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你需要我吗?我被这稀薄之声带向午夜幻境。满目坟茔。荒草疯长。无花。风继续吹。我听见鼻翼抽动的声音。没有人哭。多好的安息之地啊。无爱无恨无情无义。不快不痛不言不语。谁能打扰你的梦?梦中真实的阳光正在洒落途中。小白2003年4月2日凌晨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9节 九月的某四天(1)1913年9月29日上海电影就快开场了,郑正秋坐在新新舞厅剧场的前排左角,心跳如雷。他把上千度的黑圈眼镜摘下来,反复擦拭,眼前一片迷蒙。他无法想像,此时此刻,在剧场门口,慕名而来的观众正如潮水般涌动,几乎要将门厅挤垮。他们蜂拥而至,不是为了欣赏穿着MODERN DRESS的时髦舞女们大跳西洋舞,而是为了观看一部名为《难夫难妻》的电影。那个时候,电影还不叫电影,而被称作“电光影戏”。在《难夫难妻》之前,上海市民们对于这种崭新的时尚玩意儿的体验大多来自于外国人所拍摄的短片,而真正意义上的属于中国人的剧情片尚未出现(拍摄于1905年的《定军山》更像是一部文献记录片)。所以,由上海职业剧人出身的幕后编演人员所拍摄的《难夫难妻》即将公映的消息一经在《申报》登出,立刻便成为了城中热话,十里洋场的风尚追逐者们纷纷翘首以盼,终于盼到了9月29日首映日的到来。郑正秋正是这部电影的导演。他重新戴上眼镜,天顶的灯光令他觉得目眩。副导演张石川坐在他身畔,双手轻扣,打着节拍,喃喃哼唱《空城计》中的唱段。对郑正秋而言,那曲调与唱词再熟悉不过了,他早已听出耳油,所有高唱低走起承回环都已溶入他血液之中,令他此生再难甩掉。那其实是引领他走上异样人生的向导。十数年前,郑正秋放弃了子承父业在繁华的小东门经营烟土生意的锦绣前程,却终日徘徊纵情于“满庭芳”、“丹桂茶园”等戏院,流连忘返,如痴如狂。他就这样成了一个浑然天成的戏呆子,《空城计》的唱片被他听坏了五张,到了1910年,厚积薄发的他开始在于右任主办的《民立报》上发表剧评文章,言之有物,自成一家,未几,便成了上海滩最有名的剧评人。张石川哼完一段儿,又绕了回来,再次唱到“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郑正秋听得耳膜鼓涨,真生出了兵临城下的感觉,只可惜他不是惊才绝羡临危不乱的诸葛亮,而是弱不禁风多愁善感的文弱书生,所以他意乱神迷,暗自彷徨。说实话,到了电影即将开映的此时此刻,他依旧搞不清楚“电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比于已跟他血肉相融的京剧和舞台艺术,他无法确定西洋镜后的黑白影画到底能否带给观众身临其境的震撼,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机械的记录来代替真实的现场演出,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那么的极度自然与不可言说。他听戏,他写文章,他出了名,他成为改良戏剧的编导,他成为“电光影戏”的导演……那么的顺畅,那么的合情合理,可是,他其实只是喜欢听戏罢了,他其实只是喜欢在倦怠的午后于西厢房聆听俞菊笠、黄月山等名伶的唱段罢了,他何曾想在多年以后,人们会在他头上戴上“职业剧人”、“言论老生”等闪光称号,以至于一个名叫依舍尔的美国摄影师和机会主义分子不远万里慕名而来,拉他入伙,请他执导一部名为《难夫难妻》的“首开家庭伦理剧之先河”的反封建电影。但是过去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也不容回头了,郑正秋明白,今后的路将更为开阔也更为叵测,今夜的电影首映将会成为承前启后的决定性因素。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光线斑驳的西厢房去聆听名伶们的唱段了。耳边,张石川停止了吟唱,演员王病僧和丁梦鹤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在他低头看表的同时,剧场的大门打开了,旧上海的男男女女们一拥而入,顷刻间沸腾成一片人海。从这夜开始,由亚细亚电影公司出品的固定机位的《难夫难妻》连映三天,观者如云,街知巷闻,郑正秋一时风光无俩。尔后,身为“著名电影导演”的他编导了包括《二八佳人》、《热血忠魂》、《女儿经》等经典影片在内的数十部电影,直到病死于1935年。1969年9月4日里约热内卢1969年,是巴西军人发动政变推翻古拉特政府建立军人独裁政权后的第五个年头,全国一片白色恐怖。9月4日,巴西全国解放者联盟和10月8日革命运动组织(MR8)在精心策划后绑架了美国驻巴西大使埃尔布里克,以此胁迫独裁军政府释放被关押的巴西政治犯。经过四天紧张的斗争,左派游击队取得了胜利,军政府被迫以释放十五名政治犯的代价置换出了被绑架的美国大使埃尔布里克。十五名政治犯最终安全流亡到了墨西哥。随后,军政府加剧了对左派的残酷镇压,许多革命党人死于酷刑,很多革命者被流放国外或是转入了地下斗争。绑架行动中的一分子费尔南多·加贝拉在晚年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撰写成了回忆录,1996年,巴西著名导演布鲁诺·巴雷托根据此回忆录拍摄了电影《九月的某四天》,记录了这次永存巴西革命史的“美国大使四日绑架事件”。电影当然是用来书写人性的电影。费尔南多是个文学气质丰盈的热血青年,他和同组织的革命者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足以媲美同年登陆月球的人类英雄。在革命之初,他们激情四溢,大公无私,坚韧不拔,拒绝儿女私情,置生死于度外,以为黎明前的黑暗很快就会被自己的努力所打破。但黑暗时期的人性是何等复杂莫测,所以革命过程中充满了凶暴、怀疑、自私、压抑、非理性,乃至失控的歇斯底里,于是造就懦弱、背叛、离间、投降、以及最终的放逐与逃亡。友谊变质,爱情死亡,勇气磨灭,理想褪色,到头来,死里逃生的革命者们背井离乡,流亡异域,满目荒凉。风雨过后,他们真的就成熟了伟大了吗?谁都不敢奢谈什么成熟与伟大,正如本片导演布鲁诺所说:“我没有将它拍成一部说教性的政治片,而是描述了卷入这一特殊事件的各种人物的恐惧、激动和紧张的情绪。”没错,那只是一段经历,事关青春,事关理想,事关成长,过程的独特意味远大于其众说纷纭的终极意义,至于大时代背景下的热血青年,终非你我所能虚妄代入。被关押的美国大使埃尔布里克在电影中安详平静、温文尔雅、谦和有礼、深情脉脉,俨然是完美人格的化身。这当然是传记作者也即绑架者之一的费尔南多的感觉,同时也是导演布鲁诺用心塑造的结果——费尔南多因为绑架行动所带给埃尔布里克的无辜伤害而心生愧疚与怀疑,这愧疚与怀疑让埃尔布里克在他眼里呈现成伟大的宽容者和精神安抚者的形象,而布鲁诺的用意当然是为了让观众产生同情心,从而去思索人性的无理性与革命的荒诞性。但事实往往是背离电影初衷与创作者的情感取向的。事实上,1969年9月4日及其后三天,是埃尔布里克一生中最灰暗最恐怖的四天。这四天,他徘徊在生死边缘,惊心动魄,失魂落魄,精神极度受创,不可能继续扮演脱俗儒者的主观形象。死里逃生之后,他成了惊弓之鸟,很快告老还乡,恍然离开了事业的重心和惊心地巴西。三年后,他便一病不起,驾鹤西去了。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60节 九月的某四天(2)1986年9月x日纽约当晚钟阿城去林肯中心观看胶片版的《童年往事》,于门口再遇侯孝贤。侯孝贤还是老样子,矮矬的个头,头发密密盖在脑门上,双目精光四射却又血丝密布,令人莫测虚实。于是便合影留念,由焦雄屏充当摄影师。不曾想阿城的相机不争气,后来洗出的照片竟然一片模糊,于是只好自嘲曰“写实主义的闪叠风格”了。看完片子后众人驱车去旅居纽约的台湾散文家张北海家小聚,一路倒是沉默着的。且看车窗外的光影夜市都往后倒去,心里的话兴许都付与虚空了吧。钟阿城那时候说到底只见过侯孝贤两次,再加上是从大陆过来的,与其他台湾影人都不大相熟,因而心里有些跌宕,饶是一派大家,也不由尴尬起来。心神涣散之间,他想起了夏天时候跟侯孝贤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在香港,方育平导演在夜里开车载他去拜会心仪之人,路途短暂,他却感觉跑了许久的光景似的。那夜黑漆漆的,待到目的地,钟阿城下车站于暗处抽烟,然后方育平就带着侯孝贤还有柯一正过来见面。侯孝贤话一出口,钟阿城就分辨出那是《童年往事》中话外音的声音,正如一个男子揉着眼睛自言自语的感觉。这声音登时又让他想起当年春天的事儿,陈凯歌的朋友荣念曾带他到北京友谊宾馆看《童年往事》的录像,不经意间便听到一个男人的话外音,懵懵然甚是受用。想不到五六个月后阿城竟然在纽约听到了电影以外真实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一个短小精悍的台湾导演,他拍过《童年往事》,拍过《恋恋风尘》,拍过《风柜来的人》,至于《悲情城市》的诞生,则是以后的事儿了。夜街灯光闪过一片,众人就到了张北海家。大家东拉西扯,又拍了若干照片,然后各自归巢。当夜钟阿城宿于旅美画家陈丹青宅,两人同看《恋恋风尘》和《风柜来的人》的翻录带。反复看了两遍,有咖啡相佐。两人均觉妙不可言。那夜钟阿城兴许做了一个梦,梦中浮动着多年前的农村风画,土地是硬的,黄的,人们是黑的,瘦的。那梦毫无甘苦之味,倒有新茶之香。真是人生如一梦啊。后来照片洗出,阿城不由苦笑。原来不仅在林肯中心前的合影一派模糊,就连后来在张北海家的照片,也是影影绰绰不辨张王李赵。钟阿城后来在文章中写道:这侯孝贤果然厉害,有他在镜头里,大家就都不清不楚的了。2001年9月19日北京好吧,我又开始回忆。我只属于回忆。我回忆的是,2001年,9月19日,申奥成功两月后,夜八点,电影频道放港片,《你是我的英雄》,硬挂头衔叫做“体育电影”,导演是梁柏坚,编剧是陈庆嘉,主演是郭富城。我看了。我第二次看了。就是这样,我忘不了从前,我看不腻港片,随时温习,随时感动——去你妈的《野草莓》、《八部半》、《伊万的童年》——我宁愿选择作家的文字,而不去思索什么浪费胶片的“作家电影”、“诗意影像”。第一次看《你是我的英雄》,它还没有这么浪的名字,而是叫做《浪漫风暴》。“浪漫风暴”也挺浪的,但终归浪不过“你是我的英雄”。放映地点在大学北门的科研礼堂电影院,穿过几条马路就能看见,情人儿们搂着抱着走进去,爆米花的香味令我感到寂寞。寂寞绵绵无绝期,可是我能抗,我抗啊抗啊也就过去了。我永远寂寞不过电影中的天涯浪子。浪子断腕,血流蜿蜒,伤心恋人站在隐约的入口,听到震耳欲聋的铁拳破空声。有些角色死定了,有些爱情也死定了。那是梁柏坚第一次独立执导影片,此前,他做过很多无聊的电影杂务,然后成为《英雄本色》的副导演、《喋血街头》的编剧、《极道追踪》的第二组副导。前两部电影自不必说,《极道追踪》却鲜有人提起,这部许鞍华导演的“1991绝灭电影”我是在故乡的录像厅里看的,看得心如死灰难于复原。东京、黑帮、留学生,阴郁、绝望、失魂地,故事凄凉无助,影像凌乱迷离,感觉残酷真实。多年以后,当我看过《不夜城》,看过《燕尾蝶》,我会不自觉地想起这部同样发生在东京的黑色流放电影。这部出自吴念真和杜国威笔下的电影不像是许鞍华的电影,更不像是梁柏坚的电影,也许正是它的怪异感觉导致了它票房与口碑的双双沉落。梁柏坚的风格如果能够成熟的话,应该是浪漫、英雄、热血、宿命,外带一点另类气质,这一切几乎充分体现在他的后一部电影《热血最强》中,可惜落了个戟折沙沉的下场。香港越来越不让作者积淀然后飞升,香港让作者越来越见钱眼开,所以我们在今天看到的“梁柏坚作品”乃是大牌如云却极度白痴的《绝世好B》,所以我们在今天再也看不到期待中的香港电影了。所以我不看娱乐时代的崭新港片,所以我只在老电影的银屏前继续老去。我就那样坐着,坐在某天某月某时某秒,坐看光阴爬过灯管墙角,坐等神仙魔鬼悄然来到……来到的是新的9月。9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雁阵惊寒……兴尽悲来……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我的遥控器就快没电了,我也懒得起身去把影碟机关掉,正好,最好,就让我深陷在这蓝色沙发里,就让我静若处子不动不摇,直到荧屏洒满雪花,看我悄然睡着。2002年8月23日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61节 失忆谅解备忘录2000(1)小许的开场白我选择了一件事情,就是坐在这里写东西。农历2月11号,是个晴天,应该很可爱。我认为风不大不小,虽然坐在屋子里的我感觉不到。早上起来我吃过昂贵的药,跑过一千米的步,因此没有胃疼。不想抽烟,否则会更加迷乱。其实我一点都不平静,很烦躁,只能傻乎乎地坐下来写东西。我根本说不清楚,就好像此刻窗外的天空,蓝吗?辽阔吗?或者空洞。我为什么要拿起笔。这种想法让自己焦灼不安,想迫不及待的死去。又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努力工作的身影。还有茶水、音乐、电脑,好像全是我的敌人,他们形容龌龊,在等待唾弃的口水。如果这时候我摔响某一种东西,是否会有咄咄逼人的目光看过来,是否能改变这呼啦啦的世界。我不敢。我不会。我穿着一件类似海魂衫的长袖圆领衫,腿上有磨秃了边的黑色牛仔裤,脖子上挂着某个女孩儿送我的红色中国结。对了,我是一个人。我在大多数时候都不这样眩晕。另外,我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打碎什么。我清楚,在本命年,所有风吹草动都是风声鹤唳。时空家族如果觉得冷,就穿上外套或者工作服。用双手抚摸面颊,会感到皮肤的江河日下。爸爸。爸爸。我想念爸爸。和爷爷。我可以望穿遥远的距离,看到在家中小屋檀木桌前读热处理工艺的退休爸爸。最后的冬日光芒照在他脸上,胡须会静静闪亮。我还会看到在阳台上清洗莲藕的爷爷,他的眼睛已经无法使他再大声阅读报纸了,于是就默默地洗菜。去年冬天在屋后挖萝卜的他摔倒了,现在他的腰驼得狠,走出去的时候常常无法看到前边的事物。他会一直走到电线杆面前,然后抬起头大声骂它,绕着走了。此刻我坐在这里,爸爸坐在那里,爷爷坐在那里,是直线还是三角形?我觉得困了。总是在白天困顿不安。我需要爸爸为我铺好的床铺,还有爷爷的亲吻。十五年前扎疼我的亲吻。稍纵即逝的人过完千禧年的春节,我坐火车从老家返回大都市。在车上,我遇到了一个湖北女孩儿,短头发,清秀无比,像十八岁时的我一样年轻。女孩是个没心没肺的倾诉者。在路上,她几乎把她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尘烟往事都讲给我听,甚至彻夜不眠。她的眼睛像水晶一样闪闪烁烁。我陪着她说呀笑呀,尽管很累,却也不愿睡觉。我还请她喝了一听青岛啤酒,喝完之后她的笑声更加响亮动人。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握住她的手。我想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胸膛上。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是一个懦弱羞怯的人,空有满腔热情与梦,却都埋得深深的。她睡在中铺,我睡对面的下铺。她便探出头来看着我然后讲话。她穿着白色的内衣,一只手在身体下面,另一只手在空中自在地挥舞。那时候我有莫明的紧张情绪,心跳不止,完全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现在我想起了她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我喜欢外面这个大大的世界。也许,她热爱辽阔的大地、遥远的蓝天,还有风和云?或者是大地、蓝天、风、云之外的属于她的东西?这个我想与之牵手的女孩儿,在到站的时候对我静静地微笑,然后一转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愚人节1994.4.1:我想偷偷亲吻一个长发女孩,她笑着逃走了。她不爱我,却还是赢走了我的心。1995.4.1:到草原去玩儿,骑着又高又大的马,摔了三跤,风吹走了我的歌声。笑声绵延不绝。1996.4.1:妈妈到学校来看我。我带着妈妈东游西逛,不知疲倦。妈妈说:还是家里的面好吃。妈妈说:这个城市真大。1997.4.1:哥哥结婚了。在电话里,除了哥哥傻笑的声音,还有嫂子的甜言蜜语:弟弟快回来,我把妹妹介绍给你怎么样?1998.4.1:我们的乐队“时间机器”第一次在学校礼堂发表作品。那天到场的人只有七成,可我却把嗓子唱哑了。1999.4.1:我得到了一张可以任意走遍中华大地的铁路免票证,不知道羡慕死了多少同学和同事。当天我就踏上了开往九寨沟的火车。我爱旅游我总想到处走走,选择陌生的异乡,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回来,开始永恒的怀念。我喜欢怀念时那种说不清楚的伤感和惆怅,还有难以遇到的的喜悦情怀,让我安详宁静,温暖无比。我怀念上海的夜。我总想在每个夜晚,孤独地坐在黄浦江畔。也许我看不见江水东逝,也许我听不见寂寞涛声,无所谓。我只要曾经的微风,我只要静静的心和别人脸上甜蜜的笑。我想坐在那里,死去罢。我怀念无锡锡惠公园里的瞎子阿炳像。那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雕塑。我怀念带着些微醉意的西湖一日。我怀念哈尔滨的烟尘、教堂、公共汽车和太阳岛上的落日。我怀念南京的四个永远的朋友,还有板鸭。我怀念北戴河的冬天以及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我怀念广州的西餐厅和谷小栋。我怀念深圳的晕车和害羞的小红。我怀念那些仿佛伸出手就能触摸到的别人的世界。分不清从前和现在。分不清这里那里。怀念如梦。二十八天的城市我没忘记,在上海中汇大厦斜对面的绅士酒家吃了一个月的午饭。每天都有不同的花样。厨师长据说来自和平饭店。传奇的名字。四十五岁的老板娘每天改变套裙的颜色,不变的是十八岁般的微笑。还有那个漂亮妖娆的女侍应生,我记住她了。她肯定已经升职了。她工作努力、不卑不亢,虽然也有来自内心的隐秘世界。她最后对我说:欢迎下次再来。门外大雨滂沱,六月的马路上充满了回家的伞。她望着我走进雨中,不知道头发已经湿了。湿枕头我知道自己很难入睡,但是又不可能不睡。睡不着的人总会有入睡的时候,并且做梦。做梦多好。我也有一个梦,反反复复地重现,尤其是在下着雨的夜,笼罩着我的肉体和魂魄。我梦见爷爷。爷爷到拥挤的故乡车站去接我。我找啊找找不到他。我踢掉了被子。终于我看见了爷爷弯曲的背影,在模糊不定的地方。难以捉摸的影子很虚弱。我喊住他。可是爷爷说不出话了。他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他用深深的伤心的眼神看着我,还有迫切的关怀和爱。我多么痛。我醒了。开始思念。为什么?等我回家。手的决定我不知道别的年轻男子有着如何的幻想,像不像我,如此多姿多彩又孤苦伶仃。其实我宁愿选择袒露,因为我们应该是袒露的,根本不需要深深的隐藏。不要隐藏遥远的召唤,不要隐藏来自内心的隐约的呐喊。真的,我爱甜言蜜语,我爱耳鬓厮磨,我爱笑容。在情感之外,我无法控制自己对身体的迷恋。这绝不是单一的选择,这世间各种各样的女子们让我朝思暮想魂牵梦萦。我喜欢年轻快乐健康的女孩儿,我也喜欢高大丰满成熟的女子。我喜欢王菲,我也喜欢章子怡。我喜欢Lusiya,我也喜欢mana。在没有女孩儿和爱情的日子里,我有一颗纷乱不安的心和一双紧张的手。我的手纤细苍白,在有些时候却任劳任怨不知疲倦。闭上眼,交错的画面一一闪现,好像杜可风的摄影,画外音说十分钟之后美梦开始并且结束。在结束的瞬间我总是妄图判断自己的实力。我沉默不语坚决没有声音。在清洗的时候我会观察自己的裸体。模糊的镜子劝我多吃一点多吃一点。我笑了,擦干双手,说:二十多年了,我都是这个样子。宠爱有时候,阅读能让我彻底忘却自己和床头灯。我喜欢选择干净不起皱的床单和薄一点的不要外罩的棉被。千万别打开电视,否则我会疯掉。在目光掠过的时刻,文字对我的感情情深似海,我与文字两情相悦快乐无比。阅读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身体因此颤抖。在很多时候,即使我不喜欢所面对的作品,我也傻傻的读,心里一片清净,直到惨不忍睹。阅读代表了一个人的立场,表明一个人的空间。我快乐地选择余华,选择王小妮,选择李洱,选择王安忆,选择铁凝。我不会因为符号与方法皱起眉头。我也无止境地崇拜查良镛和熊耀华,因为他们的语言和故事把我从小带到大,看着我如何由当初的天真烂漫变成今天的敏感脆弱。不过我宁愿不去读那些国外的东西,不愿意为了盲目的沉淀而放弃交流的愉悦。这个世界上可以令一个男人快乐的东西已经太少了,谁不想把握住仅有的属于自己的?是不是?在离开阅读的别的时候,我热恋着电影。我似乎从一出生就喜欢上了电影。我总觉得电影里的某个单眼皮的人就是我。下了班,放了假,我会一个人骑上破单车逛遍大大小小的贩卖正版或盗版的音像店去寻找自己忠爱的电影。去找到一堆沙子中的一颗属于自己的石头。我一点都不心疼地把钱掏出去,虽然我穷得像个白痴。在打开电视和VCD之前,我努力让自己心宽气静像个无欲无求的孩子,同时点上一根廉价香烟淡淡地吸。我不想放弃我爱的电影中任何一个画面,直到The end。因此我有许多不认识我不了解我的好朋友,比如王家卫,比如陈凯歌,比如塔伦蒂诺,比如梁朝伟,比如约翰尼德普。这些人活在我的第六感觉里,一想到他们我就难以抑制思念难以抑制羡慕为此激动不已。我是一个狂热的追逐者吗?可我真的不想在这真世界真正见到他们。就是这样。当然我也会看到一些名不副实像狗屎一样的烂片。我迫不及待地把负载它们的光盘掰成若干片然后扔到垃圾车上去。我骂去你妈的。我不喜欢被欺骗。我是一个在暗夜马路上奔跑的男孩,气喘得很厉害,你们看到的必定是灰色的画面,以及跟拍的慢镜头,没有背景音乐。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62节 失忆谅解备忘录2000(2)两个男生四年前,沫沫抓着我的手,说要跟我一起往前走,不怕哭泣,也不怕下雨。当时我们的脸上都盛开着花朵,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唱歌都走调。我们写了许多文章,搞了许多发明,谈了许多恋爱,认识了许多同志。躺在学校大马路上的两个人就是酒后的沫沫和我,是两个飞扬跋扈的形象。沫沫二十岁就做了爸爸,拼命地骂自己不争气,没有约束好。他让他的儿子回了老家,然后接着陪我到处乱走。我们最后在喧嚣的舞台上放声歌唱,用随随便便写来的音乐骗取工科院校大学生们无聊的掌声。当年鲜花怒放,青春辉煌。握住手之后,我们说:留下来了!不成功就成仁。四年后的今天沫沫回到老家养儿子去了,他寄来的照片说明他已经剪掉了长头发,看上去挺精神的,像个胖娃娃。他有三室一厅,妻子是个漂亮护士,让人想入非非。我没走,因此蓬头垢面臭乎乎的,居无定所,女人们不要我,哭都不知道哭给谁听。很多时候,我拿着笔,就会反复地写:回去不回去?这城市大吗?我突然想起十四岁时暗恋的那个有味道的女生,她还好吗?音乐祭听音乐的时候就不要写作。不要阅读。不要有人。潮水将我淹没,妄图把我溺毙。我体验到各种各样的震颤,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在震颤的同时,我会想起许多往事,想起许多人。舌头说话亲吻是一种诉说,但不一定代表甜蜜。不同的气息相互交错,都在往深远的地方蔓延。这时候完全感觉不到手的存在,虽然它们在热切地四处游走。它们在这时候复活。嘴唇不再龟裂,变的成熟晶莹。舌头拒绝呆板,开始探索。可爱的牙齿,像糖。液体流动,滋润着男孩和女孩。两个人的诉说生动流畅,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情。蓓蓓我喜欢你。唐唐我喜欢你。若男我喜欢你。乱梦舞夜二十二岁的某个夜晚,在NASA的厅,音乐迷幻,我们大汗淋漓。自由的摇摆拥有无限大的空间,所有的舞姿都深沉而且可爱。那天晚上我认识了蓓蓓。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粉红色的短裙和凌乱的碎发。蓓蓓喜欢害羞的男孩儿,但是男孩儿不应该哭泣。我不哭。我在创造属于自己的摇头和扭动。那天晚上我和蓓蓓开始恋爱,同时与小镭变成莫逆之交。在我们跳舞的房间不远处就是那所著名的电影学院,那天晚上学院礼堂里放的电影是塔伦蒂诺的《黑色小说》。五个月之后蓓蓓离开我飞向别人的怀抱。现在我默默地坐在国营单位的办公桌前,耳边响起了那天晚上嘹亮的歌声:PLEASE DON'T CRY FOR LOVEPLEASE DON'T JUST TO BLAMEPLEASE DON'T CRY FOR LOVEPLEASE DON'T GIVE IT AWAY飞很快,我就开始了我的网络人生。在没有身体的世界里,突然发现自己挥洒自如纵横捭阖,聪明而伟大。绝对没有人可以找到我,我来无影去无踪从不留下痕迹,于是痛快的写东西或者骂人,然后FLY AWAY。世界不强迫我什么,我一个人选择世界,从MP3到恋物癖。我已经成功的谈了几次虚拟恋爱,不过很懂得分寸的把握拿捏,决不把自己出卖进去,否则只能害人害己黯然神伤。只有一次我掉了眼泪,然后就笑了。我不想再让自己心事重重——我只不过是苍白虚弱罢了,一直坐在电脑前的人都这样,不可能高大英俊。所以每一位亲爱的哥哥妹妹,如果在网上你遇到一个叫顾小白的人,请打他骂他,或者离开他,反正千万别让他给骗了。他自私、懦弱、平淡、伤感,是个天才白痴,是个注定孤独的人。困兽斗给我一间带卫生间的十二平米的小屋,这里白天阳光充足,夜晚静谧安详。我会在左面墙壁上挂一副自己画的关于狗屁的色彩斑斓的水粉画,右面墙上是看着我的美丽的舒淇姐姐。再在靠窗的地方来一台漂亮的康佳小画仙,旁边摆一套让我们做的更好的飞利浦音响。哇!空阔的地方用宜家出品的巨大暖和的双人床填满,或者还有两个充气的塑料蓝色沙发。我想:这是我此生最美丽的艳俗之梦。健康的誓言若男,你快回来。我一定把烟戒掉,剪去胡须,治好胃病,然后像宠物一样健康快乐的活着。我不会再让你的大眼睛流泪,我不会再骂可爱的你,我不会再和别的女孩若即若离。冬天,我带你到紫竹院溜冰。春天,我带你到野三坡去寻找一个善良的农夫。不知道远在异乡的你过得怎么样,剪短头发了吗?有没有穿那件青葱色的T SHIRT?夜幕降临,霓虹闪烁,我想你正在南方街头踽踽独行。很快消失。望乡爸爸妈妈经常吵架的那一年,我九岁。我总是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句话也不说,只听见激烈的对峙之声。叮叮当叮叮当。下班的时候,吃面条的时候,战争一触即发,一发便不可收拾。爷爷坐在小板凳上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哥哥和姐姐比我大,都不知道疯跑到哪儿去了,所以站在爸爸和妈妈中间的那个仰起脸的人就是我。那一年的我经常拎着一个绿色小保暖壶到工厂门口的冷饮店去买十只巧克力冰棍,然后回家给大家吃。冷饮店旁边就是著名的大世界游戏机房,我通常会趁机玩儿一把火车大盗和一把原始岛然后小跑回家。爸爸和妈妈一起问我你怎么气喘吁吁的?我笑了。我说我怕冰棍化了。名叫小白的猫散漫地晃到三个人中间,惬意的叫,并且伸出舌头舔自己的脸。那年夏天,奶奶去世了。乱世儿女爷爷喜欢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民国时代的故事,从我的童年到现在。当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的时候,他会把一个故事给我讲上一百遍。他总是忘记他早就讲过了,却从不会忘记故事内容的一点一滴。在这些故事里充满了山大王、刀客、地方官员、鬼魂,还有地主和长工。许多我都忘记了,许多我还记得。我知道一个叫蔡老九的人是如何从剃头匠变成远近闻名的浦山之王的。我还知道白河边上的七里店有一个没爹没娘的名叫小砖的男孩最后竟然成了一名东征西战的旅长。最让我伤心的故事是说一个曾经做过吹鼓手的老头在被六岁的孙子骂了一句下九流之后便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所有的故事对我而言都过于遥远显得飘渺不定,在听故事的同时我必须把自己的大脑变成一个电影院,然后把听进去的东西进行剪辑加工然后再在幕布上放映出来。我想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孩子们在听民国故事的时候都会如此这般,一点想像力都没有。许多时候我都会左耳进右耳出不知道爷爷在讲些什么。我只顾看爷爷的脸了。他的目光在激动的奔走,他坚硬的白色胡须充满了张力,他已经旁若无人。我多么想写一本书来献给爷爷,可我知道我不可能写好。我怎么可能写好一本关于爷爷的书呢?我算个什么东西。酒吧人生或者像KITTY猫一样纯情,或者像加菲猫一样精明,或者像机器猫一样善变,或者像TOM猫一样讨人喜欢,或者像叫春的猫一样糜烂,否则,不要去酒吧。海的儿女在莫伦丽思的海滨,充满了像秀发一样的夏夜晚风,棕榈树无声无息地望着大海,在心底为远方的航船默默祈祷。十二位渔夫赤足而歌,潮汐和音,夹杂着扭伤了脚的哀呼。七岁的小男孩赛南在追逐一只独翅海鸥,粉红色的裸体我见犹怜。妈妈穿着花裙子坐在沙滩上,甜蜜的哭泣,泪水缓缓的滑落,像珍珠一样闪亮。天上,好多星星,躺在夜的苍穹里,睡了。我终于睡了。冬春之间宝剑有双锋,我不知道有几个自己。摔碎酒杯的是我,睡不着的是我,看电影的是我,跳舞的是我,写歌的是我,骂人的是我,甜美的是我,肮脏的是我。我多么想把自己挂起来,拼命的抽打,打掉我的眼睛和耳朵,打掉我的心乱如麻。我多么想把从前的事都串起来,找到形成今天的原因,找到河岸边的亲人们、朋友们、爱人们,亲吻他们的脚,向他们敬礼。我多想在此后的日子里好好活着,悄悄地唱歌,愉快地吃水果,独自呢喃,迎风流泪,痴痴地笑。喜欢每一个季节。2000年2月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63节 再见(1)1983·捉迷藏看完《画皮》的那个晚上,我和鬼子、雷子还有三儿去厂区的废弃车间捉迷藏。阴风阵阵,胆战心惊。我永远是找不到藏身之处的那个笨小孩,所以,我永远都在幽暗的楼梯间里寻找乐此不疲的那些童年玩伴们。头顶的白炽灯在滋滋滋地鸣响,砰一声亮了,砰一声灭了,身后,什么东西在尾随着我。我心慌、弯腰、抬头,猝不及防撞在门框上,登时眼泪就出来了。我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我害怕极了。然后我从夹袄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在西关买的摔炮,稀里哗啦朝水泥地面上砸去,噼哩啪啦,噼哩啪啦,炸开了花。听到响声他们终于出来了,他们狂奔到我的面前,盯着我,满脸惊诧。我笑了。我说我找到你们啦,我一下子就把你们全都找到啦。然后鬼子骂了我一句,然后他们三个跳过来把我按倒在地,雷子的军警靴狠狠地踹到了我的屁股上。1986·打架礼拜天的下午我和高阳一起去看《云海玉弓缘》。电影院里人可真不少,瓜子皮从二楼翩然飘下。金世遗放浪江湖,厉胜男美不胜收。剑光闪动之时,胖小孩高阳在一旁叽哩哇啦乱叫,搞的我意乱心烦。我说老子下次再不跟你一块儿看电影了。高阳压根儿就没听见。这孩子脑子有点儿不够使。散场的时候我和他因为对男主人公金世遗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评价而大打出手,我撕破了他的脸,他抓伤了我的手,但是我们都没哭。他脸上的伤没多久就痊愈了,而我手上的疤痕却化作了一生的烙印。高阳小学毕业之后就跟着爸爸妈妈去了另一座城市,我们从此再没见过面。每当我看到手上的伤疤,我都会想起童年时的那场恶战。那可是为数不多的大战之一啊。要是今后还能遇到他的话,我想对他说:羊羔,你还记得丐侠金世遗吗?还有,扮演厉胜男的那个女明星名叫陈思思,她演的侠女可比小丫鬟秋香帅多啦。1989·唱歌有一次上音乐课,我坐在窗边正往外乱瞅呢,丁老师的钢琴声突然停下来了。丁老师点了我的名,让我给大家唱首歌,她说你尽管亮开嗓子唱,别害怕别害怕。虽说我是个胆小鬼,可关键时候却总不掉链子。我大声唱了起来,我感觉不到自己头都大了。我唱的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当然,那时候我可学不来姜文那烟酒嗓,还嫩得很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会唱这首歌的,反正我扯着脖子就唱了。我靠,立马成名,谁都知道俺嗓门高能唱歌了。丁老师如同发现了一块瑰宝,一有什么文艺汇演就让我独唱,还让我朗诵,还让我说相声,还让我跳民族舞,搞的我都要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了。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学校要在县电影院搞演出,我有两个节目要上,一个是群舞《骏马奔驰保边疆》,一个是独唱《一剪梅》。在后台,小演员们闹翻了天,只有我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些啥。教导主任弯腰摸摸我的头,坏笑着对我说这孩子真乖。听了这话我更加不知所措了。我闻到了一个女孩的香味。她叫黄鹭,好像很美的样子,可惜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她叫黄鹭。跳舞的时候我就在她身后,拼命做骑马状,偶尔还要温柔一下,好像看见“挤奶的姑娘对我抬头笑”,然后还要“喝一杯奶茶情意浓”。我既不情深,也不意浓,因为很快我就遭受到了打击,蔫儿了。打击我的人正是发掘了我的伯乐,丁老师。为我弹琴伴奏的丁老师那天竟然忘了带《一剪梅》的曲谱,这事儿直到我快上台前才被发现。丁老师一脸愧疚地对我说,要不然咱们改唱《小草》吧,那个谱子我都背下来了,马上就能用。可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小草》在我心中怎比得上“真情象草原广阔”的《一剪梅》呢?这就和今天的我要是走进KTV的话是决不会放弃高歌《可爱女人》的机会而去改唱什么《九月九的酒》是同一个道理啊。但我最终还是唱了,我唱得都快哭了,没错,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演出结束后学校给大家包场放映了电影《自古英雄出少年》。大丈夫与二毛等人在银幕上爬雪山过草地,一路躲避大内高手的连环追杀,真可谓亡命天涯险象环生,而我却呆坐在角落里神不守舍黯然销魂。那天我直到放学回家还是闷闷不乐,因为我没有在舞台上唱成深情款款的《一剪梅》。还好爸爸安慰了我,他带我上街吃了一顿羊肉烩面,然后又陪我看了一遍《自古英雄出少年》,所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电影里的那个武功高强的黄婆婆,她是天地会的女中豪杰,后来牺牲在了清庭鹰犬的毒手下。1991·看录像初三的某个午后,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我的代数只考了四十五分。我是班里的代数课代表,可我的代数只考了四十五分,这挺超现实的。但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体会不到超现实的欢愉,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在心头的巨大的恐惧感。我不敢回家。放学后我和小特务一起流浪街头,最终钻进了十字街那家著名的白天鹅录像厅。录像厅全天放映不清场,录像厅熏陶了一代乱梦少年。黄昏的录像厅里烟雾缭绕臭气熏天,正前方那台二十寸的熊猫彩电可能正在疲惫不堪地放映《八星报喜》或者《夏日福星》等电影,又或者是极具教育意义的《我为卿狂》。小特务点燃一根劣质香烟,然后把云雾全都吐到了我脸上,差点儿把我弄哭了。我战战兢兢,满怀忧伤,于是稀里糊涂地爱上了香港女明星钟楚红。多年以后,钟楚红嫁入豪门,绝迹影坛,我只能在一段儿力士洗发水的广告中再觅芳踪。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天黑以后,胆小懦弱的我还是走上了回家之路,小特务则继续留在录像厅里等待好戏上场。好戏通常要在夜晚开幕,可那时的我却还未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夜生活。回家路上我三步一徘徊,五步一彷徨,不敢想像到家后即将面对的暴风骤雨。由于惯性原因,我在电影院门口的电子游戏厅又逗留了一会儿,玩儿了一把“吃苹果”,玩儿了一把“恐龙岛”,都臭不堪言。然后我看人家打台球,有个叫丁丁的著名流氓真是身手了得,竟然一杆全收,顿时在我眼中变做一个风采绝伦的偶像。我宁愿忘记他曾经勒索过我三块八毛钱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宁愿把他当做一个坏坏的浪子。那天晚上到家后爸妈既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因为我认罪态度很诚恳,同时还为未来的学业立下了信誓旦旦的保证书,这样一来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他们只好说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事儿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我胡乱点头,然后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稀饭,然后就洗洗睡了。第二天到校以后我得知了一个与小特务有关的消息,他被派出所抓起来了。昨天晚上警察突袭录像厅,里面正在放黄片儿,于是从上到下尽数收监,包括未成年的小特务。更严重的是,警察在小特务的黄皮书包里找到了一把锃亮的小斧头,那东西要是砍在人身上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儿。天真的小特务面对着凶神恶煞的警察叔叔竟然说书包里的小斧头只不过是玩具罢了,俺们班里好多同学都带着呢。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派出所连同保卫科联手派人到我们班翻箱倒柜搜查危险凶器,竟然缴获了一大把。这事儿后来闹得满城风雨,要是再往下说的话,就不知道要说到猴年马月去了。所以我就不说了。不说也罢,且让虚度的青春交付于无尽的想像力好了。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64节 再见(2)1993·看电影到了高中,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围墙好高,课桌好冷,老师好凶,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我一直都是个老实孩子,不跟陌生人说话,不跟不喜欢的人来往,不跟不讲理的人讲道理。我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往返在家和学校之间。我茫然地背课文、记单词、演算习题,我每次模拟考试都徘徊在四五十名之间。偶尔我会买两盘盗版磁带听一听,然后在晚自习之前教全班同学唱一首《星星点灯》或者《我是一只小小鸟》。我还曾经把草蜢的《失恋阵线联盟》重新填了词,改成小虎队的风格教给大家,什么阳光啊蝴蝶啊风啊,甭提多青春了。有个女孩可能被我的歌声所蛊惑,竟然瞎了眼给我递纸条,却被我误当做废纸给扔了。这次失误让我追悔莫及,我并非也喜欢上了那个鹅蛋脸的女孩,我只是对自己没能看到纸条上的留言内容而深感遗憾。高中时候我们每个月只放一天假,有点儿例假的意思。放了假,我不去踢球,不去打麻将,不去下河洗澡,只去电影院看电影。因为有亲戚在电影院工作,所以我还经常带同学去看免费电影。看《王者之风》那次,我领进去了七头猪;看《唐伯虎点秋香》那次,我领进去了十二头。《王者之风》演到一半,张洪涛同学对我说,这一集黄飞鸿不好看,都快看见钢丝绳了,比《狮王争霸》差远了,赵文卓难成大器啊。原来他是一个具有真知灼见的民间影评人。到了《唐伯虎点秋香》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都快笑疯了,肥大的身躯差点儿没把座椅给压塌了。不过他能坐着看已经是万分幸福的事情了,因为那一晚电影院里人满为患,过道走廊里都站满了人,大家前胸贴后背,同声欢笑,忘乎所以。在我左侧,坐着我们班的大美女李丽莉,名副其实的少男杀手。李丽莉把我搞得心猿意马,我差一点儿就用左手握住她的右手了。她的手心也象我的一样汗津津的吗?鬼子这个畜生,在我右耳边鬼鬼祟祟地说,你知道吗?前天晚上我在学校后山上把她脱光啦。她是谁?我没问,我感觉一阵晕眩,差点儿昏倒在了声浪和热浪之中。电影散场后我没送李丽莉回家。我骑着我的凤凰单车尾随在她身后,像一个鬼鬼祟祟的孬种。二十分钟之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莲花池右侧的胡同中,我也扭转车头,奔向家的怀抱。我骑得飞快,同时在夜色中纵声高唱“我用一转身离开的你用我一辈子去忘记”——这句歌词在语法上确实有问题,是个病句,前两天在二黑的论坛中茶冷姐姐还专门就此质疑过——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我们都知道,美丽的,往往是错误的。2002·走最终我决定就此打住,最终我决定不再回忆。我还不老,我不想呈现给人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的印象,我不想再让人恨铁不成钢。就用黄土把过去掩埋吧。掩埋掉的是一段变异之旅,说不清前因,道不明后果,就那样失控地发生了,然后无可挽回。谁不想回到明媚的早晨,在慈祥的呼唤中醒来;谁不想回到安详的雨夜,在惬意的笑容中入眠;谁不想回到纯真的年代,在愉悦的歌声中漫步;谁不想回到无忌的岁月,在空灵的幻想中奔跑……谁不想插翅回飞,回到最初?谁甘愿借酒浇愁,夜夜失眠?然而生命是无可挽回的,鬼子在南京即将结婚,雷子在郑州销售电话卡,三儿在工厂开运水车……高阳消失了,黄鹭嫁人了,小特务上研了,张洪涛去南方了,李丽莉当主持人了……我呢,竟然成了一个头昏脑涨的写字的家伙。我写了两年了,写电影,写自己,贩卖情感,兜售隐私,为人所不齿,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我随波逐流,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迷糊。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所以我写下这篇文字。这篇文字也是关于回忆的,权且把它当作是对我最初那篇有关等待的小东西的可笑回应吧。此后我决定跟这段人生说再见,然后吃药也好,跑步也好,总之不想再重蹈覆辙原地打转了。同时我要感谢一路上相识与不相识的朋友们,感谢你们的关爱与鼓励,恭祝各位健康快乐,天天天蓝。雪依然在下。再见。2002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