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嫣然一笑,唇红齿白。 何安下不由得看痴了。怀孕的女人有一种神圣的美感,因为生命的奇迹正在她身上发生。 室外雨天雨地,她却以手帕扇着风,是腹内的孩子给了她这份热力。她:“七爷让我给你捎几句口信。” 何安下端正了坐姿。她:“七爷说,如果你是个用功的人,按时日掐算,你现在正到了一个练武的关口。此刻上下身的气血相互攻击,处理不好,会有瘫痪的恶果。” 何安下脸上掠过一丝惶恐,听她继续说道:“此时需要明白太极图的道理。”她从袖口取出一张纸,展于桌面,上有墨笔画就的太极图。 太极图是一个圆形中以一条“S”型曲线分界成黑白两部分,像两条鱼一般,所以太极图又称阴阳鱼。黑鱼白眼,白鱼黑眼,以表象阴阳相互转化。 她:“自宋朝开始,文人墨客便拿太极图来谈玄理了。但对于拳术,这图上的每一根线都有明确的所指。” 她的神态严肃认真,像教小孩识字一般。虽然还未生育,却有了母性的威严。何安下不由得“嗯”了一声,恭敬倾听。 她:“太极图中间的这根曲线,令阴阳分界。这根曲线不是书本上的,在现实中也存在,一切物体最关键部位,一定是这样一根曲线。” 何安下听得一脸茫然,她的手指在太极图中曲线上滑动,声音放轻:“你的脊椎骨,便是这根曲线。” 何安下曾在西医医院中见过骨骼挂图,回忆起脊椎并非笔直,而有“S”型幅度。何安下恍惚明白了些许道理,轻喘一声,嘴便合不拢了。 看着何安下呆傻的样子,她以手帕掩住半边脸,宛然一笑,继续说:“七爷还讲,瓜果没有脊椎,但瓜果最甜的地方,一定是中轴的”S“线区域。这最甜的地方,就是瓜果的脊椎。” 何安下感到脊椎有了暖意,像一条有着独立生命的蚕,自己蠕动了一下。她:“脊椎是天地感应,生出来的密线。你再看这两只鱼,在人体上对应的是什么?”手指太极图的黑白两只阴阳鱼。 何安下茫然,她一笑:“这两只鱼不正像是人的两肾么?”何安下“哎呀”一声,她又追补一句:“还像什么,像不像你的两只脚?肾脏和脚是一个形状,打太极拳时的两脚在地面上起伏,其实是在按摩两个肾脏。” 何安下感到腰眼和脚心同时一热,瘫痪的下肢竟有了知觉,双脚在桌下移动了两寸。 何安下抑制激动,扶着桌面站起,向她作揖,道:“多谢七爷。”她淡淡一笑,转向东窗望去,神情转而哀伤。 窗外水线闪亮,雨仍未停。何安下知道她顾念彭家七子的安危,想引开她心思,便说:“你的琵琶弹得很好。”她:“琵琶留在越南了。” 何安下怔怔看着她,不知再说什么。两人各自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你要真想听,雁足街上有乐器行。”何安下:“……我去买。” 她:“却不是要你买琵琶。琵琶来自西域,原是战场上演奏用的,传到汉地生出许多婉转,毕竟不能掩盖所有的杀气。怀抱琵琶,总感到是抱着件凶器。弹琵琶,我怕伤了胎气。” 何安下:“那你……?” 她:“如有古琴,买一把吧。” 何安下:“古琴?” 她:“琴的配件是山池鸟兽的形态,琴体则模拟人的额、颈、肩、腰。所以琴,是人与天地的一份亲近。” 20、琴少知音不愿弹 雁足街共有三家乐器店,多为笛子、二胡,甚至有西洋的小提琴、铜管,只是没有古琴。何安下询问再三,得知前面小弄堂有一个倒闭的乐器店,曾卖过古琴,现在改为家具修补行了。 何安下寻去,是一家小门脸,木门腐朽得满是虫蛀。店内无人,走到后院,见立着一个大柜子,柜子敞开着门,一个消瘦的人正在修门轴。 那人听见动静,转身过身来。他大约六十多岁,眼角、嘴角皆成下垂状,竟是天然的一副哭相。何安下表明来意,他嘿嘿笑道:“那是我年轻时的兴致了,还剩下一两张,这玩艺用料都是陈年朽木,当柴烧,烧不开一壶水的。” 何安下:“我是有特殊缘故,今日定要一张琴,我不计好坏。”店主放下手中工具,正视何安下,一脸哭相更加严重,直似要喷出倾盆的泪水。 琴残留了一把,表面为漆面黯红,有着细密裂纹,如冰面的冻痕。翻看,见古琴内腔是深灰色的木质。 店主抚摸着琴面,道:“少于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这种裂纹。”何安下视琴的目光顿时恭敬,店主一笑:“也有人用大火蒸,用冰块镇,令漆面开裂。但假的总有纰漏。” 他指在一条裂纹的端口,道:“经过数百年时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剑。而作假的,则端口畸形,有的如叶片,有的如鱼头。真东西总是简洁,假东西必然杂乱。” 店主低头抚摸琴面裂纹,神情珍重,抬头却说:“但我这把琴也是假的,只是作伪的方法,不是火烧冰镇,而是用大功夫换来的。”何安下静听,他却不说明是何法,转而言:“我作伪不是为了卖高价,是因为漆裂后,琴的音色更为松透。琴有灵性,如一个生命,我只收你成本价,只要它有个好归宿就好了。” 何安下:“多少钱?”店主沉吟一声,却不说价钱,道:“求声音的松透,关键在于木材,一把五百年木料制成的新琴,有时会比一把三百年的琴还要好。制古琴的人会盗墓,因为古代的棺木都是好木料。也会去访一些荒宅,因为房屋大梁一定也是好木料。但棺木受潮气,梁木受压迫,都会损伤纹理,音色虽松透,却不能清纯。” 店主将琴举起,定在眉前,如捧着情人的脸庞。他的声音迷离低沉:“我得到这块木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它原本是一座古寺中的大木鱼,僧人们敲着它唱诵佛经,不知有几百年了。我当时爱琴几近疯狂,一听它音色,就长跪不起,终于感动寺院长老,把这大木鱼舍给了我。小朋友,你说它值多少钱呢?” 何安下茫然,寻思自己带的钱肯定不够,垂下了头。店主伸出手掌,道:“我要五百银元,不算高吧?但有一个要求,你要天天弹它,琴是活物,越弹音色便越好,否则即便是千古名琴,久不弹奏,音质也会变得像小贩叫卖般俗不可耐。” 何安下脸颊通红,店主诧异问:“你怎么了?……难道,你嫌价钱贵了?” 何安下慌忙摆手,连说不是。店主温然地问:“你有何难处?”何安下臊得无地自容,两手抱拳,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是在一间耳房中,琴放在一个刮去油漆的旧柜子上,室内还有一个断腿的梳妆台、三五个花面木箱。此时,一个钱袋“哐啷”一声落在梳妆台上,门开了道缝,露出一角青色衣料。 店主哭相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拿起钱袋掂量掂量,冷笑道:“不够。”门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我不买琴,用这一百大洋,买你面前这个人。” 何安下变了脸色,店主哭相依旧,没有别的表情,道:“这个人与我无关。” 门外的尖利声:“那钱也给你。” 店主:“多谢。”伸手示意何安下不要作声。一会儿,门外声音又起:“人怎么不出来?”店主:“你怎么不进来?” 门外哑了,半晌,门缓缓推开,走入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他头发湿漉漉的,紧贴脑顶,戴着一个白色口罩。 他入屋,却不理何安下,径直走到店主身前,抚摸旧柜子上古琴,叹道:“以太极拳拳劲,将漆面震出剑纹。一秒钟达到五百年光阴的效果,巧夺了天功。但巧夺天工,必会被天所忌,弄巧者不祥啊。” 店主的哭相,多了一层凄惨,叹道:“所言极是,所以我半生潦倒,抱病多年,活着只是待死而已。”来人语气一热:“你得的是什么病?” 店主:“风湿。要知道,风湿是治不好的。” 来人:“是呀,令骨头畸形,痛起来晚上也难有睡眠。唉。” 店主:“唉。所以,我武功还在,身手却衰了。我没有把握赢你。” 来人冷笑一声:“你是我爷爷的管家,得过他老人家指点,我总要敬你三分。只要将此人交给我,你还算是彭家的老辈人。” 听到彭家,何安下一阵慌乱,想到药铺中的琵琶姑娘。她会不会遭了毒手? 店主依旧一脸哭相,没有任何表示。来人凝视着店主,原本尖利的声音变得宽厚,道了声:“汪管家。”说完退后一步,斜身静立,姿态舒展大方。 这是比武的表示。店主长叹一声,道:“太极拳的第一要领是虚灵顶劲,要求头部像花草一样为追求阳光,向天空伸展。你周身轻松,唯独头部多汗,说明你已得了虚灵顶劲。我当年求出这一头的汗,用了十年。以你现在程度,两年后会消去这头汗。那时,你便是大材了。” 来人周身一颤,但迅速镇定下来,道了声:“请出手。” 店主却把琴抱在怀中,向门外走去。来人让过店主,哼了声“多谢”,身子转向何安下,即刻便要发难。 店主却沉声道:“想什么呢!我是让你俩跟我走。”来人一愣,但还是跟着店主出了屋,何安下也跟了出去。 店主穿过院子,入了西厢房。房中迎门有一个大书架,摆的不是书,而是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架后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个狭长小桌,桌面上摆着剩饭剩菜。 何安下闻着室内的异味,骤起眉头。店主道:“我一个人住,活得不讲究,见笑了。”来人:“汪管家,您上了岁数,身边应该多一个女人。” 店主惨笑,挥手将小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坐在床上,把琴置于桌面。店主:“这是一张明代的琴桌,却被我作了饭桌。呵呵。” 来人:“汪管家,你我之间或战或和,都请快点决定。”店主:“不着急,请先听我弹一曲。”来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是多么风雅的人,难道他后代子孙成了俗物?”来人冷笑,长衫波动,便要出手。店主语气忽然严厉:“太极拳很少握拳,甚至基本意念,是把双手虚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来人鼓胀的长衫一软,整个人安静下来。店主轻声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人体的奥妙,两手与两肺同型。同型的东西必然功能贯通,肺部管气,虚掉两手,是为了发挥气的作用。” 来人的脸虽遮在口罩中,但微欠腰身,态度明显恭敬了。店主继续说:“两肺管的气,不单是呼吸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气候。人体顺应季节变化,是肺调节的。太极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以什么合一?以肺合一。” 何安下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天地与人的交汇点,竟是在两肺!两手紧张,便等于断绝了肺里的生机。”店主和来人同时瞥向何安下,目光中竟都有赞许之色。 店主将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响起朗朗清音。店主:“琴弦虽只一线,制作的工艺却极其繁难。要用上好的蚕丝,一根弦以数百丝合成,其中还要分股缠绕,再以特别的中药渗泡——弹这样的弦,手感中有着天地的微妙。”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未长开的脸,年龄比彭家七子尚轻,原来他说话的尖利调子竟是发育未成熟,嗓子正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只是他以特殊的发音法作伪饰,令人听不出他的年龄。 来人:“汪管家,弹琴总要指头使劲,岂不是与太极拳要领违背?”店主:“虚化两手,以养肺,而变化两手,则可启发肺的神秘功能。弹琴有三百六十五种手法,正是气候的一年变化。” 来人惊得“嗯”了一声,店主:“你爷爷天纵奇才,对我最大的教诲,便是要我在琴中求太极拳。如果懂琴也就懂拳了。”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发出风雨之声。 何安下顿觉心旷神怡,来人也一脸迷醉。店主一指何安下,向来人说道:“在你们一干兄弟里,我最看重老七。此人是他朋友,所以我保定了。你我或战或和,都请容我弹完一曲。” 店主端正坐姿,视琴的神态,如大臣面对君王。音韵起后,打开了一片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其中隐隐有着大雁的鸣叫。 何安下生起沉沉睡意,眼皮不自觉地闭上。他强睁开眼,却被眼前所视震惊,顿时困倦全无。只见店主一脸的哭相悄然变化,随着琴声的延续,下垂的眼角嘴角在逐渐上升,生出一张新的面孔。 这张脸有着清澈的双眸,似乎能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张脸曾经见过的,那是自己被沈西坡囚禁时,企图营救自己的菜农的脸。 一曲终了,店主闭目,眼角嘴角慢慢下垂,恢复成了旧容貌。来人向店主鞠了一躬,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太极拳可以改头换面,今日才知竟是真的。受教了。”也不看何安下,径自退出。 来人走了许久,店主张开眼,对何安下惨然一笑,道:“其实,我怕他动手。前些日子我受暗算,腹部中剑,伤仍未好。” 店主败于暗柳生,暗柳生败于柳白猿,竟都不是凭的武功,而是暗算。何安下将暗柳生败亡的结局说出,店主长叹一声:“比武七分实力三分运气,其中千机变幻,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派祖师彭孝文逝世后,这位汪姓管家离开了彭家。他选择杭州作为归宿,开了家琴店,想以制琴卖琴为业,但当世习琴者稀少,于是将制琴的漆艺、木活转而维修古家具,维生至今。 两年前,随着彭乾吾在上海教拳,彭家势力南下,在杭州开办了一家餐馆,作为彭姓子弟在江浙的一个隐秘中转站。家具店盈利平淡,汪管家在杭州乡下置有一片田地,做地主收租,算是一大生活来源。彭家餐馆建立后,蔬菜便由店主供应,菜园有了稳定收入,算是彭家在补贴老家人——他营救何安下时,自称菜农,便是此缘故。 店主反感彭家内斗,是彭七子在杭州唯一信任的人,此次琵琶姑娘归来,也与他通过消息。 何安下:“琵琶姑娘要我找你,究竟何事?”店主:“她要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这应该也是七爷的意思。”何安下:“请赐教。”店主惨然一笑:“我的武功,刚才一曲已弹尽了。” 何安下叹了口气,脸上升出感激之情,因惦记琵琶姑娘的安危,便向店主鞠躬告辞。店主淡淡地说:“走,便把琴也带走吧。” 何安下怔住,店主:“要价五百,是开个玩笑。我胡乱度日,整得一身俗气,此琴我久已不弹,怕伤了它的清雅。便送与你了,望能参悟琴中滋味。” 何安下抱起琴身,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似向旧主告别。 21、拜师贴 此街巷深口阔,如大雁足掌,所以名为雁足街。出了家具行,行出五十米后,何安下眼前一宽,熙攘街面便横在面前。 街边有一个卖粽子的小贩,支着独轮小车,车上盛了两脸盆粽子,用棉被盖着保温。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车旁吃粽子,正是那位彭家子弟,他的头发已干。 何安下抱琴走过,他便跟了上来,边嚼粽子边说:“北方的粽子里放枣,南方粽子里放肉,没吃过,真好吃!”何安下瞥了一眼,见他一脸天真,简直就是个邻家大男孩,令人难以想象他刚才片言不合便要杀人的煞气。 何安下:“请你放过七爷的夫人。”他:“嘿,七哥毕竟是彭家人,只要他老实待在海外,我们便相安无事。不能放过的,只是你。你凭白得了彭家的东西,真的不能留着你。” 粽子的肉油流至手腕,他抬手添吸着。何安下停住脚步,他擦了擦嘴,友好地说:“不要你的命,只要伤了你屁股向上第四根脊椎骨,你身上再出不了太极功夫,就好了。放心,损了这骨头,无碍生活,依旧可以走路蹦跳。” 说着说着,他右手在长衫上擦擦,便向何安下身后摸来。 不料他出手如此之快,何安下一不留神,被他摸到腰上,感到他的手指如蛇一般冰冷恶心。何安下腰部逆转,滑开他的手指,一步跳出。 何安下:“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狠毒?” 他将左手上剩的粽子塞入口中,转了转下巴,尽数吞下,道:“汪管家露了功夫,我本是要给他个面子的。但我放了你,彭家还会再派人的。好歹咱俩相识一场,伤在我手总比伤在别人手里要好吧?” 街面人流熙攘,无人感到异样,他与何安下说话的神态,就像是跟自己的哥哥说话,亲近无比。何安下叹了口气,道:“你的名字?”他:“我排行十三。叫我彭十三就好了。” 何安下:“彭十三,今天我第一次听到古琴玄理,听到汪管家的高调,本应满足,就算命丧你手也无憾了。但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好奇,我曾听你七嫂弹过琵琶,竟是天国之音,就想听听她会把古琴弹成什么样子。” 彭十三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迹,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是么?我也很想听。走!” 到达药铺是在下午五点,黄昏浓重,药铺砖面如洒上了一层红糖水。琵琶姑娘下楼而来,小腹圆圆,步态款款。腹内的孩子令女人焕发勇气,她以沉着镇定的目光,直视着彭十三。 彭十三左眼皮上生出一道皱纹,道了声:“七嫂。” 汪管家的古琴放在诊病的方桌之上,她坐下,略一抚按,琴弦龙吟,她紧绷的脸顿时轻松,美了三分。 一声琴音摄住全部的心神,忘了身边还有危险,她端正腰身,两手在七根琴弦上滑行,并不用力,只是虚弹。 手指轻灵,如在弦上低飞,幻化出大雁落水、燕子离檐的姿态。偶尔碰触琴弦,响一声若有若无的清音。 一曲弹尽,她合拢手指,在胸前团成拳型,如对琴祈祷,久久不抬头。彭十三皱眉道:“七嫂,你能不能弹出声来,好好奏一曲?”她仍不抬头,双手伸展,钩在弦上,猛地发出一声。 彭十三脖子一震,已是清音满室。此曲音韵先急后缓,如先打了你两个耳光后,再好言相劝。一曲弹完,令人颇不轻松,彭十三头顶冒着一片汗珠,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此曲名为《普庵咒》,是南宋普庵禅师所传,他是梵语专家。一日他连贯地念自己整理出的梵语拼音表时,竟念出了千鸟来袭的声势,其中有童稚的雏雀,更有凶猛的大鹏…… 他无意中得的这道咒语,成为中国寺院的镇寺之咒,可诛杀邪魔。后来在明朝时,一位隐居的古琴高手,因感怀咒语总是传自印度,此咒是汉人本土产生的唯一咒语,于是久久念诵,一日生出灵感,将此咒语转化为琴音。 琵琶姑娘:“这首曲子,隐含着六百八十二个字的咒语,可以降魔。”彭十三:“你刚才虚弹琴时,便是在念咒吧?” 琵琶姑娘不置可否,彭十三哼了声:“将我当魔了!”他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滴下,这是杀人的前兆。何安下抢到琵琶姑娘身前,他已下了誓死保护她的决心。 彭十三却说:“七嫂,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对你下手。但这个人身上有彭家的东西,我不能放过。何安下,跟我到外面去。” 琵琶姑娘叫一声:“哪里也不要去。”自袖子中掏出一张红帖,摔在了桌子上。何安下见上面写着“拜师”两字。琵琶姑娘冷冷地说:“你七哥已收何安下做了徒弟,他是彭家的正式门人。如果你要对他不利,便是违反了门规,你七哥回来,可以向你问罪。” 彭十三看着桌面上的红帖,目光暗淡,一点没有要翻看的欲望。他头上的汗渐渐干了,向琵琶姑娘拱手作揖:“有这张帖,我回家能交差,就行了。” 彭十三对她语调恭敬,转头看何安下时,幼稚的脸庞上却浮现出成年人的威严:“今日开始,你算是彭家正式门人,以后,任何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彭家。我们会为你摆平一切麻烦,但如果你为非作歹,我就会把彭家的东西从你身上要回来,即便你躲到百万兵的军营里,我也有法子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这个小男孩说出的大话,不但没有滑稽之感,反而令何安下心悸。彭十三以食指用力地指了指何安下,以示警告,然后快步走了。 他迈下台阶时,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人正要进药铺。此人四十多岁,面白无须,手中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的折扇。两人都没有在意,自然地擦身而过。 但当两人经过彼此后,却都停下脚步,回身对视了一眼。 对视这一眼后,彭十三转身走了,那人进了药铺,两人虽相背而行,但迈步的频率却保持着一致,好像两人的腿中间系着一条无形的绳子。 彭十三走出十步,腿上的压力方才减去。他大步前行,眼中闪出兵刃的寒光。 何安下与琵琶姑娘坐在药铺大堂,两人对视着。琵琶姑娘企图以普庵咒琴曲降服彭十三,差点激起彭十三的杀心,但她的大胆却令人感动。女人毕竟不如男人了解人世,人世对她们来说,总是半生不熟,也正因此,她们也少了男人的杂念,决定了什么便果敢地做出来,反而可以成事。 刚才的她沉着决绝,眼神内敛,现在的她眼光闪亮,那是刚度过生死的兴奋和对自己行为的自豪。 何安下要对她说些什么时,店中走入了一位客人。来客相貌文质彬彬、衣着讲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何安下察觉他的古怪在于走路,这是一个走路走得十分专心的人,他的注意力不在身前却在身后,似乎他身后有一头老虎,随时会追上来。 他走了几步,身上一松,恢复了正常,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持扇抱拳,道:“请问你是何大夫吧?”何安下:“正是。”他:“想问您一味药。”何安下:“哪一味?”他:“柳白猿。” 何安下心惊,脑海中闪现出一个词——明柳生。 柳白猿刀毙暗柳生后,沈西坡说过暗柳生的尸体将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柳生家族在日本特务机构中位居要职。此人衣着时髦,风度翩翩,应常参加西式酒会…… 何安下:“你来自上海?” 来人微笑:“我叫柳生冬景。”不比暗柳生的千人一名,每一位明柳生都有自己的名字。 何安下:“你所要找的柳白猿,我不知他的去向。” 柳生冬景并不搭话,走到诊病桌前,客气地向琵琶姑娘说:“请让一让。” 她起身闪开了,柳生冬景搬开她坐的椅子,看着桌面上古琴,慢慢打开折扇,一片薄薄的刀片翻了出来。 原来这不是折扇,而是一把折刀。扇子并不是横向打开的,而是从中央分开的,扇子的纸页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作为伪装,里面是坚实的木头,内有凹槽以藏刀。分开的两片扇骨反向一合,拼成刀把,挺直了刀刃,于是一尺长的折扇,变成了两尺长的刀。 柳生冬景退后一步,将刀刃贴在琴弦上,然后水平地收到胸前,略一停顿,刀水平挥而出。 第四根琴弦断了。 柳生冬景平挥出一刀,却竖切开一根弦。 他缓缓将刀收回胸前,头转向何安下:“只要杀了你,柳白猿就会找我。我刀法如何?你不必反抗了吧?”何安下心知其人腕部如蛇,运刀角度刁钻,实战时会十分可怕。 此时,琵琶姑娘喊了声:“十三叔。”何安下回头,见彭十三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何安下急看柳生冬景,发现文雅的他,眼神中有了野兽吞食的狂热。 彭十三:“你要杀他,不用等什么柳白猿,我就会先来找你。因为他是彭家的人。” 柳生冬景:“你的兵器?我不杀空手人。” 彭十三看看左右,走到诊病桌前,抱起了柳生冬景搬开的椅子。 柳生冬景:“这……算什么兵器?” 彭十三:“能杀你的,就是兵器。” 柳生冬景身形一拐,白光闪动,切向彭十三。彭十三将椅子举起,完全不是招法,像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人惊慌之下的反应。 “哐啷”声响,一个椅子腿落在地上。 在柳生冬景的刀切掉一条椅子腿时,椅子借势转动,另一条腿点在了他的胸骨上。 彭十三慢慢把椅子放下,柳生冬景将刀把分开一翻,收拢了刀刃,重新成为了一把折扇。两人对视,都脸挂笑意。 柳生冬景后退两步,单手扶住了诊病桌面,眼中露出奇异光彩。彭十三瞬间成熟了许多,叹道:“我取巧了。”柳生冬景摆摆手:“你构思巧妙,我没想到,真是输了。” 彭十三:“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会尽力。”柳生冬景苦笑,嘴角流出一道血。见此情景,何安下便知,椅子腿刚才貌似轻轻的一点,实则沉重,已力透他的胸骨,震坏内脏。 彭十三:“没有看到柳白猿的绝技,可惜么?”柳生冬景:“我是明柳生。明柳生的武功在两百年六十年前,便脱离了猿击术体系,我寻找柳白猿纯粹是家族任务,我本人对他并不好奇。以我个人而言,希望死前能见个禅宗和尚。” 杭州灵隐寺,有如松长老。 22、水瓢秘诀 两百六十年前,柳生旦马守将禅法引入剑法,脱离了柳生一族原有的武功体系。那些恪守古法的人便成为暗柳生,而接受新法的人成为明柳生。 柳生旦马守留下新法的文本,名为《兵法家传书》,写明剑法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平常心是唐代禅宗大师马祖道一的禅学词汇,柳生冬景临死前想探究的便是这个。 他被平放在一辆马车上,送到灵隐寺。到达时,正是晚饭时刻。斋堂里坐了两百个和尚,何安下与彭十三以担架抬着柳生冬景,直走到最深处的如松桌前。 如松喝着一碗南瓜粥,面前小碟里放着一块饼。担架临近,如松却只是低头喝粥。何安下:“师父。”如松:“何事?”何安下:“他想知道平常心的含义。” 柳生冬景的脸全无血色,怎么看都是即将命绝之人。如松放下碗筷,冷冷瞟着柳生冬景,没有一丝慈悲。一会儿后,他从小碟里拿起饼,晃晃,道:“这是什么?” 柳生冬景:“……饼。” 如松长叹一声:“唉!你认错了。” 柳生冬景:“师父,我是将死之人,还望您明白开示。” 如松:“你要死到哪里去?” 柳生冬景低头思索,嘴角涌出一股血,他急忙用手擦抹。如松露出厌恶之色,说:“别妨碍别人吃饭!去后面水房洗洗。” 何安下没料到一贯慈祥的如松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但又不便表态,在如松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只好向彭十三使了个眼色,抬柳生冬景去了水房。 水房中有五六口大缸。何安下掀开一口缸,取瓢盛了水,伸到柳生冬景口边,要他漱口。柳生冬景唇触水瓢时,如松快步走来,一巴掌打飞了水瓢。 这简直过份到极点,何安下低吼了声:“师父!”却发现柳生冬景一脸欣喜,如松则显出了慈祥之色。 水瓢是半个葫芦,天然的圆形,在地上打旋。 柳生冬景挣扎着向如松作揖,道:“我已知道死后的去处。”如松温然道:“哪里?”柳生冬景:“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 如松两手合十:“施主,好走。” 何安下与彭十三将柳生冬景抬出斋堂,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了二十多步,柳生冬景断了呼吸。 彭十三叫住何安下,两人把担架放在地上,坐在路旁石台上。彭十三:“你看到平常心了么?”何安下:“我只看到水瓢在地上打转。”彭十三:“这就是平常心!” 何安下怔住,彭十三:“触着即转!”何安下惊叫一声,心中似明白又非明白。彭十三:“扔水瓢的教育,我十三岁受过一次,那是父亲教我如何化掉敌人拳劲。水瓢是圆底,落地时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点,一碰触地面就会旋转,薄薄的葫芦,用多大的力量摔都摔不坏!” 何安下觉得身上的太劲拳劲一改,有了另一番生动。彭十三叹道:“触着即转是太极拳的力学,不料被和尚作了禅学。我们能化掉敌人的拳劲,和尚却能化掉整个世界。” 平常心即是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担架上的柳生冬景面部安详,不像死态而像睡态。何安下:“拳法化为禅法的道理,我已明了。而明柳生又是如何将禅法化为剑法的呢?” 彭十三喃喃道:“只有看了他祖先写下的《兵法家传书》,才能知道。”何安下想起柳生冬景为将折刀伪装成折扇,在刀柄上镶有一层叠纸。叠纸上隐约有墨迹,会不会写着便是此书? 折刀插在柳生冬景的腰际,彭十三正看着那里。 何安下与彭十三对视一眼,两人未言语,却明白了彼此心意:即便诱惑再大,也不去动它,因为活人要尊重死者。 两人起身,分别走到担架的前后,抬起柳生冬景的遗体,稳步向寺外走去。 走了二十分钟后,一个穿深棕色披风的人出现在何安下身边,跟随担架缓缓前行。 他以披风遮口,再打开披风时,叹一声:“我来晚了。” 他是沈西坡。 沈西坡因处理一件特别任务,未能与柳生冬景同行。柳生冬景在上海化名“余肃”,自称是中国江西袁州宜春人,写有多篇游记散文,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在上海文艺界秘密发展亲日分子,本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间谍,却因为武功情结,意外陨落。 沈西坡:“他的死,日本情报机构必会追究。我给你找一个中统高官做靠山,彭家就无忧了。” 彭十三尚显稚嫩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霜色,沈西坡加重语气:“彭家是武林望族,但现代特务的手段,你们是对付不了的。”彭十三:“我只想看看柳生家族的《兵法家传书》。” 沈西坡一笑:“我看过。” 《兵法家传书》不是柳生家族的秘传,两百年前便公开出版。中文在日本长久占据正统地位,日本高雅文学都是中文写就的,柳生旦马守用日文写作了这本书,文笔简洁,颇受民众欢迎,是日文典范之一。沈西坡在日本接受特务训练时,便在街头买过此书。 对于禅法如何融入剑法,沈西坡回答:“柳生原传剑法有一句口诀——出剑的时刻,便是忘记这一剑的时刻。如果心灵停歇在自己刚发出的招法上,不能即时即兴地面对敌人的变化,便会被斩杀。禅法也是要心无挂碍,即时即兴地面对世界,柳生旦马守便是在这句生死的要点上找到了与禅法的契合点,进而将整个禅法放入刀剑生死中验证,竟然处处皆是,无一不爽。” 彭十三停下脚步,目光示意沈西坡接过他手中的担架。沈西坡接过,彭十三向另一条路走去,却是要不辞而别。沈西坡喊道:“如果没有中统护着,彭家过不了这道关!” 彭十三应一句:“彭家的人杀不完。”越走越远了。 23、活佛灌顶 抬着柳生冬景的尸首,行走了十五分钟后,一辆黑色马车迎面驶来。沈西坡叹道:“就这样吧。” 车下来了两个西装青年,鞠躬,接去担架,运上车。马车驶远,沈西坡:“日本特务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说明他们在杭州设有站点。唉,我竟没有察觉。” 何安下:“彭家的站点,你却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西坡:“中国人善于对付中国人。” 两人向市区行去,一路无语,至曾囚禁何安下的凶宅,沈西坡道:“想不想故地重游?”何安下:“这里现在又关了什么人?”沈西坡:“不是关,是供。” 沈西坡的特别任务,是招待一位来自于青海的活佛。此活佛名叫罕拿,是一方的精神领袖和政治首脑,在内部斗争中,被篡权者关入三十米深的地牢中。 说是地牢,不如说是口深井,因为地牢面积仅为三平方米,没有被褥座椅,每日悬下一个筐,送来饮食,接走马桶。地牢无光,黑冷如地狱,罕拿被关七个月后,忽然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团衣服。 这团衣服作为他的遗骸被封入塔中,民众认为他的身体已虹化。虹化就是引发身体内部热量,将自己焚烧干净,这是瞬间产生瞬间熄灭的强温,只焚烧肉体而来不烧及衣物,据说如彩虹的光晕一闪,人便由实化虚了。 但罕拿并未化气,而是两个月后出现在蒙古草原,为实实在在的肉体。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道:“汉人的古代传说管这叫——身外身,难道他已是神仙?” 沈西坡一笑:“我亲口问过他,他说他用七个月时间挖了一条地道。他的敌人在神化他。” 青海人有着深重的信仰,罕拿在百姓中的威信令他的政敌不敢处死他,他失踪后,容易传成被秘密处死,那样将引发民乱。宣传他虹化成佛,是最佳的解释。 何安下:“那他留下衣服……” 罕拿所挖地道,大小仅够容一身,他要像虫子一般蠕行六百米,所以只穿内衣,留下了长袍马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能保持镇定,以巨大的毅力实施逃生计划,非常人可比。何安下心生敬佩,脸上却有失望之色。虽然不可思议,却毕竟是人力所及的事,不比虹化重生,更令人向往。 沈西坡的眼皮松懈,显得格外疲劳,道:“罕拿活佛就是中国的基督山伯爵,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基督山伯爵》,最精彩的章节便是在监狱中挖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