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远晨庄重起来:“我小时候多病,母亲让我拜村口一块巨石为义父。我们村视此石头为神物,它是在我出生前,从天上掉下来的,上面的石纹恰似三行字。我认它为义父后,每天早晚都要对着它磕头请安,不久后病便好了。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村口巨石突然消失,而我也在那天摔了一跤,从此后背多了三道伤疤。” 何安下后背一冷,哆嗦了两下。那块巨石就是瑞的软壳,因为瑞的修行火候未到,投胎作人时,还不能将软壳虚化,就以巨石的形象落在了投胎之地。降生后的小孩体弱多病,因为脱壳而出时受伤,它拜巨石为义父,与自己的壳早晚亲近,病便好了。它二十六岁时,壳虚化回到了身上,石头上的纹和背上的伤疤,是周天子当年刻下的符箓。 段远晨笑道:“我做过三年强盗,为祸范围两百米,那是条山道。”何安下陪笑了两声,说:“幸会幸会,想不到你来头这么大!”段远晨一脸谦和,摆手说:“哪里哪里,如果我这一生能心平气和,将怨气全部化解,死后便可恢复瑞的原型,继续修炼五百年,便能成龙了。我成龙后,绝不回人间做天子,而要四海遨游,好好享受生活。” 他的远大志向值得尊敬,何安下连说:“佩服佩服。”段远晨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两人临水观鱼,又说了些历史掌故,谈兴正浓时,荆棘丛中响起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何安下:“竟有人在这荒野之地结婚办喜事?” 段远晨:“那是枪声。” 37、广宁不孝生 段远晨与何安下游过池塘,上岸拨开灌木而行,行出百米后,是一个下坡,开着数不尽的粉色野花。刚才谈话时,正逢它们盛开,因而有了飘香。不能得见一面山坡同时花开的景象,令人遗憾。天地间的绮丽总是默默完成,避开人类。 俯视粉色花丛,可见隐伏着七八个持步枪的军人。花丛尽处是一片竹林,竹林的缝隙中挺出三十几根枪管,双方处于僵持阶段。 段远晨示意何安下向回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两人转身时,发现在平侧方向三十米处坐着一位军官。他一身土黄色军服,却像和尚般双腿盘坐,闭目默念着什么。 他的右手置于右肩前,右手中指与大拇指扣成环形,其余手指挺立。段远晨按住何安下肩膀,轻声道:“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他是广宁不孝生。我们不要走,有热闹可看了。” 那个军官是浙江一位新崛起的军阀,他未出生便丧父,他母亲回到了在广宁县的娘家,不久后生下他,但他父亲的族人不承认他是遗腹子,他分不得遗产。长到两岁时,广宁县法华寺的一位和尚收他做了义子,照顾他母子生活,有传言说和尚是他的亲生之父。 他十五岁入伍,骁勇善战,晋升迅速。他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却未受过一次伤。有人说和尚传给了他一个躲避枪弹的法术。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成为师长,率军灭了自己的父族,然后带二十万大洋去法华寺,要修缮寺院。但他的和尚义父却在他刚进寺庙大门时,以双盘腿的坐姿逝世。他因此称自己为“广宁不孝生”,他的本名叫董安。 段远晨沉在花下,给何安下说完掌故,探头看远处的董安。董安仍闭目静坐,右手构成的环形纹丝不动。何安下向敌方望去,见一辆两轮小车推出了竹林。 小车为绿色,竖着一根狭长圆管。两名士兵将什么塞入了圆管,然后圆管放平,对向了花地。阿安下:“这是什么?”段远晨:“……炮。这是要把人轰出来,我们起身逃窜,他们正好开枪。” 两人做了听天由命的打算,沉入花下。然而许久之后,也不闻炮响,两人探头,见竹林中的士兵高举双手而出,竟投降了。 他们尽数站到花地后,一队持枪的士兵走出竹林。原是来了救援部队,自后面包抄,将这伙人捉捕。何安下向董安望去,见他右手扣成的环一下崩开。他自花丛中站起,坡下士兵响起欢呼声,一个斜背匣子枪的副官跑上坡,冲他行了个军礼,喊道:“属下来迟,令师座受惊。” 董安没有作答,阴沉看着前方,两名士兵正将一个高个军官押来。高个军官面目俊朗、皮肤雪白,两手被反捆,任人推搡,并不挣扎。董安:“你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我格外器重你。你却要背叛我,究竟为什么?” 高个军官:“取而代之。”董安叹道:“痛快!我给亡母作法事而上山,身边不会带太多人,的确是最佳时机。我如死了,母亲无人超度,岂不是很可怜么?” 高个军官:“我要打死你,定会帮你祭母。”董安:“假话!”高个军官大笑:“确是假话,谁还顾得了这许多。”董安掏出腰际手枪,道:“你有豪杰之气,我不能留你。” 高个军官眉眼保持着平静,下嘴唇却不停颤抖,他大喝一声,以牙咬住下嘴唇,闭上眼睛。董安却收起枪,道:“你走吧。十年之后,再来杀我。”高个军官冷笑一声:“不用十年。” 捆手的绳子解开后,他狠狠瞪了董安一眼,向坡下跑去。董安远远做个手势,坡下的士兵对着高个军官端起了枪。高个军官急刹住脚步,回身大喊:“你不是放我走么?” 董安:“你学了一身土匪的狠劲,丢了读书人的风度,十年后不过是个三流货色。”他做个手势,枪响人倒,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逝去。 年轻并不等于美好,世上有许多天生的恶人。 何安下与段远晨隐在花丛下,慢慢后撤。退入灌木,退入池塘,退上岸,直退到高人建筑工地前的军用帐篷中,两人方再说话。何安下:“此人杀气好重!”段远晨:“不如说法力高。他那位和尚义父应该是禅宗嫡传,南宋高僧大慧宗昊的法脉。” 段远晨曾读过禅宗人物传记集《指月录》,此书与佛教理论书不同,记载了许多修禅的实际经验,可给修道作参考。书中记载的大慧宗昊听到一个“佛”字会以手掩耳,听到一个“禅”字,会啐口水。呵佛骂祖,方是禅宗一流人物,这位天下敬仰的禅师暗修密法,依据一个冷僻的菩萨——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修行,说其冷僻,因不像观音、普贤等菩萨在民众中有普遍信仰。 段远晨也是看了这书才知有此菩萨,他在明版《华严经》插图中见到此菩萨右手举于肩前,中指成环。因此他在花丛中一见董安手型,便知来历。但在他的阅读范围里,还未寻到大随求菩萨的咒语。 何安下:“董安得了禅宗法脉,怎么可以做军人?”段远晨笑道:“不但做得,还是一流的军人。军人想绝处逢生、败中求胜,要有脱离常规的一悟,正与和尚参禅相似。宋朝之后的上将军都要参禅的。” 何安下:“既然是脱离常规的一悟,为何还要修咒语手印?”段远晨:“咒语手印难道不是常规之外的事么?” 何安下无言以对,段远晨:“有悟性,无法力,不能济世。大慧宗昊参与朝政,曾遭到奸相秦桧的十一次暗杀,岳飞所用的长枪,是他让一条蟒蛇变化成的。” 军用帐篷的布面忽起了波澜,外面并无风声,帐篷口外的地面上有一片落叶安静地卧着。 波澜止住,一把军刀刺了进来。布面割开的声音,撕心裂肺。刀继续下滑,直割出一米多长,一人侧身钻入,正是董安。 他坐到箱子上,左手持马刀,右手按在腰间枪匣上,发出友善的微笑。董安:“今日是家母的忌日,但我军务在身,不能返乡祭奠,所以就在此地遥办法事。遥办需要请三十六位修行者不吃不喝地诵经,坚持的天数越长,便越有益于亡者。都市寺庙的和尚都被养懒了,哪有这等功夫?只好求助于山上的苦修者,我已请了三十四位。” 段远晨两手抱拳,爽朗地说:“孝子之心,天人共敬。只是刚才山中采药滚了一身泥,容我俩换身衣服。”董安点头。 四名持枪士兵将两人押到了段远晨的木楼,换好衣服后,与其他人一起押下山。路上,何安下问忍饥挨饿的祭奠法是否为邪道,段远晨说这是印度的风俗,至今在青海、蒙古等地沿用,确是佛法仪式,只是在汉地不多见,可能是大慧宗昊法脉的修法。 段远晨小声说:“道家的辟谷之术,也是不吃不喝地修炼,咱们这种人来钱容易,只要你能十天不进水米,高官富商便会供神仙般供着你。”何安下:“你会这种功夫,我不会,可要惨了。” 段远晨:“我也不会。你换上的是我的衣服,领子里缝了一两特制面粉。你在无人注意时,撕开吞下。这一两面粉很难消化,糊在胃壁上,你的胃就不会磨坏了。等辟谷时间结束,吃一方中药,便可将这层面糊吐出。” 何安下:“身体多少会受损伤吧?”段远晨:“这层面糊吐出来后,臭极了,呆在胃里怎么会好?”何安下问有无更好之法,段远晨连连摇头,说此法还是他花了五百块大洋买来的。 下山后行不久,众人眼前出现了一座白墙灰瓦的大宅院。有人说:“不会是高人的暂住所吧?”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骂道:“这混蛋,他自己玩好了,还拉上大家跟着受罪!”言论纷纷,还有人说高人很仗义,从来是有钱大家赚,一定会对挨饿做出妥善处理。能够不吞面糊,何安下自然高兴,但见院子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恐怕高人也不得自由。 众人入了堂屋,见已布置成道场,列出三排红毯,以供盘腿打坐,红毯旁配有三十六个小桌,均摆上一盏油灯,供夜里读经。红毯的尽头,树立一个四尺高座,高人端坐其上。 众人坐好,击鼓鸣锣,高人两手缩在袖子里,引领着唱诵《玉皇忏文》。一唱就到深夜,众人腹响如鼓,头昏眼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有段远晨仍音调高昂,何安下见他衣领破损,不知何时已吃下了面粉。 当念诵声弱得无法持续时,高人下了宝座,给每个人摸头顶,被摸过的人便会精神起来。何安下和段远晨坐在最后,见前面人的念诵声都有了底气,不由得称奇,难道坑蒙拐骗的高人真有法力? 高人走近,右手按在何安下头顶,嘴里念念有词。何安下的饥饿感没有减轻丝毫,正纳闷间,一片清凉之物已塞入嘴中。在高人宽大道袍的遮挡下,何安下尽情咀嚼,觉出那是一片莲藕,藕眼中塞了肉沫。 高人喂完何安下,又去喂段远晨。段远晨则掀开高人的大袖子,将藕片递给了何安下,小声说:“我胃里有了面糊,吃下这个,也消化不了。真后悔!” 大家都明白了,高人的宝座下藏满了塞肉莲藕,他念经时两手缩在道袍里,是拿刀子给莲藕削片。 七天后,法会圆满结束。大家均气色红润,唯有段远晨面黄肌瘦。 38、百二山河在掌中 七天里,董安早晚都会来法堂,跪在母亲照片前哭半个时辰。其声惨厉,听者无不动容。 遣散时每人领十块大洋,与众人平时的收入根本无法相比,但感念其孝子之心,竟都无怨言。 段远晨走得最早,他急于去县城药铺抓药。作为高人的护院,何安下走得最晚,留在高人禅房吃饭,是一整只陕西黑山羊,配以茅台酒。喝得脸红心热后,何安下问:“你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官场关系,董安将你们关在一起挨饿,岂不是得罪了一批官员?” 高人:“正是要得罪,他是借我们向那些官员示威,显示自己的实力和魄力。很快,官员们会主动向他示好,并借助给他母亲修墓之名,送钱送礼。” 何安下:“那大家不是白关了?”高人淡淡一笑:“官员平时对我们恭敬有加,孙子一般。但事到关键,我们是最无足轻重的。世上有几人真正尊重佛道?” 背着高人给的一包袱日用品,何安下离开宅院,踏上山路。四野寂静,走着走着产生轻微的头晕。何安下知道是“山气”使然,山气不是沼泽毒气,而是山石间旋荡的原始力量,这种力量促成了万物的进化,人类与它脱离得太久,如果孤单入山,便会倍感压力。 生命的衰弱,起于筋膜终于骨髓。何安下念起生膜滋髓的“摩诃般若般罗蜜”,先是默念,渐渐大声喊出,心肺肝肠都痛快了。一路狂喊,不觉走了许久,天色灰暗,前方路面上出现一群山羊。 赶羊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圆额大眼,颇有灵气。他衣服没有一个补丁,皮肤白皙,不是山里人常经日晒的红黑色泽。即将落日,何安下心知异样,他不再看小孩,低头穿过羊群,快步前行。 行出二十多米,身后的孩子唱起歌来,歌词为:“僧不僧,道不道,上不报君王,下不孝父母,没婚没娶,儿子有一个。” 狐狸精曾说他有个儿子,一直认为那是为迷惑自己而说的假话,从而在心里回避掉这个问题,突然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登时怔住。 何安下嘱咐自己千万不要理睬,但再也迈不动步,转身问:“我有一个儿子?”小孩笑而不言,赶着羊慢慢行过来。 何安下两腿注铅般沉重,再想迈步已是不能。小孩笑得裂开嘴,露出雪白如贝的牙齿。他没有现出妖魔的獠牙,何安下稍稍心安,却见他拿赶羊鞭子的手厚实毛绒,上有深棕色条纹,竟是一只老虎的爪子。 小孩嗓音甜润,道:“你有一个儿子,在杭州王家,已快三岁。王家做丝绸买卖,可称大户。他作为王家单传的血脉,自小得到很好的照料。你可以放心。” 何安下:“多谢!”小孩:“我养了三十只羊,以消除心中饥火,两百年来没伤过一个人。今日实在忍不住了,你不该一个人进山。我修炼只有两百年,你如果与人结伴进山,人气一重,我就不敢靠近了。” 何安下愣愣站着,小孩语带歉意地说:“其实人肉除了有点甜味,并不好吃,一咬一口水,我不喜欢,只是我吃了两百年羊肉,实在想换换口味。” 何安下仍处于听到儿子消息的震撼中,小孩的话一个字也未听进。小孩向何安下鞠了个躬,慢慢走过来,抓起何安下的胳膊,凑到嘴前。 感到最初的疼痛时,何安下想到达摩的咒语可降服狐狸精,或许也能降伏小孩,却实在提不起心力,只想被快点吃光。或许人剩下一堆白骨后,便没有了痛苦。 小孩似乎只是咬破了皮肤,何安下顺着胳膊看去,见是一只小花猫,并不是老虎。小花猫咬了半天,也没扯下一块肉来,真不敢相信它能吃羊。 何安下被搞得腻烦了,抬手一甩,小猫飞出丈外,落在地上又现出了人形。小孩略带惊色,道:“你有法力?怎么可以把我打飞?”何安下:“你的原型是一只小猫,我当然能打飞。” 小孩怒吼:“我是老虎!”说完一个后空翻,落地时又变成了一只小猫,喵喵地叫着。叫了两声后,它也觉得不对,又一翻滚,化为人形,焦躁地问:“你看到的是虎还是猫?”何安下:“猫。” 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何安下两腿顿时轻松,可以迈步行走。想一走了之,但小孩的哭声实在凄惨,便劝他:“别哭了,也许你记错了。你是一只长得很像老虎的猫。” 小孩大叫:“住嘴!我真是老虎,伸直尾巴有丈二的身长,吼一声可传三十里。” 何安下倍感无聊,掉头走了。行出百米后,回身见路面上已没了羊群小孩。 又行了百米,天色全黑,何安下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一支手电筒,照路而行。但山中蚊虫重,一打开手电筒,蚊虫成团地袭来,只好关掉。 摸黑行出十几步,被条枯藤绊倒,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你还是打手电筒吧,我帮你驱赶蚊虫。” 何安下惊得跳起,打开手电筒乱扫,发现藤条丛中站着一位灰衣和尚。何安下:“你是人是鬼?”灰衣和尚:“应该是人吧,而且还受过西式教育。” 四下响起重重的“嗡嗡”声,蚊虫正大团地袭来。灰衣和尚将右手置于肩前,中指成环。“嗡嗡”声顿时消去,耳畔一下清静。 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何安下连忙两手合十行礼:“法师,恕我不恭敬了。请问法师名号。”灰衣和尚自藤条丛走出,低声道:“大痴守余。” 何安下知道禅宗和尚的法号多为四个字,日本人的姓名便受此影响,也多为四字,于是鞠躬行礼,道一声:“大痴法师。” 大痴法师四十岁左右,鼻大口阔,眼型狭长,本是将军相,却生了一双书生眼。他的袈裟原为棕红色,因年久褪色,成了灰色。 两人并肩而行,大痴法师说出自己生平。清末权臣李鸿章认为想消除对西方文明的隔阂感,要让幼童自小在国外生活,于是清政府有了向海外派遣留学童生的举措。他是最后一批留学童生,五岁时到美国,十七岁时清朝灭亡。 公派留学资金取消后,他受到家乡士绅的资助完成学业,取得律师资格,二十一岁归国。他曾在政府机关任职,曾在大学授课,曾回家乡进行农村改制,但他最终做了和尚。 他觉得世界已糟烂到极点,法律、道德于事无补,只能靠神通之力来拯救。他仰慕南宋时以神通力支持岳飞的大慧宗昊,便通读大藏经,寻找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发现了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是一个特殊法门的辅助之法。 这个特殊法门叫做雪山仆人门,有一道咒语六个手印,是佛祖三十九时在雪山修炼的内容,给他送饭的仆人偷学此法,苦练后获得了等同佛祖的法力,他以此法害佛祖,在法力强到极点时,却因此法的力量,获得了开悟。 开悟后的雪山仆人向佛祖忏悔,然后去遥远星球建立了自己的佛教王国。大随求菩萨是雪山仆人留在地球上的使者。此法门的祖师是偷看而得,达到等佛的法力,所以此法可以自修。 大慧宗昊在禅宗史上公认达到了八地菩萨的境地,已是近佛,应是他修此法的利益。佛经和大慧宗昊的事例,给了大痴法师极大鼓舞,携带抄写的经本,入莫干山修炼了七年,前日刚下山。 何安下:“你获得了等佛之力?”大痴:“不知有没有达到等佛境地,起码是世上最大的妖怪了。”话未落,身侧响起一声虎啸。 啸声凶蛮,何安下胸口酸痛,一颗心似要从体腔里蹦出来。手电扫去,照出前方路上卧着一只白额巨虎,散发着腥臊恶气。 何安下心光一闪,难道放羊小孩真是虎精,大痴见它要伤我,就用法力将它变成了一只猫?看来大痴已跟了我很久,他为何要这样? 大痴面无表情,两眼冷冷地盯着老虎。 老虎纵身一跃,扑向大痴。大痴右手中指成环,老虎竟瞬间缩小,套在了他的中指里。大痴一甩手,老虎跌出,落地后恢复了丈二的身长。 它一阵狂叫,再次扑向大痴,依旧被缩小套住。大痴将它甩出,它落地后变成放羊小孩的模样,傻傻地瞪着眼睛。大痴轻声道:“你成精后,便只是一股气了,怎么还贪恋着以前的身体?” 小孩:“身体没了,但吃肉的欲望还在,我也十分苦恼。”大痴:“一念之差,便毁了你两百年修行,你难道想再做畜牲么?”小孩哇哇哭了起来:“你道理说的好,我也被你说服了,但吃肉的欲望还会再来,我到时候还是把持不住。” 大痴笑道:“两百年来你算是刻苦的,欲望只残留了一点。这样吧,我就让你吃块肉,化去你最后的这点欲望。”说完左手呈刀型,自右臂上割下一片肉,扔在地上。 小孩翻滚化为虎身,伏在地上吃完,伸舌舔嘴,轻哼一声,脑袋贴在两前爪上,竟像是向大痴跪拜。大痴柔声说:“你看过了我的手印,现在传你咒语,以后你便依此修炼,可省千年时光。听仔细了,嗡-玛尼达里红-啪吐。” 老虎喉咙咕咕作响,似在背诵咒音。喉咙声止后,它绕着大痴转了几圈,无限依恋。大痴缓缓道:“你我自有见面时。去了。”老虎长啸,摇头摆尾地去了,不时回头看看。大痴挥手,它奔跑起来,纵身一跃,就此不见。 何安下以为大痴掌割右臂,只是幻术,不料虎走后,他右臂一直在流血。何安下从自己衣上撕出一条布,包扎时小声问:“老虎成精,已是气体,怎么可真吃下一片肉?” 大痴笑道:“这个世界的逻辑,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接着吟出一首诗:“氛埃一扫荡然空,百二山河在掌中;世出世间俱了了,当阳不昧主人公。” 何安下问诗的含义,大痴只说了诗的来源。 此诗作者是大慧宗昊。 39、自叹自感乃垂头 修行者聚集地的夜晚灯火辉煌,女人们引进了欧洲桥牌,修行者们穿上了西装。 中国的服装是长袍大袖,衣料为柔软的纱绸,身上轻了分量,手中的扑克牌也变得窝囊,所以要玩有重量感的麻将。西装布料坚挺,具重量感,纸牌便显得轻灵,构成轻重对比。 这个世界需要轻重缓急。 回军用帐篷的路上,大痴法师发现前一段时间飞机轰炸留下的大坑,何安下告诉他炮与子弹密集打下来,却像长了眼睛,都落在草丛树林中,没有伤一个人毁一座房,问:“难道屈原的《九歌》真有令枪炮改向的法力?” 大痴道:“古人不可测度,但你描述的高人,没有这么大本事。”他粗喘一口气,两眼放大,直愣愣盯着前方。前方是黑茫茫丛林,垂着稀薄雾气。 许久,大痴眯起眼,转向远处灯火辉煌的雀楼。雀楼顶部屋脊立着只铜鹤,被楼下灯火勾出一道红边,它是曹操招揽天下智士的标志。 大痴胸腔鸣响,两手“啪啪”拍了三下,道:“山中另有高明之人,是他令炸弹、子弹改向的。他的法力之大,才真是到了佛境。你想见见他么?” 何安下点点头,大痴两手合十,向东方鞠躬行礼,纵身一跃,由土地跳到了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宽阔路面,长袖飘飘,竟是向雀楼走去。难道法力等佛之人,混迹在烟花柳巷?何安下心存疑惑,跟着去了。 雀楼大厅摆上了四五座台球桌,是进口的外国原装,桌面绿绒布的色彩极为纯正,一眼望去,如四五湾碧绿的小湖。穿着黑色西装的修行者坐在台球桌边,打着桥牌,肃穆之极,无半点声音。雀楼姑娘隔三差五地坐在他们中间,眉眼恬静,指导他们打牌。 大痴在美国留学时玩过桥牌,轻声向何安下说明。何安下心道:西方的牌局,和大吵大闹的中国牌局竟是如此的不同。一脸油滑的修行者都有了绅士相,法力等佛的隐士不知是其中哪一位? 大痴在一个台球桌边坐下,何安下站到他身后。大痴斜眼看着旁边的人,冷冷道:“你不会玩的,让给我吧。”那是位大眼肥腮的壮汉,披散的长发油亮厚密,上套着一个束发的镏金箍。他转向大痴,脸上的绅士气质转成了土匪气。 他:“你敢把你说的话再说一遍么?”大痴点头,又说了一遍。他的太阳穴暴起了青筋,蒲扇大的手拧住了大痴的领口,另一只手抡起,便要一个耳光抽下来。 但他的手就此停在了空中,因为他听到自己头上的镏金箍“喀吧”响了一声。镏金箍有了深深的裂纹,大痴缓缓道:“你三十七岁在河南信阳,毒死了一户人家,劫走三十根金条。你的头上玩意用了几两?” “啷”的一声,壮汉头上的镏金箍落在地上,已碎成了数段。壮汉眼角泛红,露出杀气。大痴冷笑一声:“你的拳头曾打死过两个人,都是一击打裂胸骨,力量不可谓不大。但我可以让铁箍断裂,也能断了你每一根骨头。” 壮汉额头淌下一颗汗珠,他看向刚才教自己打牌的姑娘。姑娘肌肤白润,眼瞳如墨,正是气血最旺盛、心灵最单纯的年龄,也许刚才她对壮汉有着好感。 壮汉看向大痴,两眼发出兽性的光芒,道一声:“我不信。”一记耳光抽在了大痴的脸上。 大痴的左脸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头印。 壮汉的两只眼睛起了惊人的变化,如蜥蜴般一只眼看左,一只眼看右,他保持抽耳光的姿势,僵在当场。 打桥牌要喝红酒,抽雪茄,大痴从旁边取过一盒点雪茄的长柄火柴,打开抽出一根,“咔”的一声折断。壮汉身上同时“咔”的一声响,似乎被折断了左腿骨,一下跪倒。 大痴又抽出根火柴,掰断,壮汉右腿一软,整个人滚在地上。 众人吓得不敢作声,看着大痴一根根抽出火柴,逐一掰断。壮汉开始还狂叫两声,之后便不醒人事,只是随着火柴的裂断声,身上“咔咔”响着。 大痴掰了十几根火柴后,抬手抚摸红肿的右脸,沉声道:“姑娘,给我发牌,你们谁跟我玩一局?” 众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言。大痴将剩下的火柴都倒在桌面,道:“想要胳膊、腿的,就玩牌。”众人急忙簇拥过来,霎时坐满了桌子。 大痴向对面姑娘看去,姑娘哆嗦一下,将扑克牌扔了过来。绒布桌面碧绿如湖水,扑克牌贴着绒布滑行,快到大痴面前时,扑克突然一翻,立了起来。 扑克牌厚度仅一线,稳稳立着,渐有了裂纹。众人皆看到,仿佛有柄空气的刀,将扑克牌纵切三下,横切四下。 扑克牌倒下,分成了十二块。大痴拈起一块,是规整的正方形,似乎刀切前经过了仔细的测量。何安下以为大痴又施法力,不料大痴道:“是谁施的法力,站出来吧!” 众人纷纷摇手,表示不是自己所为。大痴扫视周围,只见屋角站了四五个沏茶倒水的老妈子,窗后挂着两三个鸟笼,楼梯口卧着一条癞皮老狗,不再有余人。 大痴:“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吧。”此话如同赦令,众人逃命般或上楼或出门,霎时走得干净。 看着空荡荡厅堂,大痴回首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何安下坐到自己身旁。何安下坐好,大痴低声道:“我这次下山,是要以神通力拯救世人的兵灾火难,原要选你做第一个弟子。我现在要结一个手印,代表着佛法自古以来的传承。结此手印,那位法力等佛的人不能不显身。看好了。” 何安下看到大痴二无名指、二小指在掌中交叉,二大拇指左押右,捻在二无名指、两小指甲上,之后二中指、二食指并竖直伸,拆开二分许。 大痴道:“此印模拟篝火,掌心交叉的六指仿佛柴堆,由多条木柴架成,越烧越紧。直竖的四根指头,仿佛上炎的火焰,象征着佛教的灯火相传。”何安下小心记住,大痴持此手印,喉头滚滚,闭目低念着什么。 念了一会儿,大痴张开眼,道一声:“来了。”何安下急向大门看,并无人影,回头见大痴盯着厅堂的深处,那条在楼梯后睡觉的癞皮狗正晃悠悠地走来。 癞皮狗身上掉了大片的毛,结了多处冻疮,看着叫人恶心。雀楼姑娘绝不会养这样的宠物。何安下:“是他?”大痴面色慎重,道:“生命没有贵贱,即便蝼蚁当中,也有佛的。” 断骨的壮汉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癞皮狗走去,伸舌头舔他的脸。舔了一会儿,壮汉“哇”的一声大哭,醒了过来。 癞皮狗冲大痴“噢噢”叫了两声,大痴喃喃道:“你怪我出手太重,即便对待恶人,也要留有余地么?”癞皮狗垂下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壮汉孩子般哭着,以手抹眼,坐了起来,浑身的骨头似未受过创伤。癞皮狗看了他一眼,晃悠悠走开,回到楼梯口重新卧下,怎么看都是一只昏沉病弱的老狗。 壮汉的手离开眼睛,两只眼睛恢复了正常。他泪汪汪地看着大痴,哀求道:“我的两只眼睛还是一只看左一只看右么?求您饶了我吧!”大痴:“不,你哭了,所以你的眼睛好了。”壮汉转转眼睛,自我感觉一下,立刻一脸欣喜。 大痴温言道:“你为什么哭呢?”壮汉:“我哭是因为……我害死的不止一家人。”话刚出口,又一阵大哭。 大痴:“好了!没有享不完的福气,也没有洗不掉的罪孽。你就做我的第二个徒弟吧。”壮汉止住泪,怔怔点了下头,跪行到大痴跟前。 大痴以手按于壮汉头顶,轻声道:“你先学了这首咒语。嗡-拔罗拔罗三拔罗三拔罗-因地利雅-微休达密-哈哈-噜噜恰利-卡路恰利-梭哈。这是禅宗早晚课念的开智慧咒,其中哈哈两字是重音。” 壮汉“哈哈”两声,一脸的凶相放松下来,获得了真实的快乐。大痴看向卧在楼梯口的老狗,吟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后,问:“雀楼里怎么会养这样的一条狗?” 壮汉:“我上山时,山上就早有这狗了。不是哪个人养的,而是轮家门吃大伙的剩饭。也怪,它长得这么恶心,大伙却都愿意给它吃的。雀楼盖好后,这里油水多,它就跑来了,姑娘们也看着不讨厌。” 大痴两手合十,“啪”的拍出一声,道:“能令恶人心生慈悲,你要学的就是这个。” 壮汉“啊”了一声,随即垂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40、暗伤潜恨涂青山 壮汉叫王大水,想带大痴、何安下去他的木楼安歇。大痴摇手,说还是去何安下的住所。 到了军用帐篷中,大痴看见西北角的裂缝,何安下告诉他是董安用军刀划开的,大痴嘴角泛起笑意。何安下记得大痴说过,董安所修的大随求咒是“雪山仆人法门”的辅助之法,自己从董安的祭母法会而出,便被大痴跟随,难道大痴从莫干山来到天目山,与董安有着神秘的关联? 果然大痴问起了董安来历,何安下将自己所知的尽数相告。大痴又问了董安在祭母法会上的表现,何安下也一一描述。 大痴在军统钢丝床上坐定,吩咐何安下、王大水坐在床角,沉声道:“禅宗的开智慧咒,作为庙里和尚早晚要念诵的功课,已经流传近六百年,却无人知道它的来源。其实它正是佛祖在雪山修炼的咒语,窃法自证的仆人偷听的正是它。” 何安下与王大水皆一怔,虽没有佛教知识的积淀,也觉得此事蹊跷。大痴缓缓道:“雪山仆人的法门隐藏在禅宗中,这道咒语当做禅宗早晚功课念,可以开启个人智慧。而配上本门的六个手印,就有了等佛之力,可以拯救这个世界!” 董安划开的布缝随风开合,大痴道:“董安自幼学得本门的辅助之法——大随求咒。如果你们念诵本门的根本咒,他必有感应,会赶来相见。此人手握兵权,前途无量,我便收他做我的第三个徒弟。” 大痴教何安下、王大水以两中指右压左地交叉在掌心里,二大拇指左压右交叉,各捻本手中指如环状,二无名指二小指竖直并拢,二食指捻二无名指上节。此手印令两掌之间鼓出一个空间,像是乐器的共鸣箱。 大痴嘱咐:“在雀楼传给你们的是火印,这个是木印,多数乐器都是木料。乐器有共鸣,此手印的共鸣是什么?是诸佛说过的一切音声。佛经上说,宁可诽谤诸佛犯了淫欲,也不能诽谤这个手印——在我的佛经阅读范围里,这句话赌誓是赌到头了。” 何安下与王大水结好手印,开始念诵开智慧咒。一个时辰后,不见董安的身影,大痴沉声道:“佛在摩诃陀罗国时,曾用此印降伏发狂的大象。难道不能降伏一个军官?不是法不灵,是你们信心不坚。” 何安下与王大水都面有愧色,抖擞精神,重新念起。董安划开的布缝,吹入一股冷风。大痴摆手止住两人,叹道:“发狂的大象最多伤几十个人,而手握兵权者,却可令一个国家生灵涂炭。的确不是你俩所能降伏。” 大痴言罢,下了军用钢丝床,迎布缝站立,手结木印。何安下与王大水不敢怠慢,站到大痴身后跟着念诵。大痴虽是轻念,却震动了整个帐篷,布面上起了海涛般的波纹,何安下觉得他的咒音似有实体,小拳头般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舒服,忽然没了意识,迷失在音波声海中。 不知过去多久,帐篷外传来一片齐刷刷的脚步声,因山谷的回音显得音量巨大,来了数千人似的。大痴停下念诵,松开双手,眯眼看着面前的布缝。 布缝被风吹得蛇一般扭动,一只手探了进来。这只手慢慢地捋着布缝,捋到下方时,窜进了整个身体,正是董安。 董安穿着黄呢军装,脚套黑亮马靴,腰部配着一柄军刀,英气逼人。他严厉地说:“原来是你在作怪!”大痴冷冷道:“欠管教的东西,说话客气点。” 董安“噌”的一声抽出军刀,作出下劈之势,军刀上的寒光自刀根滑到刀尖。大痴右手立于右肩前,中指成环。董安皱眉,眉间两道皱纹通到鼻梁两端,似乎鼻梁在脸上耸立起来。 董安:“你想做什么?”大痴:“定国安邦!”董安的军刀垂下,大痴向何安下、王大水打个手势,示意他俩出帐篷。 帐篷外站着二十几名持枪士兵,立着一匹气宇轩昂的白色军马,皮毛上浮着颗颗红珠,竟是血迹斑斑。王大水将何安下拉到旁侧,神秘地说:“那是宁夏产的汗血马,汗水是红色的,如血一般。此马极为狂傲,不是身具贵气的人骑上去,拼死也要掀下来。看来董安不是常人,当今军阀混战,四海不宁,老百姓都等着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 何安下:“说不定就是董安?”王大水惶恐地晃着脑袋,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何安下想到了段远晨,那也是个自诩为天子的人,不知他有没有配好草药,化出体内的面糊? 未等多久,董安从帐篷出来,大痴随后走出。董安扶大痴上马,自己挽马缰步行,一脸恭敬。汗血马只在大痴落座时嘶叫一声,随后便乖顺了,放平了脖子,一步步走得小心。 大痴在马上作了个手势,何安下与王大水跟入队伍,一群人向山下而去。 董安军纪严明,无人言语,一队人步伐整齐,静静而行。看王大水脸色,似憋了一肚子话,却被军队的威严震慑,不敢说出。 转过山坳,道路不再平整,是几百米碎石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马靴不适合步行,董安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脱去马靴,换上胶底军鞋,整个队伍停下等他。 王大水终于有了说话时机,对何安下道:“如果董安是天子,法师便是国师。”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彻谷轰鸣。 士兵纷纷举枪,簇拥在董安周围。何安下看到大痴法师仍直直坐在马背上,任马前行。马行了十几步后,大痴法师跌下来,软软滚了几下,便不动了。刚才那枪竟是冲他开的。 何安下猫腰奔过去,见血湿了法师的整个胸口,已是活不成了。王大水也奔了过来,见状大叫:“法师不该坐马,董安的敌人把法师当做了董安!” 枪声大作,打得路面碎石爆出火花,繁星点点。 敌人在高处。 何安下与王大水卧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由于跑出了队伍,枪没有打他们这里,士兵们团缩的地方则如沸水,密集地落下子弹,溅出数十股血柱。 不多时,士兵们便尽数瘫倒,静得像一块块肉砣。上方的子弹仍旧打下,持续了五六分钟方停下来。何安下抬起头,趁着月光,见山岩上站起一队戴鸭舌帽的特务。 他们拿着短把卡宾枪,飞跑下山坡,从士兵尸体中扒出一个血淋淋的人来。汗血马在枪响后,躲到一片岩石后,此刻却跑出,冲那血淋淋人的连声哀鸣。何安下知道,那一定是董安。 董安被架起,卧到马鞍上。从他后背的细微起伏看,尚有呼吸。 一个特务赶到何安下、王大水跟前,晃了晃手枪,他俩急忙高举双手站起。他俩被押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特务跟前,那人作了个手势,要两人退到岩石边,然后举起了卡宾枪。 这是要枪毙,王大水高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面部痉挛,已呈死状。何安下紧闭上双眼,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个人是我朋友。” 何安下睁眼,见段远晨头戴鸭舌帽,正伸手指着自己。还没来得急张口唤他,王大水的已高喊起来:“我认识你三年了,我也是你朋友!” 段远晨瞟了他一眼,对瘦小的人说:“算了。”瘦小的人垂下卡宾枪,段远晨走到大痴尸首前,一脚踢上去,大痴尸体晃晃,脑袋歪在一旁。 段远晨:“什么人?”何安下答道:“一个和尚。”段远晨:“他背后有什么官场关系?”何安下:“他刚自莫干山出来,董安是他的第一个关系。” 段远晨舒了口长气,哼一声:“跟我走。”向身后挥手,招呼众人下山。何安下背上大痴尸体,跟着走了。 何安下看着走在前面的段远晨,心中升起寒意,他不再是神叨叨的那个人了,变得果断无情,似乎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杀掉所有人。 段远晨边走边跟身边的人说话,说了七八句后,他停下等着何安下走来。何安下背着大痴,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旁,他与何安下并肩而行,问:“背着他干吗?” 何安下:“这是我尊重的人。” 段远晨没有追问,从怀里掏出烟盒,挑出一根,点着吸起来。烟味清醇,应很高级。他观察到何安下鼻翼蠕动,笑道:“烟丝要以美酒熏制,这是特制烟卷,用的是欧洲最好的白兰地。” 何安下:“能享用到这种东西,你一定身在一个特别的组织。”段远晨深吸一口烟,轻声道:“小兄弟,我拿你做我徒弟看,所以不瞒你。我是中统第七情报组组长,扮成修行者,是为了监视党内高官动向。” 两人无言地走出二十余米,何安下开口:“你在养鱼塘边说的话,都是耍我玩的?”段远晨:“山中寂寞,容易深思多想,那些话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戴上这顶鸭舌帽后,便觉得荒唐了。我只是一个有着层层上级的特务。” 特务们穿的鞋不像士兵般统一,在碎石子上走出各样的声响,空谷回音,像是怪异的乐曲,其中的高音是马蹄声。望着董安血迹斑斑的背影,段远晨虚声道:“此人胆大妄为,若羽翼丰满,必是天下祸害。他死之后,我也可离开此山,我心里有了接替我的人选。” 何安下没接他的话茬,段远晨等了半晌,终于自己说出:“高人赏识你,你比我能刺探出更多情报。”何安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俩还有情谊,就不要拖我下水。”段远晨叹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 转过一座山,段远晨喝令队伍停下,牵马向路边树林走去,他回头以莫测的目光扫了何安下一眼,道:“你也一块来吧,看我了却一件冤冤相报的旧事。”何安下将大痴尸首转给了跟在后面的王大水,随着入了树林。 入林未深,便闻到一股怪异味道,介乎于烂鱼的腥臭和中药的药香之间的味道。何安下蠕动着鼻翼,发现眼前是一片淤黑的沼泽。 段远晨笑道:“身陷沼泽,越挣扎沉得越快,使不出一点力地死去,是最恐怖的死法。但据我在山中多年的观察,发现有沼泽的树林,空气往往新鲜,所以沼泽等于人的肺,它可以吐故纳新。” 段远晨松开缰绳,走到何安下跟前,正说着话,忽然反手一抽马臀。汗血马受惊,向前急奔,无声陷入沼泽,转瞬间只剩下半个身子。 马嘶如泣,董安没有丝毫反应,他身体折在马鞍上,垂着的头和双腿已沉入淤泥,仅有后背露出,后背上仍有着微小的起伏,说明还有着呼吸。 何安下:“何必如此?”段远晨:“上级下令不留他的命,他身中六枪,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董安的后背消失了,距原后背位置一米处的泥面有着波动,那是沉下去的马头在做着最后的摇摆。片刻,泥面平整如镜。 段远晨蹲下,掏出烟盒,抽出根烟,在烟盒上敲打了两下。他望着董安消失的地方,喃喃道:“你的祖先将我囚禁在烂泥塘,你也该尝尝这个滋味。” 何安下猛然想到,董安鼻如悬胆,眼如飞燕,正是周天子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