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那是造反的事,要杀头的。”本来,雷九天的话,又隐约使铁蛋想到了甚么,可是由于那时雷九天胀红了脸,神情滑稽,所以铁蛋跟著哈哈大笑,也就忽略了过去。雷九天镇定了下来,正色道:“将军你别说,我见老老十二天官的时候,见过那龙天官,他的模样,倒真的和袁王帝,后来又成了袁大总统的,十分相似,同样是五短肥胖,大头大耳,很有几分帝皇之气。”听雷九天说得认真,铁大将军又是一阵纵笑。雷九天又伸手在腰际按了一下,这一次,他并没有挥动酒蛇鞭,只是伸手按在腰部,当然他在暗中运劲,只见那“蛇”自他的腰际,如同活了一样,昂起头来,一股酒箭,自蛇口的玉管之中,射了出来。雷九天昂高了头,酒箭射高之后,再落下来,恰好全落在他的口里。刚才他含著玉管喝酒,一点酒也没有外溢,并没有闻到酒香,这是他换了一个方法,酒才一射出,酒香扑鼻,登时令人心旷神怡。铁将军也是嗜酒之人,一闻到这股酒香,脱口便赞:“好酒。”他才一赞,雷九天就道:“将军请。”随著一个“请”字,蛇头突然一转,酒箭向铁蛋射了过来,来势不急,铁蛋微昂头,张大口,恰好接了个正著,酒入口中,顺喉而下,清冽无比,异香满体,连喝了三口之后,铁蛋不由自主,脱口再赞:“真好酒。”雷九天大喜:“将军善饮,以后我们共事,那就更加方便了,这酒……”雷九天又介绍了几句他放在蛇皮袋中那酒的好处,铁蛋其时,全身都由于酒进入了血液,像有一股暖烘烘的火在全身流转,四肢百骸,都有说不出的舒服,所以,并没有听进去。直到铁蛋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雷九天的声音才入了耳,他在说:“领袖召见我的经过,已经说完了,将军,我一定尽我力量,为……人民服务。”铁大将军和雷顾问的合作,使得这项任务完成得很好。雷九天是江湖的活辞典,甚么人物的来龙去脉,惯在何处活动,行事的方式如何,习性怎样,武功如何,和其余江湖人物,有甚么牵连,除非只是偷鸡摸狗的小毛贼,不然,都能一一说出来历。这就使铁大将军的行动,方便了许多,例如在山中抓到了一个人,明知他不是土著,可是其人又拼死甚么都不说,也就无法知道他的来历和还有多少伙伴。而在这样的情形下,雷九天只要一看,就立刻可以叫出这家伙的名字来:“好家伙,真有长进了,哥儿你不就是巢湖的刘家三虎之一吗?你那两个兄弟呢?也躲进山来了?不当湖匪当山贼了?不过我看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我看你们那伙人还是依水为寨 参谋,查查地图,看看附近有没有湖泊,他们的巢穴,必在那里。”单是这一番话,就足以令得强悍凶残的惯匪,面无人色,不战而降。在那时,领袖既然曾有过指示,是战是降,结果完全一样,一概格杀,所以到了后来,双方之间的战况,更趋惨烈,也没有甚么人投降的了,一律拚死,铁大将军也杀红了眼,连受伤的俘虏,也一律诛杀。后来,在任务完成之后,铁大将军在呈给领袖的报告之中,有这样的句子:“可杀可不杀的有四万多人,都杀了。”伟大的领袖的批示是:“杀得好。”多么有气派,人的性命,在这种大人物的眼中,就和草芥一样,惟有如此,才能稳固势力,杀人会手软的,哪配列入帝王将相的队伍之中。在这个过程之中,铁蛋越来越明白,领袖派雷九天来的主要目的,是要他来辨认十二天官,因为只有十二天官才是“值得注意的人”。至于何以十二天官被领袖定为“值得注意的人”,雷九天不知道,连追随领袖,差不多可以把领袖的心意揣摩出四五成的铁将军,也不知道。他又把领袖给他的那本书,看了三遍,还是不能明白领袖的喻意。而他一遍又一遍要求雷九天讲十二天官的事,也没有甚么新的资料可以发掘了。剿灭战进行到了后期,已经杀了几十万人,军队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推进,剩下的敌人,估计已经不多,根据几次军队损失重大的遭遇战的情形来看,雷九天下了结论:“这几次战役的对手,一定是十二天官。一定是他们。”最早是战败回来的一个连长的报告,本来是极勇敢的军官,可是在叙述他那一连,两百人全部被消灭,只剩下他一个人逃回来的时候,身子还在发抖。他说:“在夜行军中,突然受到了殂击……有一群……那不是人,是……山魈鬼怪……每个人的眼都会发绿光,一给绿光射中,就全身发软,有甚么武器都没有用,有原子弹,也扔不出去啊……那群鬼怪,来去如风,被沾著身子就倒,倒了就断气,两百来人连发一声喊的机会都没有,就……全牺牲了。”铁蛋听得脸色铁青:“那你怎么独自回来了呢?”连长身子抖得厉害,面上了无血色,好一会才道:“是他们放我回来的,……还有一番话,叫我带回来……向将军说。”铁蛋厉声:“说,甚么话。”连长急忙声明:“那是那群鬼怪……说的。”铁蛋一拍桌子:“快说。”连长声音发颤:“一个鬼怪,像是一个瘦老头,他……那时,我给另一个鬼怪在后面揪住了头发。那老鬼说,你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我们可不能学这种手段,总得留上一个活口,回去告诉你们那位铁大将军,有朝一日,他落在我们手里,也会放他一回。”铁蛋听了,不怒反笑,在一旁的雷九天,就在这时,用沉重的声音道:“十二天官,准是这一伙,不会是别人,准是他们。”雷九天的话,令得铁蛋心头震动,大是踌躇。第十部:围捕十二天官在听那连长报告的时候,铁大将军自然知道那一批人不是甚么妖魔鬼怪,只是极厉害而且心狠手辣的人。这批敌人一举消灭了他二百多个部下,那令得他这个常胜将军,犹如脸上被人掴了一掌。他正在迅速转念,如何展开搜捕,如何调动最精锐的部队,去消灭这股凶悍的敌人,可是雷九天却忽然提醒他,那股悍匪,是十二天官 是领袖特地指示过的所谓值得注意的人物。所谓值得注意,铁蛋已经可以肯定,那是要特别处理的,至少,要生擒,看究竟有甚么地方值得注意,而不是格杀。如果杀死了,再有值得注意之处,也没有用了。这些日子来,随著他指挥的军事行动节节胜利,他更加体会到了领袖的指示,关系重大,因为日理万机的伟大领袖,竟然接二连三向他问及有关追剿的情形,又把那句指示重复了两次,也问他有没有听雷九天的汇报,和看了那本书没有。铁蛋不知道那是甚么大事,但是他却知道,有一副千斤重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必须极度小心处理。他转头向雷九天望去,只见雷九天的神情也凝重之极,双手紧握著拳,又道:“一定是十二天官。”铁蛋听他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句,不禁焦躁起来,大声道:“说说该怎么对付。”雷九天震动了一下,反问:“不知道将军要怎么对付?是格杀,还是活捉?”铁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领袖曾特别指出,这十二人值得注意,需要注意,这……领袖的意思,当然是要特别处理。”整个行动的指示是“格杀勿论”,“特别处理”的意思,自然是生擒活捉了。雷九天接下来所说的话,倒令得铁蛋大是满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不错。雷九天道:“是。是。我在觐见领袖的时候,也感到领袖特别关注这十二天官,能劝得他们……和平起义……也省了不少功夫。”雷九天的话,说到后来,有点不伦不类,是以铁蛋瞪了他一眼。雷九天忙解释:“我是说,十二天官各怀绝技,有的还擅长‘迷魂大法’、‘摄心术’,士兵一和他们眼光接触,就会失魂落魄 ”铁蛋更怒:“那多半是催眠术,你别长他人威风,那会动摇军心。”在军队之中,“动摇军心”的罪名何等之重,可以就地正法,雷九天发急:“他们还有一个天官大阵,更是厉害无比 ”他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越是说,越是在“长他人威风”,所以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这时,铁蛋早已想到,如果要剿灭,那事情容易,架上百十门大炮,一个山一个山轰过去,只消轰死了其中一个,天官门也就消灭了。可是如果要“特别处理”,那就难上加难,这十二人都身负上乘武功,又在暗中,连他们在何处藏身都不知道,如何迫他们现身,就是大问题,怎能活捉他们?一想到这一点,他心中更是烦恼。雷九天偏又道:“要是他们肯过来,利用他们的本领,再去追剿残匪,可以事半功倍。”铁蛋冷笑一声:“或者他们心中还存著‘江湖义气’,不肯帮著官府行事。”雷九天是老江湖了,自然听得出铁蛋话中的讥讽之意,心中大是生气,可是又不敢发作,一张老脸,也就涨成了紫红色。铁蛋一挥手:“雷顾问,由你在军中挑选会武术的人,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必要时,连我也算上 我也习过武。由你为首,来对付十二天官,这件事办成了,是一桩特大功劳。”雷九天可能是热中想做官,一听到有这样的立功机会,精神一振,大声答应,颇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而高兴。铁蛋又向在一旁的参谋长下令:“在军中挑选神枪手,一定要百发百中,组成小组,随雷顾问行动。”雷九天神情疑惑,不知道铁将军的第二道命令,用意何在。我倒是一听得铁蛋说到这里,就明白了。他要调神枪手,组成小组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对付十二天官 万一武术上对付不了,枪械自然还有用,只射伤,不射死,也就是“特别处理”了。我叹了一声:“十二天官在这样的大军追捕之下,还能全身而退,真了不起。”铁蛋瞪了我一眼:“就是不能取他们的狗命,不然,一百二十个天官,也早成肉酱了。”从铁蛋至今犹有恨意的情形来看,当年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事实也确然如此,在那个连只剩下一个连长回来之后,又接连好几次,一个排,或是一组巡逻,一队侦察,遇上了伏击,都是连对方是甚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就“被碰上就死”,但也总有一个活著回来,也照例传他们的话,要铁大将军小心,总有一天,会把他活捉。铁蛋在开始时,下了极严的命令,不准传播消息。可是这种人命关天的事,索性公开了还好,一旦不公开,又绝对无法消灭在暗中传播,这就越传越多,越说越是可怖,整个军队之中,离奇的说法之多,保证可以编一部鬼怪大传。而雷九天编了一个特别大队,总共有七十多人,神枪手也有三十多人,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因为根本找不到对手在何处。于是,铁大将军无可奈何之余,在各处林子、峭壁之上,竖上了木牌布告,直接邀十二天官出面相会 “本将军以军人荣誉保证,今公开会面,决不设任何埋伏,不加任何伤害,可以选择去留。”这可以说是自有战争史以来,最优惠的招降条件了。这样的布告,也用漆油写在岩石上,而且,还发给每一个战士 因为每次遭遇,虽然军队损失惨重,但总有一个被放回来,可以通过这个幸存者,向神出鬼没的十二天官传递讯息。铁蛋在许多年后,说到这一节时,仍然大有屈辱之感,我本来想哈哈大笑的,但是想到他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却要在顽敌之前,采取这样的行动,那正是窝囊之极了,作为老朋友就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取笑他。所以,我没有笑,只是大摇其头:“没有用,一定没有用。”铁蛋神情懊丧:“我用军誉作担保,他们居然也不相信,太岂有此理了。”我叹了一声:“你们说了不算数的例子太多了,而且兵不厌诈,你再拍心口担保,到时一反悔,他们找谁评理去?哪有自己送上门来的道理。别说是你作担保,就算是领袖出面做担保,他们也不会上当 这点聪明才智,十二天官一定有。”(若干年后,真的,领袖拍心口担保了一些事,引得一大批人信以为真,上了当,那些人的聪明才智,显然不如十二天官远甚,结果,自然死伤狼藉,惨不堪言,也算是愚蠢的回报吧。)铁蛋睁大了眼望著我:“我可没想要骗他们。”我笑:“总之他们不会相信就是,你没有等到他们来吧?快说到你成了他们的俘虏没有?”我等了那么久,才忍不住催了一句。铁蛋的反应,仍极其强烈,他把轮椅转得飞快,竟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走过去,用力按住了轮椅,不让他再转。他叹了一声:“他们用了奸计,任谁也要上当。”我心知其中的过程,一定十分曲折,可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十二天官有甚么“奸计”可用。因为十二天官虽然连连得利,又在暗处,可是想要接近铁大将军,也是很困难的事,别说俘虏他了,难道是雷九天倒戈相向 我立时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十二天官若是行事要靠外来力量的话,也不成其为十二天官了。铁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我们已经有点眉目,他们的行动再快,根据好几次接触,他们一日之间的移动,也不能超过两百公里 ”我不禁骇然:要在那种穷山恶水的环境之中,一天行动接近两百公里,那岂是容易的事。铁蛋是军事天才,在掌握了这一点之后,他调配军队就有了准则。若是一晚部队受到了袭击,他就立刻以这个袭击点为中心,两百公里为半径,调动军队,向中心点挤压。这样的行动,需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参加的军队数目之多,也令人咋舌,最多的时候,军队的人数,超过六万人。以超过六万人的武装部队,去对付十二个人,这只怕是人类历史上强弱最悬殊的斗争了。可是,强的一方,并没有占多大的优势,至少,在心理上反倒处于劣势。军中对这十二个“鬼怪”的恐惧心理,像瘟疫一样蔓延,甚至出现了罕见的逃兵现象。逃兵现象已令得铁将军头痛无比,而更令他头痛的是,他的主要手下,参谋长直接向中央报告他“行动失常,指挥失误,实乃我军建军以来之最大错误”,而他作严厉的攻击,而在上级机关,也有更多的人对铁蛋的行动大是不满。可是使铁蛋感到自己并没有做错的,是当事情闹到了最高领袖那里,最高领袖所说的话。领袖下达了很是肯定的指示:“一切行动,由铁蛋全权负责,由于环境特殊,可以根据指挥员的个人意思,随意行事。”那参谋长被调离部队,铁蛋知道自己做得极对,就算再加一倍人马,只要是活捉十二天官,那就是领袖最高指示的真正用意。至于领袖何以要如此重视十二天官,铁大将军当时,再聪明,也想不出一个究竟来。老实说,他把一切经过向我说了,我也不明白领袖的用意何在,简直不可思议之至。那时,凭著绝对优势的兵力,铁蛋深信自己已经把十二天官围在包围圈之中了。既然有了领袖的支持,铁蛋的行动,更没有顾忌,全力以赴,缩小包围圈,哪怕每天只缩小五公里,三五个月下来,也必然可以把十二天官挤出来。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十二天官显然也觉得不妙,他们发动袭击的次数更多,但范围始终在包围圈之中。又过了十来天,包围圈缩小到了半径只有四十公里了,铁蛋随军推进,那一晚,驻军在一个小山谷之中。由于十二天官一直在扬言,要活捉铁大将军,所以铁将军的警卫工作,也严密无比。除了有一个警卫连之外,还有雷九天率领的武学高手,铁蛋自己,也警惕非凡,不敢大意。那一次事变,铁蛋事后追溯起来,事情还是坏在雷九天的身上。那小山谷是一个天险,四面都是高耸的峭壁,只有一个山坳,可供进入,本来盘踞著一股自四川撤下来的败兵,经过三日激战,才全部消灭。那股散兵在这山谷中已盘踞了些日子,所以盖有十来间石屋,雷九天一看就说这里可以成为司令部,铁蛋也没有意见。若说雷九天办事不公,那也不公平,他非但在山坳口布下了重兵防守,就连峭壁之内,也组织了六个巡逻队,彻夜巡查,因为这种陡壁,并难不倒武学高手。而他自己,也亲自巡查,这个身形扎实的老头子。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这些日子来,部队上下,无不敬佩,连铁将军也对他另眼相看了。那晚上,午夜时分,雷九天带著两个人,才巡到山坳口,忽然听到汽车喇叭声大作,按个不停,晚上静寂,车号声在山中一响起,立时激起了回音,一时之间,简直如同鬼哭神号一般,惊天动地。雷九天不禁大怒,军中有一个汽车营,所有的车子,不论大小,都归这个营调配。汽车营的官兵,自视颇高,很有点特殊分子的味道,也经常闹事。雷九天以为又不知是甚么官兵喝醉了酒在发酒疯,可是酒疯竟然发到司令部的旁边来了,这还了得?雷九天一挥手,身形略矮,已向下疾窜了出去,他两个手下,也是武学高手,就紧跟在后面。他们还没有从山坳的口子奔出去,就看到几道强光,直射了过来,叫人眼都睁不开,雷九天又惊又怒,眯著眼,约略看清来的是三辆吉普车,都亮了车头灯,在崎岖的山路上,驰骋极快,车身跳动,那几根光柱更是闪动不定,令人眼花撩乱。雷九天忍无可忍,大喝:“停车,太胡闹了!”第一辆车中,却有好几个人一起断喝,声音有男有女:“放肆!领袖来了!”这“领袖来了”四字一入耳,恍若晴天霹雳,雷九天整个人都呆了一呆,而三辆车子也已飞驶到了近前,当中那辆吉普车上,一共有四个人,其余三个是甚么人,雷九天也没有看清楚,只看清了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广额长发,目光炯炯,不怒而威,不是领袖是谁?雷九天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双脚发软,差点又没有再跪了下去。就在那时,车子并没有停止前进,领袖在车上向雷九天招手:“来,雷老,我们一起见铁司令去。”雷九天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那一声“雷老”正是上次他觐见领袖时,领袖对他的称呼。单是这一声称呼,雷九天就感激得想趴在地上叩九个响头,满身发热,下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因为领袖对他的礼遇,实在太隆重了。这时,又听得领袖这样叫,雷九天在车子经过他身边时,竟提不起劲来跃上车去 以他的武功造诣而论,那简直不可思议,还是车上的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上了车。上了车之后,他如何敢和领袖一起坐,只是站著,车子已直驶进了山谷。有不少负责警卫的官兵,听到了喧闹声,一起奔了过来,只见雷九天站在车上,挥著手,大声叫著:“让开。让开。各自严守岗位。不得乱传消息。”众官兵一看到这等阵仗,如何还会有行动?而且,车头灯虽然刺眼,在车上的人,还是隐约可辨,领袖的像,谁没见过,一时之间,人人震惊,谁还敢出半句声?这时,铁蛋还没有睡,他正在看书 就是领袖给他的那本书,也早听到了外面的车号声、呼喝声,觉得不成体统,但他身为大将军,自然也不必亲自出去硬压,只是皱著眉在生气。接著,他又听到了雷九天的呼喝声,在喝令众人离开,他才觉出事情有点不寻常,才站起身,门处一阵劲风,“砰”的一声,本来就不很结实的门,已被撞了开来,雷九天满面通红,飞扑而入。他武学造诣也真是高,扑进来的势子那么急,可是一下子就稳稳地站到了错愕万分的铁蛋身前。雷九天的声音宏亮之极,只听得他叫道:“领袖来了,将军快接驾。”他真的急了,所以又冒出了“接驾”这样的词儿来。铁蛋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还没有会过意来,领袖已带著二男一女,走了进来,朗声道:“小铁,你这仗不好打,来看看你,有甚么难题,一起琢磨琢磨……”铁蛋定睛一看,灯火闪烁之中,进来的不是领袖又是谁?而且,刚才入耳的那几句话,铁蛋也听过许多次了 好多年的战争岁月之中,遇上战事有阻滞时,领袖也曾突然出现在阵地上,对他讲同样的话,每一次,都使他增加勇气和智慧。这时,铁蛋只觉得热血沸腾,身子站得笔直,衍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军礼:“领袖你好。”领袖走近来,伸手拍铁蛋的肩 领袖的个子高,铁蛋要仰起头才能看他,只见领袖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一些,可知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很是伤神。铁蛋极诚恳地道:“领袖要多多保重,这种地方,不要来了。”领袖笑著:“来,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几个你再也想不到的人。”领袖说著,转身就走,和他带来的几个跟随,一起出了屋子,铁蛋自然跟在后面,雷九天也跟了出来。领袖一出屋子,就自顾自上了车,只向铁蛋招了招手,铁蛋也上了车,雷九天站在那里,未蒙领袖指示,他却不敢上车。领袖在车上向他道:“雷老,铁司令跟我去有事情,少则一天,多则三天就回来,这里的事,由你代理。”这时候,高级军官都已得了讯息,可是却远远地围著,没有人敢过来。三辆吉普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响著车号,车头灯光射出老远,疾驶而去。铁蛋讲述到这里,停了下来,连连喝酒。我由于一早就知道他遭了十二天官的俘虏,又知道十二天官是用了“奸计”的,所以,当他一说到雷九天看到领袖时,我就知道那是假的了。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易容改扮,不是难事,再加领袖的相貌言语行为特徵,天下皆知,要模仿得维妙维肖也不是难事。何况当时的情形,雷九天一上来就有了先入之见 他只见过领袖一次,自然更难分辨,他一大呼小叫,假冒者等于是他带进来的一样,铁蛋当然也容易上当。虽然由于对方的行事巧妙,容易上当,但是铁蛋以大将军的身分,就这样容易被人带走,也说不过去。而且他曾在近距离和领袖面对面,又曾和领袖长时期相处,若说是一点破绽也看不出,自然难免粗心之责。铁蛋望了我一下:“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在说,我太疏忽了。”我点头:“是,易容假装之术,精巧得和真的一样,那是小说家言,实际上,总有破绽可循,仔细一点,可以分得出。”铁蛋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抹了一下:“我不和你争辩,再听下去,你自然会知道何以我会深信不疑。”我想了几个可能,只想到领袖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而且他威信极高,一见到了他,都不免紧张,也就无法细察了。我只是问了一句:“你孤身一人,就跟著领袖走了,难道不疑心吗?”铁蛋长叹了一声。他不是不疑心,而是当他疑心时,已经迟了。上了车之后,领袖没有再说过话,沉著脸,自然威严。铁蛋先向自己的车看了看,再向前后的车子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和领袖之外,一共是七男四女,都是陌生面孔,以前全未见过。铁蛋心中,陡地起疑,又很大胆地盯著领袖看了一眼,确定身边的真是领袖,他才道:“领袖的警卫员怎么全都换了?”他问了这一句,领袖的手向上略扬了一扬,铁蛋在全然没有防备之下,双肩一麻,已然著了道儿,他大叫一声,腰际再是一痛,已经动弹不得。第十一部:他不是领袖是谁?铁大将军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直到那时,他还是未曾想到,领袖会是假冒的。他只当是领袖要拿他问罪,而用了这样的手段,自然是死路一条了。刹那之间,任凭他再勇敢过人,也出了一身冷汗。而他全身有三个穴道被封,除了眼珠还能转动之外,连话也不能说。而且,点穴功夫,是武术之中,至高无上的功夫,铁蛋武学造诣非凡,他就不会,授他武艺的是他的叔叔,也不会。南白北雷,白老大和雷九天也不会,我遇到的许多高人,也不会。而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个看来獐头鼠目,一个看来粗鲁无比,竟然会点穴功夫,自己实在是没有反抗余地了。在这样的剧变之下,他只好眼珠转动,望著领袖,只见领袖神色漠然,一伸手,自他的腰际,摘下了手鎗,同时,又扬了扬手。铁蛋只觉眼前一黑,一只皮袋,兜头罩了下来,把他的上半身罩住。那皮袋竟专为罩人而设,袋口有许多带子,铁蛋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形之下,双手双足,被紧紧绑住。铁蛋这时,心中的冤屈,真难以形容,想不到一生征战沙场,竟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车子一直在疾驶,约莫驶了大半小时,铁蛋才被提下车来,从感觉上来说,是上了山,在向上窜,提他的人气力很大,提了一个人,仍然上得飞快。直到这时,铁蛋才感到事有蹊跷 领袖若是要收拾他,何必把他带到山上去?可是他再机敏,也无法料得到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落人他人的手中,必然凶多吉少。他拚命挣扎,可是点穴功夫,奇妙无比,硬是一点也动弹不得。约莫又过了一小时左右 或许并没有那么久,只是铁蛋被装在皮袋之中,度分如年,所以就觉得过了很久,这才慢了下来,又移动了一会,就停了下来,耳际只听到淙淙的水声。铁蛋感到被放了下来,靠著石头站住,陡然刷地一声响,眼前一亮,那皮袋裂了一个口子,使他的脸露了出来。皮袋是被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划开的,那匕首闪耀著蓝殷殷的光芒,离他的脸面,不够半寸。自那匕首之中,竟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发出来,当真是诡异之极。匕首握在一个长脸的女人手里,那女人的神情,阴森之至,也叫人不寒而栗。看来,这匕首之上,一定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刚才那女人划破皮袋之时,要是力度大了些,只怕这上下,自己已经一命归西了。不过铁蛋这时,倒并不怕死亡,他只是要弄明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领袖为甚么要这样对付他。他转动眼珠,四面看去,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大山洞之中,被放在洞口左面的洞壁前,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狭窄。山洞中点了不少火把,火光闪烁,令得山洞中忽明忽暗,情境诡异。触目所及,男男女女,铁蛋先看到了有七男四女,个个都透著说不出的古怪,目光灼灼,或坐或立,望定了他 并不出声。山洞中很静,只有那淙淙的流水声。铁蛋勉力转动眼珠,循声看去,心头不禁大震。他看到了领袖。领袖背对著他,站在一股泉水之前,略弯著身,看来正在洗脸。那股泉水,在涌出来之后,在山洞的一角,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水注入潭中,发出的水声,听来很是悦耳。可是那时,铁蛋哪有心思去欣赏泉声,他盯著领袖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架,甜酸苦辣鹹,甚么味道都有,还有一股甜腥腥的味道,徘徊在喉头,他知道,那是由于心中伤痛太甚,想要咯血。他勉力调匀气息,可是泪水已不由自主,自眼角滚涌而出。领袖宽厚的背影,对他来说,是多么熟悉。他是军队之中,年纪最轻的高级军官,军事天才,全军公认,而打仗之勇敢,也是全军称颂,领袖在巡视阵地时,最喜欢故意大声叫他“铁司令”。有一次,领袖还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硬披在他的身上,而自己转身,顶著寒风离去,那背影就和现在所见的,一模一样。他口不能言,心中却在叫:领袖,你要我死,我绝不皱眉,可是我是你的将军,你不能折辱我。你要是折辱我,那等于是折辱你自己啊。领袖一直在洗脸,像是他的脸脏得难以洗乾净,其余人一声不出,铁蛋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眼睛生痛,他努力想在喉际发出点声音来,吸引领袖的注意,可是无法成功。领袖终于洗完了脸,直起了身子来,那高大的身形,铁蛋更是熟悉。然后,领袖再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抹,缓缓转过身,向铁蛋望来。铁蛋一看到领袖的脸面,就整个人呆住了!那是领袖。当然那是领袖,领袖正在向他一步一步走近来,越离得他近,他越是肯定,那就是领袖。而且,这时他已不必斜著眼去看,可以直视,当然看得更清楚,那确然是领袖。可是不对,不对,甚么地方不对了?是了,怎么领袖看来那么年轻,像是时光倒流了三十年?自己第一次见到领袖,高兴得又叫又跳,泪流满眶的时候,领袖就是这个样子的。那时,自己只不过是个娃娃兵,可现在,自己已经是大将军了,怎么领袖还是这样子?不对!不对!一定有甚么地方不对,可是铁蛋的脑中一片紊乱,根本无法去分析发生了甚么事!领袖一直来到了离他只有几尺远近才站定,盯著铁蛋。直到这时,铁蛋才感到了陌生,因为领袖的眼光阴森,一如山洞中的其他男女。领袖开了口,语言也很怪异,他说:“看清楚了,铁大将军。”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在下额上抹了一下,原来在那里的一个明显的面相特徵,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到了这时,铁大将军才算是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领袖,是假冒的!他双眼睁得极大,刹那之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动,他眼前金星直冒,只想到一个问题:天下竟然有那么像领袖的人!虽然说人有相似,可是也不能像到了这种地步。铁蛋叙述往事,越说越是紧凑,我也越听越紧张,听到这里,我心中陡然一亮,发出了“啊”地一声怪叫,由于震惊,我的手甚至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酒都洒出了一大半来。这种情形,对我来说,可以说是罕见之极,可知我是真正的震惊!铁蛋望著我,沉声道:“你想到了。”我余悸未了,点了点头,出不得声。铁蛋神情苦涩:“你想,现在……事过境迁,尘埃落定,所有可能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都已发生,秘密随著时间的消逝,已经不再是秘密,你尚且如此震惊,我当时的吃惊程度,你想想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表示我可以明白他当时的吃惊程度。铁蛋当时的那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一时之间,气息上涌,竟将被封住的穴道冲了开来,他一张口,发出了“呀”地一下大叫声,声音变得自己也认不出:“我知道你是谁。”那领袖冷冷地道:“你到现在才知道,当真是后知后觉之至。”铁蛋在突然之间,知道了那假冒领袖的是甚么人,心头所受的震撼,实在难以形容。而且,领袖的一切指示,也都明白了。领袖为甚么一再要他看那本记载早年生活的书,他也明白了。领袖为甚么欲语又止,对他的指示这样空泛,可是又如此关切,他也明白了。铁蛋更明白了如今发生的事,可大可小,小到了他个人的身家性命,化为乌有,大到了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