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亮起,段远晨点燃烟卷,吐出一口淡蓝的雾气。 41、千年灵芝 道路上等待的众特务,见到何安下一人自丛林走出,说段远晨留在林中要处理一件千年事务。古怪的话后,还有古怪的行为,他背起尸体,走向一条陡峭的窄路,要离群而去。 众特务持枪喝住他,他却全然不顾,只是回头对王大水说:“你不跟我走么?”王大水回答:“段远晨需要个接替他的人。我虚无缥缈得太久,特务工作具体生动,会令我感到幸福。” 说得众特务一阵迷茫,缓过神来,见何安下已走上那条陡峭山道,几步隐入树丛。 只听了形意拳拳理,身体已自发地启动,脚踝的肌肉壮实起来,小腿肚里的筋腱枪杆般一探一抽。在高坡度的路上行走,需要一对能撑住劲的脚踝。 噢,我有着强健的脚踝。我的心,如果像脚踝般强健…… 天亮前有一段格外阴冷的短暂时间,偶有鸟叫。不知去哪里,不知做什么,人能否如天一样有规律? 天亮时,何安下背着大痴的尸体,登上峰顶,见山势直铺向远方,深绿色丛林隔几百米便有一棵高树,这些高树给了丛林威严的阵势感。万物中都有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者改变了族群的性质。 何安下看向远处的一棵大树,明白自己入林登山,是要埋葬大痴的尸首。这棵大树主干挺拔,枝叶撑起成盖形,如古代战车的顶幡。在这样的树下,等佛的大痴应能安息。 目测了到达树的距离,何安下背着尸体下坡。天色大亮,鸟鸣渐弱,行出五百米后,何安下感到大痴的尸体温热起来。他想,那是自己的热量,由于紧贴着尸体,后背不好散热。 大痴的两条胳膊从何安下左右肩膀垂下,随着何安下的步伐晃动。行到冠如车幡的树下,何安下直起腰,松开搂着大痴两腿的手。大痴的脚慢慢滑落,尸体是站不直的,他准备等大痴的脚一落地,便迅速转身,搂住大痴的腰身。 何安下的身体没有转过来,因为大痴的脚落地后,便站直了身体。 大痴的右胳膊从何安下的肩膀上抽走,三五秒后,又从肩膀上探出。手握成拳,打开,是一颗带血的子弹。 何安下道一声“师父”,转过身来。 大痴胸口的血迹已干,失去了鲜红本色,旧袈裟像沾了片脏水。布料上有一个破洞,泛起毛边。 大痴脸色惨白,牵强一笑:“不要问我是活是死,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他的身体明显虚弱,何安下将他扶到树下躺好。睡了两个时辰,大痴侧身张眼,盯着三十米外的草丛。那是半米高的宽叶草,结着暗蓝色的细小草籽,不知是什么品类。 有风吹过,何安下发现草根闪了一下光。在大痴眼神的授意下,他跑过去,搜索草丛,拣出一个银镯子。 银镯子光滑晶亮,未经过日晒雨淋,应是有人刚刚掉下的。大痴将镯子握在手中,置于胸前,平躺着再次睡去。 正午时分,大痴醒来,侧身向三十米外的草丛望去。一分钟后,草丛自内被拨开,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前额的头发狠劲地向后梳去,在后脑勺结成一个苹果大的发髻,这是老太太们的发型,不料出现在小姑娘身上。 她的衣着款式也格外老气,灰衫黑裤,没有花饰。她弯腰在地上寻找,很快发现了树下有人,远远喊着:“喂,你们看到一个银镯子么?” 嗓音甜美脆亮。大痴点了下头,何安下高喊:“拾到了!”她泛起笑容,美得无法形容。 她连跑带蹦地奔过来,年轻姑娘的活力震撼人心。何安下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不是灵隐寺中的求子少妇,却是雀楼里狐狸精附体的姑娘。 她向大痴伸手要镯子,一段白藕般的小臂滑出了袖口。大痴将镯子扣在胸口,道:“镯子上刻有铸造日期,在五十年前,是你奶奶留给你的?”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是不是,是我十四岁时,妈妈给铸的。” 何安下惊叫:“你已六十四岁?”她转向何安下,甜甜地说:“怎么!你一点没看出来么?”何安下苦笑着摇摇头。 她懊恼地蹲下,两手按着左右太阳穴,说:“我真恨我自己。孙子都显得比我大,太给他们丢人啦。有时候,我恨不得找块石头啃两口,先把满嘴的牙崩掉!” 她裤子宽大,在蹲着的姿势下,仍能绷出圆滚的臀形。何安下避开目光,见她拾起了脚边石头,忙说:“千万不要。” 女人总有爱美之心,她也不是真啃,甩手扔掉了,楚楚可怜地望着大痴,道:“给我!”大痴将镯子收入袖中,缓缓说:“你不是六十四岁,而是一千岁。” 女人吃吃笑道:“和尚真会开玩笑。”她眯起的眼睛弯如钩,单纯的小姑娘霎时有了少妇的春情。 大痴坐起,右手置于右肩前,中指如环。女人变了脸色,忙跪倒,连磕响头,直磕得前额淤青,方直起腰身。何安下看着颇为不忍,对大痴说:“师父,兽类成精很是艰难,只要她有一丝善心,就饶了她吧。” 她却急了脸,转向何安下,厉声说:“小师父!我可不是小猫、小狐狸变的!”大痴温言道:“我知道,你是一株千年灵芝。” 她消了火气,转向大痴,凄楚地说:“我也知道您受了伤,急需补品。您躺在树下以等佛之力,诏摄此地药材。我是最好的药材,不得不现身。但我早脱了草木之形,修出了真正的人身,四十三年前跟一个叫李涛的村民结婚,已有五个儿女,两个孙子了。求您可怜可怜我吧。” 大痴冷笑一声:“天下草木,本是任人食用的。就算你修成人身,也可以用幻术,将自己变成一株灵芝。” 她哽咽道:“师父,那可是吃人呀!”大痴阴了脸,不再言语。她双眼含泪,咬得嘴唇滴血,终于叹了口气,两手伸到头顶上,缓缓并拢。 千娇百媚的女人消失了,地上出现一株植物,叶片肥硕,色泽深红。 大痴示意何安下摘过来,何安下刚一碰触,便缩回了手。叶片是女人肌肤的质感。 何安下的手再也伸不下去,大痴眼白如寒冰,示意何安下让开,右手划出一个圆圈。灵芝破土而出,飞箭般射入大痴中指环内。 大痴捋直了灵芝叶片,置于鼻前,深深吸了一下。何安下惊讶地发现,他惨白的脸有了血色。 大痴扬手一抛,灵芝落地滚成人形,依旧是十六七姑娘。大痴虽仍气虚,却比刚才说话多了底气:“你是千年神物,所发药香,已足够我恢复元气。” 她:“多谢师父不杀之恩。”轻欠腰身,道了个万福。何安下没料到女人的行礼,竟可以如此好看。 大痴缓缓道:“你就做我的第四个徒弟吧。你以后修此手印。”他二小指交叉,屈在掌心。随后二食指顶端钩住二小指顶端,二大拇指并押二食指中节纹上,二无名指直竖并齐,二中指绕到二无名指后,四个指头并齐。 她眼光闪亮,两手在胸前结出了手印。大痴嘱咐:“这叫女印,结印时需双腿盘坐。永不要轻视女性,得到女性相助,方能圆满成佛。此印具女性美德,持此印便等同于佛,傲慢无比,随心所欲。” 她盘起双腿,在地上坐好,大痴音调忽然高昂:“傲慢如下,随我念诵——诸佛长生我亦长生,诸佛成道我亦成道,诸佛度人我亦度人,诸佛化身我亦化身,诸佛放光我亦放光。” 她音如黄鹂,念完后,引起一片鸟鸣,似那一番话余音不绝。 大痴放轻声音:“随心如下,跟我念诵——能施即施,能割即割,能修即修,须成即成,须破即破。” 她咿呀地念完,淌下颗泪来,道:“我现在已是人身,以前做植物时的修炼体验都不管用了。你走后,我遇到修炼上的困境,又找谁说呢?” 大痴:“傻丫头,人与植物有何区别?我再多传你一个手印。”他合并两手腕,以二无名指于中指、食指间出头,二中指二食指顶端相抵,四个指头聚齐。随后二大拇指压在二食指上节纹位置,二小指并头直竖。 她照作出来,现出柔美笑容,道:“我怎么一结此印,便觉得愉快?”大痴含笑道:“这叫芽印,模拟植物发芽的状态,可修炼顶轮气脉,人的头部虚空有一个气息构成的经脉,如轮子状。植物顶轮成就,方能破土发芽——人也一样。” 她面色红润,深深道了个万福,忽然右手按住左肩,转身一甩,整条左臂自袖口飞出,落在大痴身前地面。 她:“供师父疗伤。” 大痴默然垂头,何安下叫道:“你只剩一条胳膊,如何结手印?”她浅浅一笑,道:“我的心里有,便结成了。过五百年或六百年,这条胳膊会再长出。你就不必操心啦。” 大痴抬头,泛起笑意,将银镯子扔出。她单臂灵敏接住,行礼告辞。 她小跑而去,间有蹦跳。怎么看都只是个活泼的小姑娘,没有千年道行,没有身体伤残。 落在大痴身前的胳膊,化成了深红肥硕的叶片。 42、大西洋神族 大痴自地上站起时,拒绝何安下的搀扶。他跌倒三次后,终于立住,腿部剧烈颤抖地迈步,状如初生的牛羊。 牛羊降生后,三分钟内完成站立,五分钟内完成奔跑,因为世上还有虎狼。 大痴与何安下穿越丛林时,何安下问:“您不想问问董安的情况?”大痴:“不必问,他一定死了。” 何安下:“您用神通力测出来的?” 大痴:“不必测,我的生活经验足够判断。” 大痴越行越快,何安下勉力追随,其间有一段简短对话。何安下:“去哪里?”大痴:“平定天下的人已死,我们去哪里都是一样。乱世里只有乱走,快快。” 走了二十五天,到达莫干山。 这是大痴七年修炼的地方,他在一个岩洞中由青年人成为了中年人。岩洞口部沿伸五十米,便是他活了七年的范围。岩洞口有多道垂下的钟乳石,犹如寺庙大殿内悬挂的彩幡,影响风的走向。 在清晨和傍晚,会有山风吹入,在这五十米范围内形成回旋,带走灰尘和浊气。风是他的清洁工。 五十米之外,不知深远到何种程度,每天都会有三两声雷鸣般的嗡响。大痴告诉何安下,那是龙的叫声,龙罪孽深重,所以是鳞甲之身,但龙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佛经高明九倍。 这里隐藏着一条龙,雷鸣般的嗡响是它看佛经时发出的赞叹声。何安下:“你可以培养它做天子。”大痴:“龙和天子是两个概念,就像狼和狗,狗是狼变的,但已是另一个物种了。人们无法把一头狼驯化成狗,我也无法将龙培养成天子。天子和狗都需经过几万年的人性熏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 大痴给何安下规定了每日的练功时间,早晨四点钟坐两个小时,中午两个小时,子夜十二点两个小时,其他时间则都在睡觉。 昏昏沉沉过去三个月,在冬季的一个早晨,何安下觉得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大脑格外清醒。三个月来,恍惚记得吃的是一种核桃大小的山果,山果皮为棕色,肉为绿色,里面有密密麻麻的黑籽,滋味酸楚。 剥下的果皮,每日由风带出洞外。何安下问山果的名字,大痴说叫龙珠,当年秦始皇派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去日本诸岛,要寻找的长生不老药便是它。护送徐福的一千侍卫是福建人,他们到达日本后找到龙珠,却发现福建早有此物,人不吃,是山中猕猴所吃,所以叫做猕猴桃。 耗费巨资,找的却是猴子的食物,无法回国向秦始皇交差,这一千五百人就此留在了日本。 然而猕猴桃确与修炼有关,它非仙药,是修炼者的食品。猕猴桃不是天然植物,由远古时代的修行者配种而成,一直秘传。其生长迅速,需水不多,一株可供人四季食用。日本在古代被称为“蓬莱仙岛”,古修炼者渡海到那里修炼,所以山间留有猕猴桃。福建山区的猕猴桃,也是远古时代的修行者遗留下的。 猴子不是人类的祖先,而是远古人类的宠物。猴子善于模仿,所以身上留下了人类祖先的痕迹。比如双腿盘坐,是远古修炼者的练功方式,一度失传,后世修炼者从十三只北印度猴子身上重新学到了这一坐姿。 猴子吃猕猴桃,也是模仿上古修炼者。 何安下:“人不是从猴子变的,哪是什么变的?”大痴:“人是由人变的。不是进化来的,而是天地直接生成的。”社会上流行达尔文的进化论,以求在内忧外患的压力下,激发国民的奋斗精神——何安下有所耳闻,问:“世上说,物种进化是由低级到高级,总有一系列低级的动物做铺垫。” 大痴:“你光知道动物的进化,不知道天地也在进化,天地到了高级时刻,人就生成了。” 大痴的猕猴桃种在洞外七十米处。何安下从此负责每日摘果回洞。因为树根下埋了特殊法器,此株猕猴桃在雪天也能生长,一夜结三十个果,那便是大痴与何安下一天的食物。 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晨,何安下出洞摘果,看到远方山路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山中只有土路,虽然相隔遥远,仍能看出吉普车的颠簸。 当吉普车拐入一弯山坳时,何安下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十秒钟之后,他确定那不是现实的声音,而是鸣响在他的头脑中的声音。似乎是音乐,然而微小得辨不清曲调。 随着头脑中的音乐,他向西侧树林行去,顾不上荆棘,直行出七八百米,见到一棵巨大杉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门帘为蓝色锦缎,边沿为金线所绣,闪着一圈黄光。 车外站着一个人,红袍光头,依稀认得是罕拿活佛灌顶仪式上唱诵的小喇嘛。何安下急忙奔过去,向小喇嘛行礼。小喇嘛面无表情,深灰色的瞳孔如冻结的冰面,他手里持着一根绳索,绳索一头是铁刀。 何安下出于本能,向后退了一步,铁刀无声地擦着他的下巴飞过去。小喇嘛一抖绳索,铁刀回到手中。 铁刀尾部为钩状,这是青海牧民的餐刀,刀尾可勾出牛羊的骨髓。而在佛教密宗而言,这是降魔的刀。 当刀第二次袭来时,尾钩对着何安下的右眼。何安下在瞬间产生了五六种应对方案,此时马车内响起一声低喝,刀打了个空旋,飞回小喇嘛手中。 马车的门帘掀开,露出罕拿活佛硕大的头颅。罕拿:“你是受过我灌顶的人。”何安下惊喜道:“您还记得我!”罕拿:“不记得,但你身上有我的气息。” 罕拿作个手势,小喇嘛将钩刀系于腰际,赶过去搀扶,何安下急忙也跑了过去。两人将罕拿扶下马车,罕拿一手擒着小喇嘛脖颈一手擒着何安下脖颈,向前行出了十几步。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似乎有光,何安下感到自己的颈骨被照得雪亮。 通过树枝的缝隙,可见到远处山路上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 罕拿眯起眼睛,胸腔中有了沉沉的声响,然后手掌从两人脖颈撤离,二手合掌,以头指、无名指掌中相钩,挺出小指、大指、中指。此时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远处山路侧面的岩石突然倒塌,将吉普车掩埋。 说倒塌,并不准确。其情景更像是从山体里横着伸出一把叉子,将吉普车叉住,然后这把石头的巨叉,将吉普车压入地下。 细辨罕拿所颂的声音,竟是“嗡-玛尼达里红-啪吐”,那是大痴教给自己的大随求咒。罕拿看到何安下惊愕的表情,浮现出慈祥笑容,道:“你记住了?以后遇到危难之事,结此手印颂此音声,护法神玛哈嘎拉便会现身相助,他的武器是一柄钢叉,可刺破障碍、诛杀邪魔。” 何安下:“汉地禅宗供奉的大随求菩萨,也是这一咒音。”罕拿双手合十,恭敬说:“玛哈嘎拉是佛教第一护法神,无处不在,汉地必会有他的化身,只是我不知他叫了大随求。” 何安下讲述了自己学大随求咒的经历,听到大痴所住山洞的情况,罕拿表示去看看,吩咐小喇嘛将马车赶到树丛深处隐藏。 何安下问:“大师在躲避什么人?” 罕拿叹道:“阿修罗。” 阿修罗是嫉妒心极盛的精怪,天神、畜牲、饿鬼都有具体区域,不会相互干扰,而阿修罗没有自己的区域和形体,在天界、地狱、野兽界都有阿修罗,人间也有阿修罗,会引发人类大规模的自相残杀。 罕拿没有继续解释,何安下认为他受到了某个军阀的迫害,至于为什么会逃到莫干山来,罕拿也未说。他原本有十多名随从,现在只剩下了一名小喇嘛,杭州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虽需要扶人脖颈,罕拿却行走如飞,很快到了大痴岩洞。 大痴不在洞中,洞深处响着雷鸣般的嗡响。往日三两声便停止,今日则连绵不断。罕拿看着黑暗的深处,脸色郑重,道一声:“扶我坐下,我要歇息。” 小喇嘛解下自己的红袍,铺在地上,供罕拿躺卧。罕拿倒下后,便响起了沉重的鼾声,洞深处的鸣响顿时弱了,若有若无,似乎龙也不敢干扰他的睡眠。 小喇嘛赤着上身,神色紧张地守在洞口,手中紧握着降魔的钩刀。何安下有不详的预感,周身肌腱在骨头上抻拉着,如在树枝上爬行的肉虫。 太阳落山后,洞下丛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洞内则由于角度关系,可照入月光,随月亮升高而逾来逾明。 照入洞内的月光一寸寸延伸,进展到罕拿躺卧处时,小喇嘛解下腰间绳索,轮了起来,勾刀的破空之声,犀利惨绝。 约过了半个时辰,洞口地面出现了两条影子,何安下望去,见洞外站着两个穿黑色雨衣、戴皮革礼帽的人,晴天却穿着雨衣,说不出的怪异。 小喇嘛的绳索抡了过去,两人没有任何反应。钩刀毫无阻碍地削到了一人头上,那人仍呆呆不动。 皮帽滚落,露出黄灿灿的头发。小喇嘛的钩刀第二次飞过去,那人向前迈出一步,处在阴影下的五官显现出来,瞳孔碧蓝,竟是欧洲白种人。 两人迎着小喇嘛跑来,一人身形一晃,抓住了绳索顶端的钩刀。小喇嘛不与他拉扯,从腰际抽出一把牛耳尖刀,顺着绳索刺了过去。 抓绳索的人猛然停住,吸引了小喇嘛的注意力,另一人趁机将小喇嘛抱住,然后像将孩子抱上床般,将小喇嘛轻轻放在地上。 小喇嘛平躺在地,无声无息,牛耳尖刀插在小腹肝部。 两人掸掸雨衣,并肩走向洞口。何安下站出洞口,两人缓慢走近,作手势要何安下让开,何安下摇摇头。 两人第二次作出叫他让开的手势,何安下刚要摇头,两人已欺近身来,原来手势是干扰注意力的骗招。 一人抱住何安下的左腿,一人搂住了何安下的胳膊,他们的力量大得惊人,向相反方向扭转,似要将何安下整个人撕裂。 何安下想起段远晨说过形意拳内含枪意,淡忘了两人,提起一杆意念的大枪,对着上空月亮一枪刺去。 蟒蛇般箍在身上的手臂被震开。 两个雨衣人并不惊慌,敏捷地退后数步,彼此说了两句音调怪异的语言,双双打开雨衣纽扣,伸手入内,动作整齐划一。 两人的手同时掏出,均握着一把手枪。 我没有大痴般起死回生的法力,所能做的,只是挨上几枪后冲上去,全力击拳,我的拳力起码可以打死一个人。重要的是头部不能中枪,应以曲折路线冲上去……何安下算好冲上去的曲线,静等枪响。 此时旁侧的幽暗树林中响起了一声大吼:“等等!”走出了两个人,一人穿藏蓝色西装的高大白人,一人是穿浅灰色中山装的中国人,却是段远晨。 段远晨介绍身边的白人:“这是德国人类学家贝尔格先生。”何安下拱手行礼,贝尔格也行了中国人的拱手礼。段远晨指着何安下,道:“这是我朋友。” 贝尔格向两个雨衣人摆摆手,两人垂下了枪。 段远晨:“我跟他谈。”贝尔格点了下头,段远晨走近,伸臂搂住何安下肩膀。手指刚落在肩头时,何安下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做出反击,还是任凭段远晨搂住。 段远晨露出满意笑容,搂着何安下,行出十几步,说:“一年前,党内数位高级官员访问德国,得出一致结论,德国的法西斯制度最适合中国。一年内,我们已开始推行此制度,五个月前德国党卫军派考察队到中国的青海,三天前他们去杭州拜访罕拿活佛,结果罕拿潜逃了,我的职责范围就是浙江这几座大山,前天受命协助捉捕罕拿。” 何安下:“如果伤害罕拿活佛,我便不能做你的朋友,我已决定拼命。”段远晨嘴角挂着怪异的笑,道:“不会有伤害,因为他们将罕拿视为祖先。” 青海人怎会是德国人的祖先?何安下表示难以理解,段远晨道:“我也理解不了,但他们相信神话。” 德国纳粹在崛起之初,便笼罩着神秘色彩,党魁希特勒迷恋星象术。他掌控德国后,蓄养了四千名江湖术士,作为高级智囊团。此智囊团从古代文献中发现了一个神话。 上古时代的大西洋中有一块略小于欧洲的陆地,居住著名为“亚特兰蒂”的神族,具备飞翔、透视、遥感、截肢再生等特异功能。因为地震,此大陆下沉,幸存的神族在印度登陆,流散到西藏、青海,然后向西迁移,一路与当地土着通婚,逐渐丧失了特异功能。 纯种德国人被称为“雅利安人”,雅利安是亚特兰蒂的近似音,智囊团认为这个音调证明了德国人是神族的后裔。纳粹组织招募有家谱记载的一千六百年以来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人青年,经过测试,发现他们有轻微的特异功能,于是定下秘密计划,以良种选配法,逐步提纯血统,复原出亚特兰蒂人,组成神族兵团,称霸世界。 除了在德国内实施良种选配法,还要寻找当初滞留在西藏、青海的神族后裔,将其带回德国配种。党卫军考察队队长贝格尔认为,罕拿活佛地牢逃生的奇迹,证明了他便是神族后裔。 段远晨笑容诡异:“可以玩最漂亮的德国姑娘,我都希望自己是神族后裔。”何安下显出怒容,段远晨收住笑,道:“党卫军精于算计,与他们打交道,中统总是吃亏,但这次为派考察团,他们却很大方,给了中统许多优厚的交换条件,所以我受了严命,要拼死办事,直到他们满意。” 段远晨眼中闪出冷酷之光,何安下警觉,刚要做出反应,段远晨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已钳子般夹入肉里,扣住筋腱。何安下的右半个身体顿时失去知觉。 段远晨轻声道:“我将你视为朋友,所以给你说了事情原委,希望你能理解。我没有对不起你。”说完手一甩,像扔一个布娃娃般,将何安下扔到旁侧岩石下,向三个德国人招招手,领他们入了洞。 43、轴心物质 右臂右腿没有知觉,何安下艰难翻身,以左臂左腿爬行。 入洞后,见段远晨等四人呆站着,距离罕拿躺卧处有十几米。何安下趴在地上,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罕拿周围十几米区域的地面,竟有着水面的波澜,搞不清一地岩石,究竟是液体还是固体。 段远晨等四人正因此,入洞许久却不敢前行。罕拿侧卧,背对众人,鼾声如雷。许久,贝尔格以流利汉语对段远晨说:“不死战士。”段远晨一脸困惑,贝尔格道:“我们考证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是具有神族血统的人,他说过亚特兰蒂人是不死战士,可以形成一种生物场,抵御任何物质的伤害。” 罕拿止住鼾声,沉声道:“不死?我却要死了。”石头波涛将他的身体横转过来,面对众人,他闭上了眼睛。 十几秒后,他坚挺的鼻头忽然塌陷,皮肤登时灰暗,逐渐蜕变出一种黑红黑红的色泽,整个人犹如红铜铸就。 段远晨以颤抖声音地向贝尔格解释:“佛教管这种情况叫紫金檀体,死后有此尸变的都是大成就者。”又过了二十几秒,众人都觉得罕拿的尸体有了别的变化,究竟什么变化,却谁也说不出来。 两分钟后,贝尔格道:“他的尸体是不是缩小了一点?”众人纷纷惊叫。半个时辰后,罕拿的尸身缩成了一个成年人脚掌大小,只是两耳没有缩小,垂在胳膊旁,像是华丽的装饰。 罕拿尸身保持着这一尺寸,不再缩小,黑红的肤色开始浅淡起来。二十分钟后,红色蜕尽,变得莹白剔透。 贝尔格对一个雨衣人说了两句德语,那雨衣人走到石头波浪的边沿,伸出一条腿试探着踩下,不料落实了,与踩在固体石料上没有任何区别,于是他将另一条腿也迈了进去。 他行了二十多步,弯腰拾起罕拿的尸身。看来贝尔格要将罕拿尸身带回德国研究。 雨衣人握着罕拿,转身向回走,他刚迈出一步,下半身便陷入地面,石头波浪似乎成了液体,打了个旋涡,迅速将他淹没。 石头波浪很快凝固不动,恢复成平整的一方地面。另一个雨衣人从雨衣里掏出一个弓形器皿,折了三下,成为一把铁镐。 他奔到雨衣人消失的位置,奋力抡镐打砸地面。十分钟后,挖出了一米深的大坑,但他的同伴却不见踪影。 何安下知道,罕拿又一次化身逃生了。 贝尔格扫视洞内环境,作手势要挖地的雨衣人停下来,说了几句德语,雨衣人从雨衣内掏出一个长方形扁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副铁夹,经过折叠,成了一个状如羽毛球拍的仪器。 贝尔格以此仪器对着洞的黑暗深处,仪器中央的网格上有了“吱啦”的声响。雨衣人面露狂喜之色,高举两臂,叫道:“玛哈嘎拉!玛哈嘎拉!” 何安下奇怪德国人怎么会叫佛教护法神的名字。贝尔格作个手势,制止雨衣人的喊叫,走到段远晨跟前,说:“段先生,你不必跟我们了,我俩要到洞深处探寻。”段远晨惶恐地说:“我受命照顾你们,不能离开半步。” 贝尔格阴了脸,道:“涉及我国机密,你不便在场。”段远晨:“你国机密?可这是中国的地方,我要负责的。” 贝尔格使了个眼色,雨衣人的手枪对准了段远晨。段远晨看着雨衣人,笑道:“你是有严格家谱,一千六百年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人吧?你有着轻微的特异功能?” 雨衣人点了点头,他的五官有着完美的比例,皮肤白皙,如东方人般细腻。段远晨脸色一冷,猛然扑过去,张嘴叼住了枪管。 段远晨哼道:“开枪!”雨衣人扣动扳机,枪响清脆,洞深处传出暧昧回音。段远晨的嘴仍叼着枪口。 何安下却看到,在开枪的一瞬,段远晨的嘴离开了枪口,他侧头闪过子弹,然后重新叼住枪口。 雨衣人怒吼一声,连开五枪,段远晨的嘴似乎始终含着枪管,但子弹却打到了对面的石壁上,弹眼清晰。 贝格尔拍手鼓掌,段远晨吐出枪管,道:“我没有特异功能,但我有功夫。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们。” 贝格尔笑道:“我们合作!”他向段远晨伸出了手,摆出握手的姿态。他的手上戴着皮手套,可能觉得戴手套与人握手,不礼貌,于是他用左手摸到右手手套口,准备脱下来。 他的左手在右手手套口提了一下,段远晨感到左腿有一种冰冻的感觉,然后听到了彻耳的枪响。 何安下看到贝格尔的手套中指顶端破裂,冒着青烟。手套内应该藏着一把袖珍手枪,段远晨左腿插上了一个微型针管。 虽然段远晨迅速将针管拔出,但挣扎几下,还是倒在地上。 贝格尔道:“我没有功夫。” 段远晨:“但你会欺骗。” 贝尔格:“不得已。” 段远晨点头,表示谅解。贝尔格瞥了一眼雨衣人,向段远晨说:“我与这个青年一样,有严格家谱证明,是一千六百年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血统。我和他有轻微的特异功能,眼睛可以夜视。” 段远晨:“看清黑暗中的东西,通过武功训练也可以做到。我所修习的拳术,甚至可发展出蝙蝠的功能,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 贝尔格:“那是放大的触觉。汉人不是神族后裔,却有许多奇妙的方法,可以达到近似神族的功能,但我们更推崇天然。等我们征服世界,再来研究汉人。” 段远晨瞳孔放大,呆呆地看着他。 贝尔格:“你所中的是深度麻醉药,近似于死亡。好好体会一下吧。”段远晨闭上眼睛,如冬眠的动物般缩紧全身,就此不动了。 贝尔格看向何安下,何安下的右半个身子依然没有知觉。贝尔格抻拉了一下手套,一个蓝色针管立在何安下肩头。 何安下忙拔针管,贝尔格摆摆手,说:“不要!药水很贵的。”他一脸温和,就像你多年的老朋友,向你提出善意的建议。 何安下愣了下神,还是拔下了针管。针管已空,贝尔格发出友善的微笑,表示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转头看向雨衣人,两人都流露出慎重的表情,从领口掏出了十字架项链,垂在胸前,然后并肩向洞穴深处走去。 他俩隐入黑暗,何安下呆呆看着,感到大脑越来越迟钝。段远晨却展开身体,坐了起来,向何安下晃了晃手中的针管。 段远晨:“洞中危险。有了这东西,他们的死活,就与我无关了。”半晌,何安下嘀咕出一句:“老狐狸。” 段远晨哈哈大笑,看来他的武功抵御住了麻醉药。他在何安下身上点了几个穴道,何安下的右半个身子恢复知觉,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何安下:“洞中有何危险?”段远晨:“虽然他们对我们保密,但中统早已获得情报,他们来中国,寻找神族后裔是次要任务,主要任务是寻找一种叫轴心物质的东西。” 德国与意大利、日本的联盟,名为“轴心国”。这一名字隐藏着纳粹内部一个神秘信仰——世上存在着一种轴心物质,具有瓦解和重组一切物质的功能,找到它,便可以迅速改变世界。它的德语发音叫“玛哈嘎拉”。 何安下惊叫:“这是佛教护法神的名字!”段远晨思索半晌,道:“也许同样的东西,佛教认为是神灵,纳粹认为是特殊物质。” 两人不由得产生好奇,都转头向洞深处望去。洞深处暗得丧失了深度,如一堵黑色墙壁,寂静无声。 许久,段远晨叹了声:“德国的东西,还是厉害。”说完倒地昏迷。他未能全部清除掉体内的麻醉剂。 何安下也脖子一软,扑在了地面。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能让他们得到轴心物质。”何安下以残存的力量,将两手拼在一起,构成了状如叉形的玛哈嘎拉手印,对向洞穴深处。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洞穴深处有了雷鸣般的嗡响。 44、青龙 何安下醒来时,段远晨仍在昏睡。 洞中光线充足,已是第二天中午。洞内站了三十几个穿黄呢军装的士兵,地上摆了两副担架,分别盛着贝格尔和雨衣人,正在吸着小罐氧气。 大痴不知何时已回到洞中,坐在担架旁的马扎上,正在跟一个穿浅蓝色长衫的人说话。那人剃光头,头顶有一层青色发根,下巴刚挺,咬肌发达,虽穿长衫,丝毫不能掩盖凛凛的武将之气。 大痴:“佛教讲众生平等,有无神通力,在于个人德行,而不是血统,党卫军执着于血统,是邪见。” 长衫武官:“对于党卫军寻找的轴心物质,大师有何高见?” 大痴:“轴心物质,便是中国人讲的气,党卫军将其错认为有实体的物质,也是邪见。轴心物质无处不在,否则万物便不能成形,怎么会藏匿在一个洞穴中,与世隔绝?” 长衫武官侧头思索。 贝尔格摘下口鼻上的氧气罩,叹了声:“如果轴心物质本是妄想,我便无法回德国了。”大痴:“中国历史上出过相似情况,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去日本寻找不死药——龙珠,却发现龙珠只是食品,也无法回中国了。” 贝尔格声音颤抖地说:“他后来怎样?” 大痴:“留在日本,自寻活路。” 长衫武官:“贝尔格先生,你可以留在中国,我聘你作顾问。” 贝尔格摇摇头,看着另一个担架上的雨衣人,问:“你的意思呢?”雨衣人摘下氧气罩,道:“轴心物质就在洞中,我们的仪器上有显示。并且我们受到了轴心物质的袭击。” 贝尔格:“可怜的孩子,我们错了。在我晕倒前,已闻出那是沼气。我们是被最普通的毒气熏倒的。” 雨衣人碧蓝的眼睛中流出了眼泪。不管是何人种,有着怎样不同颜色的瞳孔,流出的眼泪却都是一样的,无色、透明。 雨衣人:“不,我要回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