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一、自序 隐市者、早逝者、混世者 1992年,高中毕业前夕,我在三味书屋见到一本民国道家文化的书,登有编者照片,暗觉将来会认识此人。1998年,我结识书的编者,他已八十余岁。他非出家人,住在闹市中。 随他学习初期,我的语言表达能力降低到最低点,便采取一种特殊交流方法——写文章让他评点。他因有浓重口音,也是边说边写。 对我写的文章,他说“下笔如有神”,这是在讽刺我。因为某些问题,看我文章,他觉得我已经懂了,一问则发现我不懂,实在缺乏悟性,只是偶尔笔下通灵。 这些讨教文章,因他介绍,有几篇在道教刊物上发表,有读者还热心地邀请我出家。我是辞职求学的,不是为省出时间,是因为心境,不知觉便闲置了自己三年。三年后,我的笔用于写红男绿女、时尚消息了。很怀念以前为求学而写字的岁月,那种文字里没有挣扎。 我去老人家都是下午三点,他午睡醒来后,会先给我讲点民国时期的江湖掌故,然后再论学术。那些掌故便是此部小说的初始素材。 小说采取系列短篇形式,追溯远缘,是因我一位高中时代的朋友。他早慧却不早熟,在艺术、佛道上有较高悟性,不耐烦人情世故,活着活着便活伤了自己。他在结婚的第三天逝世,之前他将他写的武侠小说留给了我。 那是他改写的古龙作品《三少爷的剑》,仅写了三章,是三十二岁所写。在我的高中时代,是他推荐我看古龙小说的。我买的第一本是《大地飞鹰》,此书主人公名叫朴鹰。 不择手段是人杰,不改初衷是英雄。朴鹰身上兼具人杰和英雄的特质,最后他的英雄本性占了上风,业败、身死。古龙的绝笔叫《猎鹰·赌局》,此书中朴鹰死而复生。人杰与英雄之争,是古龙临终前思考的命题,我的那位朋友也是这样。 《猎鹰·赌局》是短篇系列,分看独立成篇,合看又相互关联,每篇都写得很有自制力,惜字如金,国画一样留白,人物和情节皆有可遐想的余地。武侠本是一种情怀,无须写尽,如三少爷的剑,虚刺一两下,对手便意会到自己的胜负生死——古龙绝笔便有此味道,这是当年他告诉我的。 古龙最后的文字技巧,于我有教益。所以要感谢他最初的推荐,每一位早逝者都是短篇小说,文止处留下了余味。 武侠传奇类文学中罕有系列短篇的形式,古龙一生也仅此一部。古龙在生命力衰微时,焕发出创造力,留下武侠小说的新鲜路数。此路数会有后续者,我便试着沿此路数去写民国的江湖。 我今年三十四岁,比我早逝的朋友已大了两岁,想不到我们俩在年过三十后,却都对高中时热衷的武侠小说,产生创作冲动。也许因为我俩是成人世界中半生不熟的人。 对于高中生,校园之外全是江湖。离我高中校园最近的胡同口,总站着一个假盲人,他紧闭双眼,脚上拴一个体重秤,对大街上的行人高喊:“给个蹦儿(硬币),就称!”这是有偿乞讨。 他是胡同里的世代居民,爱跟学生耍贫嘴,我们管他叫“蹦儿”。十年后,我在某地铁站,看到他仍紧闭双眼,站在两个拉二胡的真盲人身后,装模做样地拉着二胡,根本拉不出声。我劝他:“这不是滥竽充数吗?蹦儿呀,你就不能干点有技术含量的事么?” 又过了五年,我在某商厦楼下,意外看到他。他睁着贼亮的双眼,满脸通红地吹着口琴,是王洛宾收集的新疆民歌——《青春圆舞曲》,吹得铿锵有力,还有抖舌、甩腮等复杂技巧。我立刻掏钱…… 行文至此,我想,连蹦儿都在顽强地生活,一天天进步,我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2007年7月3日 二、道士下山 1、一下青山万里愁 1926年,杭州西湖边一棵大柳树下,睡着一个道士。他的道袍满是土尘,不知走了多少路,当太阳即将下山时,他伸个懒腰,醒了过来。 他已经睡了六个小时,见到湖面上血色斑斑的夕阳,不由得两眼痴迷。他叫何安下,16岁时因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觉已经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经衰弱,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内心的安静,他回到了尘世。 饥饿来临,听着腹部的鸣响,看着远近的游客,何安下扪心自问:“你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他站了起来,离开湖边,向杭州市区走去。 市区一片酒绿灯红,细腰长腿的时髦女子高频率地闪现。何安下走了两条街,也不能伸出乞讨的手,终于他在一棵柳树下站住,伸出了他的右手。 四十秒后,一个拎着鳄鱼皮手包的女子走了过来,她从手包中掏出一块银角,要向何安下右手里放去。何安下忽然抬起右手,抓住一片飘飞的柳叶,显得是在寻找生活情趣,并非乞讨。 女人奇怪地看看何安下,把银角收进手包,转身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何安下喘出一口长气。心里残留的一点自尊,使得他继续忍受饥饿。肠胃的怪异感觉,令他不能再平静地站立,他垂头缩肩地向前走去。 在山中修道时,曾学过一种抵御饥饿的功法,名为“食气”——含一口气在嘴里,等着它温热起来,然后像吞一个饭团般吞下,此法会引起大量唾液分泌,在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何安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杭州的空气,走到了一户灰砖绿瓦的店铺前。店铺门面很小,挂着一幅对联“告别山中寂寞,迎来世上烦恼”,横批为“自救救人”。门上还悬有一个菱形灯笼,写着“男科”二字。 店内阴暗,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打算盘。发现有人走进店中,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问:“这位道爷,有何贵干?”何安下犹豫片刻,说道:“我下山还俗,还没找到营生,不知你能不能给口吃的?” 店主嘿嘿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是个下山还俗的人。你哪座山上下来的?”何安下:“龙颈山。”店主:“我是萃华山的,知道么?”何安下摇头。店主:“怎么会?萃华山紫云阁可是天下闻名的道场!” 何安下“噢”了一声,勉强作出敬佩神情,店主登时满面红光,连呼“快坐快坐!”给何安下沏茶倒水。 一口浓茶下肚,更感饥饿难当。店主聊起了紫云阁典故,显得兴致颇高,而何安下连喝几杯,被茶水刺激得胃部难受之极,终于忍不住了,赔笑一句:“道兄,还是给我个馒头吧!” 店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跑到后屋拿出一个盘子,盛了三个馒头一块咸菜。何安下狼吞虎咽吃起来,显得十分香甜,店主也被感染,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你完全就是我的当年。” 何安下:“道兄,当年你为何下山?”店主:“嗨。都是这一口吃的闹的。老哥我当年情场失意,一时万念俱灰,就上了萃华山。谁料到山上只有瓜果蔬菜,吃得我虚火上升,原本以为食肉会欲念强,谁知吃素对情欲刺激更大。老弟,虚火也是火呀!” 店主长叹一声,似有天大委屈:“那时候,见到个小猫小狗,只要是雌的,我就一阵心慌,简直中了魔障。唉!上山是为了成仙,可我差点做了畜生。我跑下山来,冲进个饭馆,吃了一大碗红烧肉,方才平静下来。老弟,当时我透过饭馆窗户,望着外面的高山,边吃边哭。我破了魔障,可再也回不去啦!” 店主说着说着,两颗眼泪滚了下来。何安下不敢发出咀嚼的声响,将嘴里馒头咽了下去,问:“我怎么没有这种情况?”店主:“老弟,你上山时多大?”何安下:“十六岁。” 店主:“嗨,你还是个童男子。我上山前,已经碰过女人了。男女之事,只要开了头,就等于是跳了悬崖,和一切好事都绝了缘,只有堕落再堕落。” 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走进店铺,叫了声“爸!”走入后屋。何安下:“这是你……”店主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嘀咕一声:“冤孽,冤孽。”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 一个丰满白皙的妇人拎着个菜篮子走了进来,说一句:“老李,有客人?”向何安下礼貌地一点头,也走入了后屋。那妇人眼部很美,是双眼皮。 何安下:“这是你……”店主眼珠一转,竟有了一丝得意:“怎么样,我媳妇不错吧?知书达理,能生能养。” 何安下觉得眼前的情况不是自己所能理解,嘴里加快速度,想吃完馒头就走。 见了媳妇后,店主恢复平静,给何安下倒了杯茶,问:“小兄弟,还俗可不是容易事,我拼死拼活才有了这份家业。没有一技之长,是活不下去的。” 何安下:“我上山前,曾在药铺里当学徒。中草药名目至今没忘,大不了重新做起。”店主一拍大腿,音调高昂:“对路子!看看这是什么!” 店主胳膊挺直,指着门口的灯笼,正是令何安下百思不得其解的“男科”两字。何安下:“什么?”店主嘿嘿一笑,打开旁边的壁柜,拿出一个小铁盒,从里面取出一把小刀,上下挥舞一圈,郑重说道:“我是个医生呀!而且是西医。” 何安下肃然起敬,说:“听说西医能开膛破肚,切肝挖肺。”店主:“唉,不用那么费事,我切点小东西,就能养活全家了。”何安下:“你切什么?”店主:“包皮。” 何安下更加不理解,不敢做什么反应。见到何安下面无表情,店主以为被何安下轻视,于是补充一句:“我还能切双眼皮!” 这句话何安下听懂了,想到他媳妇的美目,不由得真心佩服,说了句:“好手艺!”店主登时两腮绯红,如饮美酒,一拍何安下的肩膀,豪气万丈地说:“你留下来吧,跟我学本事。” 2、风过西湖千竹悲 三十天后,何安下学到了切双眼皮的技术,就明白了店主夫人的双眼皮是天生的。切出的双眼皮,闭眼时会显现刀痕,而天生的在闭眼后则是平滑的一整片。 店主夫人眼神清亮,总是双眼瞪得大大,何安下看到她闭眼是难得的机缘。那天中午,店主坐在门口等着病人上门,不由得打起盹来,忽然摔倒在地。何安下扶店主去了里屋卧室。 夫人正躺在床上午睡,闭合的眼皮仿佛荷叶,是完整的一片。何安下本想叫醒夫人,而店主冲他摆摆手,自己上床,依偎在了夫人身边,一会儿就睡着了。 何安下退出卧室,心中颇为感慨,他们夫妻的睡相,正是“相依为命”一词最生动的写照。后来的日子里,店主经常会打盹摔倒在地,何安下认为是男人进中年后精力衰弱了。 在一个没有病人的下午,何安下对店主说:“你在山上的情欲魔障,主要是你没有修炼呼吸,调整呼吸就可以克服素食引发的虚火了。”店主喃喃道:“紫云阁很保守,说要考验我三年,才教这个。” 何安下:“我倒是懂,此法能清爽神志,想不想学?”店主瞟了何安下一眼,并没有一丝向往。但店主还是跟何安下学了,两人每天早晨去西湖边,坐在石凳上面对湖水吐故纳新,何安下仿佛又回到了山中岁月,而店主并不是很上心,常会坐一会就睡着了。 店主蜷曲在石凳上,睡得像个小孩,纯洁得令何安下不忍惊动他。但何安下每次都很快地把他拍醒,因为石凳的冰凉就像深山的寒气,足以渗透到人的内脏。 他们旁边有一片竹林,有风吹过时,竹叶声和缓得犹如沉睡人的喘息。一天,何安下拍醒店主,对他说:“孩子之所以能够成长,因为他和大自然是一体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身上的自然越来越少,于是就病弱衰老。但呼吸是大自然在人体上安装的密码,倾听呼吸就是接近大自然。希望你认真修炼,一定能治好晕厥的毛病。” 店主怔怔地看着何安下,说:“你是好人。但我的晕厥不是病而是毒。” 店主比夫人大十五岁,一年前,他俩夫妻生活已不和谐。为此,店主开始喝一种叫“黑腐芋”的草药,据说可以刺激男性能力。 三个月前,他开始头痛,有时两眼会瞬间失明。他走访了西湖名医崔道融,得到的诊断是,他只剩半年寿命。 何安下大惊,急忙说:“你不能再喝黑腐芋了!”店主淡然一笑,转头望着西湖,一片水波来而又去。店主:“其实你的听呼吸法门,我也知道,但我不会去修,因为我本是为了情欲,方才下山的。” 这时竹林被风吹动,沙沙作响,仿佛男性低沉的哭泣。店主:“山上山下的奔波,令我悟出一个道理——其实成仙是没有意义的,与其无聊地活上千年,不如快乐地度过一宿。” 何安下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不辞辛劳地料理医馆业务,不再让夫人做菜,他来负责一日三餐。他像奴隶般拼命干活,直到半年后店主逝世。 按照遗嘱,店主的葬礼办得十分简朴,只是要求给他守灵七天。七天中,夫人哭晕过几次,都是何安下将她抱回卧室。看着她美丽的双眼皮生出了黑色,何安下总是隐隐心痛。 半年来,何安下几次想告诉她真相,相信她会制止店主服药。但店主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他没有权利去干扰。他只能安慰自己,当他出现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他所能做的,就是看着悲剧完成。 守灵结束后,夫人带着孩子回浙江老家,何安下继续料理医馆生意,每月给夫人寄十块银元。他觉得自己将永远留在这里,修道已成了一个荒诞的旧梦,因为他要负担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生活。 十年后,那孩子将长大,会有赡养母亲的能力。而他仍会每月寄去十元钱,这是他一生的任务,好了,永远留在这里了。 把杭州人都切成双眼皮——这是何安下的远大计划,但他永远来不及实施了。三个月后,夫人回到杭州,嫁给了名医崔道融,然后夫人卖掉“男科馆”的房产,何安下被赶出了门。 他带走的唯一物品,就是那件旧道袍。道袍捆成一卷,包在一张报纸中,拿着它,何安下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到一片竹声。 这正是他和店主锻炼呼吸的地方,何安下抚摸着石凳,坐了下来,眼前湖水的波纹犹如夫人的双眼皮,自然天成。 黑腐芋中也许混入了毒药,崔道融和夫人也许早已通奸,何安下这样想着,忽然感到极度困倦,他倒在石凳上,蜷曲着睡着,正是店主的姿势。 但他知道,没有人会将他拍醒,石凳的冰凉已渗进了内脏。 3、入定 西湖赏月——是天下闻名的景致,而杭州百姓其实是不看月的,他们下午五点出发七点回家,躲避月亮像躲避仇人。 来旅游的外地人和携带妓女的官员才聚集在岸边,更有一批年轻无赖,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大呼小叫,装醉卖傻。月圆之时,西湖岸边总是颇为不堪。 只在湖面上,还有赏月的人。他们定下小船,围着干净的茶几暖炉,一面煮茶一面聊天,观天上明月,看身边美人,延续着古代士大夫的风流。崔道融是杭州名人,此刻坐在一艘小船上,随波逐流到了西湖深处。 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深红色旗袍的美妇人,裸露着白皙的脖颈,正是店主夫人。夫人处在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有着青春的元气,同时有着少女不具备的韵味。 崔道融留着山羊胡,眉弓高耸,一副古人相貌。这样的一张脸,能令病人信服,也能震慑女人。夫人眼光流离,慢慢地依偎过来。感受着她肌肤的清凉,崔道融想起了古人游西湖所用的楼船。 啊,月光,美人,是一定要有楼船的。在江面上占有一个女人——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想到在船上造房,古人的智慧令人钦佩。 崔道融挽住了夫人的腰部,那是一种滑腻的手感,船尾的船夫显得更加多余。崔道融向船尾瞥了一眼,猛地站了起来。 撑船的船夫消失了,离得最近的船也在两公里外。崔道融忽然觉得脚面一凉,低头见甲板已涌上了江水…… 湖边赏月的群众起骚乱,因为一个人突然钻出水面,他湿淋淋地穿过众人,小跑着向岳王庙而去。冬季湖水阴寒,在此刻游水无异于自杀,群众好奇地尾随。 那人跑到岳王庙前,面对黑漆漆的庙宇,盘腿坐在地上。他身上的水凝成了冰块,整身衣服支起棱角。 也许错了。没有证据,他是凭着直觉认定了崔道融和夫人的罪行。不知道他俩会不会游水?何安下紧闭双眼,对着岳王庙祈祷:伟大的岳王,希望您主持公道,如果他俩无罪,就让他俩游上岸来吧…… 何安下祈祷得筋疲力尽,仍不敢睁开双眼,因为怕岳王不能显灵。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身体紧张到了极限,忽然一松,眼皮张开。 耳边响起一片惊呼声,何安下的视线两秒后方才清晰,看到离他十米远站着一大群人,均一脸敬畏。一个黑衣和尚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谦恭作揖,说:“道爷!”然后蹲下身来,按摩何安下的肩膀和腿部。 何安下:“我这是怎么了?”黑衣和尚:“您在这入定,已经十天,轰动了杭州。如松长老不愿您扰民,让我接您去灵隐寺。” 在黑衣和尚的搀扶下,何安下起身上马。十天的入定,令他筋肉瘫软,一下伏在马上,再也直不起腰。 到达灵隐寺用了四十分钟,沿路不时有人跪拜,岳王庙的围观群众也有三十多人跟随。如松长老的住所在灵隐寺最深的庭院,何安下被搀扶进禅房时,他正坐在床上,就着一个小炕桌写字。 何安下被放在床上,为防止倾倒,黑衣和尚搬过床上的棉被,垫住何安下的后腰。如松舔了一下毛笔头,说:“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天抄写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已经有五十三年了。这一篇还差最后一笔,你能帮我么?” 如松把毛笔递过来,何安下拿住笔,上身探到小炕桌前,只见一张黄色毛边纸上写着清秀的小楷。 何安下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了一笔,这一笔粗大深重,破坏了整张书法的和谐。看着自己的这一笔,何安下两眼发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如松:“孩子,你怎么了?”何安下:“我写坏了。” 如松:“没关系。可以重新再写。”如松把纸一揉,从炕桌下又拿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何安下上身伏在桌前,正要下笔,却抬起头来,瞳孔黑得如同地狱。 何安下:“西湖上有没有发生命案?”如松:“九天前的早晨,杭州名医崔道融和他的新婚妻子死在湖心。船沉后,他俩抓到根木头,但湖水阴寒,他俩是被冻死的。” 何安下的瞳孔泛起一片苍茫灰色,消灭了所有神情。如松长叹一声,将一卷经文放在桌上,说:“抄吧。”何安下立刻俯身抄写起来。 如松下了床,走出屋去,关上了门。院落中站满了跟随的民众,如松两手合十,声音厚重得如同千斤铜钟:“阿弥陀佛。人间只有痛苦,哪有什么热闹看?都散了吧。” 何安下在如松的禅房中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抄就抄了四十九天。他走出禅房的时候,正是除夕夜晚,杭州民众有到灵隐寺听新年钟声的习俗,如松僻静的小院也受到了喧嚣声的骚扰。 何安下站在庭院中,仰头望天,杭州城在今晚灯火通明,将天空的底边染成粉红。一个声音在何安下耳边响起,“看来,今晚的天是黑不下来了。” 正是如松长老。 如松穿一件黄袍,应是上等丝绸,他的头刚刚刮过,闪着亮光,整个人焕然一新。如松:“毕竟是新年,你去首座堂,领身新衣服吧。”何安下:“我想正式出家,再也不出寺门了。” 如松:“你站到月光下,让我看看你。”何安下移动两步,对着月光,想自己一定憔悴不堪。如松眼光一闪,随即暗淡,说:“你在人世间还有一番热闹,现在不是出家的时候。” 何安下:“我该如何生活呢?我知道许多修炼的秘诀,但我没能力从人间赚回一个馒头。”如松发出一阵长笑,笑得何安下毛骨悚然。 如松:“你在岳王庙入定十天,俗人看你已是神仙。我保证,只要你走出灵隐,杭州的富商官僚会追着你转。”何安下:“我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如松:“但你在岳王庙显示神奇,引发了你多生以来的善缘恶缘,总要有个了结吧?” 此时钟声传来,深邃得可以钻入心田。何安下向如松鞠躬,转身打开小院的门,走了出去。 十五天后,何安下接受了一个富商的资助,在西湖边建起个两层小楼,成立了一家药房。药房门庭若市,常有民众来问祸问福,何安下总是说:“我只是个药剂师,别的不会。” 他对那个资助他的富商也如此,半年后,富商终于厌倦,只是催着他还债。一年后,何安下还清了钱,从此与富商断了联系。 只是杭州仍有一小批民众把他当做神人,有着种种传闻,说他每晚都会走出药房,到湖边的一片竹林中修炼,有好事之徒半夜潜入竹林,却看到他闭目而坐,脸上挂着泪痕。 还有传闻,说他每到月圆之夜,会划一条小船到西湖湖心,饮酒到天亮。他每喝一杯,就会往湖水中倒一杯,仿佛与水神对饮。 4、自古大才难为用 何安下积累了两千个银元,这是他不曾有过的财富,接下来做什么?像普通人一样,好吃好喝,娶妻生子?他一直思索如松长老的话,等待着自己的善缘恶缘,那究竟是些什么? 他的药铺紧挨水边,在龙颈山道观时他已知道,水边是不能修炼的,因为打坐时身体脆弱,经受不住水的寒气。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和那片竹林接近,可以拜祭店主的灵魂。 到杭州已经两年,他只有店主一个朋友。这日晚饭后,他依旧去竹林散步,却发现竹林地面上有着密集的脚印。有的脚印入地一寸,并蜿蜒出三尺来长,十分怪异。 何安下蹲身,将手指探入这些怪异的脚印,脚印中的土十分松软,手指轻易就插了进去,可入地两寸。何安下掸掉手指上的土尘,抬头见一只乌鸦正站立在竹枝上,愣愣地看着自己。 难道这便是我的善缘、恶缘? 第二天清晨,何安下来到竹林,见一个穿着青色马褂的男人在竹林中打着太极拳。他练的太极拳和社会上流行的不同,频频发力,显得十分刚猛。何安下在竹叶的阴影中凝视着他,而他不受干扰地继续打拳,直到两手向上一举,收在腹部,方停下来,胸腔中发出一声低吟,悠扬深远,很是好听。 何安下在龙颈山道观见过道士们打拳,这位俗世中的练拳人比道士们不知要高明多少,不由得有了结交之心,走上前去,作揖行礼。那人两眼一翻,揉了一下小腹,没理何安下,转身走了。 性格古怪者,必有奇技异能——何安下认准这一点,从此每天早晨去竹林看拳,练拳人走后,何安下就凭借记忆来练。一个月后,练拳者向何安下走来,说:“你练得太差了!我教你吧。” 练拳人叫赵心川,是太极拳大师彭乾吾的关门弟子,彭乾吾以太极推手著称。太极推手是两人相互搭着双手,纠缠旋绕,练习借敌人之力打击敌人,文化人对推手评价极高,认为是中华武术中深具哲理的绝技。 彭乾吾和人两手一搭,就可将人弹出,而教授赵心川时,却说:“推手只是力学,不是功夫。我用它在世俗中炫耀,你是我用来撑门面的徒弟,不必学这个。”所谓撑门面,就是当有人挑战时,代师迎战。 赵心川代彭乾吾比武三十七次,均取得胜利,不料彭乾吾却对他越来越冷淡,后来发展到克扣赵心川在彭家武馆教学生的工钱。慈祥大度的师父变得刻薄小气,赵心川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一位师叔告诉他:“你这是招来了师父的嫉妒,当师父看到徒弟的功夫超过了他,会偷袭徒弟,把徒弟的功夫废掉。你师父没对你下狠手,已经很慈悲了,你还是离开吧。” 于是赵心川从北京来了江南,觉得自己一身武功,应该不难生活,任何一家武馆都会高金聘用他,但彭乾吾在北京发表声明,把赵心川逐出了师门。没有任何一家武馆敢聘用他了,赵心川落魄很长时间,只是在一个月前才通过亲戚关系,在杭州小学当了体育老师。 整日教一些小毛孩,令赵心川十分厌烦,到西湖边打拳,主要是调剂一下心情。何安下:“你已离开了师父,他为什么还这么绝情?”赵心川轻叹了一声:“我把师父的本事学走了,如果另立门户,师父就没饭吃了。” 何安下说他可以一个月出三块银元聘他教拳,赵心川很高兴,第二天早晨来时换了身新衣服,一招一式教得十分认真。 十五天后,赵心川坐着黄包车来竹林,要何安下出车费,并且练完拳要何安下陪他去吃早点,早点费也是何安下出。何安下思索一下,就把每月学费提高到了五块银元,而赵心川依然每天要何安下出车费出早点钱,并且不再教拳术道理,只教动作。 何安下学了八十几个动作,总是前忘后忘,一日终于醒悟:我这不是在受拳术训练,而是在受记忆力训练。于是早晨不再去竹林,不再给给赵心川学费。赵心川曾找过他一次,说:“我这种做法,是为了避免我和我师父的情况,在咱俩身上发生。” 何安下:“你不教真东西,我还学什么?”赵心川摇摇头,走了,从此再不见何安下。何安下保持着每晚去竹林散步的习惯,看着赵心川在早晨留下的脚印,总是颇为感慨。 转眼到了夏季,连续十天阴雨,想到赵心川在小学宿舍中一个人孤单生活,何安下买了两瓶花雕酒,准备晚上给他送去。 月亮升起,何安下走出药铺,反身锁门时,有人影印在门板上。何安下扭头看去,见一个大胖身影背着月光站立在十米外,看不清面容。那人开口说话,是儿化音浓重的北京腔调:“赵心川教过你?” 一个名字在何安下心中涌现——彭乾吾。何安下忽然感到口干舌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睡去,只想跳到西湖中,永远淹没在水下。 药店五十米外是一条公路,公路上有行人,也有车马,那是一条安全地带。 何安下强忍着困倦,拎着花雕酒瓶向公路走去。但仿佛受了催眠,走出七八步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和那人越走越近。 那人抬起两臂,招魂一样对着他。拼了?何安下咬了下嘴唇,疼得全身神经一振,大脑清醒了不少,然后抡起酒瓶,奋力地向那人硕大的脑袋砸去。 花雕摔碎,流淌一地。 何安下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在十米外的药铺门板上。 那人冷笑一声:“那小子没教你什么。”然后背着手走上公路,向着杭州小学的方向而去。 何安下觉得整条脊椎骨都被打得脱了节,喉咙仿佛堵了一大口粘痰,难以呼吸。他躺在地上,像案板上的鱼一样翻腾几下,终于坐了起来,然后扶墙站立,跌跌撞撞的向小学行去。 小学宿舍楼,赵心川的房间亮着灯,人却不在。找到篮球场时,何安下见到两个黑影快速一闪,然后一个人影僵立不动,突然瘫倒。另一个黑影却不见了。 何安下跑过去,见倒在地上的是袭击自己的大胖子。何安下四下看去,都没有赵心川的身影,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多出了一条腿。看着三条腿的影子,何安下不再动了,说道:“赵师父。” 耳畔响起“嗯”的一声,赵心川从何安下身后走了出来。赵心川跪在地上,将彭乾吾上半身扶起,用手在他胸口深深一按。彭乾吾像初生婴儿般“哇”地哭了一声,声音稚嫩之极。 彭乾吾哭了七八声后,忽然两眼圆睁,一跳而起,冲赵心川狠狠地说:“你行!”便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校园。 5、人去西南天地间 杭州小学的人都知道赵心川病了,不再出屋,一个曾跟他学过拳的药剂师每日来照顾他,有学生看到,药剂师倒的痰盂中都是黑血。 何安下给赵心川配的药均为名贵药材,药渣子倒在学校垃圾站,引得一些野狗去吃。何安下在熬药时总是一脸慎重,因为往药锅中混入一点香灰,就可能改变整锅的药性,变为一锅毒药。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痰盂中的黑血,是墨汁。赵心川并没有受伤,和彭乾吾的决斗,他取得了完胜。但两个月前,彭乾吾到上海教拳,他的势力威慑到杭州,小学校附近应该有彭乾吾布置的眼线。 装作受了严重内伤,是为了给彭乾吾一个面子。“我不想让他败得那么惨,他毕竟是我师父。”赵心川这么说,并且决定离开杭州。 当何安下问他去哪里时,他看着窗框上的夕阳余晖,说:“广西或者云南,有少数民族姑娘的地方……我师父年轻时也曾到此风流,唉,毕竟是师父,这辈子摆脱不了他的影响啦。” 说这话时,赵心川笑了一下,这是何安下见过他唯一的笑容。 一日中午,何安下在药铺,摇着蒲扇给药炉扇风,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何安下猛回头,见是赵心川。 赵心川穿着第一次教拳时的新衣服,慢慢蹲在药炉前,说:“差不多了,今天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他调转身形,用后背对着何安下,说:“你摸摸我的后背。”何安下双手按在他的背上,感觉衣服下有什么在蠕动。赵心川:“每条肌肉都要摸到。”何安下脸色慎重地摸着,感到他后背每一条肌肉都像一条蛇,在盘爬缠绕。 赵心川:“其实太极拳只有一招,就是你摸到的动势。那些野马分鬃、玉女穿梭一类的招式,只是我们招揽学生,养家糊口用的。好,你得到了真传。” 赵心川站起身来,说:“我们师徒此生不会再见面了,为了你独自修炼能有信心,给你留下个见证。”他转身,背对着何安下。 何安下眼睛一花,仿佛看到赵心川后背衣衫上有了水波的涟漪。整个药铺一震,一扇玻璃窗“嘎吱”一声,裂出道缝,却没有崩碎。 赵心川哼了一声:“这才是太极拳。”没有转过身来,径直向门外走去。何安下依旧坐着,没有站起送别,直到赵心川的背影在门外完全消失,方轻轻唤了声:“保重,师父。” 6、天女 何安下晚上不再去竹林,而是关上门板,在屋里练拳。一晚练到子夜时分,却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见是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中年人,一脸官气,一字一顿地说:“大师看上了你这所房子。你三生有幸了。” 中年人身后,站着四个肩披红布的黑壮和尚,高鼻深眼,不像汉人。一个戴着黄色五角冠的瘦弱僧人站在水边,轻声说了句:“打搅了。”何安下吃了一惊,这声就像是在他耳边响起。 这伙僧人来自蒙古草原,受浙江省长杨希丁邀请来杭州讲学,为首僧人叫旷西达雷,据说已修到梦幻成就,可以潜入到任何人的梦中。他瘦弱白净,不像草原的粗豪人种,反而更像是江南文人。 药铺分为上下两层,楼上成了旷西达雷的住所。四个黑壮和尚不住店中,而是在水边搭建了一个蒙古包,入夜后蒙古包的布幔会微微震动,那是他们在低吟“瓦拉波拉南雅舒哈”的咒语。 每当有念咒声起,蒙古包外的水边会游来许多鱼,仿佛朝圣。这招鱼的奇迹,引来杭州百姓的狂热崇拜。旷西达雷住在这里,因为他正在修炼一种叫“幻光成就”的法术,要依靠月光。西湖如一个表盘,在夏季时分,药铺的位置正对月亮升起地方,二楼可以得到直射的光。 何安下每晚睡在楼下,总是不能入眠,楼上住着一个能随意潜入自己梦中的人,令睡眠变得恐怖。他坚持了三天,终于在第四个夜晚,响起了鼾声。 他梦到店主、名医崔道融、双眼皮的夫人,他们叫着“救我!”忽然脸上的肉飞速堕落,呈现出雪白的骨头。这些骨头瘫在地上,但他们的喊叫声却越来越大,这时旷西达雷出现了,他低声念诵着咒语,地上的骨头化成了道道银光,一一融入月光之中…… 何安下满头大汗地醒来,向着头顶的地板跪拜。他相信,那三个死去的灵魂已经被旷西达雷超度。他们三人到达月光禅境,消灭恩怨,没有痛苦。 何安下对着楼上跪拜,虔诚之极,然而这时隐隐地响起一声女性的呻吟。幻听?何安下看着头顶的地板,见一片四尺长的地方在微微地颤动,那是旷西达雷床榻的位置。 佛经上记载,修到罗汉程度的人,会有天女来供奉。旷西达雷已是罗汉?崔道融和夫人的死,是何安下心底的阴影,他希望刚才的梦境是真实的。 何安下轻轻打开店铺的门,经过蒙古帐篷时,听到念咒声已变成了沉重的鼾声。在月光的照耀下,远处的灵隐寺隐约可见。 如松长老每晚睡觉前,总是念一声“阿弥陀佛”,整夜沉浸在这一句佛号中。他早已没有了梦境,只有这一句音声。这晚感到“阿”字音忽然变大,仿佛雨天惊雷,他眼皮一张,醒了过来。 窗前有一个人影,如松唤道:“谁呀?” “抄经书的人。”何安下答道。 何安下坐在院子中央,脸颊迎着月光。如松长老走出禅房,看到何安下的脸,便不再走近,席地坐了下来,两手合十,低垂双目。 二十分钟后,如松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温和地说:“你的困惑,我无法解答,但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故事。” 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当时的如松还是个刚入灵隐寺的年轻和尚。灵隐寺在宋朝时出了一个济公活佛,他一生饮酒,在灵隐寺中的济公塑像也拿着一个酒杯。有好事的信徒,参拜济公时,会往雕塑的酒杯中倒上酒。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酒杯一定会空,济公显灵的消息在杭州传开,从此日日有信徒给济公雕像倒酒。为了维护佛门尊严,如松到了济公殿,指着济公的雕像吼道:“你生前混蛋,死后还要耍混蛋么?” 他骂了一个下午,从此信徒们就再也不敢给济公雕像倒酒了。更奇怪的是,雕像酒杯中的酒第二天没有消失,直到一年后才自然地挥发干净,“济公戒酒”的消息传遍杭州,人人都知道灵隐寺出了个法力比济公还大的如松和尚。 讲完这个故事,如松一笑:“其实我知道济公酒杯里的酒都是庙里和尚偷喝的。”何安下“噢”了一声,起身向如松深鞠一躬,走出了院门。 第二天早晨,何安下给帐篷里的僧人送早点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他一直以为那是蒙古的檀香,而现在他有了别的想法。上午十点,何安下在第一副食店买了一包炒熟的黑色芝麻,到了西湖边随手撒下,很快便有鱼接连不断地游来。 芝麻在水色中很难被发觉,鱼类仰头吞噬芝麻的动作,正像是信徒一伏一仰的跪拜。 晚上十点钟,何安下贴着墙面,听到墙外有摩擦声响起,他单手按在墙上,突然用掌根一击,随后听到了一声女性的尖叫。何安下用手锤了下墙,懊恼地哼了声“果然如此”,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女子倒在地上,二楼的窗口垂着一条白布软梯。何安下隔着墙体击飞了爬墙的人,那是“敲山震虎”的太极拳劲道。何安下将女人扶起来,是一张清秀虔诚的脸,何安下:“回家吧。”女人一捂脸,小跑着离开药铺。 何安下抬头向二楼看去,只见旷西达雷站在窗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一抖,将软梯抽了上去,然后关上窗户。 何安下看着药铺后的湖水,和五十米外的公路,想到旷西达雷之所以不住城中豪华公馆,偏要住这里,是为了女人夜访方便。 天亮时,旷西达雷带着四个蒙古僧人搬离药铺。旷西达雷是在五月十六日离开杭州的,在九月十一日,杭州城中贴出一张省长杨希丁签发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说,一个南方汉人雇佣四个青海牧民,冒充密宗活佛,诈骗钱财、诱奸女信徒。看到通缉令,何安下反而十分失落,因为这说明旷西达雷超度亡灵的梦境只是自己的妄想,那三个死去的人仍没有着落。 自己或对,或错?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何安下行至初到杭州时睡觉的大槐树下,倒身躺下,闭上双眼。 他知道,一切已不能重来。 7、恶念 也许是那一日在地上睡觉,受了邪寒,何安下的右腹部生出一个疖子。旷西达雷走后,为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连日来疯狂练拳,但越练越对这个身体感到茫然。 发现疖子已经晚了,用拔毒的鱼石脂涂抹,没有效果,只能等着疖子慢慢长大,待长成一个瘤子,再开刀割下。 十天后,疖子部位有了痛感,稍一活动便会恶心呕吐,他知道,那是自己的一小块肉在溃烂。这块腐肉,令他无法练拳,也无法安眠,入夜后便在杭州街道上行走,总是不自觉地走到岳王庙前。 岳王庙在湖水旁,大片的水轻响着,似乎和深邃的夜空有着微妙的应和。何安下上观天,下观水,渐渐感受到一股巨力加注在自己的腰际,疖子暖洋洋地痒起来,似乎便要好了。 不知站了多久,巨力猛地撤去,腰部再次痛起,何安下跌倒在地。趴在地上,眼见岳王庙的台阶,忽然升起一个邪念。 强忍着腰部疼痛,翻入岳王庙。内殿的门均未上锁,他推开偏殿,见牛皋像前有个深棕色的捐款箱,摇晃了一下,感到里面毛票银元有一大团,便抱了出来。 抱着重物,令腰部更为吃紧,痛得深入骨髓。越痛,心中的邪念越旺盛,竟感到极为过瘾。何安下抱着捐款箱,直走到山门,想到自己的偷窃行为冒犯岳王,不由得大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