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嫂和梅回到了船上,众人七嘴八舌的,也议不出一个究竟来。第二天,神户丸失踪事件已传遍了方圆百里。第三天,日军开始封锁湖面,大小巡逻船,在神户丸失踪的那一带水域,来回行驶。四嫂一则由于好奇,二来还想打神户丸的主意,所以仍然带领了几十个水性极精的部下,潜在水中,留意日军的动作。不几天,潜水队来到,当潜水队分成甲乙组开始下水时,四嫂和她的手下就伏在湖水之中,把潜水队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四嫂他们看到日军潜水队戴上古怪的面具,背上铁筒之后,竟可以在水中好几个小时,也大表钦佩。他们又看到日军在水中发出强光,可以照射极远,更是叹为观止。四嫂不敢离日军太近,又不断变换潜水的位置,她把部下分成了许多组,每组一至二三人不等。四嫂他们行动隐秘,日军潜水队并未觉察──山下堤昭的记述之中,甚至表示不信会有这样的徒手潜水能力,不信当时附近有人窥伺而他们竟未曾觉察。就因为这样,四嫂和她的手下,不但在神户丸失踪时就在近侧,连日军潜水队失踪时也在近侧。白老大听到这里,也不禁有点紧张。可是他却发现四嫂现出了茫然的神情,他忍不住问:“你看到了甚么?”四嫂叹了一声,和她身边的梅对望了一眼,才道:“我……我们……我们所有人,其实甚么也没有看到!”四嫂的话,听来有点前后矛盾,不可理解。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并不言语。四嫂也吸了一口气:“当时,正是午夜时分,我们已知道鬼子把人分成了两队,定时换班,其实我们在水底并看不到鬼子的人 ”白老大问:“那叫甚么监视?”四嫂道:“可是我们却知道鬼子在活动,因为鬼子都带著灯,灯光很亮,我们看到灯光在水中移动,自然可以知道鬼子在水中活动。”白老大没有说甚么,在不能太接近的情形下,这样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四嫂又道:“事情是突然发生的,突然之间,所有的灯光一起熄灭,眼前成了一片漆黑,我们还认为是自己的行藏被发现了,更是在水中不敢动弹,但是过了好久仍不见动静,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了。”四嫂的忆述,和后来山下堤昭的记述,是相吻合的。四嫂意识到可能发生了甚么事后,便派人浮上水面看去,看到在小船上的日军很是著急,显然也知道发生了意外。接著,就看到小船上的日军也下了水。那时,在水中的四嫂等人,也看到了乙组潜水员下水,灯光闪动,在水中移来移去,可是,只是极短的时间,眼前陡然一黑,又甚么都看不见了──离下水最多只有两三分钟时间。所有浸在水中的人,包括四嫂在内,在那一刹间,心中的吃惊,真是难以言喻。置身在漆黑的湖水之中,就在视线可及之处,竟连连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他们都知道并不是鬼子手中的灯坏了,而是潜在水里的鬼子出了意外。大家同在水中,发生在鬼子身上的不可测的意外,自然也可以发生在他们身上。所以,在那一刹间,竟然发生了在四嫂的部队之中,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不等四嫂下令,几乎所有的人都纷纷自行浮上水面。这种情形,令得四嫂在事后痛心之至。当她和白老大对话时,仍不免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真没想到这些人跟了我那么多年,却个个全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徒,真叫人失望透了。”白老大缓缓摇头:“不能这么说,我相信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看,若叫他们冒著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去,他们都不会皱眉。问题是,当时发生的事太诡异了,已经超出了人力和自然力量的界限,是超自然的力量,或是和不可测的妖魔鬼怪有关。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决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不是一个人不怕死,去拼命就可以有结果的。所以,人人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畏惧,是正常的反应,不必深责!”白老大的分析,令四嫂长叹一声,苦笑道:“别的人倒也罢了,可是竹和菊也是如此,她们竟然不告而别,逃走了,这才真令人伤心。”白老大也不禁无话可说,因为这时,白老大也不知道竹和菊在湖中另有遭遇。四嫂也不知道,只当她们也和别人一样,争著浮上了水面,又怕受责备,所以就逃走了。梅兰竹菊四人都是四嫂自小养大的,发生了这种情形,自然令四嫂痛心之至。当时的情形是,在一阵混乱之后,在水中只剩下了三个人:四嫂、梅和兰。四嫂勉力镇定心神,向梅、兰打了手语,三人齐向前游出了一阵,湖水静极、黑极,她们这才出了水。四嫂并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在发现竹和菊不见之后,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叫声。四嫂一下子就认定竹和菊是逃走了,但是梅、兰却有不同的看法,她们道:“四嫂,她们……会不会在水中出了意外?”在这种情形下,“意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说,竹和菊和日军一样,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四嫂瞪著眼:“她们一直在我旁边,若是有甚么变故,何以单不见了她们两人?”梅兰竹菊四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梅、兰还是不相信竹和菊会因害怕逃走,但四嫂盛怒之下,她们也不敢说甚么,只是咕哝了一句:“也没人看到她们是甚么时候离去的!”为了她们这一句话,四嫂质问了所有当时在水中的人,有没有人见过竹和菊何时离去。当时,由于人人心中紧张,都只顾了自己,没有顾到他人。只有竹和菊的部下,一致说竹叫各人在原地别动,她去找四嫂有话说,菊是看到竹游开去之后,追上去的,两人游出没多远,就因为湖水阴暗,就看不到她们了。同时间,则是在第一批日军潜水员的灯光消失,第二批的潜水员下水之后。那至少说明,竹和菊不是和别人一样,是在第二批潜水员(乙组)也突然消失之后,才不见的。可是四嫂却不肯听,反倒道:“这说明她们两人比别人更胆小,早就溜了!”四嫂硬要如此说,梅、兰自然也无可奈何。四嫂又道:“从此之后,谁也别再在我面前提起她们两个!”四嫂说得出做得到,所以白老大问起何以四大金刚只剩了两个时,四嫂铁青了脸,并不回答。当我们了解到上述的情形后,心中不禁疑惑之至。因为在山下堤昭的记述中,我们确切可以知道竹的下落。竹不知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捉住了山下,并和山下发生了感情。竹爱上了一个日本鬼子,当然是杀头也不敢再去见四嫂,她后来跟随山下堤昭到了日本,改名山下竹子,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奇怪的是,在山下堤昭的记述之中,竟然没有半句提到竹是在甚么情形之下,捉到自己的。山下的记述只说:“曾问过竹,我是如何成了她的俘虏的,但竹却不说,并且声称,若我一定要问,她就消失,我再也见不到她。我不愿失去她,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再问。反正因此我有了一位好妻子,已心满意足,又何必为往事多费神。”他一个“不必为往事多费神”,那么这件事的发生经过,就成了一个谜。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菊去了何处?菊和竹一起离开,竹捉了山下,山下却从来没也没有见过菊,那么,菊又遇到了一些甚么,下落如何呢?这两个谜团似乎都不应发生,但是偏偏又不合情理地发生了。转过头来,再说山下堤昭和竹。竹不忍把山下交到四嫂的手中去,但要她放了山下,让他回去归队,自然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同时,此际她又产生了一种极度的依恋之感,不舍得离开山下。山下看到她在犹豫,便叹了一声:“你我是敌人,但是你我都无意与对方为敌,只要我们和过去断绝关系,那敌对关系也就不再存在了!”竹定定地望著山下:“说来容易,如何去做?”山下大著胆子,伸手握住了竹的手,把竹拉到身边来,沉声道:“我们这就离开此处,远走高飞。”山下堤昭在他的记述中,在这一部份有一段颇为特别的心声剖白。他说,他一伸手把竹拉近自己的时候,左手自然而然向身上所藏的那柄匕首摸去。在那一刹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匕首一出手,一定可以把竹一下子刺死在他的怀中。可是,当竹的身子其软若绵的靠向他,秀丽的脸庞离得他极近时,他看到了竹双眼之中的真诚和情意,在那一刹间,山下改变了主意,立定了决心,要和竹共度余生,确如他刚才所言,要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忘记。需知道其时,山下只知自己“被俘”,并不知道整队人发生了甚么事,能在刹那之间,有了这样的决定,对于一个出生于军人世家,自一懂事起就接受军国教训,把军人的名誉当件生命第一要务的人来说,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反叛。使得他有这种反叛行为的,竟是一个全然处于敌对地位的陌生女子。由此可知,男女之间,是真有所谓“缘分”这回事的,在“缘分”的牵引之下,男或女都可以有异乎寻常的行为,全然不受任何力量的约束,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抵挡得住。在山下以后的生活之中,并不曾为自己当时的决定后悔或感到惭愧,他只是有一次向竹说出了当时自己的心情,并且说明,在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连自己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议。他对竹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几天之后。那时,他和竹连夜离开了鄱阳湖,仗著竹对地形的熟悉,在一处隐蔽的所在弃船上岸,由陆路来到了南昌。一路上,两人在外人的眼中,全然是一对合称之至的夫妇。那几天之中,虽然他们行藏隐秘,但是一路之上,茶馆食肆之中,甚至道旁舟车之上,也都听得人们沸沸扬扬的在传说神户丸失踪和三十六名日军潜水员失踪的事情。直到这时,山下堤昭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其余三十五个队员,连队长在内,在下水之后,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和神户丸一样消失无踪了。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山下又惊又疑,向竹询问:“你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捉了我的?”竹摇头不答,山下如何肯休,一再相询,竹才道:“我不能说,你若是一定要问,我只有离开你。”竹说得极其坚决,这几天下来,山下和竹如胶似漆,如何还分得开。山下于是把自己内心斗争的那一段经过,说了出来,道:“我视你在军纲之上,在自己生命之上,怎舍得你离去。我不信你会舍我而去。”竹泪水直流:“我自然不舍得,但你若是不收回这个问题,无异是迫我和你分离,我失去你之后,也唯有一死而已。”竹说得认真之极,山下倒抽了一口凉气,自此不敢再提此事。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他在记述中说到这个问题,他说自己一直在想,但一直没有答案,神秘之至,也想不通何以竹坚决不肯说。他认为,竹不肯说出来的经过,和神户丸失踪、潜水人员失踪等一连串神秘事件,一定有著关键性的关连。在看了山下堤昭的记述之后,我的看法和他一样,也认为竹没有说出来的那段经过,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而且,竹是为了甚么,宁愿离开山下,也不肯把经过说出来,也是一个极大的疑问。竹竟然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一生,那么多年一直不肯说,这又岂是没有特别原因的事。而且,从山下在记述中所说,怀疑有人在偷看他的记述这一点,我可以判断,偷看者一定就是竹。竹偷看山下的记述之目的,只怕也是想了解山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所保守的秘密,结果当然是否定的──山下一直没能知道这个秘密,他只知道自己的遭遇,却无法知道他是如何被竹捉住的经过。关于这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问官子:“你祖父先逝世,还是你祖母先逝世?”官子道:“祖父先走,第二年祖母也……走了,他们过世的时候,实在还都很年轻──我的意思是,都只不过五十岁出头,要是活到现在,也只有八十岁左右。”我再问:“你祖母临死之际,没对你父亲说甚么?”官子很是佩服地道:“卫叔的联想能力真强。事实是,祖父临死的时候,嘱咐父亲一定要设法问祖母一个问题,令祖母回答。”白素道:“自然是问当年发生的事了。”官子道:“是,我父亲一直不敢问,一直到我祖母临死前,他才问了,祖母并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但在九泉之下,若是见了你父亲,我一定会告诉他。’──这是我父亲临死之前告诉我的,他这样说:‘我也快到九泉之下与他们相会,也可以知道答案了。’”我不禁苦笑──若真是要到了九泉之下,才能有答案,那么,这个问题也等于是永远的秘密了!山下和竹两人在中国躲了没多久,战争就结束,他们趁混乱回到了日本,日本在战后更是乱成了一片,要建立完全忘记过去的生活,并不是很困难。他们的专长是潜水,就仍然以此为业,安定了下来。可是鄱阳湖神秘事件,一直存在山下的心中,所以才有了一代传一代要把神户丸找出来的心愿。官子比她的父亲能干,她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一无所成,或许是由于太短命(不到五十岁)。官子却极其神通广大,她化了很多功夫,从事近代的鄱阳湖志研究,搜集了许多资料,给她在资料之中,发现有一个奇人在事后也关心过这件事。这个奇人,就是白老大。官子虽然知道有白老大其人,也知道白老大掌握著不少资料,可是要找到白老大,也还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她是如何找到白老大的呢?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官子的神情有点迷惑:“我也正想说一说这件事的经过,请两位分析一下。”官子说了之后,停了一下:“要从头说起──我在搜集资料时,曾求助于当地的县文史馆,在那里,收获并不多。一日和馆长闲谈,馆长忽然道:‘近几十年的鄱阳湖历史,可以说全在一个老人家的脑中,我曾很多次提议上级请这位老人家来当顾问,好好地充实一下近代鄱阳湖的资料,可惜上级认为没有必要,真是可惜。’我一听得这话,心中大喜,当时就有第六感──我的追寻,可以有大突破了!”七、一个老妪我觉得很奇怪:“难道一个县文史馆长也知道白老大其人?”白素笑:“那‘老人家’自然不是爸,是另有其人。”我怔了一怔,向官子望去,官子忙道:“是,我是先见到了这位老人家,通过了她,这才见到了白老爷子的。”我咕哝了一句:“真复杂!”官子道:“至今,我还不知道那老人家的身份。”我大是惊讶──事情一桩接一桩,越来越有趣味。我道:“那又是甚么世外高人了?”官子侧著头,想了一会:“文史馆长指点我去见她,说那是一位老婆婆,一个人隐居在湖上汊港之中的船上,行踪不明,神出鬼没,与外间几乎断绝接触。馆长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上了她,闲谈起来,才知道她对鄱阳湖附近的风云变幻,了若指掌,令馆长大是叹服,觉得她是活的历史,极宜派人把她所知的全都记录下来。可惜上级不予重视,馆长前后也只见过她三次。官子一听,这样的一个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于是就雇了一艘船,没日没夜的在湖中寻找,虽然犹如大海捞针,但到了第二个月,居然就给她找到了。官子在找到那隐居的老婆婆时,正是傍晚时分,暮春季节,在几株大柳树下,柳叶掩映之中,一艘陈旧的木船泊在旁边。官子的船靠近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自岸上走来,手中提著鱼篓,鱼篓上是几扎菜蔬,还有一只大葫芦,看来很是沉重,想必是盛满了酒,看上去,真如图画中人一般。那老妇人究竟有多大年纪,还说不上来,只见她走路之时,体态矫健,绝无老年人的龙踵,虽然隔得远,也可知那是一位世外高人。那老婆婆来到了岸边,一伸手,拔开了下垂的柳枝,踏上了上船的跳板。官子早已注意到了,那小船和岸上联系的一块跳板,又窄又薄,长为一丈五六,看来木色残旧,难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那老婆婆才一踏上去,官子心中便是一凛,一声“小心”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那老婆婆却如履平地,在那跳板上稳稳地走著,一任那跳板颤悠悠地上下弹跳,她却已经轻轻松松的上了船。这时,官子的船,船家早已停了桨,官子吩咐道:“船家,快划近去,我就是要见这位老人家!”船家是个中年汉子,却把头摇得博浪鼓也似:“姑娘,这位老人家不喜别人打扰,我不能摇近去。”官子呆了一呆:“那我有何方法可以见她?”船家向岸上一指:“我送你上岸,你自己上船。”官子心想,那又有何不可,忙道:“快!快!”船家把船荡了开去,在离小船不远处靠了岸,让官子上了岸。官子急急向小船走去,来到岸边,只见那老婆婆正在船边生起了一只炉子,正在煎鱼,官子来到跳板前,扬声道:“婆婆,我叫官子,从县文史馆来的,求见婆婆,是想讨教一些事,请婆婆准我上船。”她语音清脆动听,和那婆婆相隔又不远,可是那婆婆却如同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慢条斯理地把鱼翻了一个身,洒上些盐花,又抽空喝了一口酒,动作悠闲之至。官子连说了三遍,老婆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官子心中发急,就要踏上跳板去。谁知她才一举脚,那老婆婆忽然伸手,取起一根棍子来,在跳板的另一端敲了一下,那跳板竟然直翘了起来,打横落在船上,官子一脚几乎没有踏著。这分明是拒绝之意了,官子行事颇有毅力,她就在岸边大声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也不理那老婆婆是不是在听。那老婆婆自始至终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煎香了鱼,把鱼盛起,慢慢吃著。细细的鱼骨自她乾瘪的嘴中,纷纷落下,若不是自小吃惯多骨河鱼的行家,断难有这样的功夫。她根本不向官子看上一眼。官子哀求道:“婆婆,我祖母也是中国人,我虽然未曾见过她老人家,但是听父亲说,祖母正是在鄱阳湖长大的,她未嫁我祖父之前,中国名字叫‘竹’。”那老婆婆直到这时才徒然震动,刹那之间,满脸通红,像是鲠了鱼骨,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向官子望了过来。她声音沙嘎,反问道:“竹?”官子道:“是啊,我曾问父亲,难道中国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字?父亲说,别人都不是,但祖母是,她没有姓,只有名,只是一个‘竹’字。”那老婆婆拿起葫芦来,手却有点发抖,喝了几口酒之后,才抬起头来,道:“多说你……祖母的事给我听听。”官子其时已看过了山下堤昭的记述,就把记述中有关的故事全说了出来,她所知的也不过如此──竹到了日本之后的事,就很是平淡,没有甚么值得说的了。那老婆婆在官子说的时候,一声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在喝酒,酒香在春风之中飘来,中人欲醉。老婆婆的酒量也真好,等官子说完,一葫芦的酒也叫她喝了个精光,只见她定定地盯著湖水,如同泥塑牛雕一般。官子叫了她很多声,她才缓缓的站了起来,到船尾解缆。官子一见她要走,大是著急,叫道:“我把甚么都告诉你了,你……你怎么仍不理我?”那老婆婆解了缆,拿起一支长长的竹篙来,向岸上点了一点,湖面上起了一阵水圈,小船便穿过柳枝,荡了开去。官子再要叫时,那老婆婆已道:“我也不会再听你的话,我不能告诉你甚么,但却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你去找一个人,他能告诉你许多。”官子道:“那是何人?”婆婆道:“其人姓白,人皆称白老大,他人在法国,你到了法国之后,先到云氏企业找穆秀珍去,她和我相识,请她带你去见白老大,保能见著。”穆秀珍和我们关系很好,和白老大也相识,那老婆婆指的这条路,确然行得通。官子又叫:“我见了……穆秀珍,却说是谁叫我来的?”老婆婆不答,船又荡得远了些,官子大叫:“婆婆如何称呼?”那婆婆道:“风烛残年之人,有何称呼,鄱阳湖中一老妪而已。”说话之间,绿水荡漾,船已远去了,只剩下官子一人在岸上发呆。官子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所以,我并不知那婆婆是甚么人。”我道:“不对,你见了穆秀珍,她难道没问是谁叫你来的?”官子道:“问了,我把情形一说,才说了几句,她就明白了,不必我再说下去,就带我去见白老爷子了。”官子见到白老大,收获果然甚丰,但对于解决谜团,仍然没有多大用处。白老大便把球交到了我们手上,这便是官子来找我们的缘由。我望向白素,道:“那鄱阳湖中一老妪,可是当年的金秀四嫂?”白素道:“不会是,我听爸说过,四嫂金盆洗手之后,先是在上海耽了一阵,后来到了香港,再后来据说到了欧洲,也有说到了南美的,下落不明。当年的那些人,风流云散,四大金刚之中,竹到了日本,菊和竹一起失踪,梅嫁了一个好男人,成为国际知名的豪富夫人,只有兰留在当地没走。”我“啊”地一声:“这老妇人是四大金刚中的兰。”白素道:“最有可能是她──所以她也没有甚么可告诉官子的,她知道的情形,四嫂都曾向爸说过,她不愿再涉世事,所以支使官子去找爸。”我吸了一口气:“对,兰、梅都不是关键人物,主要角色是竹和菊。”官子道:“我祖母早已过世了。”说到这里,我们的意见一致──关键人物是菊,如果能找到菊,谜团可望解开。可是矛盾的是,菊本身就是谜团中的人物,她是整个谜团的一部分,也是当年神秘失踪者之一,却又到哪里找她去?官子望著我,我摊手道:“真是不知该如何著手才好,这事──”说到这里,我陡然想起石亚玉来。石亚玉先官子而来,谈的也是鄱阳湖神秘事件,他说他搜集了许多资料,正准备大规模地和美国方面合作,进行探索。只不过他误会了我曾在《水晶宫》这个故事中叙述过的成吉思汗墓,和一批当时殉葬,却一直在海底岩洞之中生活下来的人,是鄱阳湖底的事,以为神户丸和那些潜水员是被那批人弄走了。虽然我一再向他解释他弄错了,但是看来,他未必相信。不论如何,他探索的决心和行动,不会改变。而且,和他合作的,不但有美国的专家,还有当地的政府,要比官子一个人独立进行,方便得多了。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事情很好,在官子来之前,就有一个叫石亚玉的人来找我。”我望向官子,官子点了点头:“我听说过这位考古学家,他和美国公司组成了搜寻队,也是要找出神户丸的下落。”我道:“你和他联络过?”官子点头:“可是他神秘兮兮的,不肯说甚么。”我忙道:“你没有把你祖父的记述给他看吧?”官子笑:“当然没有,这是家传之秘,岂是随便可以给人看的。”这小姑娘不但人机灵,嘴也很甜,我道:“不但不能给他看记述,连白老大提供的资料,也不能轻易透露给他。”白素对我的话表示不同意:“常言道:待人以诚。你想要从人家那里得到资料,自己却不肯把资料给人,那怎么行?”官子忙道:“也不是不给,看有适当的时机,才可以互相交换。把行情打听清楚了,这才不吃亏。”我早看出官子精灵,闻言大是赞赏,心想:这种心思,红绫是决不会有的,固然由于红绫是“野人”出身,但天生性格也起决定作用。我道:“正是如此,我去和他联络──若是他真有新发现,自然最好。若是他所知的还不如我们,那我们就先在一旁冷眼旁观。”官子拍手:“好,就依计行事。”白素看著我们摇头,感叹道:“人心险诈,莫过于此!”我道:“他们的行动,目的是为了某种利益,我们则是为了解决神秘谜团,道不同不相为谋,略用策略正是智者所为。”白素微笑不语,我拿起电话,和石亚玉联络,劈头就责备他:“你还说要探索神户丸之谜,有一个关键人物来找过你,却叫你拒之门外!”石亚玉大吃一惊:“有这等事么?那是甚么人?”我把官子的身份说了,石亚玉顿足道:“那个日本小姑娘?唉,我怎知她是山下堤昭的孙女,唉,我真的不知道!”我向白素和官子望了一眼,向电话道:“你也知道山下堤昭其人?”石亚玉道:“当然知道──当年三十六个潜水员的名单我都有──那小姑娘处可有甚么资料?卫先生,我的资料是三十六人全部失踪,怎么又冒出一个山下堤昭的孙女来,要是冒充的,我们可得老猫烧须了。”我道:“你少说废话,你那里有多少资料?”石亚玉倒也不是百分之一百“老实”,他迟疑了一下,才道:“很多!”我闷哼一声:“很多?多到甚么程度,不会多到有山下堤昭的记述吧?”这时,我知道石亚玉知道的不少,自然也要抛出一些我这方面所有的去吸引他才是。果然,他一听,连声音都先颤了:“甚么?山下堤昭的……记述……那内容是甚么?这……太珍贵了。”我道:“带著你所有的资料,速来我处,保证你一日所得,胜过你十年探索。”石亚玉大声道:“得令!”我放下了电话:“他很快就会来,官子,你要决定是不是参加他的搜寻团。”官子的神情很是犹豫,难以决定,红绫一拍心口:“你要是怕一个人受欺侮,我和你一起去!”官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参加了一个搜寻团,好像……好像有违我祖父的遗命。”我呆了一呆:“怎么会,你祖父的遗命,不就是要把神户丸找出来么?”官子叹了一声:“这只是其一,他还有深藏心底的一个愿望──”白素笑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心愿是,要弄清楚当年竹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捉了他的──这一点,竹一直没有说,也就一直成了他的心病!”白素一边说,官子就一直点头。我道:“那也不矛盾,官子参加搜寻团总有好处,要是能找出了神户丸和潜水队失踪的原因,那第二个问题,也就有了迎刃而解的契机了。”官子侧头想了一想:“说得是,当然,最主要的是这石教授掌握了些甚么。”说话之间,门铃响起,石亚玉来得很快,红绫一声“来了”,扑向门,打开了门。门外那人一步跨进,却一把将开门的红绫抱了个结实。这一下子,当真是意外之极,我只看到红绫用力一挣,但竟然没有挣脱,这更是惊上加惊──红绫力大无穷,叫人抱住了挣不脱,这可是骇人之事。就在这时,我仍未看清抱著红绫的是谁,红绫已发出了宏亮之极的欢呼声来,来人也同时呼叫。虽然只是两个人在出声,可是声音就像是千万人在呐喊一般,惊天动地,震得通屋子都是嗡嗡的声响。在欢呼声中,红绫叫道:“外公!”来人也已叫道:“好女娃,外公快抱你不住了!”在他们出声之前,我已经看到了一头银发,当然知道是白老大到了。这一下,真是又惊又喜,眼看白素已箭一般的射了过去,三代人搂成了一团。那头鹰居然也凑热闹,在三人头上,扑翅不已。闹了好一会,白老大才牵著白素和红绫的手,向我道:“可曾欺侮小姑娘?”我笑道:“没有,不过小姑娘要做的事,却是难以下手得很,眼下有一个现成的机会是──”我迅速地把石亚玉要组团去找神户丸的事,说了一遍。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先请他们去找,我要去见一个人──”白素立即接口:“爸何必亲自出马。”白老大“嘿”地一声:“你知道我要去找谁?”我笑道:“令嫒的推理能力,号称全球第一,当然料得中。”白老大道:“连我也不知要找的人究竟是谁,你怎可能知?”白素微笑:“我猜那人是菊,是不是?”白老大鼓掌:“好!好!算给你猜中了,官子在鄱阳湖见过的那老妇人,不是兰,就是菊。如果是菊,那就更好,但只怕八成是兰。”白老大的这番话,不明情由者听了,自是莫名其妙,但我们都了然──我们自己也曾为此分析过。白素道:“若是兰,你去找她就没有用,她当年和四嫂在一起,也不会有新的资料提供。”白老大叹了一声:“四嫂和梅、兰一直对竹、菊的下落不明,耿耿于怀,以为她们当了逃兵,现在有了竹的下落,应该让她们知道。我不知金秀的生死下落,但相信她若还在人世,和兰一定有联络,去告诉她一声,也好了了她们的一桩心愿。”我摇头:“其实不用了。一来,竹不但是‘逃兵’,而且还跟了一个日本人,那是‘降敌’,更不能得到她们的原谅。二来,官子已告诉了那老妇人关于竹的事,她们应早已知道了。”白老大皱著眉,他年事已高,眉毛又白又长,但仍不失威严,他想了一会,长叹数声:“说起来,其实我还是再想见金秀一次,因为当年的事,还是有许多疑团。”白素道:“疑团太多了,能解决疑团的人,除了竹就是菊,除她们两人之外,无人能解。”我补充道:“菊能解疑团,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竹则肯定知道关键性的秘密,只可惜她把这个秘密带到了九泉之下。”白老大向官子望去:“你有没有检查过你祖母的遗物?或许她也有甚么记述之类留下来。”官子摇头:“我父亲早已做过了──他连祖母生前所穿的鞋子,都一只一只剖开来检查过。”我不禁有点骇然,官子的父亲很短命,只怕也和一直想探索到那秘密有关──人在太过于热切地希望达到某种目的时,心理和情绪都会反常地不稳定,自然不是健康长寿之道。白老大一摊手:“你们进行你们的,我要去见见那鄱阳湖畔一老妪。”他说走就走,只在向门口走去时,伸手在红绫的头上轻拍了两下。他到了门口,才打开门,就看到门外的石亚玉正待按铃。石亚玉陡然见到一个身材魁伟,白发白须白眉的老人,出现在面前,吓得倒退了一步,几乎跌倒。白老大也不理他,身子略侧,掠起一股风,就走远了。石亚玉仍呆了半响,我走过去把他带了进来:“刚才那老人家是我岳父。”石亚玉“哦哦”连声,这才定过神来:“山下堤昭的孙女在哪里?”官子大声道:“山下官子在,请石教授多多指教!”石亚玉望向官子,双眼睁得极大,疾声问道:“当年三十六固潜水员,何以只有你祖父一人生还?”官子道:“石教授,还有三十五人不能证明他们已死亡,所以,‘一人生还’这说法不能成立!”石亚玉怔了一怔,连声道:“是,是,是我措词不当,何以……何以三十六人只有他一个人……”石亚玉迟疑了一阵,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我道:“你该问,何以只有他一人没有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