一个人影都没有,回首望高处,见一队妇女抱着巨香在山丛中一拐便不见了,于是又向高处跑去。 原来葬地并不在山下,而是另一个山头,何安下追上刚才见到的信徒后,见他们都在一片空场中,将香插在地上,跪着祈祷,不再往前走。 空场尽头有道弯曲小路,由茂密林木遮挡,不知通向何处。何安下问了左右,再往前走是道士们的墓地,不许信徒进入。 何安下沿着那条路走了没多远,见眼前出现了岔口,分歧有三条,便拣了一条地上落有香灰、米粒的,走了几步,见到地上落的松针枯叶没有被人踩过的痕迹,而且香灰米粒也不见了。 心中起疑,继续前行,视野突然开阔,劲风打面,见一片茂密的黑松林在脚下,团团松针如浪滚动,原来已到悬崖边上。 只得原路返回,见另一条路上也有香灰,便沿此追去。追了半晌,耳听得身后响起鼓乐之声,料想下葬仪式已经开始,这条路肯定不对,于是原路返回,朝着第三条路竭力追赶下去。 跑得热汗淋漓,小路一拐,转过山去,见眼前一片平地,已然到了山顶,山顶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站在山顶向四下望去,入目的都是山石树木,刚才跑过的三条小路也无法看见,鼓乐声响,却无法辨别方位。 眼望白茫天空,想到懂得玄关一窍的前元戏子尚且不能躲过一死,这个玄关一窍不懂也罢,人人都会忽然就亡去,由此一想,不由得伤感万分,躺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他在山顶也不知躺了久,身上一片冰冷,已然下起雨来。举目四望,是人类诞生之前的原始荒莽,觉得身上皮肤是与周围一切都不同的温暖,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于是不再踌躇,站起身来,寻路向道观跑去。 道观中,信男信女拥在三清殿前,有的躲在屋檐下,更多的人就在雨中淋着,神情甚是肃穆。大殿闭着门,里面丝竹钟鼓声不断,似乎在举行仪式,一会鼓声大作,七声钟响后,便静悄悄全无声息,殿外信徒响起一阵小声耳语,面上都带着喜色。 过了一会,大殿门打开,众道士走出,其中一人衣冠华贵,由众人拥着走出,院中的信徒纷纷作揖,有的便跪在雨地里行礼。众道士低头垂目,各自散去,直到道士走净,那些信徒才嚯地一下跑离院子,各找地方躲雨。 何安下向信徒询问,说刚才是新一代观主的升座仪式,想来那衣冠华贵之人便是新的观主,只是从未见过。这时见到一个道士最后走出大殿,将殿门反手锁上,以手掩头,跑下台阶,正是震和子。 何安下自屋檐下跳出,震和子面容一紧,愣在当场,两人登时浑身湿透。 移到走廊,震和子向何安下说了一番话。 前元戏子死前有感觉,并算出了确切的时辰,吩咐死后一百天将棺材打开。死后尸体不腐烂,这是成仙的标志,看来他对于自己的修为十分自信。 由于他有言在先,所以埋葬没有用木料棺材,以棺材出殡到坟地,埋葬他时换上了一口大缸,坐着装进去,缸顶严密封好,浅浅埋入土中。那口抬他到坟地的棺材,又抬了回来,存在道观的库房中。 震和子讲:“以老道长的修为,一百天后,尸体一定会鲜活得跟生前一样,这叫尸解,死了这个肉身,其实变化出了另一个肉身,活在远方。” 听完震和子讲述,何安下舒了口长气,成仙的信心重又燃起,对于一百天后情况心里一番憧憬。震和子哈哈大笑:“你不是见到咱们有了新的观主了嘛,他懂得玄关一窍。” 前元戏子只传给了一个人玄关一窍,他被一个富商供养在家中。前元戏子也不强求他回山,所以何安下从未见过他,直到前元戏子即将去世,才将他请回山来。 谈到新任观主,震和子喜不自禁,说以前同做小道士时,交情十分好,此次他当上观主,仰仗交情说不定会传给自己玄关一窍。何安下一听更是高兴,心想:震和子要是学了玄关一窍,能不告诉我吗? 新任观主叫畏界风,由于常年在富商家接受供养,皮肤白润,眉目清秀,四十岁年龄,鬓角的发丝仍如十来岁少年般纤细棕黄,仿佛身体刚刚长成。 他的一切起居用品都很高级,还有许多精美的小摆设,比如玉蝴蝶、瓷仙鹤等,放在手中观赏,会把玩很长时间。 他的床边有一个玻璃鱼缸,玻璃器皿在那时还很少见,当早晨阳光照在玻璃缸上,水色晶亮,金鱼肚腹透明地游动,他一看也是半天。他的窗外摆放了许多名贵的花草,都是从富商家一盆盆搬来的。 他还吩咐小道士们在观主院中种植葫芦、葡萄,一时间弄得鸟语花香,众道士纷纷议论:“我们的新观主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畏界风在山上住了几日后,开始开堂讲经。众道士都想看看他的真实本领,一个个表情严峻。 畏界风一开口,声音低沉浑厚,众人胸腔都觉一震,只听道:“讲道经之前,先问一句,道经上有没有真东西?”众人登时哗然。 畏界风等众人安静下来,说:“当然有!”众道士松了一口气。畏界风又说:“可是谁能看得出来?”又是一阵哗然。 畏界风不动声色说:“自古的道家是太吝啬了,事事都打马虎眼。”在场的道士们显出怒容,几位年长的道士便要一跃而起,大声辩论。 畏界风语气一转:“但是悟出来后,又觉得自古道家真是太大放了,丹经上早把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见众人脸色缓和,又说:“可是道家的秘密究竟能不能悟出来?” 几经起伏,众人已不知该作何反应。畏界风语气庄重:“道家的丹法不是心灵境界,而是几千年数百代人的经验结果,没有老师传授是不行的,有了真传再看书方能看懂,否则任你绝顶聪明,也是枉然。” 讲到这里,见众人都不作声了,便翻开座前的书本,缓缓地念起了《老子》,虽然并没有讲解,只是连贯念下去,众人仍听得屏住呼吸,当讲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句时,抬头环视一周,笑道:“这个众妙之门是什么?”见众人无语,便一低头,继续念经。 震和子小声对何安下说:“就是玄关一窍。”不料畏界风耳根极为锐利,竟然听到,便不念经,问道:“刚才是谁说玄关一窍?”当时许多道士纷纷叫道:“对对,就是玄关一窍!”畏界风追问:“那么它在哪?” 众人愕然,畏界风于是继续念下去,当念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时,方再抬起头来:“如何后,如何外?”见众人无语,又念下去,直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方才顿住,俯视座下,重复道:“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声音嘹亮,久久回旋,见众人一脸迷惑,叹一句:“今日便讲到这里。”起身离座,飘然而去,只剩下满堂人目瞪口呆。 这次讲经,没有讲解一句,但众人都生起崇敬之情。何安下更是对畏界风的派头佩服不已,认为终于见到有道之士的风采,下堂后反复催促震和子去学玄关一窍。 震和子发现畏界风十年不见,气质全变,找他叙旧,也客客气气,恍然不是曾经认识的那个人,因而想学玄关一窍的念头,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面对何安下的催促,震和子解释:“玄关一窍是丹法最高秘密,不是上等资质的人哪能传授?冒然说学玄关一窍,如自己不是上等资质,凭白惹一场羞辱,又何苦呢?” 何安下:“还是老道长好,谁说要学,他都答应。”震和子叹息:“可是谁又过得了骨板这关呢?即便过了,还得等待时机,左右是个搪塞的借口,省得人不甘心。唉,究竟什么样才是上等资质呢?” 两人面面相对,也不知彼此究竟是个什么资质。 9、冲虚真经 山上的日子住久了,何安下渐感乏味,甚至震和子给他找来《红楼梦》,见满纸姐姐妹妹,心情更是烦躁,随手扔在一旁,不想再看。 有时坐在山头,望山下的村落人家,想玄关一窍可望不可求,空呆在山上,很快便老弱不堪,还不如下山去过几天热闹日子。 至于山下有什么热闹过瘾的事情,一直做药店小伙计,生活经历有限,实在不大清楚,于是便问上山朝拜的善男信女,不料他们都说:“红尘滚滚,孽海茫茫,有何乐趣?” 何安下心想,他们都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方才上山求神的,怎么可能谈世俗快乐呢。以前对于山上的一切不清楚,因而十分向往,近日猛然发现自己对于世俗生活也十分不清楚,一样生起一股向往之情。 何安下虽然发髻是道士模样,衣着也是震和子给的道袍,但并未出家。在龙颈山上,像他这样的人其实不少,都是和山上的道士认识,穿上道袍在山上过几天出家人的瘾,等清冷寂寞的感觉袭上心头,又脱下道袍下山而去。 看着这些人,何安下不由得叹息:“难道我要和他们一样,终归还是下山。可是他们下山总有个落脚之处,我下山又该去哪里呢?” 也曾问过震和子:“人活着究竟有何快乐?”震和子:“真正的快乐就是无所作为。” 何安下:“我在山上天天无事可干,也没有觉得快乐呀。”震和子:“所以说,不管上天入地,唯一的快乐就是……”可能想到玄关一窍了,就此低头不语,暗自发愁。 何安下跑到那群未出家而住在山上的人中,询问有何快乐。 有人说:“美美吃一顿,好好睡一觉,非常快乐。”有人说:“穿上身好衣服,娶个漂亮媳妇,非常快乐。如果自己也长得漂漂亮亮,就更快乐了。”有人说:“当大官,发大财是种快乐。如果名声也好,人人赞扬,真是快乐。”有的人说:“我喜欢热闹,逛集市、听戏、邀上一帮朋友喝酒,太快乐了。”有人说:“我喜欢收集怪石、茶壶,每看一眼都有一眼的快乐。”七嘴八舌,一时间将人间说得快乐异常。 这时一个老人发言:“一个人吃又能吃多少,睡又能睡多久,衣服总要旧,女人总要老,谁能担保当官不会被贬,发财不会破产?名声不可长久,聚会总要离散,将一个人的精神寄托在无知无识的东西上,是玩玩艺,还是被玩艺所玩?你们说的快乐都不能独立,有快乐便有烦恼,否则,大家又怎么会到山上来?” 众人哑口无言,何安下问老人:“人间就没有真正的快乐了?”老人思索了一下。道:“有一种快乐,好像是独立的,我有个儿子,他还是少年时便喜欢弹古琴,每每我看他弹琴都能自得其乐,可惜他这样一个人,不能长寿,不到二十岁便死了。我不会弹琴,没有体会,也不知他得到的是不是真的快乐。”说着眼角湿润。 何安下心中不忍,劝道:“你儿子肯定是得到了快乐,我会弹琴,我知道。”其实只为劝人,自己连古琴是什么样都从未见过。老人止住了泪,感激何安下的好意,喃喃道:“我那儿子也就像你一般大小胖瘦,他有一张好琴,放在家里没人弹,不如送给你吧。” 过了些日子,老人脱下道袍,下山去了,第二天就派家人将琴送上山来。 那张古琴有两臂长,黑色涂面中有自然的裂纹,裂而不崩,倒象是天然花纹,抚摸上去,竟然触手光滑。 不必弹琴弦,光是敲敲琴身木料,空空松松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舒服,稍一弹琴弦,悠悠畅畅,引得人一弹便不能住手。 何安下很是欢喜,但是道观中的乐师不会弹古琴,说古琴是独奏的,无法加入宗教仪式乐的合奏,所以也无人去学。随琴一块送来的有几本古琴谱,只是乐谱,没有具体的操琴之法。有琴而不能弹,很是憋闷。 震和子说在道经上有说古琴的,找来一本《冲虚真经》给何安下,见其中一章,写道春秋时代,师文向古琴名家师蘘学琴,三年始终在调弦而不弹琴,师蘘只好劝他不必学了,走时师文说:“我并不是不能弹,只是我的志向不在曲调上,我想寻求一种会心的弹琴,只是我的内心尚未充满灵性,弹琴只是手指的活动,所以一直羞于弹。” 时过不久,师文再次回到师蘘处,展示了苦修后的所悟,弹起琴来,竟然令季节随着琴声变化,草木随着琴声发芽凋零。 何安下看到这神奇故事,对于自己的这张古琴更是喜爱,琴带有一个绒布琴袋,背在身上游逛,感到往日熟见的风景都变得不同。虽不会弹琴,背一张琴在身上,也觉得四处充满音韵。 一日背着琴散步归来,几个小道士焦急地说:“有个人等你半天,说要会会你的琴。等不及,已经走了。”细问是一个上香的香客,听许多信徒说山上有一个琴艺高超的道士,于是便等着想切磋一下,料想是个会弹琴的人。 何安下当下明白,所谓琴艺高超的道士便是自己,不过背了几天琴,不料被传颂成这样。小道士们说:“那人还留下了地址。” 何安下接过地址,背着琴一路飞奔下山。 那人住在山下小镇中一家旅社,何安下到达时,他正躺在床上抽鸦片,嘴里嘟囔着让何安下进屋,待抽完了烟,方站起身。 他四十岁左右,很是消瘦。抽了烟,那人满脸的皱褶也有了弹性,对于何安下的琴赞叹不已,弹拨几下,疑虑地问:“你的琴怎么没有调过?你现在还弹不弹?” 何安下自从有了这张琴,便总是调弄,原本的调式早就乱了,于是便说:“我根本就不会弹琴,是来跟你学的。”那人一愣,小声嘀咕:“也是也是,琴原本就要人老琴老才能弹得……琴是要年月磨出来的。” 何安下:“什么人老琴老,难道年轻的便不能弹琴了吗?”那人怅然道:“琴与别的不同,要的是修养,没有许多人生经历又怎能弹好,年轻人终究轻浮,纵然琴艺高超,也不过一个好听而已,又怎能有琴声背后的味道?” 何安下似懂非懂,那人一笑:“小道长,我用你这琴弹一首,可否?”不等何安下作表示,他已指按琴弦。 作势刚要弹,却响起敲门声,开门见是几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最前一个问道:“请问您是司马先生吗?” 那人点了点头,来者满带惊喜:“我们最爱看您写的武侠小说了,请问那些飞来飞去的剑仙真的有吗?”那人微笑点头。 来者:“你是亲眼见过吗?”那人又点点头,来者又问:“你小说中写的法术你也会吗?”那些人就此纠缠不清,非要他表演一下。 那人刚抽完鸦片,正是神采飞扬时,看上去颇具仙风道骨,他的房中又有何安下一位道士,更增加神秘色彩。几位来客又说:“要是不露两手,你那小说就是骗人的鬼话!谁还要看。” 那人叹了口气,说:“好吧,就表演一个。”当下取出一个红纸包,上面一个福字,看来是给山上道士红包剩下的一个,撕出一个长方条,取过案头毛笔在红包上写了一个“杀”字,冷冷道:“我将剑气灌注在这个字上,你们看,是不是一团绿光绕着字转?” 几个富家公子登时一脸惊惧,何安下定睛看去,果然见黑字上冒出绿光,飞速旋转,不由得胸闷耳热,只听那人语气转为严厉:“速去速去,如若不然,我便用这剑气将你们一个个杀了。”手指一横,那几人立刻逃得干净。 见那人露了这一手,何安下立刻跪倒便拜,那人吓了一跳:“你要干吗?”何安下:“请将剑仙绝技传授给我!”那人紧皱双眉,在屋子中溜达了一圈,最后说:“好吧。” 那人教何安下用将竹片削成有两寸长的一把宝剑,每日对着竹剑念颂:“养兵千日,气如溪水终日蓄。”然后深吸一口气,这口气要透过人体一直吸到竹剑上,等练到竹剑上好像有脉搏,嘣嘣跳动,就可以用剑了,用剑时念道:“用兵一时,剑似长虹顷刻起。”长呼一口气,那竹剑就仿佛活物,径自飞出杀人了。 虽然方法如此简便,但那人口吻极为庄重,令人不得不信。 何安下又问起如何写字出绿光,那人说:“只要你将剑气练成,写字就个个都绿。”何安下大喜,要将琴送给他,几次推来推去,那人仍坚决不要,甩甩手跳到床上抽鸦片了,就此不再理何安下。 何安下只好告辞,那人点点头也没有下床,只是嚷了一句:“将琴套上,带走。”何安下背着琴出了屋,反手关门时,望一眼那人床上的身影,心生感激,把琴塞了回去,无声地搁在地板上。 空手走出旅社,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回到龙颈山,何安下找到震和子,得意洋洋地问道:“你知道剑仙吗?”震和子说:“知道一点。”何安下暗自得意,假装请教:“说来听听。” 震和子:“传说剑仙是用剑术修道,藏在深山老林,将自己砌在一个没有门的围墙里,不练成不出来,功夫成了,一纵身就跳出去了,但要再向上修炼,就又得将一身的功夫都舍弃掉,所以人都不愿练它,其实它的具体方法谁也不知道,想练也没法练。” 何安下:“剑仙除了跳墙,还有别的本事吗?”震和子:“说是能飞剑杀人,而且浑身散发杀气,在一百米步内能慑人魂魄。”何安下:“剑仙这么厉害呀?”震和子:“可惜,说是属于我们道家门里的,连我都从未见过。”何安下:“我见过!”震和子:“剑气什么样?”何安下想了想,说:“绿的。” 这时一个小道士敲开了震和子的门,领进一人。那人怀抱着一张琴,自称是旅社的伙计,讲一位客人离开旅社时让把琴送上山来,还附带了一封信。 何安下拆看一看,上面写道: 〖小朋友,不要信我的话,我只是个卖文编故事,娱乐大众借以活命的人,照我说的去练,便成了笑话。感激赠琴之谊,却万不敢当,恭敬奉还,至于字发绿光的奥妙,你随便找个写春联的,一问便知。〗 何安下阵阵发呆,将旅馆中的事对震和子讲了,并说富商子弟们管他叫“司马先生”,震和子大惊,叫道:“你该不是碰到了司马春夏!” 震和子常在山下走动,知道上海有一个叫司马春夏的人写武侠小说,他的小说描述剑仙的神技异能,文字精巧,细节丰富,许多人认为他本身就是剑仙,否则写不出来,纷纷要找他拜师。 他为了躲避造访者,一直四处旅游,写日记般地写武侠小说,将当日所见的地貌风俗容入故事,也是这一缘故,他的书简直可以当做旅游手册去读。 他每凑够五千字就邮寄回上海的书局,由于读者热情,只要书局一接到书稿,五千字也出版,所以他的小说是边写边出版,看一个完整故事得买上百本小册子。据说他写书挣的钱,一天就能有三十根金条,虽然名气大得尽人皆知,但行踪莫测,从不抛头露面。 听完震和子的讲述,知他编了一个法术教自己,是为了避免纠缠,但仍心存侥幸,巴望他教的剑仙法是真的,就不对震和子保密了,说给他听。 震和子听完,道:“我在山下也曾看过他的小说,你讲的那个法子,他在《葬剑大河溪》里已经写了,不知有多少万人看过,好像不是真的。” 内心失望之极,口头仍然强硬,何安下道:“可毕竟他写字个个都绿。”对此震和子也想不明白,信上让找写春联的人,于是跟何安下到了上香人中,叫了一声:“你们谁过节写春联?”有人答应一声,赶忙将他请到一旁。 何安下问道:“在红纸上用墨写字,能发出绿光嘛?”不料写春联者毫不犹豫答道:“能。”震和子与何安下大惊。写春联者解释,那是眼睛的缘故,因为红与黑配在一起,在眼膜上会有绿色的幻影,春联是红纸黑字,他过年时,春联一写数百张,写一会便满眼绿光。 震和子见何安下一脸沮丧之色,便追问写春联者一句:“我见过人家门上贴的春联,怎么从来就没见过绿色?”写春联者:“一眼看去,当然没有,盯住看一会就有了。”震和子抱歉地看看何安下,何安下掉头便跑,震和子慌忙追出去。 震和子越过几重院落,见何安下在一座大殿前仰头上望,站得痴痴呆呆。震和子走到他身旁,见牌匾是黑底红字,便问:“怎么样?”何安下回答:“绿的。” 司马春夏到过龙颈山的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开了,许多青年上山询问,何安下都避而不见,而当初招待过司马春夏的小道士,却非常活跃,对司马春夏坐过的椅子、喝过的茶壶大加介绍,来访者询问司马春夏的相貌,小道士说是碧眼方瞳、虎背熊腰。 一百天很快过去,前元戏子的墓被开启。所有人都相信老道长会尸解成功,留下永远不坏的遗体。 开缸,他的尸首栩栩如生,额头有一块灰色的霉斑。畏界风阴沉了脸。 第二天,道观传出前元戏子尸解成功的消息,周围富商纷纷捐款,县长送来“道骨长存”四个镏金大字的匾额。 然而,全观道士已人心惶惶。几日后,震和子离观,说要去遥远的昆仑山,寻找玄关一窍。何安下要求同去,震和子回答:“如果找不着,一生也就浪费了。你还是下山吧。” 何安下在道观又住了三日,第四日清晨,他坐在山顶,面朝震和子去路的方向,将琴横在膝头。乱弹几声,看着周围飘落的树叶,虽然不是琴声令万物凋零,也有几分《冲虚真经》里的意境。 傍晚,何安下离开了龙颈山。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