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你应该离开杭州。” 青年:“父亲从来不喜欢我,就让他喜欢的儿子杀了我吧。我只是羡慕周西宇,可以病死。” 何安下怔怔地看着青年,青年一笑:“该逃的是你,家父决不会放过你。”何安下瞬间觉得胸中升起一股力量,令自己安定下来,说:“我是要去岳王庙的,老先生还要听曲。” 青年仰头大笑,赞道:“仗义!很好,我保你能走出岳王庙。你要好好活着,把我的技艺传承下去。”青年向何安下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小指逐渐瘫软,无名指挺立出来。 青年:“我在武学上的独到领悟,从此开始。五根指头中无名指最迟钝无力,要跟着中指、小指方能活动,好像是根废指。但这根废指却是修炼的关键,打太极拳时全身大松大软,但要有一点用力处,如此方能有松有紧,成就武功。” 何安下:“在这根无名指上!” 青年:“别激动,我的话说到这份上,傻瓜也能明白。”何安下:“然后呢?”青年:“不用我教,这根指头会教给你。” 青年的脸转向屋内,反挥手:“你先走,我随后到。” 何安下自知多说无益,向青年背影抱拳作揖,开门,带着那女子快步而去。 13、笨招 碧绿旗袍女人在老者床前坐下,怀抱琵琶,仪态温婉。老者眼光一亮,显然对何安下能找来这样的女人倍感满意,女人:“大爷,您想听哪首曲子?” 老者:“哪首曲子也不听,我的好姑娘,随你的心意弹吧?”女人一愣,道:“大爷,您别为难我。我弹曲子只是讨饭吃,实在没有作曲的本事。” 何安下知道老者不是调戏,而是在想他梦中听到的天王乐曲,于是劝女人:“人间音乐,我们不感兴趣,你随手弹弹就好了,心里有什么就是什么。” 女人拨弄几下便住了手,楚楚可怜地说:“我心里空空的,实在弹不下去。”何安下一筹莫展,老者却笑了,说:“心里空空的——妙极了。你听过竹林的声音么?竹子并不能发声,因风而有声。我的好姑娘,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感受着天地间的一切,什么来了,你便有什么样的应对。” 老者嗓音富于磁性,听得女人眼神痴迷。老人说完,她闭上双眼,十指慢慢摸上琵琶弦,响起一个晶亮的音,随后绵绵而起,初如晴天小雨,后如天边云阵,境界逐渐开阔,不似人间音乐。 何安下坐在女人身后,也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随着琵琶音瑟瑟鼓动,身心惬意。当听得如痴如醉时,琵琶音色渐发出刀剑磕击之声。 何安下猛睁眼,见女人与老者均无异样,琵琶音色恬淡,并无刚才自己闭眼听到的杀气,于是想到一事,静静起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 只见后院中站着两个身影,体格高大,穿青布长衫。 何安下出屋,反手关上门,向两人抱拳,轻声道:“我叫何安下,两位是彭家的吧?” 两人互看一眼,并不搭话。何安下走至院中,抱拳说:“屋里老人,我保定了。请出招。” 两个长衫男人互看一眼,一个人后退几步,两手交叉在胸前,做观望状。另一个人把长衫下摆掖在腰际,慢慢向何安下走来。 何安下挥拳出击,却发现那人猛地贴在了脸前。何安下慌得连退了数步,那人又慢慢走来…… 何安下几次出击,但每次刚一挥手,那人就鬼魅般贴上来,令自己动弹不得。观望的人有些不耐烦,叫道:“二弟,别玩了。” 那人回头说:“大哥,这是个雏,一下就死了。”何安下急忙跑开。那人见何安下和自己拉开了距离,嘿嘿笑了两声,说:“别躲,躲也没用。” 何安下眼前一花,那人又贴在脸前,嘀咕了一句:“不玩了。”何安下顿时感到一股力量透了过来,好像一盆脏水倒进胸腔,说不出的难受,低喘一声,断了呼吸。 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一股更大的力量袭来,何安下眼前一黑,心知死亡来临。但那股大力擦着自己的肋骨转了一圈,竟然消失。 何安下顿觉呼吸通畅,连吸了几大口,视力恢复后,见中山装青年紧贴在那人背后,两手托着那人的两肘。 那人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语调颤抖地说:“七弟,你这是做什么?”青年:“你放了他,我叫你声二哥。” 彭家次子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何安下撤身,直退出十步,方稳住心神。 青年也慢慢后退,和彭次子拉开了距离。彭长子静立在一旁,此时才说话,语调冰冷:“七弟,你忘了今晚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么?” 青年:“没忘,但这个人我保下了。” 彭长子:“好,随你。” 彭次子:“等等,此人身上有太极拳拳劲,莫非是赵心川教过的人?”彭长子:“七弟!”青年:“我教的!” 彭长子温言道:“好,他可以走。现在,你俩跟我进屋,会会周西宇。” 室内的琵琶声仍在持续,青年和彭次子站到了彭长子的左右侧,三人行至门前,彭长子对门行礼,朗声道:“彭家第三代彭玉霆、彭金霆、彭亦霆,拜见周师叔。” 室内没有答话,琵琶未停,音调却转一遍,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密集激昂。 彭长子冷笑一声,显得十分气愤,却再次弯腰,向门行礼。当他说到“拜见”二字时,在他右侧的青年却低喝一声,跌了出去。 只见彭长子手中持一把黑刃短刀,转瞬间便收入了袖中。青年手捂肋骨,显然被刺了一刀。 彭长子笑道:“七弟,你果然是个天才,太极拳劲已渗进了最细小的肌肉,这把刀能劈开十块大洋,却只能刺进你三寸深。” 青年瘫在地上,手捂肋骨,一双深陷的眼睛发出野兽的光芒。 一道血自他的手腕蜿蜒滑出,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 彭家长子:“三寸也够了。”快步逼近,挥掌向青年头颅拍去。何安下惊叫一声,想阻拦,但一迈步便被扳住胳膊按在地上,彭次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青年闭目待死,彭长子的手掌却停住了,他缓缓转身,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只见从院门处走来一个戴口罩的人。此人身材瘦小,穿灰色马褂,单手拎着一瓶酒。 何安下心中一亮:他是守夜老者等了一天的朋友。 来人停住脚步,说:“这两个年轻人我要留下。”彭长子:“可以。看你的本事。” 来人把酒瓶放在地上,伸手向怀里一掏,看不清具体动作,手中有了把剑。此剑颇长,令人费解如何能藏在身上。来人笑道:“不是用它。有它在身上,活动不开。” 他退到西侧墙边,向上一跃,离地一尺来高,后背贴在墙面。六七秒后,他滑下来,说:“抱歉,只能做这么点时间。够不够?” 彭长子眉头挑起,说声:“够了。”向彭次子一挥手,两人向院外走去。但此刻东墙的阴影里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止步,彭家就这么败了么?” 阴影中走出一个胖大身影,正是彭乾吾。 院中人均变了脸色,彭乾吾走到戴口罩的人跟前,两手抱拳作揖,道:“陈将军好。”戴口罩的人抱拳还礼,默认了身份。 彭乾吾:“只知陈将军剑法神通,不料还指功了得。你是把指头扣在砖缝里,撑住身体的吧?”戴口罩的人:“错,如果用指头,我可呆一个时辰。是用意念,想贴上去就贴上去了。” 彭乾吾:“果然神乎其技。”戴口罩的人:“你耽误在俗事里,不好好练功。否则,其中奥妙你早该知道。” 彭乾吾:“是么?”话音未落,以一种极快地速度抱住了戴口罩的人。两人抱住后,便不再动,其他人不敢上前,各自待在原处。 约过了一袋烟功夫,两人的身体响起骨骼崩裂声,三五响后,两人分开,相互抱拳行礼。戴口罩的人:“你用最笨方法,却赢了我。”彭乾吾:“你我没有输赢。”然后两人便各自倒地。 彭乾吾自知技不如人,于是出乎意料地抱住此人,令此人功夫施展不开。他以天生蛮力抱碎此人的胸骨,也被震坏内脏。 彭长子、次子跑到彭乾吾跟前,彭乾吾拉住长子的手,道:“看到了吧。彭家没有败绩。我死后,你继任掌门,只是不要再用暗器。” 彭长子沉重地哼了一声,彭乾吾指了下远处的青年,道:“我从来不认为你会杀这个弟弟,我想的对么?”彭长子迟缓地答了声:“对!” 彭次子跑到青年跟前,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扔在他身上,叹一声:“父亲从没给过你好脸色,但他最喜欢你,我们都知道。”说完跑回彭乾吾处。 彭乾吾宽慰地笑了,说:“死在这,让周师兄笑话。回家!”彭长子和彭次子对视一眼,抬起他,快步走出院门。 当彭乾吾的胖大身躯消失,何安下如恶梦乍醒,从地上爬起,奔到戴口罩的人跟前,一探鼻息,发觉已死去。 院中发生了凶险变故,屋内琵琶声竟仍在持续。音调绚丽,生出无尽的转折,似是天界之乐。 青年以彭次子留下的药敷好伤口,在何安下的搀扶下站起。两人面向小屋,均露出诧异表情,青年一笑:“扶我进屋,去看看这是个怎样的姑娘。” 碧绿旗袍的女人闭目弹琵琶,如痴如醉,入了化境。守夜老者躺在床上,神态安详,眼珠固定,不知在何时已过世。 何安下两手合十,向老者深鞠一躬。青年握住女人弹弦的手,上下一抖,将她唤醒。 女人吃惊地看着青年,转头要向床上望去。青年搂住她,避免她看到老者的死状。青年眼神空洞,对何安下说:“这是个有灵性的女子,我要带走。妓院的麻烦,你能处理吧?” 何安下点头,问:“你准备去哪?” 青年:“找个远点的地方,开宗立派。” 女子搀扶着青年,走出后院门。看着他俩的背影,何安下备感欣慰,这是两个有才情的年轻人,虽然青年孤傲,但这位弹出天界之音的女人一定可以调和他的性格。 只要能自立门户,哪怕在海角天涯。 14、剑仙 守夜老者被判定为正常死亡,院中戴口罩的人被判定为暴力致死,何安下因不愿吐露那晚详情,被作为凶杀嫌疑犯关入了杭州监牢。 入狱十五日后,何安下仍闭口不言。有狱卒知道他曾在岳王庙前入定十天,说法官是个贪官,贪官都很迷信,只要他在狱中入定十天,法官觉得是神人,自然不敢冒犯。 何安下觉得以奇行异能应付过去也好,于是试着打坐,但往往坐两小时便累得身心疲惫,始终无法入定,方悟到那次奇迹是一种特殊心境促成,奇迹无法重复。 监狱中整日做广播体操,说是应和中央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是振奋民族精神,何安下问:“为什么要振奋民族精神?”狱卒回答:“再不振奋,日本人随时就打过来了。” 何安下做操时运用彭家七子教的无名指功法,渐渐有了奇妙的感悟,整日自得其乐,甚至不再想出狱。 两个月后,他被带上法庭,被宣判故意杀人罪名成立,月底枪毙。何安下思索以自己的武功,越狱不是难事,便接受了。他良好的态度,给法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认为是新生活运动的效果。 何安下不着急越狱,留滞在监狱,是习惯了监狱平静规律的生活。越狱后去哪呢,回龙颈山道观么?还是像彭家七子一般远走天涯? 在临刑的前一天,何安下提醒自己:“越狱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但仍懒洋洋的,实在提不起翻墙、钻下水道的兴致。得过且过地挨到晚上,刚要动身,忽然想好好睡一觉,于是躺下呼呼大睡到天亮。 惊觉时间紧张,却又对死亡产生了好奇,猜测一颗子弹打入心脏,该很惬意。直到被戴上了手铐、脚镣,才明白死亡真的来临,骂自己一句:“你活腻了?” 何安下陷入古怪心态,耗光了所有逃走的机会,被押上刑场。枪毙一次两人,何安下等候在旁侧,看着前面的人成双成对的死去,只感到他们中枪倒地的姿势都很漂亮,干脆利索,决不犹豫。 对于自己的观感,何安下无可奈何,又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在死前成了个怪人!” 当轮到他跪在枪击处,望着三米外黑漆漆的枪口,想的却是:“才离这么近。要是在一百米外开枪,死得该多么过瘾。”何安下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身边的同刑者。 那是一个络腮胡须的大汉,垂着脑袋,哭哭啼啼。何安下:“老哥,你犯了什么罪?”大汉:“……通奸。”何安下:“通奸就判死刑!怎么会?”大汉:“……强奸。”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胡乱说了句:“也好也好。”大汉惊愕抬头:“什么意思?”此时执刑的法警怒吼:“快死了,你俩怎么聊上天了?正经点!” “砰”的一声枪响,大汉中弹倒地,凝固的五官仍是困惑的表情。 何安下低头看自己胸口并无血迹,抬头见冲自己开枪的法警正“哐啷哐啷”地反复拉着枪栓,显得十分焦躁。击毙大汉的法警走过去,安慰他:“又碰上一颗臭弹?你做了回好人。” 开哑枪的法警恼火地说:“总打不死人,对不起我这职业。” 因为按照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执行死刑时,如果发生现场事故,未能将死囚毙命,便不再执行第二次。因为死囚连受两次惊吓,违反人道精神。 何安下免除了死刑,被押回牢房,等待两种可能——“无期徒刑”或“无条件释放”。两日后,何安下被无条件释放。 药铺未遭查封,他回到原有的生活,衷心感谢新生活运动。 平静地过了五天,五天后何安下觉得自己越来越怪——对任何事都感兴趣,沉迷于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看蜘蛛结网可看一天。也可以说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睡觉,更不愿去想他经历的人与事,至于太极拳……他甚至想把两手的无名指剁掉。 何安下知道自己心理异常,不愿见如松长老,到灵隐寺善书堂买了一套佛经,强打精神翻看,终于知道自己的状态,佛法上名为“无记”:不善不恶,穷耽误时间,死后变低等动物。 这个定义,令他产生无尽联想,出门看树上飞燕、水中游鱼,发出“我不如它”的感慨,觉得死后变成小鱼、小虫倒也不错——此念一起,何安下严厉批评自己:“不能这样!” 但振奋了三五分钟,便萎靡依旧,于是不再挣扎,随着这股惰性活下去了。 回来第十天的清晨,药铺跑进一个黑壮大汉,扫视一眼,又跑了出去,接着进来了一个戴墨镜的人。他周身整洁,穿一身棕黄色西装,衣料高档。何安下见门外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黑壮的大汉正把马拴到树上。 来人手持一把短折扇,走到诊病的小方桌前,径自坐下。何安下走过去,问:“先生看病?”来人打开扇子摇了几下,声音低沉:“不看病,看你。” 何安下:“我?” 来人:“听说你因一颗臭弹,逃脱了死刑,天底下竟有如此幸运的人。” 何安下:“哪里哪里,贱命一条。活了又怎样?不过无聊度日罢了。”来人大笑:“自轻自贱——想不到你是这么个人。唉!我拿两百大洋买你的命,有点不值。” 何安下一惊:“你买通了向我开枪的人?” 来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臭弹。” 何安下连忙起身作揖,表示感谢,那人合上扇子,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在岳王庙死去的陈将军,是我的长官,我想知道那晚的情况。” 听到彭乾吾杀死的人有军方背景,何安下沉默了。虽然他对彭家的残酷内斗十分反感,但彭乾吾舍命维护彭家的不败名誉,却令他产生一种不忍之情,况且自己的武功毕竟缘于彭家。 见何安下低头不语,来人清笑两声,说:“我先跟你说说陈将军,然后你再决定跟不跟我说实话。” 陈将军年轻时,跟随东三省一代豪杰张作霖。张作霖身材瘦小,五官单薄,却煞气极重,一双狐眼,机警无比,随便一瞟,便令天生气壮的彪形大汉们不寒而栗。 陈将军也是瘦小单薄之人,对张大帅崇拜至极,一举一动都在学他。张大帅有夺天下之志,为具备雄征四海的体力,年过三十便戒掉了鸦片。而陈将军反而越抽越凶,张大帅对这个小一号的“自己”,感情超过一般下属,痛骂过他多次。 但陈将军仍改不掉,在一次突发战役中,随身鸦片吸光,由于战事紧张,陈将军忘记了鸦片,连续指挥作战三天。在战况好转时,给陈将军送饭的厨子多了一句嘴:“将军,您看您不抽鸦片不是也过来了么?” 这句话令陈将军想起了鸦片,登时难受得满地打滚,无法指挥,大败而归。此战役争夺之地,是统一东北的关键点,陈将军觉得愧对大帅,有了轻生之念。 他自杀前,跑到伙房,准备一枪毙了那个厨子。厨子却说:“我是想一句话消了你的恶习,翻身做好汉,虽然知道关系一场大战的成败,但还要冒险一试,因为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陈将军被说愣了,厨子更加严厉:“不料你如此不成器!”陈将军登时痛哭流涕。 第二天,厨子和陈将军都消失了。 来人摇着扇子,说:“厨子是遭同门追杀的太极拳高手,那两年隐身在部队里,后隐在岳王庙。陈将军学了太极拳后,更向上求索,入武当山修习道家剑法,但他每年都要下山一天,到岳王庙饮酒。这一天,便是他犯烟瘾大败的日子。” 何安下想起守夜老者说过的话“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忽然觉得自己心境改观,连日来的萎靡惰性,竟消失了。 何安下两眼生出神采,来人似乎看到,挥扇说:“陈将军的事迹对你有启发?我原是他的勤务兵,就是伺候他吸鸦片的。他的变化,令我一下看淡了世事,他和周师父夜离军营时,我苦苦相求,才终于带上了我。唉,一晃二十年了。” 何安下倒茶,把陈将军身死的真相说出。来人沉默半晌,合上纸扇,叹息一声。何安下:“你要找彭家报复么?”来人摇摇头:“彭乾吾拼死一搏,笨到极点也妙到极点,陈将军死得其所。” 此时响起马嘶之声,何安下起身向外望去,见门外的黑壮大汉倒在地上,四肢紧缩,已昏厥过去。一个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色长衫的人站在马前,姿态洒脱,正望向门内。 由于诊病方桌在室内偏侧,门内的人可望见门外的人,门外的人却望不见门内的人。室内来客摘掉墨镜,他的双眼瘪成一线,竟是盲人。他以最直接的方式寻求何安下帮助,小声说:“外面发生何事?” 何安下说了,盲人听后表情复杂,重新带上墨镜,双手开始搓折扇的纸面。何安下刹时明白刚才黑壮大汉先进屋是看清方位告诉他,但他自己走到诊病方桌前,不露丝毫盲人迹象,也是奇能。 门外的青年无声走入,草帽压得很低,遮挡五官。他走到离盲人五步远处,伸手向怀中一掏,看不清动作,一把长剑已在手中。 长剑出鞘,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 盲人道:“拿杯水来。”何安下急忙倒一杯茶。盲人已将扇子纸面全部搓下,只剩竹条骨架,他掰下一片竹条,插入茶杯中,停了三五秒,把竹条抽出,递给何安下,说:“拿给他。” 何安下见竹条的水迹里凝结着数不清的细小气泡,行走了几步后,发现气泡并不破裂,如固体珍珠一般。 竹条被送到戴草帽人的面前,他看了眼,将剑插回鞘中,道:“两年不见,你已达凝气于剑的程度,我无话说了。” 戴草帽者抱拳告辞,转身出门,当脚迈过门槛时,却突然后窜,反手一刺。 剑入盲人肩膀。 戴草帽的人扬起脸,何安下见到一张英气逼人的年轻面孔,一脸兴奋。 盲人坐姿直挺,不因中剑而改变丝毫。他缓缓摘下墨镜,年轻人惊叫:“你的眼睛怎么了?” 盲人:“日练的结果。” 年轻人目光痴呆,像是精神上受了极大刺激,转身慢慢走出门去。 年轻人的剑留在盲人肩膀,犹自轻轻震颤。盲人脸色惨白,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对何安下说:“止血药。” 拔剑、敷药,盲人的脸色渐渐恢复。何安下问:“伤你的是什么人?”盲人:“我徒弟。” 武当剑法分月练、日练两种,他却始终不教年轻人日练法,令青年怀恨在心,两年前负气而走。不是他心存保守,而是他也没有验证到,这双眼睛便是两年里修日练法出的偏差。 何安下要扶他去内室休息,他却执意离去。黑壮汉子仍瘫在地上,他轻踢一脚,黑壮汉子大叫一声醒来,活动开筋骨后,将他扶上了马背。 盲人坐在马上,与何安下抱拳告辞。此时,出剑伤人的年轻人自一棵树后跑出,夺过黑壮汉子手中的缰绳,黑壮汉子抡拳要打,盲人低喝一声,制止黑壮汉子。 年轻人不说话,抬头望盲人,目光如电。盲人在马鞍上,坐姿稳如山岳。年轻人的眼光暗淡下来,垂头,牵马而行。 黑壮汉子在马后跟随。 他们走上大道,远望,只是三个平凡身影。 回到药铺,何安下见地上的薄剑犹自闪着寒光,感到一切皆如梦幻。 15、暗柳生 杭州入了梅雨季节,一日一日皆天色阴惨。何安下很少出门,整天抄写医方。不是在医学上用功,而是修养自己的无名指。 干做饭、洗衣等家务时,无名指用不上,的确是生活中的废指。何安下却发现,独在写毛笔字时,可用上它。 毛笔的执笔法,是食指、中指自外,拇指自内,夹住笔杆。食指、中指用力,可以写出竖线,拇指用力,可以写出横线。而无名指自下抵在笔杆上,无名指用力,写出的是斜线。 前三指决定了纵横格局,是正,而无名指产生了斜线,是奇。不料书法和太极拳一样,均要依赖无名指生出变化。 何安下整日写字,体会的是彭家七子的武学。 一日,何安下缩在柜台后写字,无名指自发抖了一下。他仰头向柜台外望去,见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人站在了店里。 何安下站起身,客气地说:“二位诊病,还是抓药?”两人并不回答,何安下观察两人手的指节部位皆有茧子,呈暗灰色,这是打沙袋、木桩的痕迹。 两人目光直愣愣的,像是没有个人意志的犬类,只要听到号令,便会扑出撕咬。何安下心知还有第三个人,他踱步出了柜台,眼光急速扫视店内,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忽然,何安下听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音质似乎是蝉叫又似乎是笛声。他侧耳辨别声音来的方向,无名指又自发地一动,两个大汉的拳头已打在了自己的胸口小腹。 何安下暗叫“糟糕”,以为自己必被打坏,不料自己的身体却像团泥,毫不受力,打在胸腹的拳头,各自滑开了。 两个大汉愣住。何安下写字时,练的是彭家七子“全身皆松,只有无名指紧”的口诀,现在无名指一紧,全身登时放松,卸掉了拳力。 梅雨季节到来后,他写了数十万字,成就了太极中乘功夫。 那似蝉似笛的声音再次响起,两个大汉身形一错,拳头打向何安下的肋骨。何安下的无名指一软,全身顿时团紧,拳头如打在鼓面上,反弹出去。 两个大汉的胳膊甩到了脑后,仍余力不消,带动得整个身体退了三四步,方稳住身形。 何安下低吼一声:“出来吧!”他已听出那似蝉似笛的声音来自东窗外。 东壁窗户外露出两张人脸,因逆光关系,看不清五官,其中一人离开了窗口。几秒钟后,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他把手中的伞收起,抖了抖水,立在门旁。他披一件黑色斗篷,头戴黄色军帽。 随着走动,披风散开,露出整身军服。一般军服为适应各种体型的人,总是略为肥大,而他的军服肩部和腿部拢紧,似乎不是统一尺码,而是专为他一个人剪裁的。这种从未见过的瘦身军服,不知是什么兵种。 这个人脸色腊黄,眼皮松懈,显得十分疲劳。他向何安下抬起双手,只见他的指头上绕着一根丝线。他把丝线缓缓抻开,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我是益县人,益县的丝绸古来闻名,这是我家乡的丝线,了不起呀。” 他两手猛地一拉,细细的丝线弹出一声,似人打了个响指,音质如蝉如笛。何安下变了脸色,丝线的韧性再大,也禁不住如此大力的一拉,并发出强劲的音质……只有上乘太极拳拳劲,方能做到。 军官踱步到柜台,拎起了一个本子,上面墨迹斑斑,正是何安下抄写的医方。军官赞了句:“漂亮!每个钩挑,你都写得特别好。” 他一眼看穿了何安下的秘密,把本子在台面上摆好,手中丝线垂落在本子上,蜡黄的脸泛起古怪笑容。 线丝如蛇,盘在本子中一个钩挑的笔画上,何安下凝视着线丝,叹道:“我不如你。” 军官笑出声来,音色竟十分悦耳,说:“既然无心打了,就听我说个事吧。”他走到诊病桌子前,坐下,两个黑衣打手迅速站到他身后。 他向何安下招招手,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何安下只好走过去,坐在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何安下坐下时,扭头向东壁瞥了一眼,窗外的另一人仍在。 何安下:“让你的人进屋吧。”军官:“他不是我的人。他皈依了一个古老的信仰,遵循着许多现在人难以理解的规矩。比如,一间房子里有三个以上的人,就不能进入。” 何安下:“三个人?果然是很奇怪的规矩。”军官:“三人成众,三个人在一起,必然会出现两人联合、孤立一人的情况,和政党之间的相互仇杀性质一样。拒绝三个人,就是拒绝人类社会。” 何安下:“这是什么信仰?” 军官笑笑,转换了话题:“国民党执掌天下已经十余年了。国民党的前身叫同盟会,那是一个暗杀组织,企图以刺杀满清大员来颠覆政局。” 何安下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料军官又转了话题:“元朝初年,三位在苏州旅游的人留下了一部剑谱。画上使剑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猿猴,所以这部剑谱被称为《猿击术》。招法简单狠毒,善于把敌人逼入死角,有人说这是日本武功,是中国人对日本剑术的第一次研究。” 何安下点点头,军官淡然一笑:“其实不是日本武功。中国战国时代的刺客,便开始以猿猴自比,猿猴图画,是三位刺客在表明身份。” 何安下:“他们留书,是怕暗杀术失传?”军官长叹一声:“中国的东西不会失传,老前辈们都把东西留下了。同盟会早期的暗杀技巧,便是依据的这本书。” 两个独立的话题,突然联系在一起,何安下惊愕地看着军官,军官蜡黄的脸色似又重了一层:“从同盟会到国民党,许多事都不同了,许多人离去了,但现今国民党中统特务机构中,还留有几个同盟会的老刺客。” 何安下:“比如……你?”军官:“我叫沈西坡,上校。”何安下:“沈上校。” 沈西坡点点头,飞速地向窗外一瞥:“当年,浙江省的一位藏书大家向我们奉献了这本书,那也是他祖辈偶然买到的。十七年了,我总在想,我们是照书学的,但应该还有跟人学的,古代刺客一代代的传承,不会断绝吧?结果,真让我遇到了一位。” 何安下向窗外望去,窗外的人影始终不曾移动分毫,如同木雕石像。沈西坡莫测地笑了:“但他也有着困惑,就是在猜想,除了他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传承?” 何安下:“他没有找到?” 沈西坡:“他没有条件找,因为他是个日本人。后代人之所以误会《猿击术》是日本武功,因为和日本武功真的极其相似。元代初年,蒙古人入主中原,大肆屠杀,一批中国人逃去日本,那三位刺客留下这本书,因为他们也走了。” 何安下凝视着东窗外的人影,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沈西坡继续说:“日本德川幕府时代有两百年太平,其特务机构发展得非常成熟,操控民众的各个阶层,建立这一体制的是一位剑客,世称柳生旦马守。他开始只是幕府的一名剑术教官。” 此时天色昏黄,窗外的人影模糊了。 沈西坡:“柳生家族虽然占据政治要职,但一直不舍剑客身份,广开武馆,柳生一流武学代表了日本风格。”何安下:“……你刚才说,猿击术和日本武学极为相似,难道柳生一流和元代三位写书人有着渊源?” 沈西坡的手指敲了下桌面:“历史不可测度。何先生,还有更具渊源的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何安下点头,沈西坡说:“同盟会是在日本建立的,得到了日本政客的资助,还接受了日本的特务体系。这一体系中,大部分的内容来自德国的,是日本明治维新后派留学生在德国军校学到的,小部分仍是日本传统的特务手段,毕竟柳生家族成功了两百年,其经验不容小视。” 沈西坡年轻时在日本,便接受了日本传统的暗杀训练,如化装成妇女,如用一切生活用品杀人,只要使用得法,甚至一张纸都可以割破人的咽喉。 何安下:“很奇妙的武功。”沈西坡:“不是武功,而是技巧。是对物质特性的把握。真正的柳生一流武功,我们学不到,柳生家族中也少有人学到,这极少的一群人被称为暗柳生,他们遵循着古代规矩,过着苦修生活,不与世人交往。” 沈西坡望了一眼东窗,目光极为复杂,轻声说:“从政、开武馆的柳生族人,叫作明柳生,虽然时代改变,旧日要人却是今日新贵。日本当今的特务机构,有明柳生的人占据着要职,他们托中统协助一位到中国的暗柳生办事,我们不能拒绝。” 何安下叹道:“想不到中统特务和日本剑客会有如此深的渊源。”沈西坡垂下头,声音变得低沉:“此事无关国家利害,往日的情分是要讲的……这位暗柳生,渡海而来,想考察中国的猿击术传承。” 何安下:“考察?”沈西坡的鼻翼泛起两道皱纹,竟有了尴尬之色,但很快又扳平整张脸,语调和缓地说:“我收到线报,岳王庙命案中有一位死者是弃官学剑的陈将军,两月前,你的药铺曾有神秘剑客到来。请你代为联系他们。” 何安下:“你怎知他们是猿击术系统?” 沈西坡:“柳生武学中最神秘的是日练月练。陈将军以前是军界人物,偶尔会下山和老部下们相聚。他提起过日练月练。” 何安下:“到药铺的剑客来了便走,和我并无关联。” 沈西坡:“何先生,我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把所有事跟你讲清楚,是尊重你的武功,希望你合作。” 何安下:“你的忙,我帮不上。” 沈西坡忽然大笑,直至笑出了眼泪。许久后,他止住笑声,掏出一只手绢,从手绢上抽出一根丝线,用力一扯,声音似蝉似笛。 沈西坡温和地说:“刚才我用一根丝线威慑住了你。其实这不是武功,而是技巧,你的功夫远高过我。” 何安下变了脸色。 沈西坡的笑容近乎甜蜜:“但我一样可以杀死你,这就是剑客和刺客的区别。想试试么?” 何安下的两只手缩在袖子中,缓缓闭上眼睛。五秒后,何安下的手向沈西坡的额头伸去……手碰到沈西坡军官帽沿,即将发力时,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乐音,随后脑子里升起一种极为舒服的感觉,似乎喝了一杯上佳的龙井茶。 何安下的眼球干涩,努力调整视线,见两个黑西装大汉已跳到墙边,沈西坡一只手拿手帕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拿着个银亮的打火机,刚才的清脆一响,应是打火机翻盖的声音。 打火机飘着蓝色的火苗,冒着白色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