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之后,猴神就没有再说甚么,而且,突然在我面前消失,我带了这木箱,觅路离开。 那怪东西属于我,我可以随时看到我自己。不会有好处,是的,不会有好处,但我唯有这样,才能知道我自己。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都不知道,岂不是很可悲,活著有甚么意义?更进一步来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都没有勇气去知道,或是想也不敢去想,这岂不是更加可悲? 我不会这样,我要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我要了那东西。 耶里望著我,我也望著耶里。 我的思绪极紊乱,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想些甚么才好。在呆了半晌之后:“那东西……究竟是甚么?” 耶里道:“你和我一样,当一郎将光义的日记念给我听之后,我听了这一段,也这样问!” 我立时道:“一郎当然也不知道那东西是甚么!” 耶里道:“不,一郎知道!” 他在看到我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之后,又补充道:“其实,你和我也应该知道!” 我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一郎怎么回答?” 耶里当时,就站在那堆怪东西之前,他指著那堆怪东西问:“这究竟是甚么?” 板垣一郎立即回答:“日记中说得很明白,这东西,有一个很长音节的名字,但实际上,那是一个可以使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耶里陡地一呆,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就算能看到自己,又有甚么用处?”【第十七部:一种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的装置】 板垣一郎的神情十分严肃,他的那种严肃的神情,更使耶里觉得好笑。也难怪耶里,的确,就算看到了自己,又有甚么用处? 耶里不断地笑著,令得一郎十分恼怒,他陡地大喝道:“别笑了!” 耶里止住了笑声,愕然地望著一郎,一郎作了一个请他静听的手势:“事情一点也不好笑!你难道未曾注意到,不论是那个王子,或是光义的记载,都提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 耶里怔了一怔,“嗯”了一声,未置可否。一郎立时又道:“这十分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向灵异猴神提出要三个愿望,可是,灵异猴神一定先要他们看看自己!” 耶里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而且……而且……” 一郎不等耶里讲完,就道:“两个见过猴神的人,在看到了自己之后,都放弃了向猴神提出三个愿望的要求!” 耶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这其中……多少有点古怪。为甚么当他们在看到了自己之后,会放弃了三个愿望的要求呢?” 一郎道:“我也想过,但是想是没有用的,要知道其中究竟,我们必须设法先看到自己!” 耶里再吸了一口气:“我仍然不明白,就算看到了自己,又怎么样?” 一郎盯著耶里:“我是一个生意人,每当我和对手谈论一桩生意之前,我总要设法先了解这个对手的性格,和他应付别人的方法,有了准备,就容易成功和击中对方的要害!” 耶里仍然有点不明白,他没有出声,只是等著一郎继续讲下去。 一郎道:“既然有两个人,都在看到了自己之后,放弃了向神提出要求,这其中就一定有某种原因在。我……我们最终目的,要去见猴神,是不是?” 耶里立时道:“当然是!” 一郎道:“我们要先做准备,不论情形如何,我们的目的是要有可以实现的愿望,即使猴神使我们看到自己之后,也不改变主意!” 耶里到这时,总算完全明白了一郎的意思。一郎是先要来一次“实习”,免得到时,像王子和光义一样,临时改变了主意。耶里对于一郎的深谋远虑,十分佩服,他指著那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你懂得怎样使用这个东西?” 一郎道:“我不懂,但是光义的记录之中不是说得很明白么?那东西全摊开来之后,他只不过转了一个圈,就看到了他自己!” 耶里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可以照样试一试?” 板垣一郎点著头:“是。”耶里来回踱了几步,眼睛一直盯著那堆怪东西:“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困难,你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为甚么你要见我,和我一起进行,分薄了你可能得到的三个愿望呢?” 我听到这里,立时道:“问得好,一郎怎么回答?” 耶里吸了一口气:“他的回答,倒也很合情合理。他说,一来,对这种怪异的事,他有一种恐惧感,一个人不敢进行。二来,他看不懂印度文字的记载,要等完全弄清楚了才进行。” 我呆了半晌:“你……你们真的进行了?” 耶里点了点头,半晌不出声,忽然自嘲似地笑了起来,继续他的叙述。 进行起来,一点也不困难,将那怪东西提起来,怪东西变成薄片,薄片对于附近的物质,有一种吸力,当它靠近墙的时侯,会吸附在墙上。由于它是如此之薄,而且又是透明的,所以当它附吸在墙上之际,根本看不出墙上已附了一层薄片。 怪东西放在箱中,看来体质并不大,可是在抖了开来之后,面积相当大,那间书房的三面墙、天花板、地板上全附满了之后,还是有一小部分留在箱子里。 一郎显得相当焦躁:“怎么办,房间不够大。” 耶里指著靠窗的一面道:“如果这一面不是窗,也是一堵墙,我看恰好够全部铺上。” 一郎道:“是啊,我们可以在那裹砌一堵墙。” 耶里道:“那好像怪一点,会引起人家注意。” 一郎说道:“不要紧,我们可以在晚间进行,我们两人合力,我因为家庭的关系,不能抽太多的时间出来,你可以全力进行,反正晚上这里很静,只有管理员一个人,可以收买他,叫他别出声。”耶里这时,也被一郎的话,和王子、光义的笔记,以及那堆怪东西弄得好奇心大起,而且他也实在需要一个可以实现的愿望,所以他答应了一郎,由他来负责,在房间的临窗一面,砌上一堵墙。耶里的砌墙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由一郎出面,买通了管理员武夫,请武夫别对任而人提起。耶里出面,去买砖头灰浆,只不过花了两晚工夫,就在临窗的一面,砌成了一堵墙。 这堵墙,使这间房间成为怪房间。也是这堵墙,使得一个探员,在准备跳进去时,撞在墙上,反弹了出来,跌到街上毙命。这些,耶里和一郎两人,在计划砌这堵墙时,当然料不到。 墙砌好之后,拉成薄片的怪东西,还是不够地方全部铺开来,但是只余下一小部分。当怪东西全被拉出来之后,那一小部分,又自动附吸在已有薄片的墙上,仍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当做好了这一切之后,他们两人的心中,都紧张到了极点。 为了在这间房间中进行这样的事,板垣一郎已经好几天没和他的情妇云子幽会了。他不能让云子发现他在进行这事,这件事是他和耶里两人之间的秘密。 一郎和耶里两人互望著,隔了好半晌,一郎才道:“是你先转,还是我先转?” 耶里举起手来:“让我先来看看我自己!” 耶里一面说,一面迅速地转了一个身,当他又面对著原来的方向时,他神情十分滑稽地眨著眼,因为在他的面前,根本没有甚么他自己。 耶里笑了一下,再转了一个身,在他面前的,仍然是甚么也没有。一郎也眨著眼,跟著转身。 他们两人,每个人至少转了七八十次身,耶里甚至有点头昏脑胀的感觉,但是房间之中,仍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奇迹出现。 他们都停止了转动,一郎道:“一定有甚么地方不对头!” 耶里苦笑:“就算有,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那东西究竟是甚么,我们根本不知道!” 一郎十分粗暴地道:“已经对你说过了,那东西是可以使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耶里也怒道:“可是你看到了甚么?” 一郎吸了一口气:“我没有看到甚么,但是光义却会使用那东西,他有了两个自己,每一个可以看到对方,他会用。” 耶里当时呆了一呆,他是知道板垣光义死前的情形的,当地警方,认为光义有一个双生兄弟,相互之间杀死了对方。可是这时,一郎却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板垣一郎提出来的说法是:光义有两个,两个全是光义。一个光义,是与生俱来的,原来的光义。而另一个光义,则是由于那怪东西的作用而出现的! 我听耶里讲到这里,陡然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讲下去,同时,我急速地喘著气:“等一等,你是说,光义临死之前,已经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耶里摇头道:“不,还是一个光义,不过化成了两个!” 我忍不住大声道:“他妈的,这算是甚么意思?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 耶里瞪了我半晌,说道:“一张文件,复印了一份,连同原来的文件,你说是一份,还是两份呢?” 一份文件,复印了一份之后,一共是两份还是一份呢? 应该是两份,一份是副本,一份是正本。 可是,始终只是一份,因为副本是由正本而来的,来来去去都是一份。 我被这个问题弄得思绪十分紊乱,我呆了片刻之后:“耶里,你接触这个问题比我久,你的心中一定已经有了设想,你能不能将你的设想讲出来给我听听,别再打哑谜了!” 耶里低下了头,不出声,我注意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这显然是由于他的心中,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问题之故。 我等了半晌,听不到他出声,才又道:“不论你的设想如何可怖、怪诞,都不要紧,只管讲出来,根本整件事已经够怪诞的了。” 耶里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了头来:“你说得不错,在接触了许多怪事之后,我的确有一个十分可怖的假设,但我的这个假设,在经过了若干事实之后才逐渐形成。我想,我将事情的发生接次叙述下去,你会比较容易了解我的假设。” 我有点不愿意,但是耶里的话也未始没有理由,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耶里当时晅著一郎:“你的意思是,光义一化为二了?” 一郎道:“你可有别的解释?” 耶里走前几步,伸手去触摸附在壁上的薄片,转过身来:“这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化成两个?如果将一个人从中割开,那是两个半边的人,不是两个人。” 一郎十分焦躁:“别和我争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一连说了十来声“我不知道”,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或许,我们没有那种白色的小眼镜猴,所以才不能成事?” 一郎的语声很低,可是那时已是深夜,四周围极静,房间中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耶里立时听到了他的话,也立刻问:“甚么小眼镜猴?” 一郎神情有点慌张,想要掩饰,可是耶里知道白色小眼镜猴在传说中的地位,他知道白色小眼镜猴,土名叫奇渥达卡,是灵异猴神的使者。从一郎的神色之中,他也可以看出,一郎正对他隐瞒著甚么。 这使得耶里极其恼怒,狠狠地瞪视著一郎。一个身形高大的印度大汉发起怒来,样子相当可怕,一郎后退了几步:“我……没有……我只不过……有一页光义的日记,没有给你看!” 耶里怒吼一声,一拳挥出,那一拳,已快击中一郎的鼻子之际,一郎已将一页撕下的纸张,取了出来,所以耶里能及时收住了势子。 一郎已大声读了出来,这一页日记提及的事,是说要见到灵异猴神,必须有白色的小眼镜猴带路,白色的小眼镜猴,是灵异猴神的使者。 耶里仍蹬著一郎,一郎解释道:“这种白色小眼镜猴,不知去哪儿找,等到找到了,我一定不会再瞒你,真的,我们必须合作才好。” 一郎为了向耶里讨好,又道:“你看,这里我不是每天用,一个星期最多用一两次,其余的时候,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尽量研究!” 耶里缓缓放下了拳头,心中骂了好几遍“卑鄙的日本人”,但是对于一郎的提议,他却不表不反对。 当晚,一郎离去,耶里留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一郎不用这个单位和云子幽会,耶里就时常来,独自一个人在那间房间中,不过他一直没有“看到他自己”。 耶里注意到,一郎有时也会独自一个人在那间房间中,可是看一郎的情形,他也没有看到“自己”。 这样的情形,又维持了一年的光景。 耶里接到印度来的信息,他梦里的情人已经结婚,那使他伤心欲绝。 他接到信息的那天,喝得压醉,又来到了那间房间之中,一腔怨愤,无处发泄,到了房间之后,不住地用拳向墙上打著。 当他不住拳击著墙壁之际,他根本没有想到甚么,只是想发泄,他根本没想到墙上附著一层极薄的薄片,就是那堆怪东西化出来的。 而就在这时,耶里突然听到了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嘿嘿的冷笑声。 这间房间,在近一年来,几乎只有耶里和一郎两个人到过,照常理来说,耶里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冷笑,一定会以为那发出冷笑的人是一郎。 可是耶里却绝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虽然喝得相当醉,但是他还是立时觉出,发出冷笑声的人是他自己!他的第一个反应动作十分可笑,他双手紧捏住自己的腮,想使自己发不出冷笑声来。 但是冷笑声还在继续著,耶里只觉得寒意陡生,甚至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他全身的肚肉变得僵硬,酒意也从冷汗之中消失。 冷笑声在他的身后大约维持了半分钟之久,他又听到在他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逃避、喝酒,有甚么用?” 耶里全身震动,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陡地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自己! 耶里讲到这里的时候,身子仍在不由自主地颤动。我自然明白他为甚么会这样。因为每当我想起我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我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所以,我为了表示安慰他,将手用力按在他的肩头上,好令得他比较缜定些。 耶里喘了一会气,才道:“我看到了自己,站在对面,用一种极不屑的神情望著我,那种嘲弄、鄙视的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人这样鄙视过我,原来最最看不起我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最看不起自己!” 对于耶里这样的话,我实在无以应对,只好继续拍著他的肩。 耶里又道:“当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只记得我甚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大声叫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是谁?”这句问话,我可能在刹那间持续重复了六七次之多,那纯粹出于极度的惊骇!”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 “你是谁?”这是一句相当普通的问话,照理不应该引起任何震动,但是在刹那之间,我想起了职业杀手铁轮。铁轮临死之际的情形,曾经由四个干练的探员向我详细叙述过,他们都说,铁轮曾竭力使自己的身子,移近书房,然后,发出了一句问话,才断了气。他问的那句话就是:“你是谁?”那是不是说,铁轮在一进了那个单位之际,也看到了他自己?铁轮已死,大良云子成了疯子,这个问题不能再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我相信推测不错,因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震惊,不会这样,而还有甚么比看到自己更吃惊的? 耶里见我发怔,道:“你想到了甚么?” 我挥著手,没有说甚么,因为铁轮临死的情形耶里并不知道,向他解释,太费唇舌。我只是问:“接下去又怎么样呢?” 耶里喘著气:“我事后也不明白当时反应如何会这样奇特。一开始,我只感到极度的惊恐,但是当我一看到了我自己,我突然转为无比的愤怒,我实在无法忍受任何人对我这样鄙视,即使是我自己,我也不能忍受,所以我一面喝问,一面冲过去,向看我自己重重地挥出了一拳!” 听得耶里这样说,我忽然有了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但同时,却也不禁遍体生寒,我想讲一两句比较轻松一点的话,可是却又讲不出口。 耶里一面喘著气,一面道:“一拳打出,我打中了……我自己,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不是甚么幻觉、想像,一拳打得很重,打得……中了拳的后退一步,我看到口角有血流出来,可是……他……我自己…的那种鄙夷的神情更甚,我实在无法再忍受,就转身疾奔了出去,我甚至不用升降机,是由楼梯疾奔下去,冲出了那幢大厦。” 我静静地听著,不表示甚么。 我只是轻轻地道:“这样的经历,给你的打击一定十分沉重?” 耶里的神情极其苦涩:“岂止是沉重,简直致命。本来,我心底深处,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之中,对自己确然有一份鄙视,我算是甚么呢?我是一个土王的后裔,一出生,就拥有臣大的财富,可以生活无忧,长大了,是一个花花公子,可以任意挥霍,但我究竟算是甚么呢?连一个我最爱的人也得不到,在日本,如果没有印度来的财源,早已饿毙街头!我算是甚么?我甚么也不是。” 我摇头道:“不单是你,每一个人,如果自己问自己:‘我算是甚么’,都不会有答案。” 耶里道:“是,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对自己现出这样鄙视的神情。” 我没有说甚么。耶里又道:“当晚,我又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园里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和一郎联络,约他到公园来见我。” 我问道:“他来了?” 耶里道:“来了。” 耶里和板垣一郎在公园见面的时候,宿酒未醒,眼中布满了红丝,神情十分可怕,一郎一见了他,就吓了老大一跳:“怎么啦?” 耶里陡地一伸手,拉住了一郎的衣领,将一郎直扯了过来,厉声道:“板垣一郎,你听著,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到如今为止!以后,我不要再见你,我对你那他妈的三个愿望,一点兴趣也没有。你自己全都要去好了,听到没有?” 耶里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吼叫,神态疯狂。 一郎一面挣扎,一面道:“好!好!” 耶里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一郎在他的身后,整理著衣领,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耶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发生过!根本甚么也不会发生!” 耶里一说完,就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剩下板垣一郎一个人呆立在公园中。 “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一郎。”耶里说,神态极其诚恳。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望著他,缓缓地摇著头:“不对。” 耶里道:“我知道事情有点怪,可是我,自从那一刻起,就未曾再见过他。” 耶里特别加重语气。我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话,但是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我心中的疑团,如何解释呢? 我仍然盯著他:“不对,或者你没有见过一郎,可是你去见过他的情妇大良云子。” 耶里陡地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了最无稽的话,大声叫了起来:“大良云子?一郎的情妇?我发誓绝对没有见过这女人。” 我来回走了几步,将在铁轮家里,发现那卷录影带的事情,和录影带的内容,向他简略地说了一遍。当我说完之后,发现耶里的神情,可怕到了极点。他黝黑的脸上,泛著一层死灰色,人坐著,可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在摇摆,口唇颤动著,发出一连串声音,我听得他在不住地叫著:“天啊!天啊!” 我大声道:“你对这件事,总得有一个解释才行。” 耶里又发了半晌抖,才道:“那不是我,那是另一个人,那不是我!” 同样的话,正是疯了的云子不断在说的。 耶里所说的,和云子所说的,几乎一字不易。 “那不是我,那是弓一个人,那不是我!” 耶里张大口,像是空气中的氧气突然稀薄了:“我相信,卫先生,你一定已知道那个去见云子的人是谁!” 我吸了一口气:“是……你见过的你自己?” 耶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当然是。天!他竟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他可以做任何事,他……他……就像我一样。” 刹那之间,我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只是无助地挥著手,不知如何才好。 耶里仍在继续著:“天啊!从那一刻起,我已经连镜子都不敢照,怕的就是再看到自己,可是……可是那个我,那个我……” 耶里的神情,变得如此可怕,以致我恐怕他忍受不住情绪上的打击,同时,我对整件事,也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我陡地叫了起来:“有两个你,就像有两个光义。” 耶里的喉际发出了“咯咯”声。 我又叫道:“我也相信,有两个大良云子。” 耶里的喉间,仍然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说道:“你听到没有?有两个!有两个!” 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一面叫,一面双手按著耶里的肩头,用力摇撼他的身子。耶里道:“是的,有两个!有两个!另外一个,是那怪东西制造出来的,那怪东西!” 我陡地停了手。我只想到有两个耶里,两个板垣光义,两个大良云子,却并没有想到另外一个是那“怪东西”制造出来的! 我呆呆地望著耶里,耶里定了定神:“你可记得猴神对光义说过,那怪东西是‘可以令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我点头,当然记得。 耶里道:“当我在那房间,看到了自己而又逃走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设想是,那怪东西,是一种复制装置、猴神的法宝,猴神利用这种东西,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 我张大了口,听著自耶里口中吐出来的声音,整个人像是飘浮在云端,有一种极度的虚浮之感。 一种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的装置? 通过这个装置,可以使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谁听到这种说法,都会有和我同样的感觉! 耶里像是怕我不明白,又进一步道:“那情形,就像是复印机,将一份正本放进去,可以有一份副本印出来,文件还是一份,可是有了正副本。” 我仍然张大了口,因为我需要额外的氧气,使我的心情平静,我奇怪何以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居然还能讲话,我说道:“你的意思是,和云子见面的那个,不是你,只不过是你的副本?” 耶里不住点头:“我……一直以为,副本只是在一刹那间出现,但据你所说──”他的神情充满恐怖:“据你所说,副本……竟一直存在著,在活动,这……太可怕了!” 我也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副本的活动,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耶里指著我:“你也看到过你的副本,你可知道你的副本,现在在干甚么?” 一听得耶里这样讲,我的身子也不禁发起抖来。 我们两人都好一会不出声。在这段时间之中,我拚命作其他的设想,希望可以推翻耶里的,但是却不成功。我其实已经同意了,不过因为太可怕,所以不愿意承认。 但是,耶里的设想是接近事实的,不然,如何解释光义忽然变成了两个? 还有,健一进了病房,为甚么一连使用了几个“你们”?那当然是他一进去,就看到了两个大良云子的缘故,大良云子和她的副本,一起出现在病房之中,所以健一才会口称“你们”。 再有,铁轮当然是看到了他自己的副本,才大声问“你是谁”的。 我不但同意了耶里的设想,而且还在耶里的设想上,有了进一步的推论。 我先开口,道:“耶里,我又想到了一点,十分重要的一点!”耶里呻吟似地答应了一声,望著我。 我说出了我想到的一点。 我用十分沉重的声音道:“耶里,正本和副本,只不过是称呼上的方便,实际情形,我看很不相同。” 耶里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 我继续道:“我同意你的说法,那堆怪东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便人看到自己,也就是说,复制出一个副本来。但是副本和本人,外形上虽然一模一样,内在性格却截然相反。” 耶里的喉间又发出“咯咯”声响来。 我再发挥我的看法:“每一个人,在性格上,都是双重的,副本的性格,正是本人性格上平时隐藏不表露的一面,是本人的潜意识的扩大!”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根据了已知有副本的几个人的情形来推论的。 大良云子在失声、不能再唱歌之后,做了板垣一郎的情妇,表面上看来,她对这种秘密情妇的生活,感到相当满足。但是她的潜意识中,却感到无限的悲苦,对用金钱购买了她的一郎,也痛恨入骨。这一切性格,全在她的副本身上表现了出来:去和杀手接头,要杀死板垣一郎! 板垣光义研究历史,心平气和,可是他的潜意识却贪婪凶恶,平时,潜意识不表露,但是这种潜意识,在他的副本身上,却成了主要的意识。所以,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光义,才会由争执而动武,以致同归于尽。 耶里性格相当懦弱,从他的行动中可以肯定这一点,为了得不到他所爱女郎的垂青,他可以流落在日本,没有勇气回印度去。可是他的副本,却承受了他潜在性格中坚强的一面,当他醉酒自怨之际,鄙视他,看不起他! 我,谁都知道乐观、百折不挠、勇往直前、坚强、顽固,几乎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令我屈服。但难道我的性格之中,我的潜意识之中,就没有恐惧、懦弱的一面?就算我一百二十四个不愿意承认,我看到过我的副本,我看到过我自己愁眉苦脸,惶惶如已到世界末日的那种极端彷徨无依的神情!那就是我内心深处、性格的另一面的反映!【第十八部:找猴神的行程之一】 耶里神情骇然地听我举出了四个例子,他吞了一口口水:“我相信后来,板垣一郎的副本也出现了,那个……那个教唆云子去杀他妻子的一郎,可能就是一郎的副本!他平时对妻子怕得要命,可是副本承受了他的潜在意识,敢安排一项对他妻子的谋杀!” 我再吸了一口气:“不单是人的身体的分裂,而且是人的性格的分裂。每一个人都有双重性格,就可以分裂成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耶里补充了一句:“由于那怪东西的奇妙作用而发生!” 接下来,又是一个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仍然是我先开口,我道:“现在,我也有点明白,何以在看到了自己之后,光义会不再向猴神提出愿望。” 耶里扬了扬眉,我道:“光义看到了他自己,也和他自己谈了话,这是他在日记中说的,光义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另一面,竟是这样穷凶极恶地贪婪,他开始鄙视自己,觉得自己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三个愿望根本无法满足自己的贪欲,所以索性不再提了,他的要求,只是要求和他自己的另一面长久相会,以便作更进一步的了解。” 耶里道:“有可能是这样!” 又是好一阵子沉默,耶里才道:“从那次之后,我真的没有再和板垣一郎见过面,在板垣一郎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全然不知。我仍然在日本,没有回印度去,直到我忽然在一间酒吧中看到了白色小眼镜猴。” 那是我和耶里的第一次见面。 可以想像得到,一个有了耶里这样经历的人,忽然之间看到了白色眼镜猴!猴神的使者,他会感到何等的惊讶。 而事实上,耶里也表现了他的惊讶,他会大叫一声:“奇渥达卡!” 我道:“我记得那一天晚上的事。不过,板垣一郎之死,全日本轰动,你难道没注意?” 耶里道:“我当然知道,我在知道了他的死讯之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怪诞的事,旁人不会再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为甚么死,我也注意到较早时那个大厦管理员的死亡,我相信,那管理员武夫,一定曾向一郎作不断的勒索,所以被一郎杀死的。” 耶里已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没有再见板垣一郎,所以一郎在那天晚上,经过和云子幽会的地点,看到有灯光透出来,他感到奇怪。 他感到奇怪,还是感到恐惧? 如果他已经看到过自己的话,他应该恐惧,他会知道另一个自己,正在作他所不能测的行动。 如果他没有见过他自己,他就只会怀疑,怀疑云子有背弃他的行为。 我又问耶里:“那……怪东西一直在那房间中,没有取下来?” 耶里道:“没有。” 我苦笑了一下:“当然没有,我多此一问了,云子的副本叫健一到那房间去,健一也在那房间中看到他自己,看到了他自己潜在意识中真正想的是甚么,他就照自己想的去做了,他找到了自己,他也劝我快去找到自己。再说说你看到了白色眼镜喉之后的事!” 耶里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 耶里在见到了白色眼镜猴之后,想到了灵异猴神,自然而然想到了三个愿望。白色眼镜猴是猴神派出来的使者,要见猴神,一定要先将白色眼镜猴弄上手。 自那晚起,耶里一直在暗中监视著我和健一,但是一直未曾动手。 在跟踪了我们几天之后,耶里回了一次印度,和几个专家见过面,知道如何才可以诱捕那只白色眼镜猴,他带著那树叶编织成的笛子,再回到日本来,成功地将白色眼镜猴拐走。 耶里记得光义的笔记,也知道有了白色眼镜猴之后,可以由白色眼镜猴带领,去见灵异猴神,但是他却要更多的有关猴神的资料,所以他委托了一个专家替他搜集,而就在那个专家处,他遇见了我。 耶里遇到了我之后的事,不用再复述了,他到酒店来见我,我们两人,由充满敌意,而变成了有共同的假设。健一不知所终,云子疯了,光义和一郎死了,和这件怪诞的事有关的,只有他和我两个人,我们非合作不可。 耶里讲完了他的经历之后,望定了我。 我来回踱著步:“你在叙述你的经历之前,曾说你将一切讲给我听,但是我要答应你一个要求,是不是?” 耶里道:“是。” 我问:“你的要求是甚么?” 耶里道:“我要求你和我一起去见猴神!” 我已经多少有点料到耶里的要求是甚么,所以他说了出来,我也不觉得奇怪。我道:“根据光义的笔记,他在废宫出发,先在密林中见到了白色眼镜猴,才由它带领著,见到猴神的。” 耶里道:“我们可以和他用同一路线前进,我们比他有利的是,不必先去找白色眼镜猴,那头小眼镜猴,我已经成功带到印度,而且在小心饲养著。” 我“嗯”地一声:“那样,就简单得多。” 耶里搓著手,道:“如果我没遇到你,我一个人也准备出发,所以应用的东西也准备得很充足,条件比光义好得多了!” 我作了一个手势,道:“你不必多说,在知道了这许多怪异的事情之后,就算你不请我去,我自己也要去看看这位灵异猴神。不过──”我略为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不过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之中,还有相当多疑问,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先设法澄清一下?” 耶里道:“你是指──” 我想了一想:“譬如说,那怪东西,有力量可以制造出一个人的副本来──“副本”这个名词可能不是很合适,但只好用它!这个副本,好像有神出鬼没的本领,随时都可以出现,也随时可以消失。” 耶里皱著眉,没有出声。 我进一步道:“我看到我自己,只不过是在临窗的那堵墙,被钻穿了一个洞后的一刹那,随即,就消失了!” 耶里点头,我又道:“还有,在疯人院中,健一进病房去的时候,看到了两个云子,其中之一是她的副本,但当健一离去,奈可又进病房时,病房中又只有一个云子了,副本又消失了,还有铁轮──” 耶里打断了我的话头:“你不必再举例子了,我承认副本的确有点神出鬼没,好像是铅笔写的字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擦去,为甚么会这样,我们不知道,我看也无法知道。” 我道:“或许,我们回日本去,将那‘怪东西’取下来,详细研究一下──” 耶里大摇其头:“我不想再到日本。” 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有些疑点,倒可以解释,例如那房间的门,自内反拴著,这自然是一个副本做的事。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板垣一郎交给云子的那柄枪,可以扳一下枪机就射杀两个人,这种枪械,不是民间普通人所能有的,他从哪里弄来?” 耶里道:“我相信将枪交给云子,吩咐云子去杀人的是一郎的副本,而接过了那柄枪的,也是云子副本,而在云子快要行事之际,去见云子的,是我的副本。”我苦笑了一下,这其中的关系,十分复杂,连要再解释一遍都十分困难,只有从头至尾一直看下来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关系。 耶里在停了一停之后,又道:“副本不但有突然消失的本领,而且,似乎还另有能力。例如板垣一郎有了那柄古怪的枪。而我的副本,竟然知道一个身份极其神秘的职业杀手的秘密,可以指点云子的副本去找他!” 我盯著耶里,一字一顿地道:“你自己一点都不知道铁轮这个人?” 耶里苦笑道:“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还要注意一点,副本来去自如,可以在各种场合出现,而且,最可怕的是,副本会杀人,所杀的人包括和他一模一样的!”我讲到这里,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无法再向下讲去,耶里的面色也变了一变。 光义就是被他副本杀死的!而光义同时也杀死了他的副本!所以在光义死的时候有两具一模一样的尸体!这实在是无法不令人感到害怕的事: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可是性格恰好相反,这个人是你的复制品,然而你对他却一点也不了解,不知道他会在甚么时候出现,而他总是和你相反,他是你性格另一面的表面化,你和他在外表上虽然一模一样,但是在思想上却是死对头!这样的一个死对头,给你的威胁,可想而知! 耶里呆了半晌,才道:“我们只好暂且不想这个问题,假定我……我们的副本,都不会出现!” 我也呆了半晌:“只好这样。” 我在这样讲了之后,又顿了一顿,忍不住又以十分苦涩的声音道:“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耶里的口唇掀动著,发出了一点没有意义的声音来。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耶里才道:“是的,这是人类性格双重所造成的悲剧,没有外来的敌人,敌人就是自己,就是──” 耶里说到这里,摇著头,再也说不下去。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不必再讨论下去了,别说是我们,就算是两个圣人,只怕也讨论不出结果来。” 我望著耶里,心中想的并不是如何和他一超启程去见灵异猴神,我又道:“耶里,照已经发生的情形看来,副本的活动,原来的人是不知道!” 耶里蹬著我,我作著手势,进一步解释道:“例如,云子副本的行动,云子一无所知;一郎副本的行动,一郎本身,也一无所知!” 耶里的面肉抽动了几下:“看来是这样。你和我,也都有副本,但是他们现在干甚么?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干甚么!”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们在干甚么?我们一无所知?我定了定神,道:“我想弄明白的是,我们在干甚么,‘他们’是不是知道?” 耶里呆了一呆,我的问题,堪称古怪,难怪他要发怔。他在呆了一呆之后:“那我怎么知道?得问‘他们’才行!”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由那堆怪东西复制出来的副本,比我们本身要神通广大,但愿他们不至于神通广大到了可以知道我们的一切!” 耶里皱著眉:“那有甚么关系?” 我挥了挥手:“当然有关系,耶里,别忘了,‘他们’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耶里没有说甚么,我也不再说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