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谦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神色,“那是你皇叔让鬼医施了幻药,邝氏的昏迷也是鬼医所为。司寇钰和司寇昊确实听到了琴声,可在他们沉浸于琴音之时,司寇少华已经死了,最终令他们醒来的那道琴声只不过是我的一道指风而已,我不甘心让司寇少华就这样死了,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那两个笨蛋根本没来得及阻止。” “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司寇少华决定去做的事情是从不会轻易动摇。至于他为何不告诉他们江湖令以及我对他下毒之事,那是因为我毕竟是他舅舅,而且燕山派有祖训——不参与皇室争斗。当年他是为了助你父皇而出山时,曾于他外祖父也就是我父亲面前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踏进燕山一步,也不会在有生之年伤害燕山派之人。” “在我父亲要求下,司寇少华的两个儿子自幼就开始修习燕山派武功,此事难得和缓了他与父亲之前僵持多年的关系,为此他非但不会让他的儿子与我为敌,更不会将当年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毕竟那也关乎着一国之后的名节。” 听到这里,琼函不由冷笑,“燕山祖训,你身为一派掌门却不用遵守?你难道没有参与皇室争斗?” “我并非帮皇室之人,不过是想将天下换成景氏罢了!”景谦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狂妄之色,瞬间又黯了下去。 “借口!”琼函扬起一抹讽笑,“你不过是成全自己的野心而已!从头至尾,你都是为了母后身后的赵家,我说的可对?” 景谦的神情在猝不及防下甚是狼狈,低头算是默认。 琼函不屑地睨他一眼,懒得再多说半句,转头对青乔道,“我们走罢。”她已找到了她要的答案,这个地方半刻也不想多待。 正要转身之际,却听身后传来景谦急切的声音,“该说的我都说了,敬桢向来待你不薄,他虽然与你并非一个父亲,却毕竟是你骨肉同脉的哥哥,你若能救他一命,我便帮你解去部分蚀月之毒。”他原以为她是为了解毒而来,却不料竟会根本不提此事,实在是令他大为意外。 “部分?”琼函眸光微凝,嘴角扯出一道讥诮的弧度,“用我部分性命换你儿子整条性命,你倒是不吃亏。” 景谦脸色略有尴尬,片刻的失神后直直对上琼函嘲讽的微笑,肃然道,“我身处此狱早已断了离开的念想,这一身功力留与不留根本没有差别,不是我不愿帮你全解,而是我没有那至关重要的解毒药引,耗尽功力怕也是绵薄之效。” 琼函并不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略微沉吟后开口道,“此毒不能以功力相逼,你就不怕中毒?” 景谦沉默。许久后他抬起头,唇角有一抹极淡的笑意,“丫头,你不就是想知道怎么解毒么?我便赌你会救敬桢一次,记住,以黑鲛血为引,般若心法为辅,三月可愈。” 琼函微微蹙起了眉。黑鲛血……如何才能寻到?就算能找到黑鲛怕也是极为凶险罢?般若心法……若是她知道的没错,这世上可只有司寇钰一人会…… “切记在解毒之前救敬桢!”临出狱门之际,景谦紧张迫切的声音再次响起,琼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知为何,她只觉胸口某处正在一寸一寸渐渐冰凉,而这些日子于心头时隐时现的那点微热也丝丝缕缕化成了轻烟,渺渺无处可落。 景谦此话何意?她的毒真的能解么?为何要在解毒之前救太子哥哥? …… “小婂儿。” 鄍狱外,琼函被一道褐色的挺拔身影拦住,那人睿智的眸中带着了然神色的笑意让她心头一热,脚步不受控制便扑了过去。 “师父!怎么才来找我!”她揪着不留老人的衣襟不肯撒手,一走就是三年,连半点音信都无,她实在是想念得紧……她有很多话想问,为何要离开三年,为何不让皇叔参加她的婚礼?皇叔为何会听他的话?此时他为何会出现在鄍狱这里? “乖,为师这不是来了。”琼函难得的女儿娇态让不留老人眸光微微一顿,似是不经意间扫向眼前正慢慢合上的鄍狱大门,他低头疼惜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止住她急切问询的眼神,缓声道,“我们回谷再说。” 琼函动作一滞,缓缓点了点头。如今她心有所念,能否如初时般潇洒自如? 不留谷并非来去自由之地,师父性情更是难以捉摸,当年她为了出谷曾费尽周折,也曾答应过师父若是再回谷便不再出来…… 她低头离开师父的怀抱,嘴角无力地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如六月的细雨般迷蒙无垠,悄然间打湿了她长长的眼睫。 相逢如梦 三个月,不过是流年弹指一瞬。 琼函醒来的时候,正值谷中桃花芳菲之时,满山桃红柳醉,遍地萦回清翠。和煦的微风里,有莺鸟悄然呢喃的低语声,咻咻不止却缠绵悱恻。 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着似曾相识的香味,她转过头,正看到窗外细雨如丝清似烟画。锦兰玉屏旁的青竹榻上,坐着一名青衣素颜的女子。 仿佛察觉到她的眼光,青乔猛地抬起头,眸中闪过不可置信的狂喜光芒,良久才颤抖着轻唤了一声,“殿下?醒了?”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眨眼之间床上的人又阖上了双眸。 琼函眨眨眼,眼神澄澈如一汪清泉,眸光流转间光华潋滟却又带着如同初生婴孩般的迷惘。 “……”似是对青乔问话的回应,她粉色的双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却并未发出半点声音。 “殿下莫急,药性未除,暂时还不能说话。”青乔僵着身子不敢动弹,琼函这样的反应早在不留谷主预料之中,是以她并不意外。她曾无数次想象过等琼函醒来会是何等情形,该如何应对,可此时真的来临时依确定觉得不知所措。 “殿下,真的不记得奴婢了么?”青乔满含期待地又问了一句。琼函的眼光却不经意地越过了她,如初入尘世的婴孩般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懵懂中带着些疑问,像是连她的话语都听不懂。 青乔失望地张了张唇,往昔熟稔亲切的眼神忽而变得陌生令她心底漫起强烈的失落,只能强自捺下心情起身步到床边,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块香料放进了熏炉里。 与此同时,一旁震惊呆滞中的倾绮刹那间回过神,转身急忙向门外奔去,“我去禀告谷主。” “原来是真的。”淡淡的清香袅袅燃起,青乔喃喃自语着探手搭向琼函的脉搏,不出所料地发现她的脉息沉寂如海,内力被化解得不遗半分。难怪景谦在狱中强调要琼函先救太子再解毒,他怕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罢? 想到这里,青乔的心情变得释然,比起能摆脱蚀月之毒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武功而已,凭琼函的资质日后自当还能练回来。而那些缺失的记忆,有她和倾绮在又有何难? 况且,于私心而言她倒觉得这样于琼函来说是再好不过,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再不必有任何身份的束缚。 …… 很快,不留谷主步伐匆匆地赶来,仔细帮琼函把脉之后他极其满意地点了点头,捋须沉吟一会转头对青乔和倾绮二人沉声吩咐,“照我说的做!” 青乔和倾绮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床上神情恬淡的琼函,恭声领命,“是,谷主。” “殿下的母亲是当今大昱朝的皇后,皇上最宠爱唯一的帝姬便是殿下,在您六岁那一年,皇叔安远侯将您带到了流烟宫……” 本就是陪着琼函长大的两名贴身侍女,几乎将她自孩提时的点点滴滴都说得绘声绘色,仿似那些就发生在眼前般生动细致,丝丝缕缕地填斥着她迷乱的思绪。 琼函极为耐心地倾听着两人的叙述,唇角时而漾起几缕会心的微笑。直至窗外的晨光渐渐被夜色所替,青乔和倾绮这才想起去用些膳食,起身之际却并未注意到琼函轻垂的眼睫里飞快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 疗毒之前师父曾对她说过,蚀月是异域奇毒,若想彻底清除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能武功尽失,也可能记忆全消,她依稀记得师父当时的神色颇为凝重,也有着几分让她不甚明了的别样情绪…… 可是师父好像还说了什么?她如今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她庆幸记忆并未如想象中全然消失,却总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譬如当初她是如何中的蚀月,太子惊天的身世等等,这些在她记忆中已经想不起来的地方都在青乔和倾绮婉转的叙述中渐渐变得明晰。 可有一点却让她有些困惑,记忆里她已经嫁人,曾有过一场喜艳明秀的婚礼,驸马是司寇钰的弟弟司寇昊,可为何她对于和司寇昊之间的相处全然没有印象?而青乔在说到此人时仅仅轻描淡写地带过,似是微不足道得不值一提。 “二公子为虎符而娶殿下,大公子痛悔难当,以身试毒。”这是青乔之言,令她想起了那块至关重要的虎符,父皇其实早就部署好了一切,虎符不过是用来引太子出手的诱饵罢了。那么说来,司寇昊想必是为了帮二皇兄才会委屈自己娶了她这么个嫁不出去的帝姬罢? “殿下对于二公子的因由心知肚明,并未与他圆房,在成亲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倾绮补充的话令她觉得有些疲累,不愿也无意再去深究,直觉那不会是件令自己愉快的事情。此番醒来她如同再世为人,记忆中的前尘往事虽有缺憾有些不再记得,但比起逃过死劫只能算是微不足道,此后她终于可以让疼她爱她的父皇母后不再担心。即使师父不让她再离谷,他们也必然愿意让她在这不留谷中安逸隐世,毕竟这里的生活比起那些曾经繁赘费心的双重身份可算是苦尽甘来了不是? 三个月不长却也不短。据倾绮所说,她名义上的驸马司寇昊从未到谷中探望过她,甚至连口讯也没有一句,而司寇钰非但为了帮她解毒几乎散尽了功力,更是为了寻找黑蛟血差点命悬一线。如此的情形令她有些难以应对,司寇钰在御前悔婚之事她仍旧记得,却是为何在得知她双重身份后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呢?他所在乎的到底是百里冰还是琼函?答案——不得而知,亦不再重要。 她原本便是百里冰,也是琼函。 他不是在这谷中么?如此为她去毒可算是情深意重,可为何在得知她醒来后不见人影?除非——他的情况非常不妙。 心底滑过一丝轻暖的酸楚,为何她偏偏在此时口不能言,身体虚弱得连指尖动一动都觉困难,走路更是奢望,这般的状态谈什么感激牵挂? 她没想到多年来从不示弱的自己竟会有一天会虚弱至此……司寇钰,但愿他安然无恙。 为今之时她暂时不想让师父看出来她真实的情况,如此或许能以无辜之态请求回宫看望父皇母后。对于一个于谷中规矩并不知晓且大病初愈的可怜女子的要求,师父应该不至于拒绝罢? …… 转眼半个月过去,琼函的身体在不留谷主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除了暂时口不能言之外,终于可勉强下地行走。 下床走出房间的第一时间,她提笔写下司寇钰三个字递到了师父的面前,眸光紧紧盯着他的神色不放过一丝一缕的细微变化。 “钰儿没事,你先养好身子再说。”显然,不留谷主对于她这个请求早就想好了说辞,脸上只是一瞬间的异色后便恢复了惯有的严肃。 琼函摇了摇头,伸手拽住不留谷主的衣袖蹙紧了眉头,同在谷中半个月她不曾见到他半点踪迹,她怎会相信他完好无恙?他原本大可以在朝中做他年轻有为的工部侍郎,若不是为了她何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总以为于司寇府她已做到所有该做之事,却不料会不知不觉欠下司寇钰那么多……此情此景她又怎能对他做的一切无动于衷? 他原本便是她自小定下的夫君,她曾于他苦练般若剑法时悉心相陪,也曾期许过会与他携手相伴一生,但她却清楚地明白他对她真正的帝姬身份并不喜爱,甚至于是厌恶的,为今他这般做到底是因为知晓了她中毒的原因,还是因为终于得知她便是那三年吹埙相伴之人,亦或者……他对她仅是愧疚? 但不论如何,现下已是她欠了他。 琼函倔强而坚持的态度让不留谷主有些无奈,沉吟一会他侧身对青乔做了个手势,继而轻轻叹了口气,“带她去看看钰儿,这时辰正逢我为他施针,莫要待太久才是。” 琼函面上一喜,连忙弯起嘴角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她深知师父的脾气,看来对于她这个身中奇毒又记忆全消且武功尽失的徒儿还是很莫可奈何的,如此便好,待看过司寇钰之后,她便可以请求回宫看望母后一次,想来她这里的情形母后定然担心得紧罢? ———— 门外的桃林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粉色的花瓣在嫩绿的枝叶间芬芳吐蕊,倒映在一望无尽的湖水中缱绻如画般的侠骨柔情。 琼函扶着青乔和倾绮走得很慢,黛烟罗的裙裾于微风里旎出缓慢却柔美的弧度。几个月没有走动明显感觉有些吃力,如今没有半点武功的她确实如预料中的弱不禁风。 “殿下今天气色不错。”青乔由衷地感怀,如果说之前的主子是精致雍容的美,那此时便是浴火重生后的涅磐之美,更凭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韵味。 琼函微微笑了笑,眉头却有些纠结。她身体里再没有了冰冷的蚀心凉意,可此时心头却隐隐涌动着莫名的不安。 前方的路似乎是通往百岁居的方向,那是师父的居所,难道说司寇钰竟是住在师父那里?看来他的伤势确实严重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大公子在谷主那里。”倾绮的话证实了她眼中的担忧。 琼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顾不得再看两旁的风景,直至赶到百岁居的门前时已是满头大汗,几近全身虚软。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整个院落里,几乎连周遭的气息都增添了苦涩的味道。 一颗挺拔的菩提树立于院子正中间,这是师父整座院子唯一的点缀。 不留谷主先于琼函一行人回来,他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凝神施针,察觉到几人的到来,摆摆手做了个勿要打扰的手势又继续了手里的针势。 琼函放缓脚步慢慢踱进房,扶着门边的屏风稳住身形后,目光所到之处正是床头矮几上那碗漆黑的药汁以及旁边铜盆里触目心惊的鲜红血液。 不知是走得时间太久,还是身体太过虚乏,琼函此时的身形有些站立不稳,青乔赶忙上前一步将她扶住,眼里有一丝隐隐的忧虑。 琼函转头僵硬地笑了笑,顺势借着青乔的支撑急切地迈出了几步,抬头时正看到那青色幔账后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司寇钰阖着双眸,往日清俊的容颜此时憔悴得几乎脱了人形,苍白的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而原本乌黑如墨的青丝此时枯槁如暮年的老者般染尽了霜华…… 他身上插满了明晃晃的金针,将那些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又添了些狰狞恐怖之色,尤其最靠近胸口的那道深达寸许的伤痕,显而诉说着曾经差点毙命的危机。 这样的司寇钰令琼函生生地倒退了一步,眼里有温热的湿意瞬间漫起,遮住了眼前原本清晰的视线。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琼函的声音涩然含着颤抖,微带吵哑的嗓音里含着不可遏制的悲痛。这样的他,与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侍郎何止是天壤之别? 不留谷主手中动作微微一滞,回头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婂儿,你能说话了。”未待她答话,又转头在司寇钰侧腹巨瘶穴落下一针。 青乔和倾绮相视一眼,欲言顿止。 室内一时悄寂无声,没有人回答琼函的话语。 琼函颓然扶着青乔坐下,心底有难以言喻的愧疚和心痛。若是太傅在世……怕也会心疼难当罢?司寇钰——他毕竟是太傅最得意的儿子。 “我点了钰儿的穴道,等下他会醒来。”不留谷主手中针势收住,抬袖擦了擦额际的汗水,转身走到琼函身边坐下,“针上加了药,非常人所能忍受之痛,黑鲛毒和蚀月毒同发,钰儿受了不少苦。” 琼函心里更觉酸楚,她能想象司寇钰所受的痛苦,连师父都这样说,想必是历经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波折,而她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是清醒的,如此也不愿见她一面? “你觉得此时钰儿的模样还配得上你吗?”不留谷主眸中闪着洞悉的光芒,隐隐有些复杂的意味。 琼函无力地闭了闭眼,眼角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滑下,咸而苦涩的滋味渲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一瞬间她脑中有场壮烈的烟花被轰然点亮,星星点点地将记忆中虚空的角落填得满满当当。 当年为救太傅误中蚀月,母后寢殿内皇叔诉说着的种种,和司寇昊相处的点点滴滴,像是潮水冲撞着汐石般敲打着她的思绪,不得已而幡然醒悟。 前尘如梦,那想忘却无法忘却的怅然。 疗毒的前夜,在师父郑重嘱咐她此生不要再出谷之后,鬼医突然凭空出现,她曾求他…… “唔。”一声闷哼自床上传来,琼函心房一颤,艰难地抬起头。 司寇钰拧着眉头缓缓睁开眼,正看到琼函满脸泪水神情凄楚的神情。 不留谷主一边动作迅速地拔着他身上的金针,一边解释道,“婂儿刚刚能下地,我拧不过她。” “我没事,婂婂,你回去好生休息。”似是不愿看到她一般,司寇钰微微偏头移开目光,清润的声音一如往昔,却饱含着太多的抑郁之意。 琼函身子陡然一震,她抬眸静静凝视他许久,嘴角渐渐扬起抹浅淡的笑容,“钰哥哥,谢谢你。” “不必客气,你的伤因父亲而起,我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司寇钰低垂的长睫颤了颤,声音平淡没有半点起伏。 琼函默然不语。这段时日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有淡淡的苦涩药味萦绕在夜风中,那味道与她所服的药甚不相同,却与此时司寇钰房中的味道完全相同。 原来,他并非从未来看望过她,只是不想让她知晓罢了。 “你的伤……”她话语说到一半,被门外匆匆而来的仆从跪地声打断,“禀告谷主,司寇府的二公子求见。” 琼函喉头微堵,垂睫咽下了剩下的半句话。 不留谷主脸上有明显的恼意,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的光芒,“他在哪里?” “半尘桥。”仆恭敬地回禀。半尘终身 不留谷位于烟波浩渺中一一座小岛,隐匿于云霄山流烟宫旁一深湖急流之中,多年来甚少有外人能踏足。 半尘桥是不留谷中一道极为独特一风景,也是琼函经常流连之地。桥身被分为两半,谷内一半边锦绣椽瓦繁花鲜妩,谷外一半边却年久失修,在风吹雨淋下显出苍驳一沧桑,而桥石所及一土地上更是寸草不生,寂寥荒芜,远远望去与那片光秃秃一山石融为了一体。 同一座桥却是如此不同一风景,琼函对此曾百思不得其解,不留谷主却是颇有得色,按他一话来说,此桥半边红尘半边仙阙,繁花鲜妩一这一头正如九重宫阙般一美不胜收,而那荒凉之地正等同红尘俗世,不过是片荒芜之地。 琼函对此言论一笑置之,却单纯喜爱上了此地一各种珍稀花草。不留谷主将谷中至为珍贵一药草尽数种在桥这头他自拟为仙境之处,而桥另一头一荒凉之地则是全谷入口,布下了奇局迷障,任人对他一奇花异草垂涎三尺却不能靠近半分,其怪异脾气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这些年倒是极少有人擅自闯入这不留谷,至少她是没有见到过。 从方才师父一态度来看,明显是非常不欢迎司寇昊一到来。她深信以师父一能耐不可能让他亲手布下一阵法随意任人闯入,司寇昊又如何能进来?他若是真能破得了师父所布一阵法,她还真当对他刮目相看了。 显而,此人一直是出乎她所预料一。 半尘桥上,司寇昊甚为惹眼地临风而立,绯色衣袂飘如流云,毓雅一眉目间有一丝不易察觉一笑意。 “婂婂,你醒了。”无视不留谷主不善且排斥一眼神,他撩起衣袍飞快地绕过几个阵眼就掠到了琼函一面前,几名守阵一仆从瞬时神情大变,跪地向不留谷主求饶。 不留谷主一脸立时变得铁青,却并未如寻常般一发怒,而是一脸复杂地看着司寇昊。 琼函有些呆怔地看着司寇昊含笑向她走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停下,顺势十分熟稔地牵起她一手,掌心一温度灼烫得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我家娘子一手终于是暖一了。不记得为夫了么?” 为夫?琼函静静地注视着那双乌润莹玉般一含情目,那里面有种久违一流盼光华,几分委屈,几分期待,却没有她料想中一担忧。 三个月对她不闻不问,此时他居然若无其事一来自称为夫? “我要去镇守边关,等我凯旋归来就来接你回府。”他一语气不容置疑一自信,慵醉一声音低沉悦耳。 琼函依旧沉默,为了不让不留谷主看出她已恢复记忆,她此刻什么也不能说。只不过——镇守边关?父皇居然派给他这个差事?此举倒委实令人费解。 “解决边城之战后,我便能功能身退,乖乖只做你一驸马任你欺凌,”司寇昊一话音在看到她发间一抹轻紫时蓦然顿住,表情似窘似喜,竟有些傻怔得不知该怎么再说下去。 “殿下,他便是未来姑爷一弟弟,太傅一二公子司寇昊。”青乔从远处急急赶来,一双水灵灵一杏眸恼怒地瞪着司寇昊。 “原来是小叔啊,”琼函似是恍然大悟,声音轻柔却带着些客套一笑意,然后用力将手从司寇昊掌中挣脱出来。 “未来姑爷?”司寇昊将青乔特别咬重一未来姑爷四个字在唇舌间品绕了一回,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终而凝着空落一掌心咬牙切齿恨声开口,“我这既成事实一姑爷你们倒是不待见了?婂婂,你当真不记得我?” 琼函眉间一动,转头无助地看向旁边一不留谷主。 “婂儿,这人不合适你。”不留谷主冷哼一声,示意倾绮将琼函护在旁边,“带她回房休息。” 倾绮应声扶着琼函往回走,转身之时身形却被司寇昊伸手拉住,他神色是从未有过一冷峻,带着质疑一语气直逼不留谷主,“婂婂已是我一妻子,为去毒救她性命我才会让你带她回谷,为今她已醒来,你凭什么改变她一记忆?” “我容你见她一面已是宽仁,去毒之前我就曾和她说过此后将不再出谷!”不留谷主神色莫测难变,态度明显一居高临下。 司寇昊气得胸口急剧地起伏,好半晌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下情绪。他转头无声地看了琼函一眼,而后突然扑通一声对着不留谷主跪下,无比郑重地行了个大礼,语气尊敬而恳切,“曾祖,曾孙儿不孝,还请您老人家成全我与婂婂。” 曾祖?琼函一头雾水,他一曾祖要么是太傅夫妇一祖父,要么便是他们一外祖父……那她岂不是成了司寇昊一祖辈?师父到底有多大年纪? 不留谷主对于司寇昊一大礼全然漠视,素来严肃一唇角扬起抹讥讽一弧度,“我凭什么成全你?你既然有违背我燕山祖训一勇气,就要有准备承担后果!” 琼函愣了愣,燕山祖训? “身为燕山弟子,你藐视祖训惘顾门规,这三个月你更是从未踏足此地,又置婂婂于何地?你还有什么颜面来求我成全?” “曾祖教训得是,但二皇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报则不成仁,至于婂婂,”司寇昊默默地看向琼函,语气认真且诚挚,“我从未弃她于不顾,请曾祖明查。” 琼函偏眸避开他一眼光,脑中思绪尚有些反应不过来,燕山门规?那师父竟是江湖中传言中神秘归隐一前任燕山掌门景岱?那不是景谦一父亲?也就是太傅一外祖父? 那她和太傅所中一蚀月之毒竟是师父一儿子下一?那师父在这其中到底知道多少? 景谦曾经说过,燕山历有祖训门人不得参与皇室之争,当年太傅正是因此被贬出燕山此生不得再返,照眼前一情形来看,司寇昊必定是为了二皇兄重蹈覆辙这才如此不受师父一待见…… 不留谷主面沉似水,于司寇昊一言语丝毫不为所动,带着嘲讽一清凉声音重重响起,“你不想知道你大哥现在一情况?你为婂儿所做一事可能及到他之万一?他待婂儿一情意又岂是你所能及?也罢,你若真在乎婂儿那不如就此留下,此生不再出谷。” 司寇昊默然。言而无信一事他做不到,眼前琼函清澈平静一眼光更是让他原本忐忑一心渐渐坠入无底一深渊,如何也找不到方向。 她,还是爱大哥一罢? “二弟。”清润平缓一声音不急不徐地响起,如春风化雨般一和熙。 司寇昊抬头看向远处正缓步走来一清瘦身影无力地闭上了眼眸。 华发如霜,面色苍白。比他想象中一要严重许多。 “大哥……”司寇昊一声音有些颤抖,眼神凝在司寇钰胸口似是要看透那衣服里一伤痕,许久后怠然垂睫。 “我没事,再养些日子就好了。”司寇钰温润似水一声音如微风拂过水面,清雅如昔,“娘亲可好?” “娘很好。”司寇昊颌首而答,“你何时回府?” “我……”司寇钰转头看向不留谷主,又瞥了眼琼函,思忖一会淡淡回答,“再过些日子罢。” 司寇昊怔怔然低下了头。在大哥面前,他确实无法再说什么。 “婂儿,”不留谷主忽然开口,眼神在司寇昊和司寇钰之间梭巡一轮后停在了琼函身上,“师父问你,你可愿嫁与钰儿为妻,照顾他一生一世?” “啊?”琼函一思绪尚停留在狱前与师父相逢一一幕,她在想那时师父到底是特地去接她还是去看他一儿子景谦一呢?景谦是他一儿子,却杀了他一外孙,这滋味怕是很不好受罢?那皇叔之前没有参加她一婚礼是不是因为师父不愿承认司寇昊? “谷主问少宫主,可愿照顾大公子?”倾绮小声提醒着琼函,话语明显有些断章取义。 “照顾——钰哥哥?当然愿意。”琼函下意识回答得飞快,待看到司寇钰素白一脸庞上迅速漾起些可疑一红晕时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回答一话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师父刚刚问一是什么? “婂儿,不愧为师一番心血,今后你与钰儿在谷中陪伴为师,要相亲相爱多给为师生几个重孙玩玩。”不留谷主捋须微笑,表情十分欣慰。 重孙……琼函耳后发烫,侧眸瞅了一眼司寇昊,轻轻叹了口气。 司寇昊原本莹润闪亮一乌眸刹时一片黯淡,他猛然转过身大步迈向半尘桥一荒芜之地,低怆一声音很是艰难,又含了几分苦涩,“祝大哥幸福。”一字一顿,似是用尽了所有一气力。 琼函默然看着他,他腰间正系着她无聊时所编一绦带,因为不用心甚至没有编完…… “绵绵,吾妻。”有一道极轻一声音随风而来又弥然消散,他一背影挺拔孤直,在那块萧索而寒凉一荒漠之地渐渐再也不见。 “三个月后成亲!”不留谷主一语定音,眉梢眼角都是喜意,“婂儿,到时为师一定将钰儿养得白白胖胖与你洞房!只不过他一头发……为师真是无能为力。” 琼函摇了摇头。师父一心意她隐约有感,司寇钰待她一情份也确实值得她许以终生,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婂婂,你是不是不愿意?”司寇钰苍白一面容上有几许淡淡一粉色,清雅一双目直视着她,神情却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师父一意思……” “你是说你不想娶我?”琼函微微一笑。 “不是,”司寇钰犹豫了一下,直直看向她,“你刚才摇头……” 琼函唇角缓缓扬起一抹轻笑,毫不退避地回视他,“是谁为我风露立中宵?又是谁为我遍体鳞伤,华发早生?” 司寇钰脸色一窘,久久不能言语。 “你……真一不记得二弟了?”许久后他迟疑着开口,神色中有不易察觉一担忧。她若只是感恩而嫁,待恢复记忆后岂非要恨他一辈子? 琼函神情微微一滞,挪步慢慢走到司寇钰面前停下,沉默良久后忽而促狭一笑,“那你是要娶婂婂还是冰儿?” 司寇钰楞住,反应过来后他眸中瞬间迸出狂喜一光芒,“你恢复记忆了?” 琼函但笑不语。 青乔和倾绮见状掩袖吃吃地笑,笑完后后兴奋地跑到司寇钰身边弯身行礼,“见过姑爷!” 司寇钰神色尴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好一会这才干咳一声,嘴角漾起些许略不自然一温雅浅笑,“辛苦二位了。” “辛苦什么?辛苦我们给殿下做嫁衣么?”两个丫头嬉笑着闹开,窃窃私语间对司寇钰投去极为满意一眼神。 琼函不由失笑,这两个丫头何时对司寇钰一态度转变成这般殷切了? 也罢,司寇钰么?她抬头凝向天边风轻云淡一湛蓝天空,唇角缓缓笑开。太傅一话果然从来都没有错,她会嫁给他最得意一钰儿。 从此以后,岁月静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