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倦了。修女把曼努拉唤过来,说: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也叫伊特班。伊特班二世。哈玛的戏梦人生在角色的世界里,哈玛永远全情投入如痴如醉。多少年了,演绎了多少别人的故事啊。哈玛在舞台上有着一颗永远年轻的心,可是卸妆的时候她立刻觉得苍老无比。无止境地抽烟吧,舞台背后的哈玛是个烟囱。剧团从一个城市巡演到另一个城市,时光随之寂寞流逝。哈玛真的老了。尼娜爱她吗?尼娜是个年轻演员,年轻人会尝试任何事。在演出之外的光景里,尼娜混迹在吸毒者的部落里醉生梦死挥霍岁月。她总是脸色苍白身体战栗。哈玛无法离开苍白的尼娜。哈玛想:除了她还有哪个年轻姑娘会和自己上床还有谁会抚慰我这苍老的女人心?女人,都受伤了吧。那个在后台名叫曼努拉的女人肯定也受了伤,她的眼神多么无助忧伤。哈玛就要看穿这破烂世界了。忧伤的曼努拉帮助哈玛找到了混在瘾君子中的尼娜,哈玛就把曼努拉留下了。哈玛说你帮帮我吧做我的助手吧噢我不会和你上床的。我活着总是依赖陌生人的仁慈。曼努拉笑了。哈玛绝对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伤感平凡的中年女人有一天竟然会在舞台上容光焕发光彩照人。那天尼娜吸毒过量无法演出,曼努拉说她记得台词儿并且会演戏就匆忙上了台。曼努拉把史黛拉演得多出彩啊。哈玛发现这个女人已经被角色融化了。原来她年轻的时候也演过戏啊。哈玛明白,女人们会因为一出戏而感动一辈子。女人们会一辈子都活在一出悲剧里。谢幕了,曼努拉问哈玛:你记得在马德里那个下雨的晚上有个男孩找你要签名吗?哈玛很快就想起了那张英俊稚气的脸。哈玛听见曼努拉说那个男孩死了他为了要你的签名追你的车结果被撞死了他就是我的儿子。哈玛听见曼努拉的哭泣声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她心底。曼努拉,我是一个罪人吗?我早就被判了死刑。最后的罗拉罗拉早就不再是那个英俊男人了。他成了她。她已经病入膏肓就要死了。在修女罗莎的葬礼上,罗拉坐在角落里默默哭泣,责备自己为什么又害了一个可爱的女人。谁都知道这种责备有多么无聊多么无用。罗拉看见了曼努拉。罗拉:曼努拉,我就要死了。我刚从我们的家乡阿根廷回来。我最后一次看看你和我的河流你和我的街道。我终于可以死去了,我多么令人恶心。罗拉:什么?我们有一个儿子?伊特班。他死了?罗拉:罗莎也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伊特班。罗拉大声地哭起来,悲天怆地。罗拉在将死的日子里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号啕大哭伤心欲绝。你们就要永远失去罗拉了。伊特班二世我的父亲是罗拉,我的母亲是罗莎,现在抱着我的这个女人名叫曼努拉,她也是我的妈妈。我就快要一岁了,我坐在火车上,我天真活泼。我看见各种各样的脸,看见车窗外飞逝的风景。我没事儿。我是说我没有染上艾滋病。我百毒不侵。也许,生命中的伤痛煎熬都被死去的灵魂带走了,我注定拥有幸福美好的未来生活。我有着一个英雄般的名字,伊特班。妈妈,别哭了,我会为你们好好活着。我看碟。你听见了什么。快春天了。2001年8月17日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20节 在狗窝看碟之《哈姆雷特2000》相关电影:《哈姆雷特2000》 麦克·阿尔默瑞德 2000爸,我还没有念完书,就回来了。纽约竟然是个没有阳光的城市,白天恍若黑夜,黑夜永无尽头。那些流光溢彩的碎梦啊。爸,我走的时候你站在高高的阳台上朝我凝望,白发苍凉,眼神忧伤,犹如最后的国王,可叹我竟然没有听到你欲语还休的心声。你说:罪恶的暗箭已经在寒冷的谋杀路上,我们的王国就要覆灭了。我听不见。我在颈间围上厚厚的围巾,我在头上带上深色的帽子,心事重重地上路了。我走的那天,辽远的空中飞过开往无名地带的飞机,它在时间和空间的回声中拖曳出长长的尾巴。爸,我在凡尘孤寂地活着,数星星,沉默;我看着电视屏幕上花开,花落;我在宁寂的岁月中枯萎。我是最可怜的尘埃,漂浮啊,坠落啊,夜夜无眠,日日落寞。我为什么继续活着,是生存还是毁灭?爸,你在彼岸的帝国拼命工作,追逐成果,淡忘了世界,淡忘了因果,你不知道你的儿子就快要完结。有天晚上我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轻微渺茫,我知道,爸,那一刻,你走了。所以我回来了,我还能闻到夜风中你残留的气息,像十四岁那年旷野荒草的味道。那年你和妈妈站在彩虹飘飞的七月桥上,长衫随风,对我微笑。我在流逝的岸边纪念一去不返的快乐青春,咽下人生的第一口烟。烟飞烟灭,一切都变了,从那儿以后诞生了沉默寡欢的我。我忘记了母亲的拥抱,我忘记了拥有的微笑,我在黑暗的小屋里焚烧纸钱,听不见任何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谁知道没有眼泪的无声哭泣才是最痛苦的伤悲?所以,爸,你的魂魄其实无需重返人间,因为我迟早要踏上河流尽头的鬼冥城市。那里注定不开花,不结果,不唱歌,那里注定黑烟袅袅,无相无色。在魂归异域之前,我不再需要你的嘱托,不再需要你的抚摸,你充满仇恨的凌厉眼神坚定了我复仇的意念,我不怕,我不怕形影相吊势单力薄,我之所以流露出脆弱的表象无非是想让你感觉到我还是你的孩子,你天真的孩子。他在七月桥边与一只蝴蝶玩耍,笑容在传说的日光中怒放。爸,你在来生的故乡为我准备好暖暖的壁炉了吗?弗拉蒂,妈妈,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女人,你像花中牡丹一样绽放,爽朗的笑声可以感染身边每一个衣冠楚楚的名流。你为爸爸的帝国赢得了与众不同的璀璨声望,他们说:丹玛集团拥有一位冠绝天下的女王。妈妈,桥上的妈妈,风华绝代的妈妈,你爱爸爸,你们是尘世间惟一的神仙眷侣。妈妈,颤抖的放毒的手不是你的手,虚伪的冰冷的笑不是你的笑,惊恐的阴暗的脸不是你的脸。你在爸爸离开的瞬间失声大叫,身心俱焚,号啕痛哭,你的眼泪晶莹剔透,无比真实。泪珠中倒映着生我养我的妈妈,她哭了,她不是童话中那个对镜梳妆的丑陋王妃,她不是舞台上那个淫贱放浪的疯狂毒妇,她是陪爸爸走到终点的女子,她是我的母亲。妈妈,我也要走了。妈妈不哭。我的叔叔,把我高举过顶让我飞翔的叔叔,英俊的叔叔,你不知道你是丹玛帝国的继承者吗?你风神俊朗,长袖善舞,你是爸爸的左膀右臂,你根本不是爸爸的影子。你以为你是爸爸的影子,你以为你是没有灵魂的傀儡,你以为你艰辛的奋斗都会付诸东流陪伴落花。你错了,可是你不回头,我知道卑微的念头一旦成型,就会以磅礴的气势前进,前进,直到吞噬掉最初的诞生。最初的都是清澈的,如同我们的城市,如同我们的地球。先人说:大地一家,你们应该互相扶持,互相鼓舞,一起建造不孤独不狭隘的世界。先人们在厚厚的经文里早就告诉我们关于营救这个幼稚世界的真理,我们都把真知灼见当做耳边风了。错误的孩子都会受到惩罚,包括你,包括我。我看见你在不经意的瞬间眼神黯然表情凄凉,我听见你来自心底的忏悔。先人说:一切都能够挽救,一切都不晚。我因为你的忏悔感到欣慰,我知道,你永远是那个背着我走进原野的英俊叔叔,恶魔赐给你断肠毒药,你把毒药滴落进熟睡哥哥的左耳。恶魔把毒药滴落进熟睡国王的左耳。叔叔,我们多么可怜,我们都是错误的孩子。我的错误在于我厌倦了一切,包括尚可挽救的明天。所以,我要杀了你。拉尔迪,年轻人,我误杀了你的父亲,我误杀了故事里的佞臣,我毁灭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毁灭了你的一生。拉尔迪,你像我一样彷徨吗?或者,你已经渡过了风声鹤唳的黑暗时期,正行走在与这个世界彻底决裂的路上?在焚烧纸钱的火光里,我看见多少俗世少年的影子,他们一个个英姿勃发,气宇轩昂,最终却都幻化成明灭的黑梦。你在燃烧吗?我返回报复的战场,大声地辱骂你,我要激活你心底残存的正义和暴戾,让他们对决,让他们的金铁交鸣之声刺激你的耳膜,让你清醒。你知道吗,清醒的终点就是死亡。就是远离城市。欧菲拉,我心爱的女孩,我不相信晚星,我不相信火焰,我只相信你。世间还有纯美的肉体,是你;世间还有坚贞的灵魂,是你;世间还有静默的天使,是你。我把最美的礼物送给你,我把最美的诗篇写给你;失去了依托的我在你面前显得仓惶无助,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给我最渺茫的一个吻,或者是来自夜空的轻声细语。欧菲拉,别恨我,因为我已经在心里恨死了自己。那个沦丧了灵魂的王子竟然因为你纯洁的错误责骂你,侮辱你,疏远你,他竟然看不到你神情中弥漫的爱意,他竟然认为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他不知道一朵轻弱的玫瑰在风雨中悄悄生长多么可怜,他不知道一朵残存的玫瑰在城市中无助生长多么困苦。最后的午夜玫瑰,王子折断了她的枝干,她将很快死去。自私的王子让人恶心。我叫哈姆雷特,我是丹玛帝国的王子。我的叔叔和妈妈联手毒杀了我的爸爸,毒杀了我心中的国王我心中的神,我一定要复仇。我先杀了口蜜腹剑的奸佞小人波罗尼,他的儿子拉尔迪选择与我比剑,结果败在我手中。暴怒的拉尔迪拔枪开火,我中枪;我夺过枪,枪杀他,枪杀叔叔。母亲喝下叔叔事先为我准备好的庆功毒酒,也死了。亲爱的欧菲拉,她疯了,她大声嘶吼,她痴狂散花,她迷途奔跑——她淹死在迷失的喷泉中。我最终成为见血封喉的复仇利器,我最终明白自己原来是十恶不赦无可救药的魔神转世。爸,帝国回归,回归另一个天堂,回到你身边。我们都来了,妈妈,叔叔,我,还有我的天使。我们可以在袅袅黑烟中重新开始幸福生活了吗?至于从前的那些人们,让他们继续表演虚假的悲伤吧,让他们继续行走在阳光消失的地方吧,让他们继续亵渎天堂吧,让他们继续去死去做梦吧,让他们继续承受时间的折磨吧。他们最勇敢。2001年10月23日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21节 我的御法度相关电影:《御法度》 大岛渚 1999顾小白:看电影,旋转着看,进入内部成为角色,甚至解构它解剖它,这是很痛快的事情。其实,电影是一种有无限可能性的艺术,可惜拍出来之后便定型了,成了谁谁谁的产物,非常遗憾。很多时候,我都像发梦一样幻想着自己心里的电影,自己心里的大师,自己心里的故事,自己心里的角色,自己心里的对白。我知道,真实的远在天边,只有梦最近最清晰。昨天中午看了《御法度》。大岛渚:这是我要讲的故事,一个关于迷恋、渐变、困惑、戏弄、等待还有少年血的故事。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回到1865年的京都去。暴力和绚烂的爱令我梦回幕府时代。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年轻。加纳:父亲说我们的祖上是赫赫有名的武士。可现在我们只是有钱的商人而已。人们知道我是越后屋衣料批发商的儿子加纳三郎,人们知道我清秀绝伦。我爱青葱刘海。十六岁那年我杀了我的远房表弟武田,因为他比我长得好看。我嗜血。我喜欢看见一双双男色的眼睛紧盯着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凭借出众的心形刀流刀法被幕府新选组录用。其实我不想保卫皇帝捍卫幕府。我只想杀人。血花飞溅多美。武藤诚十郎是第一个死在我刀下的同仁,他收敛钱财触犯了御法度,被判死刑。我是被点名的刽子手。新选组的长官近藤点了我的名,我看出了他眼光中的暧昧。他希望看到我的演出。他会因此激动。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对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武藤说对不起然后刀起头落。武藤的首级在我手中面目狰狞。我心花怒放。行刑这天和我一同加入新选组的田代彪藏闯了进来,大声嚷嚷着说一定要看看我。他因此被罚五天监禁。五天之后这个一直腻味着我的北辰一刀派刀手向我倾诉爱意,我拒绝了。我是有一点儿喜欢他,可我不爱他。他缺乏燃烧的动力。不久我和第六组的组长井上源三郎比了一次刀,我没想到这个邋邋遢遢的老朽竟然如此了得。我们的比武被偷看并且被耻笑了。偷看并且辱骂我们的人逃走了。他们拥有服后口音,身上纹有三星和交叉斧头刀的图案。很快我们就查清楚了,是住在小川亭的浪人,是新选组在池田屋时期的手下败将。他们很嚣张,杀了我们一个跟踪的组员,抛尸河边。当夜井上带着我直奔小川亭而去,他说我们应当承担责任。在暗夜的路上井上源三郎给我讲述了关于狐狸的童年故事,还告诫我在局促的室内如何出刀才安全。我觉得暖。这个看起来苍老散漫的武士渐渐可爱起来。那一夜若不是土方和冲田队长闻讯赶来我和井上便会死在曾经的败将刀下。井上摔伤了腿,我也中了刀。我被人抬着回去。夜风拂面,我听见可爱的田代在我耳边切切呼唤神不守舍。他原来真的喜欢我,不只是我的躯体。可是,他不过是漫天谣言中的一个角色而已。在新选组,暗恋我的人据说有副统领近藤、田代还有第七组的组长汤泽。汤泽这个阴郁的家伙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我答应了这个可怜虫。我陪着他度过了几个漫漫长夜,然后他就自以为是地让我抛弃田代。用得着抛弃吗?所以我把可怜的汤泽杀了,一刀毙命。可是谣言中的凶手是妒忌者田代彪藏。看吧。我已经弄乱了法纪威严的新选组。土方队长似乎觉察到了这不安定因素。他没有怪罪我。不过我明白他心里在想着谁。他妄图改变我,让山崎队长带我去妓馆找个女人试试。他不懂得什么叫做徒劳无功。我是天生的加纳三郎。我发现山崎这个大大咧咧缺心眼儿的男人原来是个可爱男人,我于是想什么都会改变的,包括原来以为坚若磐石的想法。我终于答应山崎去妓馆,可我不会碰那个号称花魁的妖艳妓女。恶心。在归途中山崎弯腰为我绑木屐,他起身之后我握住他的手,他颤抖了,脸上的表情很仓惶。我看出他不会喜欢我。我痛。我就偷了田代的匕首,然后在夜里伏击山崎并且故意把匕首遗落。我不会杀掉山崎的。我想让风浪更大一些。我不知道原因。果然,田代又成了替罪羊。土方队长坐不住了,让我暗杀田代免得再起波澜。突然,在我心里,隐隐约约地,痛并快乐着。于是某夜我约田代彪藏出来,然后突施杀招。田代不是我的对手。我曾经假装败在他手里,那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这一次我想田代你死了算了。死了就不苦了。最后一刀刺出之前我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田代其实我一直都深爱着你。我不会忘记他听完我的话之后睁得那么大的眼睛。我出刀杀死他,又在他的尸首上补了几刀。那是一个酣畅淋漓的京都之夜,我迈着缓慢的步子往回走,惬意无比。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深爱着谁。北野武:我的老师大岛渚是我电影生涯的引领者之一。他的暴力氛围和感观世界悄悄地感染着我。我不会拒绝他的邀请。我出演土方队长。土方是个观察者,他在观察的同时充满了迷惑。他怕自己也掉进了别人布下的局。土方最后砍倒了一棵樱花树。樱花树其实是我砍倒的。那一刻我决定在我的下一部电影里少点儿鲜血多点儿孩子。司马辽太郎:我的原作是一部关于幕府时代武士风云的历史小说,我关注的是战乱、门派以及复仇,没有迷情乱爱。谁是大岛渚?坂本龙一:音乐其实是自我抚慰的话语。这个故事让我心寒。从前我出演过《战场上的快乐圣诞》,这一次我只做音乐。因为我觉得害怕。我不愿变成局中人。这次的音乐只有轻微的感伤,更多的是压抑、恐惧还有抚慰。抚慰。我想我不是一个残忍的曲作者。冲田:其实最有理由爱上加纳的人是我。我也相信加纳更应该喜欢上我。我年轻,职位又高,并且加纳参加新选组选拔的时候我是他的对手。可惜我不喜欢男色。我因此庆幸,可是心里又有一些阴暗的影子。加纳好像俘虏了许多人,包括和我师出同门的近藤、土方还有井上。天然里心流在新选组的武士都很关怀这个有着长长刘海的美少年。我照旧平淡地活着。我已经无心恋战。土方说:是武士团队散发出的血腥味儿吸引来了一个又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我觉得很正确。当初我就是在这种吸引之下投身新选组的。那时候我发誓一定要忠于皇帝保卫幕府。现在不同了。新选组经历了池田屋时代,少年的我已经被血的海洋溺毙了。新选组迁来到西本愿寺,我已经老气横秋。加纳的到来让我惊惶失措,我不愿自己安详的生活被人打乱。我想离开了。暗杀田代彪藏之夜,我和土方隐藏在暗处观望。在加纳和田代未出现之前,我莫名地向土方讲述了一个关于两个男人友情的鬼故事,我还说这不是友情,是爱。我觉得乱。看见加纳毫不留情地砍杀了田代,我突然完全放松了。我看清楚了一切。也许我被所有东西蒙蔽了。我不管了。我终于选择离开。顾小白的御法度:不激进,不退守;不等待,不追求;不哭泣,不欢笑;不麻木,不敏感;不沉默,不嘶吼;不狂热,不暗淡;不歌颂,不辱骂;不远望,不回头。不喧嚣,不寂寞。2000年12月21日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22节 一个人的岩井俊二(1)一个人的岩井俊二《烟花》Fireworks日本富士电视1994年出品典道(小学生)我想看一场璀璨无比的烟火表演,并不仅仅是为了心里的某个疑团。当我躺在小床上,躺在夜光的怀里,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幻想一场烟花。我不喜欢节日,谁说只有小孩子才在过节的时候欢天喜地。节日是属于大人们的谎言,他们在谎言背后绽放笑容,自己欺骗自己。我只喜欢在节日的人群里穿梭来去,看一张张重复的脸,听一句句重复的话,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滑稽。我就在白色的棉被之下偷笑。大人们会义正词严地训斥我,说你就要成为一个男子汉了,你应该端庄起来。这更加带给我沉重背后的可笑意味。我想:节日,为什么永无止境?不过我喜欢节日午夜的烟花,我听见爆裂的声音,然后我看见最美丽的东西飞上天空。爆裂之后多美丽,让天空在一霎那间寻找回自己的明亮颜色,虽然是假的,像一场美梦就好了。其实明亮的天空一直都是虚假的,眼睛不明白,有了追逐太阳的幻觉。光是太阳赐予我们的,可是,太阳的颜色是谁制造的?八岁的时候我有许多疑问,大人们没法给我答案,我只能在这些问题里悄悄长大。奈砂跟我说:你难道不想一个人出去流浪吗?我看着她的大眼睛,心里有点儿害怕。她把我渴望的未来当作问题提问给我,我竟然无言以对。我害怕,因为我被看破了。奈砂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想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自己的快乐天堂。我不知道她的快乐天堂是不是我的快乐天堂。有一天晚上我沿着自己的思绪爬上了那座有灯塔的山,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穿越黑暗准备迎接一场无与伦比的烟火表演。在山路上,我心里激动极了,我想:如果这场烟花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美丽,我就从灯塔上跳下去,听听山谷里风的声音,听听落叶飘飞时候枯萎的声音。我还希望奈砂能够旅途愉快。谁知道我们年纪太小了,爬得太慢了,当我们看见那座寂寞灯塔的时候,我们知道烟花表演已经结束了。所以我没有坠落,只有心在坠落。我想赶紧回去,睡觉,我想八岁的孩子应该不会失眠。《爱的捆绑》Undo日本富士电视1994年出品由纪夫(作家)终日写作的滋味很难说清楚,好像被困在茧中,等待羽化的最后日子。我很清楚,一旦长出了翅膀,就离死不远了。死亡好像一个最终理想,令我在晦暗的日子里充满期待。拿起笔,也许没有感觉,也许没有味道,还是喋喋不休地写下去算了,就当作是给自己的箴言。我这样存在着早就遗失了从前的爱,只有在短暂回忆之时才能从舌尖品味到一丝甘甜。这屋子很小,灯光很暗,我不说话。我发现我已经失语了,成了一个握笔的哑巴。我不是一个渴望交流的哑巴,或者说我只想与自己一个人谈判。要是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就好了,留给我一支笔,一个本子,然后面对苍山大海。我都快要忘记萌宝了,我的妻。我曾经看见她静坐在冬天的门口,眼神很倦,像是蜡像馆里的好作品。后来我又发现她把家里的很多东西都用绳子捆起来,然后傻傻地看着,我想那也许是她的雕塑吧。写作间隙,我的妻子萌宝如同掠过我身边的光影,是空洞的女人。医生说,萌宝得了强迫性紧缚症候群,她病了,绝症。我开始羡慕身患绝症的爱人。萌宝,你捆绑吧你把属于这世界的一切都捆绑起来好吗包括我包括你自己。病患中的萌宝有时候会打乱我的写作计划,这让我心烦意乱。终于有一天,萌宝说:捆我 捆我 把我捆起来。那是我期待已久的解脱绳索。我安详地跑过去,快乐地捆绑。我把我的萌宝捆在我看得到的墙角,就继续写我没有尽头的作品。我的爱人在我的视线里与流逝的时光为伴,不言不语,很听话。我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沙的声音,心里多么幸福。《情书》Love Letter日本富士电视1995年出品藤井树(年轻的逝者)雪山风景优美,四季不变。这里成了我最后的栖息地,如同幻梦一样让人难以置信。我死得早,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上天永远都是公平的,不知道能否跟它说一声谢谢。人死了会变得很洒脱,再也不懦弱,再也不羞涩,再也不隐藏心里萌生的爱意。十七岁的时候,我因为一个女孩而失眠,因为一个女孩而慌乱,可是我说不出口。心里的天使变成了我困惑的折磨,我终日活在害怕的阴影里。我多么憎恨那个胆小无能的男孩,他只会远远地观望,远远地幻想。他只会写一些无聊的暗示诗篇,画一些仓惶的美丽图画。一切终将擦肩而过,把漫无边际的悔恨留给还要继续的人生。我恨我自己。死亡之前我都活在悔恨和回忆里,就算是我遇到了博子。博子和天使长得一摸一样,博子最终成了我的妻子。博子不知道我娶了一个空荡荡的天使影子。每个人的初恋情怀都会延伸交错到一生一世的血液里去,淡淡的,无声无息的,扭曲灵魂里的追寻。活着的时候我想到了吗?现在,我飞翔在白色的极端,看着生我养我的城镇,看着日渐苍老的父母。我注视着遥远故乡我暗恋过的女孩,我注视着博子在神户的日日夜夜。博子,我听见你的呼唤了,我的眼泪很快就变成了雪,消融在空旷的寂静中。博子,你为什么还爱着这个欺骗了你已经受到上苍惩罚的废人?你为什么还不去寻找属于你的新生?女孩,你记起那个躲在角落里凝视你的苍白少年了吗?他已经死了,因为他是个弱者他无法说话。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永远在海角天涯默默不语。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23节 一个人的岩井俊二(2)《梦旅人》Picnic日本富士电视1996年出品卷毛(少年精神病患者)越过精神病院高高的围墙,走进外面的世界,光芒四射。我被圣洁的歌声深深打动,我不知道那是从教堂传出来的天音。后来我读了一本牧师送给我们的书,我就相信世界末日将很快降临,我不知道那本书名叫《圣经》。可可笑话我,她说只有死亡才代表真正的世界末日,真的吗?我无法想像出死亡的样子,虽然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企盼。隐约中我觉得自己犯下了无边的罪过,世界末日就是宣判的时刻。死去了真的就被宣判了吗?我杀了一个人,我很乱,我杀了我的老师。噩梦中杀人的场景无数次涌现,还有很多可怕的回忆。老师,你为什么要玩儿我为什么。我杀人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我彻底乱了。为什么你们都要玩儿我。我难道要杀光所有强迫我的你们吗?一路行走,终于可以不用睡觉不用做梦了。我拼命摆脱在身后不断撕扯我的手,大汗淋漓。可可,小悟,你说我们跑得出去吗。我们跳出了医院的高墙我们跑得过那只撕扯的手吗?阳光显得很暖很暖,世界好像美好无比,他们在休息吗他们睡着了吗?可可,我们犯了错我们就去找世界末日吧。可可你怎么会杀了你的妹妹,你也乱了吧。小悟你怎么跑得那么慌乱你怎么从高墙上掉下去了你怎么死了?你没罪。你喜欢幻想你喜欢活在幻想里你喜欢真实之外的幻想世界你是主人,你为什么死了?你看,下大雨了,我把心里话都讲给可可听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亲吻了可可。这是我第一次的亲吻,这个吻给了我很大力量。小悟,我和可可现在爬上了一座灯塔,下面的城市看起来多么渺小。小悟,如果你在,你会产生什么样的幻想?我想:我们终于逃脱了。你听没听到一声枪响?可可对着太阳开了一枪。你听没听到一声枪响?可可死了。你看见可可了吗?等着我,我们既然早就被放逐了,我们就要在一起。没有被放逐的就让他们留在阳光里。你们已经拉着手开始奔跑了吗?《燕尾蝶》Swallowtail Butterfly燕尾蝶制作委员会/Rockwell Eyes有限公司1996年联合出品凤蝶(孤女)我是生在元都长在元都的女孩,妈妈死后一个名叫固力果的妓女收留了我。固力果是个温柔可爱的女人,她的胸前纹着一只蝴蝶,她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凤蝶。我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元都的女孩大多都没有名字,当我变成凤蝶的那一刻,我心里很甜蜜,尽管我依然不言不语。我不是个爱说话的孩子,妈妈没死的时候我就不爱说话,我常常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知道我的心事。元都的妓女来自不同的国家,中国的最多。固力果就是一个上海妹。她当初和哥哥一块儿偷渡到日本来寻找幻想,后来哥哥犯了事儿,发狂般的逃走了,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哥哥。她只能活在元都,这儿是所有异乡漂泊者的心乐园。我是元都的孩子,每天,看天上白云流转,看那些疯癫的男孩子们到处嬉戏,看衣衫褴褛的元盗们为了生计流浪找寻,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固力果带我去了青空,那是收废品和修理汽车的地方,在那儿我认识了火飞鸿、阿龙还有狼朗。火飞鸿是个嘻嘻哈哈的男子,好像不知道痛苦为何物。狼朗整天都很沉静,让人觉得简单,又让人觉得很深邃。我看见他们是如何先在远处用枪打爆人家的车轮然后又热情地为人家修汽车的,有趣极了。青空其实是元都的小花园。没多久,我身边的这群元盗们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发了一笔挥之不尽的财,阿龙拿着钱就回了国,他说他的女孩还在刻骨铭心地等着他。火飞鸿跑到城里去开了一家夜总会,固力果在夜总会里唱歌。固力果总是唱一首名叫《MY WAY》的歌,很好听,不过我还是喜欢她在青空唱过的《南海姑娘》。只有狼朗继续留在了青空,只有他知道青空才是流浪者的归宿。固力果后来唱红了,成了大明星,她离开了我们,永远停留在杂志封面上让我们欣赏。最惨的人是火飞鸿,他还在傻傻的笑,尽管他知道那一大堆来历不明的钱肯定会把他送上死路。他被人追杀,他被关进了监狱,最终他死了。我不知道固力果有没有哭,她明白火飞鸿其实深爱着她。最后我们还是回到了青空,狼朗救了我们,狼朗是理想主义者心中最后的神灵。我把所有的钱扔到大火中烧了,烟灰飞舞,好像一只只妄图逃脱的蝴蝶,很迷人,很虚幻。既然我已经祭奠过了死去的流浪者,那么就让我们就永远留在元都留在青空吧。《四月物语》April StoryRockwell Eyes1998年出品榆野卯月(武藏野大学新生)四月,东京的街头飞满了樱花,好像下雪一样。老家那边冬天的时候雪下的很大,很漂亮,但是很少有这么美丽的落英。我舍弃了纷飞的雪,难道就是为了这些花儿吗?隐约的念头左右了我的青春年华,带我到东京来。我的成绩那么差,居然考上了武藏也大学,人家要说我鸿运当头了,真好笑。每天,上课、看书、想心事、漫步、睡觉,我渐渐习惯了东京的节奏,也许,还是那个隐约的念头调整好了我的步伐吧。山崎,你在哪儿?因为一个不认识自己的男孩子,我离开家,跑到东京来,默默寻觅。如果我找到了他,我该怎么办,我能说出心里话吗?我知道我肯定还是悄悄地看看他,或者有一个擦身,顶多打个招呼,就结束了。他还是不会记得我。我,只能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学校罢了。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我欣喜了。有时候我会漫步在雨中,任凭路很长很长,任凭心很乱很乱,渐渐就变成了一种惬意无比的情怀。雨下大了,我淋湿了,谁要是借我一把伞,我会永远记得他的容颜。我多希望自己不会误解别人,别人也不来打扰我。我静静鞠躬,静静地笑,也许突然间就显得很凌乱的样子。一想起我傻傻的样子我就又忍不住要笑了。我那傻傻的样子山崎要是看见了可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会遇到他吗?在哪儿?在教室,在长街上,在面店里,还是在书店?如果我说我是他的高中校友,如果我说我是他的师妹,他会怎么办?他要是根本就不理睬我又怎么办?那天,如果下雨了,如果我没带伞,他会冲出来送我一程吗?我快要被自己弄糊涂了。雨好大啊,我只能奔跑起来。我想:每个女孩的十八岁都是奔跑的年龄,无法停歇,一直跑到青葱色的终点。有个男孩儿在那儿等着呢。2000年 情人节的前一天还是有点冷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24节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相关电影:《枪击钢琴师》 佛朗索瓦·特吕福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屋里抽烟看碟,门忽然响了起来。敲门声不紧不慢。我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老头。老头穿着厚厚的黑色风衣,脸色凝重,令我不由寒意陡生。天还没那么冷呢,他穿成这个样子干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太老了吧,头发都白了,眼袋都垂到嘴唇上去了,所以就算是秋凉初来,他怕是也难于承受。奇怪的是,我什么都没问就把他让进了屋里,就好像我们两个是心照不宣的忘年交一样。那天下午我头昏脑涨的,整个人都混淆成了一团,所以我什么都没问就把这个陌生老头让进了屋里。老头径直走进卧室,在蓝色沙发上坐下来,点燃一根香烟,沉默不语。他盯着电视屏幕发呆。屏幕里正在放映法国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第二部剧情长片《枪击钢琴师》。电影刚开了个头,在黑夜里,一个傻瓜仓惶逃窜,被电线杆撞晕了头,一个过路的光堂的人唤醒了他,然后开始跟头晕目眩的撞树傻瓜大谈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婚姻生活。看到这儿老头突然说话了,声音很飘,一点儿都不沧桑,他问我结婚了吗?我说没有呢还早着呢,老头说那你就不会在走夜路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撞晕的人。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就说这是电影里的事儿,我怎么能遇得到?老头说该遇到的总会遇到的。电影里的傻瓜名叫西格,是个行凶的盗类,他因和同伙分赃不均被追杀,正亡命天涯呢。他跑到一家小酒吧,去找在那儿以弹琴为生的弟弟查理。西格让查理回家,别再四处漂泊了。他好像忘了自己也正流离失所呢,竟然还有闲工夫跑来劝弟弟好好过日子。看到这儿老头说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哥哥,不过他三十出头就死了。那时候我在东北混日子,他不远千里跑来找我,叫我回家去经营草席工厂,被我拒绝了。我问老头说那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他说他哥哥在从东北回家的火车上因为偷东西被警察抓起来了,后来死在了监牢里。这真惨,我想。电影里的强盗哥哥还没把话说完,追踪他的两个歹徒就探头了。西格一溜烟便闪了。后来的电影基本上便没这个人什么事儿了。主角摇身一变成了钢琴师查理,否则电影的名字怎么会叫做《枪击钢琴师》呢?到了下班的时候,酒吧女招待雷娜让查理送她回家,谁知道两个跟踪者又跟上了他们。雷娜混迹江湖已久,什么场面没见过,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白痴给甩掉了。老头把风衣脱了,我看到他里面穿着一件红色背心。非常红。他说,我哥哥死后我就从东北回到了老家,但是我的老婆已经跟着别人跑了,只给我留下了三岁的儿子。我的儿子名叫富荣,现在在南方呢。我去过他那儿,太热了,我不习惯。我在北方住惯了,我喜欢这寒冷的北方。这时候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烧焦的味道,我心想这味道一定是从这老头身上散发出来的,于是我走到墙角,拿出灭害灵朝着天花板喷了喷。老头根本就没有听见,或者他只是假装什么都听不到罢了。电影继续。第二天两个心有不甘的歹徒用金钱收买了酒吧老板布莱恩,从他那儿打听到了查理和雷娜的藏身之处。他们终于抓到了钢琴师和女招待,然后让他们带路去找最初的逃亡者,也就是查理的哥哥西格。车开啊开,街头的红灯亮了,狡黠的雷娜突然踩动油门,闯灯而出。警察如期而至,雷娜和查理趁乱脱逃了。这一段儿很紧张,非常电影化,我本以为老头会看得津津有味,谁知道他却百无聊赖地又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眼神游离了。他对我说,我的老婆跟着城南的算命先生跑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回到故乡后我曾经到处打听过他们的行踪,有人说他们去了云南,有人说他们去了海南,总之都是南方,都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地方。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去南方,在南方过冬都不用穿棉袄,那还算是什么冬天。老头的故事让我觉得有些凄凉,但是这凉意掩盖不了我的饥饿感觉。天已经黑了,该吃晚饭了,我就问老头说你要不要吃一碗泡面?老头点头同意了,我就去厨房煮面。水汽升起来,蒸腾在我的额头上,我终于清醒了一些,我想,这个老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凭什么要给他煮面吃。但是我很快就消解了自己这些猜疑与自私的念头,因为他毕竟挺可怜的,而我,在这夜幕低垂的苍茫时分,又是多么需要一个人来陪。我们俩然后开始吃面。老头为我讲述了在我煮面之时所错过的电影情节。在雷娜家里,女招待向钢琴师倾诉了长久埋藏在她心中的爱意。她的爱不是无缘无故的爱,她了解这个看上去潦倒孤独的弹琴人的一切来龙去脉。这是查理意料不到的事情,他被感动了,两人于是深情相拥。查理本名爱德华,他在妻子西瑞莎上班的餐厅遇到了后来成了他的老板的剧团经理人。经理人签下了才华出众的钢琴师,两人开始合作,查理渐渐成名。成名后的查理与妻子西瑞莎经常吵架。在最后一次争吵中,愤怒的西瑞莎把自己和剧团经理人有染的事情告诉了查理。这无异于给了查理当头一棒。查理无言离去。西瑞莎跳楼自尽。这一段回忆其实很漫长,我们俩早就吃完了面,都开始抽烟。在查理和西瑞莎开始不断争吵的时候,老头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悠悠走到阳台那边,透过窗户俯视我所居住的这个居民区的夜景。老头所能看到的是我早就看腻了的东西,什么馄饨馆,什么理发店,什么牙科医院,我都了然于心。可是他真的是在看这些东西吗?我不知道。然后他转过身来,用双手摩挲面颊,对我说,那个女人真不该自杀。他说那个女人真不该自杀的时候查理的妻子西瑞莎还没有跳楼呢,他怎么就知道她的结局了?难道他早就看过了这部电影?我没问他,看着红衣老头重新坐下来,看电影。丧妻的爱德华身心受伤,黯然销魂,挥别过去,易名为查理,跑到一家灯火昏暗的下等酒吧去弹琴度余生。雷娜就在这家酒吧上班,她的老板名叫布莱恩,布莱恩悄悄地爱上了雷娜,而雷娜,则爱上了电影的男主角、忧郁落魄的钢琴师、查理、或曰爱德华。西瑞莎是为了丈夫才跟那个经理人上床的吧,我想。后来两个匪徒又绑架了查理的弟弟菲多。查理和雷娜去酒吧找告密者布莱恩算账。被雷娜爱着的男人查理和爱着雷娜的男人布莱恩扭打在了一起,一不小心,查理杀死了布莱恩。老头说你看这就是命运,没有好坏错对,只有生离死别。其实这部电影未尝不可用布莱恩来做男主角,如果我是楚浮,我就再拍一部姐妹篇,名字就叫做《布莱恩与雷娜》好了。他说完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到一半,转为干咳。他所说的“楚浮”实际上就是对《枪击钢琴师》的导演特吕弗的名字的另一种中文译法,流行于港台地区。难道他在那些地方呆过?他不是非常讨厌南方的吗?南方以南岂不是更加度日如年?这是我最喜爱的楚浮的作品,他说。谢谢你,让我在这个下午重温了《枪击钢琴师》,他又说。你最喜欢的楚浮电影是哪部?他问我。我说谈不上来,也许是《四百击》吧,其实我更喜欢十年前的香港电影,呵呵。我尴尬地笑了起来,因为头顶的日光灯管令我心虚。老头说《四百击》是不错,可那不是属于我的电影,那是属于逃跑的安东尼的电影。我小时候很幸福,门外有青山,屋后有田园,父母在忙着种芋头,哥哥和妹妹在玩儿稻杆做成的不倒翁。没有管教所,永远都没有。我妹妹死的时候,她的小棺材上落满了春燕,我吹了声口哨,它们就全都飞到我肩上来了。电影继续。雷娜和杀了人的查理悄悄逃回了家,见到了哥哥西格(就是开头撞在电线杆子上的那个傻瓜蛋)。还有另一个哥哥。另一个哥哥也是一个强盗。查理要是也加入的话,这家就成了如假包换的强盗之家啦。那么查理到底该不该从一个钢琴师变成一个强盗呢?先别管这个,重要的是后来的故事。翌日清晨,雷娜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她带回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警察经过调查后认为查理是因为正当防卫才误杀布莱恩的,所以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查理和雷娜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起啦。查理才华横溢,雷娜漂亮丰满,他们早该在一起啦。可是雷娜没多久就死了。两个追踪者如影随形,枪战开幕,流弹飞射,雷娜身亡。老头说,这个结局玩儿的很糟糕。楚浮虽然喜欢希区柯克和花式外套,但大可不必如此全盘戏仿。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故事过于俗化了,这也许与楚浮自身的经历有关吧,他是属于《电影手册》的,但他更是属于草莽的。听到这儿我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插话说导演分明是故意的,他就是要世俗到底、戏说到头,这戏谑的意味能够使角色的情感更充盈、更有力,同时还能招徕观众。老头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谙世事的人们总会这么想,可我已经七十四岁了,我的第一个老婆跟人跑了,我的第二个老婆死于食道癌,还有我的哥哥和妹妹,还有可有可无的南方的儿子。哦,对了,我的儿子的儿子都已经二十三岁了,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还在襁褓中,嘴角奶迹未干,看到我就笑了。现在他在美国呢。我已经七十四岁了,我不会再相信什么故事了,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妄的。既然老头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我吃过的米没他吃过的盐多,这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看电影所间接感触到的事物与情感怎比得上几十年风霜雨雪悲欢离合。你看特吕弗童年历经了多少的不幸,成人后又挣扎了多少个春秋,方成一代宗师。老头说楚浮(特吕弗)在1984年去世的时候巴黎万人空巷前去送葬,那可是国葬啊,那可是和萨特同级别的待遇啊。萨特说过,自欺永远摇摆于真诚和犬儒主义之间,萨特还说过,是人都想成为上帝,他还说过,我们是被判处自由的。老头如此这般就把我给说垮了。我可不喜欢什么让-保罗·萨特,他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混蛋,可怜了他那又聪明又漂亮的老婆西蒙·波伏娃。我还是喜欢让-保罗·贝尔蒙多好了。电影终于完了。查理重归酒吧,酒吧来了新侍女。查理继续弹琴度余生。我喜欢这种理想化的凄凉结局,有种够不着的美,但我想老头肯定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因为太煽了。他果然说话了,他说你应该去看看布列松,他绝对不会这样搞电影。电影搞来搞去会被搞坏的。他端起放在桌上的我的水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穿衣,点烟,朝门口走去。您要走了吗?我问。他突然停了下来,用右手在鹅黄色的墙壁上左右抚摸,他说这墙上落满了灰尘,它们应该到阳光底下去飞舞,而不是像蜘蛛一样攀附在这里。他说我下次来的时候你应该把家里打扫干净。他回头观望,阳台,卧室,门廊,一字排开,稍有纵深,他说如果给你一台摄像机,你会怎么样来处理眼前的景象?我说我可没那个能耐,我做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个生物课代表。老头根本就没听我说了些什么,他开始喃喃自语。他说,从这里推出去,降下去,继续推进,右拐,加速,升起来,一直往上升,升到高不可攀的天空,你会看到熟悉的面庞,十月的飞絮,奔走的躯体,川流的车辆,巍峨的车站,然后,便是那无尽的铁路沿线……没错,那无尽的铁路,它连通着我和我的故乡。老头对镜头的追述令我意乱神迷,所以送他出门的时候我又有点儿头昏脑涨。刮风了,我有些冷,老头冷吗?他的黑色风衣真帅,明天我也去买一件来穿。我就不送您了,我站在门槛里边对他说,他回送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但他很快又走了回来,将手伸进衣服里边,掏出一袋酸奶来,递给我。他说从今天起将由我来为您送酸奶,您看我光顾着看电影了,差点儿把正事儿都给忘了。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容,他说这种酸奶是无糖的,不过我看您这么瘦,下个月还是订含糖的吧,您肯定没有糖尿病,对不对?我这才想起了他风衣里边穿的那件红色棉质背心,那是送货工人们的工作服,怪不得当时觉得那么眼熟。还有眼前他这充满了皱纹的笑脸,那眉毛,那眼睛,那嘴唇……在我恍然如梦目瞪口呆的时候,老头说了声再见,便蹬蹬蹬地跑下楼去了。2002年10月10日睡眠不足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25节 西北的英格玛(1)相关电影:《狗脸的岁月》莱塞·侯史卓姆 1985这个小县城真是太小了,从窗口看出去,一眼就能望到头,望见远处的那些山。祁连山?阿尔金山?昆仑山?风知道。“这里只有六千人,到了晚上,你闭着眼睛逛街,都不会撞到其他的游荡者。”——白天,一个县委宣传部的可爱家伙这样对我说,他姓马,头发油光光的,脸庞红堂堂的,是个回人,可不是当地的哈萨克。当年,支边的父母把他生在了这儿,于是他就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候,迷上了照相机,于是一年四季拍照,拍不远处的当金山,拍老城的胡杨林,拍风雪中的牧羊者,拍一长大就变胖的哈萨克姑娘,除此之外,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喝酒、喝酒、再喝酒。他一仰脖,喝光手中那大半杯“阿尔金山”,对我说:“我知道,你们汉人害怕我们这种喝酒的阵仗,所以我也不勉强你,我想跟你说的是,十二岁的一个晚上,我喝多了,浑身发热,热得要死,于是我沿着公路就往青海那边儿跑,跑着跑着,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真的是飞了起来,然后我就摔到沟里去了,我在沟里又飞了十几米,就要飞出甘肃去了,你看我脸上这些斑斑点点的疤,就是那个晚上留下的,要不然的话,哪个小伙子的面皮都没我的光堂。”这时候,陈奇走了进来,他只穿了一身秋衣秋裤,却满面红光热气腾腾的样子。“怎么样?这个哈萨克小县城还不错吧?要是能去老城就更好了,就在山脚下,到处都是帐篷,到处都是羊,它们不吭不哈地跟着头羊往前跑,就像一群溃败的逃兵。”陈奇一边为我描述着他曾经领略过的西北往事,一边扔给我一包“黑兰州”。“你的烟量也不错嘛,一天也要抽掉一两包吧。”陈奇说。“就是喝酒不成,胃坏了。”“还有几个胃没坏的?我在兰州,几乎天天喝,你不想喝都不成,晌午刚过,就有人骚扰你了,你要是把电话关了,他们就会跑到你家里来,硬是把你给拖出去。”“天天喝得晕乎乎的,也不是什么坏事儿,甚至是幸福的事儿。”“我有分寸,很少把自己给搞大了。我更不会把别的什么东西给搞大了,我做什么都有分寸。”陈奇说,他的嘴唇已经龟裂了,他用手把上面的死皮扯下来,一点儿都不疼的样子。“出血了。”我提醒他。“没事儿,这里干得很,一下子就结痂了,不信你去割个腕试试,你要是死了,我陪你一百万人身保险。”“呵呵,咱们看张碟吧,你不是带笔记本了吗?有没有DVD光驱?”我有些莫名的恐慌,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就把话题转移开。“怎么没有?我也带了不少碟,用来对抗这里十分荒凉的夜生活,”陈奇说:“要是在兰州的话,我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看上一张碟,不是我不想看,是根本就没时间看,一到晚上,就满世界胡搞去了,你要是在兰州的夜晚闲溜达的话,没准儿能碰上我好几次。”陈奇把《狗脸的岁月》塞进了光驱。他又点燃一根烟,乜斜着眼说:“我喜欢看跟童年有关的电影,这部是我特别喜欢的,我已经看了六遍了。对了,最近有没有出什么比较好的童年电影?”我想了想:“有部法国片儿,叫《恶魔》,还不错,讲两个孤儿去寻找生母,后来幻想破灭了……也不是这么回事儿,那俩孤儿其实不是亲兄妹,一男一女,女孩儿有狂躁症,男孩儿特别喜欢这个妹妹,一路上都护着她,最后,他们偷了东西、烧了房子,甚至杀了人。”“那不成了少年版的《天生杀人狂》了吗?”“有点儿那个意思吧。”“幻想破灭了?什么样的幻想?”“一座小房子,蓝色的小房子,门前有石头铺成的路,路边种满了小小的花。”“开始了……你看过《狗脸的岁月》吗?我特别喜欢开头这段小男孩儿的独白。”我也看过《狗脸的岁月》这部电影,电影里的小男孩儿名叫英格玛,在瑞典,这是利用率相当高的一个名字,类似于中国的小强、小明吧。他那段独白的大意也许是:我喜欢看星星,边看星星,边想心事。我想让妈妈的病快点儿好起来,那样的话,我就能让我的小狗西坎在屋子里到处跑了,也不会打扰到天天躺在床上看书的妈妈。妈妈需要安静。每当我想跟妈妈说说话的时候,她都会用一本厚厚的书把自己的脸给遮起来,那些书太厚了,当我看到三十几页的时候,妈妈已经打开另一本了。那些书让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比如一条名叫来卡的狗被苏联的宇宙飞船送上了太空,它在那里活了五个月,后来饿死了;比如一个女人一直都想成为一名传教士,她当上了,却被人给活活地打死了……再没有比这些更糟糕的事儿了……既然苏联人明知道来卡会被饿死,为什么还要把它送上太空呢?陈奇在看这部他已经看过了很多遍的电影的序幕时,一言不发,甚至控制住了他那习惯性抖动的右腿。我注意到,他一直都在吮吸嘴上的那个伤口,很用力的样子。当英格玛不在夜空下独白的时候,陈奇马上又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家伙,他说:“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嘛!妈妈病了,爸爸不在家,没问题,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可不是说小时候就没心没肺啊,你明白吗?嗯?”他把嘴里那些新鲜的血吐到旅馆里的垃圾桶里去。我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意思,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说:“没长大就好吧。”“就是就是!”“可咱们还不是都长这么大了,甚至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远得连我的父母都无法想像。”“这哪儿算远?我们还没到新疆呢!我们还没到西藏呢!得了吧你!”陈奇抽烟抽得特别深:“你明年再来,我带你去南疆,跑上他一个月!”“明年就不知道有没有空了。”第一部分 电影·小白说话第26节 西北的英格玛(2)生病的妈妈无力照顾英格玛,于是他被送到了叔叔那里,那是一座宁静的小镇,坐上冒白烟的火车,很快就能到达。他的小狗,西坎,则被关进了不堪想像的饲养场。这条小狗后来肯定死了,可是英格玛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也许就长大成人了吧。他要是不知道,他就永远长不大,他长不大,所以他在小镇上认识了很多神神道道的家伙。有一个叫安德鲁的老头,天天躺在病床上,让英格玛给他念那些关于乳房和大腿的内衣广告;有一个范先生,天天趴在屋顶上,叮叮铛铛地补他那全镇最牢固的房子;有一个玻璃厂的烧火工,天天骑在独轮车上,为火炉前的工人们表演杂耍;有一个大胸脯的女人贝勒尔,天天躺在地上,光着身子为一个苦哈哈的艺术家当模特;有一个假小子萨佳,天天混在球场上,生怕自己发育以后就会被属于男孩子们的球队抛弃。当然还有于纳尔叔叔,他不帅,可他很和气、很好玩儿,他有时候会把自己装扮成一条狗的样子,跟在婶婶的屁股后面汪汪汪地叫着,用脑袋把她的裙子掀起来——英格玛后来也变成了一条狗,在小屁孩儿拳击大赛中,他也像叔叔那样,冲着女扮男装的萨佳凶狠地叫着,汪汪,汪汪,汪汪汪。“你小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人和事儿吗?”陈奇不等我回答,就说:“我觉得小时候这样的事儿太多了!或者说是这种感觉……那时候我和父母住在筒子楼里,楼道里有一台电话,一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姓王的老头就跑到那儿,拿起电话,也不拨号,对着话筒就开始说,一直说,等我们都吃完饭了,他还在那儿说呢,每次到了最后,他都会对着话筒说,你可要注意身体啊,别老不当回事儿,你要是再不听话的话,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得了什么病,把脑子给烧坏了,她整天都在打毛衣,边打边走,看见小孩儿就说,我给你织个手套吧,我给你织条围巾吧,她真的会织,还给我织过一个毛线帽子呢。”“那她后来呢?”“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那时候的事儿。”“还有吗?”“多着呢!”妈妈死了。英格玛只能留在小镇上了。英格玛总是想起那个夏天,他和妈妈在美丽的海边玩儿,妈妈被他逗的开心地笑了。妈妈很少那么开心过,很少那么笑过,她总是躺在病床上看书,她总是被淘气的英格玛惹哭。妈妈死了,安德鲁先生也死了,冬天来了,范先生在冰河下傻愣愣地游泳,萨佳的胸部就要遮掩不住了……英格玛问叔叔,什么时候才能把西坎接过来啊?萨佳却告诉他,你的小狗,早死了!萨佳想跟英格玛耍朋友,临近青春期的小男孩儿却欲迎还拒地走开了,所以萨佳狠狠地对他说,你的小狗,早死了!西坎也死了?西坎也死了。西坎怎么能死了呢?它还没有喝够牛奶,它还没有长大呢。英格玛长大了吗?他和萨佳进行了决战,他把萨佳打败了;他把自己关在小木屋里,不让叔叔和婶婶进来。第二天早上,他伤心地哭了。那是一种接近长大的哭泣,在慌乱而寒冷的梦后,充满了芜杂的忧伤。陈奇1994年毕业于兰州师大,后被分配到一所技术中专当写作老师,此“写作”非彼“写作”,全是关于公文、档案、个人总结的饶舌东西,陈奇让学生们把那些玩意儿都扔进黄河里去,且听他在课堂上娓娓讲述一个个西北故事:什么大敦煌,什么八十里鸣沙山,什么马氏三兄弟,什么十字军遗事,什么西出阳关上天堂……待到考试之时,他把考卷收上来,当场付之一炬,顺便点烟,说道,放假了,你们好好玩儿去吧。于是他被开除了,于是他去了新疆,此间经历,无人知晓。两年后,他重返兰州,做了报纸编辑,又三年后,他成了新闻部主任,每天忙到深夜,尔后再转战于大小酒局之间,跟黑白道上的各路人马称兄道弟,跟“进城的活佛”探讨藏传佛教,跟歌舞团的维族姑娘们对唱情歌,如此这般,光阴流转,他结了婚,生了子,人到中年,不见了很多根头发。他把播放器关掉,将《狗脸的岁月》取出来,收好。“来!再抽两根烟!”他把烟扔给我,尽管我这儿还有一整包呢:“抽完就睡,明天必须早起,尽快翻山,要不然下起雪来,就麻烦了。”陈奇还是很谨慎的,来的路上,我们路过古阳关,拐到中途的时候,陈奇突然发觉油不够了,他立即做出决定,往回返,不再去体验“无故人”的感觉。“加足油要紧,要是搁浅在这荒芜的路上,夜里不被冻死才怪。”我倒没觉得什么,我没经历过这个,脑子里一片浆糊。总是一片浆糊。加足了油,陈奇就带我来到附近的这个哈萨克自治县,叫上一帮政府的好哥们儿、土霸王,喝酒、吃肉、听冬不拉,朗诵自己的诗—— 一只秃鹰被千年前的马蹄声惊醒 ——于是黄昏就迫不及待地降临了。迫不及待的黄昏其实降临于七点左右,这时候的北京,早已灯火通明,人们在公共汽上和地铁里进行着阴郁的暗战,三环以内,不管是公家的车还是私家的车,都被堵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只听见交通台那两个不着调的主持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说着,一路畅通,祝你一路畅通!陈奇说:“翻过当金山,再往前,就到德令哈了,从德令哈去西宁,途径橡皮山、海螺山、青海湖,路修得特别好,好得让你精神恍惚。”“海螺山?”“是啊,海螺山,你可以在那里捡到大大小小的海螺,很明显,千万年前,青藏高原也不过是海底世界。”“你捡过海螺吗?”“你不是去过我家吗?卧室书柜上放的那个大家伙就是啊,风一吹,还能呜呜响呢,好像是从千万年前传来的。”我想起陈奇的家,他的老婆站在阳台上吃薯条,他的儿子在楼下踢皮球。“我儿子的童年,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陈奇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别去管他,童年都好。”“我是爸爸,我整天不在家,我的儿子是西北的英格玛。”“他说不定正在想你呢,兰州的晚上能不能看到星星?”“我不知道,我不会在城里看星星。”“你儿子可没你想得那么多。”“我想啥?我啥都不想!睡吧!”陈奇把撸起来的裤腿放下去,瘦弱的人好像都有比较浓密的体毛。“睡吧!”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和头已经疼到一块儿去了。陈奇走后,我想起来时路。敦煌午后的日光很舒服,入夜的城里,到处都是烧纸的人们,也许到了什么农历的祭日了吧。玉门关旅游点的售票站竟然还是那么地荒凉,一根手动的铁丝便肩负起了拦车的使命。在哈萨克自治县以北,有一条落叶满地的小径,一只胖乎乎的黑狗被拴在路旁,它拼命地刨着地,在飞扬的尘土中,冲我露出了期盼已久的欢颜。我不知道陈奇为什么不等《狗脸的岁月》放完就把播放器给关掉了,反正最后的结局是:小镇的天空在英格玛哭后又恢复了平静,瑞典队赢了某场球赛,看电视、听广播的人们都跑出房子欢呼雀跃,范先生照旧趴在他的屋顶上,叮叮当当地忙活着。英格玛后来的故事,只能留给另一部电影了。我只想在明天的路程中遇到飘忽不定的白雪。陈奇后来回到自己的房间,309。他吃了一个桔子,看了一会儿12台的新闻频道,新闻里说,张掖地震了,房子倒塌了,很多人无家可归。陈奇说我操!马上拨通我房间的电话,惊心动魄地对我说,张掖地震了!就发生在咱们离开后的第二个晚上!我很震惊,马上也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们打了一大通电话,报平安。与此同时,隔壁的陈奇从自己的旅行包中抽出一把7.65口径的自动手枪,他退出弹夹,检查了一下,又重新塞回去。接着他在白色的单人床上坐下来,看了看敦煌以西的窗外,然后瞄准头部,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这个结局显然来自我的杜撰与模仿,因为我们谁也无法找到一把随意的枪,和与之相匹配的胆量,我不过是想借这篇文章来表达我对《狗脸的日子》这部电影的喜爱,同时追忆不久之前的那段西部之旅。还有,我更想用这篇文章来表达我对美国作家赛林格的敬意,他在短篇小说《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结尾这样写道:然后他走到一件行李前,打开它,从一叠短裤、内衣底下抽出一把7.65口径的奥特基斯自动手枪。他退出弹夹,检查了一下,又重新塞回去。他扳上击铁。接着他走过去,在空着的单人床上坐下来,看看那个姑娘,然后瞄准自己的头部,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了他右侧的太阳穴)。2003年11月27日午后飞雪第二部分 电影·小白故事第27节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1)大家都喜欢玩儿短信息。拇指姑娘高寒就给张寻发了一个,说我还有条红裙子留在你那儿呢,什么时候我去取一趟吧。张寻当时正躺在盛夏的地板上发呆,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张寻心想就让我这么形影相吊地活下去吧,那也好过成为一个感情乞丐,然后回短信息说不如等到春暖花开再来取吧。“春暖花开”是个相当好听的词儿,它可以让两个手拿手机相互试探的人都不至于太伤心,甚至还能产生做梦一般的感觉。春天其实不用多久就会来到,什么样的花儿都将盛开,什么样的爱都将重来。待到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在丛中笑。合影留念吧。张寻站起来,想找到腐败气息的来源,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于是跟自己说算了吧,眼睛登时湿润起来。张寻就是这样一个软骨头和窝囊废。他忍住泪水,喝橙汁、抽烟、看影碟。这次看的电影名叫《青霞》,是新的国产片,导演叫做江桥,初执导筒,不知能怎样。男女主演也是新人,分别叫做王星和许妮,都是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的人,生于七十年代,脸上已经可以看出岁月抹上的淡淡痕迹。张寻对这个年轻的创作集体知之甚少,所以他决定以轻松平和的心态来观赏这部尚未公映的电影,好坏都无所谓,不就是拿来打发时间吗?其实张寻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活到二十五六岁,便不再容易被什么文艺作品所打动了,就更甭提最末流的电影艺术了。令张寻想不到的是,他这一次竟然被感动了。其实张寻是个特别容易被感动的人,只是他越来越不愿承认罢了,他怕人家说他幼稚、敏感、不调和,正如他怕听到哪儿哪儿又盖起了每平方米八千块起价的高尚社区一样。他希望所有的人都流离失所却不凄然相向,就那样温情脉脉地行走在这繁华大地。《青霞》也许正具有他所喜欢的这种气质吧。在电影里面,男女主角从同一座小县城来到了钢筋水泥的大都市,他们不期而遇,然后自然而然地相爱了。他们是两个沉默的人,他们的爱情摒弃了一切强加其上的东西,没有鲜花,没有甜言,没有揣测,没有纷争。他们在黄昏时分站在破败的窗口,看这城市车如流水马如龙。他们可不是什么艺术工作者或者小资产阶级,男的是酒店保安,女的是超市收银员,每天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吃饭睡觉,读书上床,其乐融融。这简直让张寻羡慕死了,尽管他明白自己的这种羡慕其实是俯视的是虚伪的,他还是羡慕上了电影中的那个小家庭,尤其是那个当保安的男的。张寻心想我什么时候能娶到一个像他所拥有的无比温暖无比简单的老婆啊?张寻随之把自己的以往快速过滤了一遍,却在心里堆满了残渣。他觉得郁闷而绝望,有点儿哀己不幸怒己不争的意思。于是他想给高寒打个电话说点儿什么,却终于没打。打了的话他就不是张寻了。张寻会恹恹地接着看电影,用电影来压制自己的身与心。在接下来的电影里,保安在工作中失手打死了人,于是被判刑十五年。他的未婚妻不离不弃,于监狱的简陋招待所中跟他举行了宾客寥寥的婚礼,然后在漏雨的平房中开始了年复一年的等待。在等待快要到头的时候,青春不再的妻子染上了绝症,头发都掉光了,很难看。在她的男人还有六个月就要出狱的日子,她死了,死的很平静。她的男人后来抱着她的骨灰一起一伏地哭了起来。刚刚出狱的男人的头发还没长起来,满是青茬。她在遗像里看着重获自由的丈夫,微笑着。相片里的她年轻、清秀。她的名字叫做青霞。电影的名字正是她的名字。第二天张寻跟几个朋友去郊游。车往城外开,阳光灿烂,秋意融融。张寻睁不开眼,他睡了一路。他总是在该睡的时候睡不着,在不该睡的时候却怎么叫都叫不醒。这样也好,郊游本就是用来放松身心的嘛,其功效无异于睡个好觉,当然,“好觉”的意思就是别着凉别梦魇,否则还不如夜夜笙歌不眠不休呢。话说到这儿,要是真让张寻夜夜笙歌不眠不休的话,不用两天他就趴下了,他就是这路货色,既放纵不到头,也安生不到头,正所谓高不成低不就。但这次郊游他倒是睡到了头,在车上睡,在旅馆里睡,在草坡上睡,就是没打牌没骑马没爬山,真不如睡死过去算了。越睡越虚弱,越睡越头疼。张寻在梦一般的旅途中只有两三会儿是相对清醒的,一会儿是在去时候的车上,他看见窗外落叶翻飞,上面的纹路令人不可思议;一会儿是在郊野的草坡上,他突然睁开了眼,发现青天之上飞腾着一条白龙,须臾不见;最后一会儿是在回程的车上,他醒了,他想吐,有个不认识的女孩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他便又睡着了。回城后的晚上张寻清醒了,被小段他们几个拉着去唱歌。张寻坐在包房里喝茶,心不在焉。他不会唱歌了。他不行了。嗓子干涩疼痛,头昏脑胀,只能借助香烟来提神。烟把十二指肠都烧烂了。所有的歌听起来都模棱两可。听歌与唱歌都是属于青春的事儿吧。小段后来点了一首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张寻跟着哼哼。张寻在合音的地方跟着唱了起来,反反复复都是那句上升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千个伤心的理由”,真没意思。张寻便把麦克风关了放在桌上。小段后来问张寻:你说费尽巴拉追到一个女孩,她到底是因为感动才跟你在一块儿呢还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在一块儿呢?张寻很释然地对他说:你问这个问题就等于在问如果结了婚你的老婆能否对你一直忠心,所以啊,别想了,水到自然成嘛。假装释然的张寻说完了这话就跑到卫生间去拉肚子了。小段则悻悻地闪到了一边。第二部分 电影·小白故事第28节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2)又有一天张寻帮一个杂志去采访《青霞》的导演江桥,约在茗泰茶艺馆。江桥三十来岁,光头,微胖,看上去蛮舒服的一个人。张寻因此不至于太紧张。张寻一开始照例问了一堆空洞的问题,什么电影理念敬仰大师内心精神之类的,江桥非常配合地一一作了答。张寻再问:《青霞》这部电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江桥说:理想中的爱情,理想中的女孩。张寻反问说恐怕是男人们的理想吧。江桥笑而不答。张寻说我非常喜欢电影中那种特别宁静特别踏实的感觉,江桥说:那也是一种理想。张寻问你这个电影是否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呢?江桥说不是不是,是我和王星,也就是男主角一起想出来的。张寻问那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太煽情了吗?江桥抽了一下鼻子,说为什么不能煽情呢,你不觉得这个时代的人们其实最害怕煽情了吗?越害怕才越渴求啊。张寻愣了,然后轻淡地笑了。张寻最后的问题是我觉得你的这部处女作模仿了韩国电影《白兰》,你看过那部电影吗?崔民植和张柏芝主演的。江桥大笑,说我看过的韩国电影很少,《白兰》根本就没听说过。张寻于是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喝干了,然后对江桥说谢谢你能接受我的访问,江桥说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做电影的最应该感谢搞媒体的,要不然俺们还怎么混啊。江桥在跟张寻握别的时候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我在网上看过你那篇名叫《飞向地球》的小说,很喜欢。有时间来我家玩儿吧,我住在蒋宅口。张寻在月末真的去了江桥家。蒋宅口是个想当难找的地方,不过更大的原因在于张寻自身,他是个路痴。“路痴”是现在一种想当流行的称谓,很多人都自称“路痴”,也许那样显得更有个性更另类吧。张寻确实是个路痴,又或者说,他是离开老家来到这座大城市后才成为路痴的。张寻经常对别人说:离开了故乡,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这话真是既浪漫又伤心啊。不过张寻早就习惯了在这个城市遍寻某个角落而不获的生活,他不急不躁,上车下车,问人问路,溜溜达达,因而经常迟到,不相熟的人还以为他自命不凡特矫情呢。张寻不在乎,他觉得多认识一个人少认识一个人能有多大差别呢?社交令人恐惧,朋友可遇不可求。所以张寻在采访过后从未主动联络过江桥,他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是江桥打电话给张寻的,他在电话里对他说,来玩儿吧,聊聊天儿。张寻不是个会拒绝别人的人,所以他唔唔唔地就答应了。江桥在蒋宅口的房子挺小的,屋里也没什么摆设。张寻到的时候,发现除了主人以外,还有两三个不认识的人。两个男的,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江桥介绍说这两位是他下一部戏的编剧秦庭和邵方。还有一个波浪头的女孩,静静地坐着,脸上表情凝重,江桥说这是许妮,也就是青霞的扮演者。张寻楞了一下,他竟然一点儿都没认出来。后来众人喝酒,就聊到了江桥下一部电影的立意。江桥说这部电影将是有关生死的,尤其是死亡。胖子秦庭说人越想死,就越觉得死亡可怕;瘦子邵方说应该切实地表现出一个想死并且死成了的人的真情实感。江桥问道这种体验我们根本就没有那该如何表达?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邵方说阿巴斯知道吗伯格曼知道吗黑泽明知道吗?哈哈哈,都笑了。江桥提醒说别忘了黑泽明可是自杀过的,只不过未遂罢了。张寻终于插话进来,说你们想拍一部大师电影吗?江桥连忙摇头,说大师的电影只会让人更厌世更无助,而我最终希望表达的,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美好与单纯,就像《青霞》那样。张寻不语。然后许妮的手机响了。接完了电话许妮对江桥说我得走了,剧组找我呢。原来她准备参演一部三十集的古装武侠剧,导演们正在酒吧街边喝酒边攒故事呢,叫她过去听听。江桥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去吧,我没办法让你走红,但电视剧可以。许妮脸有些红,跟众人一一握别。张寻觉得她的手冷冷的,有汗。“侠女再见。”秦庭冲着女演员的背影喊。接下来导演和两个编剧开始侃剧情,可能与一个花店女孩有关吧,当然,还有一个爱上了她的男子。张寻很不适应这种集思广益的创作方式,很快开始走神。颈椎疼痛,小腹鼓涨。张寻又开始疑云密布,他觉得自己肯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自我恐吓,张寻随口问江桥说《青霞》的男主角王星怎么没来啊,他不也是编剧之一吗?江桥说,他老爹前几天去世了,他回家奔丧去了。他又补充说,他老爹四年前就中风了,一直躺在床上,中间他只回去探望过一次,挺惨的。张寻哦了一声,点烟。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乡下,屋后的七婶常用三轮车带他去赶集,还给他卷烟抽。七婶后来也中了风,躺在暗无天日的小屋里,吃喝拉撒都不挪窝,终于在某个初冬的清晨被儿女发现死在了床上。需要说明的是,走神的张寻在江桥的书架上看到了韩国电影《白兰》的DVD影碟。白兰全名叫作康白兰,是从中国大陆跑到韩国去寻亲的可怜女孩,辗转飘零,最终客死异乡。张寻看到那影碟,心里更纷乱,他想起采访江桥的那个下午,江桥笑着对他说,我看过的韩国电影很少,《白兰》根本就没听说过。散了以后,已经十二点多了。张寻打车回家,希望路程遥遥永无尽头。那是不可能的。到家以后,张寻发现高寒回来了。高寒在看影碟,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汗津津的张寻面前,抱住他,亲他的嘴,弄得他很尴尬。张寻甚至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女朋友单独相处,即使他打心眼儿里喜欢她。高寒曾经对他说,其实你是个多么自私的人啊。高寒现在对张寻说,咱们以后永远都不要吵架了好吗?张寻点点头,说你在飞机上没怎么吃东西吧?高寒说我刚才吃过泡面啦,然后走到冰箱那里打开门拿出一只青苹果啃了起来。张寻这才发现,高寒瘦了许多,似乎比走的时候更漂亮了。高寒继续看电影,她看的正是《青霞》。高寒啃着苹果对心乱如麻的张寻说:这电影拍的是真事儿,我在一本杂志上看过关于这对夫妻的报道,确实挺惨的,但是,她的男人明明只被判了十年嘛,怎么成了十五年?2002年9月13日第二部分 电影·小白故事第29节 电影小白痴与他的十个巨星朋友(1)我不是小白痴,你才是小白痴,你太沉醉,你太痴迷,你在电影里走失。迷路的途中有回忆,有相遇,十个巨星朋友全部到齐,陪你欢笑哭泣,陪你追寻自己。吸血鬼德古拉伯爵轻握你右手,静静飞跃,带你重返十五世纪的罗马尼亚。途中你看见千山万水浮生若梦,还没来得及伤心就到了终点。终点。沙场的天空赤红如血,妖异的鸟类展翅飞翔刹那无踪。年轻的亡魂们在战后的烽烟里在残余的腥味中迎风不语,遥想出征前夜与黛儿、莫娜或者波菲亚的旷世激情。德古拉告诉你:如果爱人死了,你一定要选择永生;你一定要在四百年后重新找到那个轮回的美人。俗世鲜血在你眼前灿烂流转,那是维持德古拉伯爵生命的青春神药。冥冥之中的死亡归宿如影随形悄然降临,你看见多少浮世浪子绝代佳人顷刻沦落成追爱吸血鬼的美味佳肴——德古拉因为自己的永恒之爱坚决忽略那些惊声尖叫以及无声低泣。吸血鬼永远都是自私鬼。四百年稍纵即逝。鼠疫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大陆上干尸遍地,海洋上孤魂万千,吸血鬼德古拉重返人间,因为他终于找到了重生的跳崖爱妃。那深陷忧郁的眼睛注定捕获早已遗忘前尘往事的凡间精灵;那无尽等待的古堡注定迎回依旧散发青春气息的红妆新娘。你应当心生慰藉面露笑容,因为你终于等到了完美的神话结局;你千万不要声嘶力竭大声呼喝,因为你内心的恐惧其实并不真实,它们都源自你对真爱的忧虑与迷惘,还有对不可知生命的疑问。捉鬼博士亚伯拉罕无异于跳梁小丑,吸血鬼的影子今夜就会光临他的新世纪实验室。一切都是徒劳的,一切都将永生。你看,美人儿已经重新迷恋上了伯爵,她不怕苍白面孔嗜血情怀,她宁愿一吻倾情。你还怕什么?你站在人来人往伤心街头,突然发现物是人非,突然发现传奇故事早已飘零,故事里的角色也早已封存在枯黄的神秘之书中永世不得超生——甚至连飘飞的衣襟和吻的气息都已随风而逝,伸出手再也触摸不到什么。这时候你才应该放声哭泣。哭无尽轮回中无助的自己还有那个永远都无法找寻到的女孩。卧底警察警官对他说:从今天起,警队的花名册里将不再有你的名字。老大对他说:出来混呢,就一定要讲义气,一定要努力拚搏。OK!你先跟着飞龙做小弟吧。在他看来,一切都非常突然。恍惚间,不同的面孔飞速闪过,交错的声音缥缈迷乱。阳光被四壁洁白的小房间彻底隔绝,刺眼的白炽灯倒映出心事重重的年轻影子。你在故事的对面点燃香烟,心情平静,等待波澜出现。你肯定希望他从此走上不归路变成一个邪派高手。没错,他此后夜夜笙歌不醉不归,左手怀抱KTV里最风骚的小姐,右手的西瓜刀血仍未冷。他渐渐学会张狂的笑声和下流的笑话,他曾有的怜悯之心即将归零。他骁勇善战聪明机警,他抢回了被桑昆夺去的地盘,他揭穿了叛徒铁男的阴谋,他搭救了即将被侮辱的大嫂阿MAY。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一切都有代价,一切都染血带泪——曾经他被打成猪头还被逼喝尿,曾经他心爱的马子阿凤被禽兽轮奸,曾经他身中无数刀差点儿就挂了。不过你继续抽你的中南海牌香烟好了,你没必要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心急如焚,因为沉默英俊的他终将全身而退,甚至成为新一代大哥。洗澡的时候,老大对他说:我老了,该退休了,以后的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啦。接头的时候,警官对他说:我们掌握的证据差不多了,该是动手的时候了。后来他一个人站在吹着冷风的顶楼抽烟,看着灯火辉煌的寂寞都市。他把最后一口烟狠狠地吐进夜色里,然后展现给你一个慢镜头离去的背影。太帅了太凄凉了,所以你知道决战就要开始了。其实结局很简单,他亲手杀了老大,他看见老大的眼睛睁得好大好恐怖。他浑身是汗,手颤抖,努力地咽口水。当警官拍拍他的肩说干得好你升职了的时候,他脸上露出勉强尴尬的笑意。那夜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身中数枪倒在血泊里。他惊叫醒来,发现天色大亮,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照到他的脸上,令他睁不开眼。这时候你抽完第四根烟,觉得喉咙干涩生疼,你心想夜深了该睡了,明天还要上班,经理说周末之前希望能够看到你用VB编出的最终程序。第二部分 电影·小白故事第30节 电影小白痴与他的十个巨星朋友(2)坏女人起初,她怎么会那么坏呢?她是个美人啊。美人儿生来就叫人爱。小时候人家就叫她美人坯子,十岁上街就招来众多回头目光,分明不把她当孩子看。那时候她就学会用眼神传情达意了,一举手一投足都蕴含着万千风韵无限秘密,叫父母不由得不操心。其实当时她是无心的,一切都是上天安排造化弄人啊。十五岁,邻居家穿白衬衫的哥哥进屋借盐,发现小美人独自在家,登时心跳如雷呼吸急促,冲过来侮辱了她。她哭不出声喊不出声,疼痛令她几近晕眩,小手拼命撕扯花格床单。青春期的哥哥慌不择路夺门而出。后来哥哥进了监狱,服刑十五年。她便渐渐变坏了,在校园里勾三搭四不知廉耻,学习一落千丈,逃学不回家,在开花的郊外跟坏男孩们一起骑单车一起疯癫痴狂,挥霍了青春玩尽了年华。不如退学算了。她跟白发渐多的爸爸说。爸爸无言,连打她的力气都拿不出了,说你爱干吗干吗去吧。她真的不上学了,自己找关系托人进了工厂,当上了一名辛劳的纺织女工。这时候他十九岁,曾经的玩伴们有的继续上学,有的去了南方,有的陪伴铁窗,有的魂归天堂。只剩下她还在故乡小镇打发时光。时间没错,错在她自己。她居然又跟一个主管人事的副厂长上了床,还怕别人不知道,到处嚷嚷。也算是找到了靠山,她就不上班了,工资照拿,天天睡懒觉看电视打麻将到舞厅去疯狂。终于气死了爸爸。爸爸死了她结婚了,丈夫是在厂门口卖早点的瘸腿小张。小张是真的喜欢她,不问她过去只给她将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她只需露出一个笑脸就好了,有吃有穿有家有业,还可以到处去疯。可惜没多久小张就出车祸死了,被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小张出殡那天当年的白衬衫提前出狱,正在家里吃面条,突然看见她风姿绰约地站在门口。白衬衫尴尬地笑,舌头打结,说不出话。她问你会不会娶我,瘦小的刑满释放犯登时愣了。她冲过去,挥舞菜刀,杀了十五岁时强奸她的男子。最后一幕是多年不见的苍老母亲来探监,她坐在妈妈对面呆若木鸡。妈妈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混浊的泪水蜿蜒而下,打湿了衣襟。其实,坏女人算不得你的朋友,你只是默默坐着静静地观望了她的前半生罢了,她不知道你曾经为她心生惆怅唏嘘不已。她是电影中最后的囚徒,不过你得承认:最初,你心里悄悄爱上了那个娇柔的女子。连环杀人魔你就是那个真相大白之后负责录口供的中年警察好了。窗外细雨连绵,你的头发还没干。你轻轻抚摸,还没来得及问话,对面的人就先开口了:警官,我最喜欢这细雨纷飞的日子。他的声音平静低沉,他的表情祥和安稳,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眼睛幽幽地望着你。他说记忆中的第一个雨夜可以追溯到他六岁生日那天。那天爸爸给他买了一辆玩具汽车做生日礼物,他因此快乐到快要疯掉。他亲吻爸爸,亲吻三岁的小妹。那天晚上开始下雨,越下越大,他一个人坐在地板上玩汽车,忘记困倦。后来妹妹起床上厕所,迷迷糊糊地穿越客厅,刚好那汽车跑到她脚下,她一不小心,就把生日礼物踩坏了。他至今不能忘记当时无与伦比的暴怒,他的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他狂奔过去,撕打矮小的妹妹。妹妹吓傻了,不哭。他最后掐住妹妹的脖子绝不放手,直到她双眼翻白脸色泛青。玩具坏了,妹妹死了。后来雨下得好大,爸爸打了他无数个耳光,然后和妈妈一块儿到杂草丛生的后园去掩埋妹妹的尸体。他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看见爸爸妈妈纷乱迷惘的影子。他们湿透了,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在雨夜。他淡淡地说。我杀了自己的妹妹。后来他慢慢长大了,高中毕业,没考大学,就去开计程车。他一个人租了房住在郊外,再也不愿见爸爸妈妈。他不知道爸爸妈妈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我要是能一直那样过下去就好了。那样的生活简单而富有规律,白天开车,晚上睡觉,雨夜杀人。杀那些刚刚收到礼物的搭车女孩。生日礼物、结婚礼物、升职礼物、节日礼物……他根本分不清那些面带微笑的女孩子们怀抱的可爱物件到底是什么礼物,他在从观后镜看到快乐者眼睛的那一刻呼吸急促。雨一直下,车不停开,开到郊外,他的短刀饮血狂欢,很快就被苍天之泪洗涤干净。他说:真想不到那天碰到了一个女警察。你其实一直都没有发问,任凭录音机嘶嘶嘶地努力工作,任凭自己的笔在案卷上沙沙沙地默默耕耘。嗨,老兄。他问你。这雨怎么还没停?你抬起头发现他怪异地笑了,还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时候录音机嘣的一声自动跳了带,钢笔中墨水已尽。你心狂跳。你心想为什么还没有出现片尾字幕?第二部分 电影·小白故事第31节 电影小白痴与他的十个巨星朋友(3)老大一觉醒来,你的偶像发现自己的老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她再也不回头。你的偶像呆坐在床边愣了一支烟的功夫,然后洗洗脸穿上大衣走出豪宅之门。阿达早已备好了车,偶像侧身上车,随手翻阅报纸,发现李嘉诚已经雄心勃勃进军IT事业。偶像在心里骂了一声娘,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对阿达说:去洪福楼。洪兴的太子爷花豹早已在洪福楼恭候多时。在他身旁环绕着金毛少年古惑仔,人人面露嚣张之色,眼神凌厉。苍老的偶像推门而入,笑容立刻堆满胖脸。他作了个揖,大声说我靠阿豹你这么早就来了我真是失礼。他抬手拉了张椅子坐下,倒杯茶,递给花豹,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花豹大大咧咧地吐出嘴里的口香糖,把眼神从老头身上挪开,歪着嘴说天哥不好意思铜锣湾那个场子我要定了。偶像纵声大笑,端起刚才递给花豹的那杯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对站在身旁的阿达说:跟掌柜的说这茶根本就没泡到火候怎么就拿上台面了?然后接着喝茶。花豹说老东西你是不是聋了?老头开始拼命眨眼睛。他朝门口看了看,嘟囔着说这掌柜的怎么还没来茶都凉了,然后把头扭过来面对花豹,面无表情,大喊:操!空气顿时凝结了。他伸出双手抱住年轻少爷的头,抚摸,笑。他闪电般用力,扭断二十几岁的脖颈。“别紧张,别紧张,你们千万别紧张。这孩子太不尊重老人家所以我送他一程要不然他以后死得更惨。铜锣湾那个场子是吗?送给你们好了,又挣不了几个钱,我不稀罕。只是不知道阿豹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说过让你们谁去打理啊?”偶像气定神闲,踱着方步给呆若木鸡的新世纪孩子们训话。这时候洪福楼的老板终于走进来,是个三四十岁的精干男子,头角峥嵘,低头问:天哥,什么事?偶像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这龙井呢一定要泡到家。他再次眨眨眼睛,哀伤地看了看花豹的尸体,说:我操太乱了你好好收拾一下。阿达在门口说天哥你忘了今天和郑议员还有约,该走了。偶像拍头说我老糊涂了差点儿忘了。他推门而出,表情登时严肃起来。他心想:老婆,你真的走了?杀手他是历史上最早开始扮酷的人。那时候,江湖大乱,群雄逐鹿,门派林立,风起云涌。他不管不顾,一人一剑,独行于风吹草动的原野,长发飘飘,白衣胜雪。他无家、无爱、无情。他无泪、无语、无梦。他的词典中只有三个词:时间、地点、对象。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去往哪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长剑出鞘,血飞溅,斩立绝。他吹干血花收钱走人,很快消失。不管你是剑圣、狂刀、东门吹雪还是王寻欢,只要你看见他最后一剑你就会离开人间。不管你是慕容家的小姐还是桃花坞的村姑,只要你想起传说中的白衣杀手你就羞红了脸。他不在乎。他离开温暖的尸体离开怀春的少女。他在荒野破庙惊醒,月光寒。他无法入睡,就燃一根香祭奠十年前惨死在十大门派联手围攻之下的魔教双亲。他喝水,不由得想起初出江湖时为他斟酒给他暖夜的烟花女子。天亮,往事随风而逝。杀气汹涌。铁骑飞至,大敌当前,昔日仇家再次结伴杀到,发誓要置他于死地。刀光剑影,步履凌乱,天罗地网当头罩下,英雄插翅难飞。死。光阴飞逝,时代变迁。千年之后,都市诞生,高楼林立,黑烟漫天,地铁飞驰,霓虹妖艳。他复活。他戴墨镜穿风衣走进迷幻酒吧,他在角落里要了一杯清水独自品尝。他发现那个歌女的眼神正注视着他,他就低头、掏钱、放在桌上,踱步而出。十分钟之后他一脚踢开一千零一夜夜总会某间包房的门然后双枪齐发射杀猎物接着全身而退。他返回濒海临风的小屋。星夜。他还没来得及回忆伤心往事,围剿杀手的杀手已将巢穴包抄。他死定了。自闭症患者欢迎你在春日黄昏光临德州小镇哈拉斯,你看见草莓书店的老板娘玛浓站在街角冲你微笑,你发现英俊的邮递员朱比诺对着十八号邮筒喃喃自语,你听到酒醉的老修理工杰逊正在高唱鼠尾草和鱼子酱。落日余辉轻抚你的面颊,你渐渐有了一丝困意,打哈欠,揉眼睛,终于瞅见十五岁的自闭症患者亚当斯向你走来。亚当斯不说话,带你到淡水河边去看鱼儿玩耍。他的眼睛又深又大,倒映出蓝色的小蛤蟆。他低声哼唱不成调调的快乐歌谣,感染了一只傻乎乎的云雀——它站在枝头听傻啦,忘了归巢回家。亚当斯不说话,带你到郊外旷野去看满天彩霞。他的背影渺小无依,反衬出辽远的天与地。他胡乱演绎不成样子的寂寞舞姿,迷惑了一朵不经世的雏菊——它呆在风中看痴啦,忘了心事如麻。亚当斯没有爸爸妈妈,他一直不说话。他吃一块玛浓阿姨的巧克力,喝一口杰逊爷爷的伏特加,然后跳上朱比诺哥哥的摩托车顺路回家。夜了,睡了。星光映照玻璃窗,你看见蓝色小床上的孩子甜梦正酣,也许正在另一个空间和精灵聊天。他笑了,也许他看见妈妈了。这是最后一夜。天亮的时候人们再也没有看见亚当斯。玛浓还在书店等待天才儿童来帮她心算当月盈利呢;杰逊还在破轿车底下等待聪明孩子来帮他传递合适扳手呢;朱比诺还在邮局门口等待沉默弟弟来帮他分发传情邮件呢。他们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看见金头发亚当斯。亚当斯死了。梦游到河里,溺毙。谁知道他漂向何方?你没有答案,心酸。你在第二个黄昏即将降临之时悄然离开小镇,踏上公路,重新开始电影之旅。你千万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