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地,全部推开,窗台上那几盆花正在妈的利爪下受罪,妈的动作就像小时候替我洗头一样,连撕带抓的。「嘿,要开花了哪,老头子,要开花了哪!」妈大叫大嚷的。「怎么,自摸啦?」爸正徜徉在社论里头,只有像老爸那种怪人才看社论。「菊花,要开了哪!」妈把整盆花从窗台上搬进来。「看到了!」爸说着把手一挥,妈又抱出去。其实妈晓得,我也晓得,爸连瞧都没瞧一眼。「爸!」我说。「嗯!」「你乱没灵性的!」「什么?」爸把【报纸】一丢,握着拳头跳过来:「你敢批评我?」爸虽然老了,胖了,可是动作倒还是很灵巧,大概是当兵当久了的关系,你想想,从二等兵干到上校退伍要多久?二十多年哪!「不敢,爸,」我缩着脖子喝牛奶,爸喜欢抓脖子,五爪神功。「老幺,我看你吃到什么时候,」妈在阳台上说,唯恐天下不知的样子。「现在几点啦,补习来得及吗?哎,自己也要想想,那么大的一个人了,总不要妈一天到晚惦记着,妈会累!」「老幺,」爸低声说:「快吃,快上课去!」二姊下来,老哥也下来,个个神采飞扬,星期天,约会天,对大学生来说。「爸早,妈早!」二姊。「妈早,爸早!」大哥,奉承派的。「还早哪?」妈头也不回地说。「好棒的天气!」二姊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得体,得体,」爸说:「老幺,下面呢?」「夜来麻将声,不知谁赢了!」我说,良机不再,没有幽默感的人只不过是个行尸走肉而已。「老幺!」妈大吼一声。「叛逆,叛逆呀!」二姊说。老哥在桌下踢我一脚,爸摇摇头「六宫粉黛无颜色」地笑了一笑。神经病家庭,真的,男人女性化,女人男性化,甚至菊花也在春天开。讲义、课本、笔记、红笔、蓝笔、车票、眼镜,都有了,钱,没有。「老幺,八点了!」高八度的花腔女高音。「来了!」我说。妈的弱点是不论她多生气,多急,只要答她一声,代表你在听她的话,她就会心满意足自动熄火。这是爸二、三十年来的临床经验,不过真的很灵,屡试不爽。「中午回不回来吃饭,你们。」妈说。「不回来!」三个都说。「老幺要回来!」妈瞪着我。「得了,那么远浪费时间,在外面吃饭好了,找个同学聊聊也好,学学人家唸书的态度!」爸说。这就是常使我感激得痛哭流涕的父亲。生我母亲,知我者父亲。「你不怕他去找个女学同联络感情?爸!」二姊满嘴圈牛奶渍,可是就不放弃说话的机会。「老二,你不要讲话好吗?」老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皱着眉说,好老哥。「有钱吗?」爸一边说一边掏口袋,意思是:孩子,我一定给你,不论你有没有。「没有!」「拿去,不要乱花!」爸快速扔过来,我赶忙接住。「拿多少?」妈说。「五十块吧!」爸说,善良的爸,两百元哪!「妈,我走了!」我打开门:「老哥,Have a good time!」「谢啦!」「二姊!」「干嘛!什么遗言?」「妳的腿越来越粗了,少吃一点!」我说。关上门,?媕 Y 一定火山爆发可是不会影响到我,因为爸严格规定过,兄弟姊妹吵架只能在屋内,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也!楼梯口是非军事区。我数着楼梯下来,越想越不甘心,这就是高三学生的 beautiful sunday 的早晨,鬼喔!楼梯下也有人在推【脚踏车】,二楼的三千金,高三的可怜虫。「嗨!」我说,太熟了,否则我真不会去和女孩子打招呼,非不为也,不敢也。「嗨!」她抬头看看我;眼圈发黑,八成又是一个爱迪生。「上课去?」「对,」我说:「上课去?」「对!」老套。同一个补习班上了个把学期了还问。天气真棒透了。安全岛上那些树刚长出芽来,嫩绿的一遍,看起来真令人与旧想飞,何况身旁边还有女孩子并辔而行,我真的以为在演文艺片。「哇,吹面不寒杨柳风!」她说。又是一个颇有「文学」素养的。「真的很舒服!」.「喂!你早上都起不来是不是?」她笑着问。「没有哇,谁说的!」「那怎么每天早上都听到你妈在那儿嘀嘀咕咕的!」她说,我注意到她握车把的手,可怜,骨瘦如柴哪!「女人嘛,总是囉嗦!」我说。「少恶!」她说:「其实我有时候也累的起不来!」「用功过度嘛!」我说。仁爱路四段,最美的路,而且有一个坦白的女孩子在招供,哇,美丽的星期天。「其实说,我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偏着头说:「你呢?」「甭提,」我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唸得好多好多了,可是就不知道别人唸的怎么样,想来想去很骇怕!」「我也是。」她说:「对了,你家不是全上大学了吗?你怕什么!自备家教。」「算了。」红灯,停车。「老姊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哥社会组的,数学比我还破,二姊嘛,自己有自己的节目,只要不扯我后腿就行了!」「电机系那个?」她问。「是啊,没事干专找我麻烦,还会教我!」「我好多同学也这样,哥哥姊姊去别人那儿当家教,而自己在家?媞 N!」「是啊,我有时真搞不懂!」我说。一些国中的小毛头穿得花花绿绿的又笑又叫地走过,郊游去的样子,旅行袋露出烤肉的铁丝网。「我很羡慕他们!」她说。「算了,三四年后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绿灯。等她起步赶上来。「嘿,你有没有想过,考不上怎么办?」她说。「当然想过,男孩要当兵哪!」我说:「女孩子倒没关系!」「不对,」她摇摇头,皱着眉着:「我大姐考了一年没上就不考了,结果找不到工作,一天到晚呆在家?堳銴悀蚺 H 的,我真骇怕我也会这样,你知道,高中非学历哪!」「结婚去嘛!」我笑着说:「长期饭票!」「德性!」「真的,」我说:「男孩子才糟,当两三年兵一下来,什么都忘了,再念也不容易了!」「那不要去嘛!」她满脸真诚地说。「妳开什么玩笑,当兵又不是看电影!」「可是好多人没去当兵哪!」「身体有病吧!」「那你不会去弄个病。」她说。女人不足以论大事。「少来!」「其实,我有时也想过,就是念大学也是一样,还不是念一堆书,念一念,又要干什么?」「我也想过,可是我老哥叫我不要想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千千万万的高中生在准备考大学,我们也是高中生,我们也要去考!」「我们都是高级盲从!」「早哪,高级,」我说:「我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喂,你知不知道那些念大学,就如你哥哥姊姊,他们想的下一步是什么?」「多哪,」我说:「比如说,今天礼拜天,他们想说,今天和谁约会去啦,到何方逍遥去?」「少恶!」她笑着说。补习班门口永远像废车厂,十飞三飞,新的旧的搞得满走廊。一堆宝又在楼下排排坐,男孩子藉口多,等同学,天知道,到底是看女孩子。不过我很喜欢看到他们,这是真的,和他们讲话比和家?堛漱 H 扯要爽多了。而且大家有默契,比如说他们明明看到我和女孩子一道来,想起鬨,可是就不会当着女孩子的面,修养够好的,一等她像病猫一样爬上楼去,才开始口不留德地你一句我一句。「妈呀,我们真要自杀了,」「不错,秀外慧中有气质!」「介绍介绍吗!」「你妈个头,天天喊累,原来泡妞儿去了,怎样,上不上道?」「停!」我说:「诸位老兄不要误会。」「少来,男子汉敢做敢当!」「妈的,只不过同路而已,她住在我家楼下,碰巧一道来而已,不要想入非非好不好!」我说。「对呀,这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省得问地址嘛!」「对,联络方便!」「鬼喔,老夫家教严格,连机会也没有。」「相信你!」班头说,我很佩服他,适可而止:「考上大学以后再说。」「嗯,这才是人话!」我取下书包说:「今天什么课?」「英英数数化化物物!」「内容丰富,」我说:「上去吧!」「Good morning ladies and gentlemen !」英文老师说,全班哗然,我笑着摸摸下巴,胡子又忘了刮,扎手。英文课大家喜欢,不是喜欢英文,而是喜欢老师,诙谐,可是有深度,上他的课一点不累,这是补习班老师的特长。「今天真是好天气,郊游的天气!」「对!对!」一堆病猫精神都来了。「看哪,阳明春晓,樱花怒放,鹭鸶潭春水初暖,坪林正洋溢着青春的欢笑,而三月阳春,和风煦日,大地一片蓬勃,」他比手画脚,出口成章,散文一篇,佩服!麻子拍拍我腿例着嘴笑:「要得!」「而诸位却委身屈就于课堂之中,弃美好世界于不顾,呆在那儿看老师唱独角戏,说来实在可怜,令人不由得一掏同情之泪!」「是嘛,是嘛!」全班再度掀起高潮,甚至有人鼓掌。「可是,诸位要猛回头地想想看,」他停了一下,走起台步,忽然转身抑扬顿挫地说:「春天到了,联考还会远吗!」全体病猫哇的一声,再度回到现实,麻子说:「这家伙真会滥用名言……」「诸位,你们都一流学府的一流学生,都有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功夫!」他说,一本正经地,我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而你们也都知道,台大傅园的杜鹃比阳明山的还要鲜艳,还要漂亮,明年春天,当各位拥着美丽可爱的女朋友,在台大校园欣赏满园春色之际,你们会深深觉得,虽然损失了一个春天,却得到了永恒的春天!」病猫再度精神振奋,叫好连天。麻子说:「他一定念过群众心理学,干议员一定很棒!」「报告!」有人举手。「什么事?」「请问老师,清华大学有没有杜鹃花?」一个傻头正经地问。「我不太清楚,有什么意见吗?」老师莫名其妙地反问他。「没有啦,我第一志愿想填写清大,可是怕损失一个春天之后,还要损失了永恒的春天!」傻头说完一本正经地坐下,整个课堂如原子弹爆炸,天翻地覆,敲桌子,拍手吹口哨,趁机发泄。「我乱佩服这种语不惊人誓不休的烈士!」麻子说,我也同意,不过我真搞不懂那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Ok, now,言归正传,翻开讲义第五四页,副词与形容词……」老师笑脸尽失。麻子跟我做个鬼脸说:「喜剧演完了,现在悲剧上台。」中午,一堆人又聚在一块,休息一小时哪,不长不短的,而且又昏昏沉沉地扯不出一点名堂来。「跷课怎么样?」麻子忽然说。平地一声雷,精神全来了。「生平没干过那种事!」班头连头都不抬。「半天又有什么关系,魁汉,你呢?」「无可无不可,」魁汉也无精打采的。「你妈的怎么嘛?」「下午什么课?」「化化物物!」「我没意见!」我说。真的,物理化学还有一点心得。「到那儿去?」班头抬起头说。「想想看。」「阳明山,去抓住最后一个春天!」魁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