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启泉呆住了,出声不得,只怕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受到过这样的对待。我实在为难,就向温宝裕瞪了一眼──这小子平日能说会道,偏在这时候,他一声不出。温宝裕知道我的意思,他就开始发作,一瞪眼就骂齐白:“你是不是在阴间久了,所以沾了鬼气,没有人味了。”这话,听来很重,骂得颇凶,但我不禁佩服温宝裕的机智──他和齐白熟,骂齐白几句,没有问题。但他在话中,却明显地点出了齐白特殊的、古怪的、人所难及的身分,他自阴间来。单凭他这个身分,人间的任何人,就难以和他匹敌了。果然,温宝裕此言一出,齐白仍然是一派目中无人的样子,并不出声,陶启泉的神色略变,大亨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众人之中,表情最有趣的是阿花,她睁大了眼,望定了齐白,又是好奇,又是害怕,那种自然流露的神情,掩过了她在风尘之中,颠倒众生的艳光,现出了一派天真来。温宝裕继续道:“你也不想想,不是陶先生找到了阿水,又有意去开发,这件事怎能开头?”齐白怪叫了起来:“你这小鬼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卫斯理早就著手研究过一切资料──人间找不到的资料,我们甚至到阴间去找,他那些资料,算得了甚么!”温宝裕的话,自然是要引齐白把我们其实早已在著手进行的事实抖出来,齐白一面说,一面指著我,我道:“是,久已在进行,但是陶翁提供的资料,都极其有用,所以,我们应该合作。”陶启泉吁了一口气,趁机下台:“既然如此,我听卫斯理的安排就是。”齐白哼了一声:“他的资料,没有多大用处──”他说了这一句之后,突然转向朱槿:“请安排那一男一女尽快和我见面。”朱槿眼珠转动:“要他们出来,很是困难,但齐先生若是肯进去──”不等她说完,我就疾声道:“且慢,那一男一女,如今情形如何?已经完全脱离了树木的遗传,还阳变了人么?”这一问,令朱槿的脸色微微一变,虽然她立时以一个动人的笑容一掩饰,但是我也可以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我立时道:“既然合作,就必须坦诚相对。”齐白也道:“怎么一回事?可是那两个人出了甚么问题?”各位读者,他们现在在讨论的那一男一女,首先出现在《还阳》这个故事之中,后来,又在《遗传》这个故事中成为主题人物。在《遗传》结束时,那一男一女是交由勒曼医院处置的,勒曼医院用大亨的遗传因子,去改变那一男一女的生命形式,使他们成为以人为主,树木为副的异类人。自大亨离开勒曼医院之后,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只是在勒曼医院的那个外星人,曾传言“一切进行顺利,一年之后,他们的生命改变形式就可以完成”,事情应该和朱槿方面,已没有关系的了。一开始,齐白和朱槿“交易”提出条件时,朱槿一副“拥有”那一男一女的样子,却又是何解?我不明其中究竟,曾好几次要提出来,但是却被齐白使眼色打断,这时,我再也忍不住,道:“齐白,如果你要和那一男一女会面,应该找勒曼医院,那个外星人欠我一份情,应该没有问题!”十、知道秘密的人齐白却瞪了我一眼:“就只你聪明,这还用你教?”我不禁有气,齐白竟这样对我说话,未免大可恶了,可是我还没有开口,朱槿已先笑了起来:“看起来,卫先生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并不知道事情后来的变化。”我怔了一怔,霎时之间,我知道自己有许多事被蒙在鼓里了。或许,这些事根本和我无关,所以没有人告诉我,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心中难免不快。我先向齐白望去,齐白现出很是讶异的神情,好像他绝不能理解会有这种情形。我知道他自从“人不人鬼不鬼”之后,神通广大,有许多事,他凭藉脑能量的活动,就可以知道,和我这个平常人不同。(其实,平常人要他人告知,或是接触到了资料,才能知道一些事,也是脑能量活动的结果,只不过和齐白或某些外星人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齐白可以知道我所不和道的事。我忍住了不快,冷冷地道:“确然不灵通之至,竟不知道又有了变化,看来勒曼医院的那个外星人,也浑得可以,他也没有告诉我甚么!”大亨笑道:“倒不能怪那个外星人,是我出了些小主意,他非答应不可!”我大奇──大亨虽然神通广大,莫非财真的可以通“神”,连外星人也会受他所制?大亨又道:“事情是这样的,在勒曼医院的那一男一女,由朱槿带来,她同时也带来了一个要求。”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我耐著性子听下去。大亨向朱槿作了一个手势,朱槿接了下去:“由于有不少领导人,曾见过那一男一女‘木头人’,所以知道了他们能还阳复生,都希望能和他们有进一步的交往认知。”我冷笑道:“为了甚么?好向他们求教长生之道?就算能,做上千多年的木头人,只怕也没有甚么趣味。”朱槿道:“我不知道,大人物自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交侍下来要我执行,我哪有资格去问为甚么。”我道:“这任务不易完成,外星人怎肯让他们的杰作外流。”朱槿道:“所以,大亨就帮了我的忙!”我仍然不明白大亨能出甚么力,大亨笑道:“简单之至,他们要我在心甘情愿的状况之下,提供遗传因子给他们,我就说,如果他们不答应,我就不情愿,他们即使取到了遗传因子,也没有用处,他们自然答应了。”我沉声问:“他们答应了甚么?”朱槿道:“他们答应,那一男一女还阳之后,借给我们三年,和领导人相交,所以,他们如今正处在深宫,向老先生们传授特殊的养生之道。”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这件事还有如此的变化,真是始料不及,没有人告诉我,也不足为怪,因为事情确实与我无关。我的语气仍然很冷:“还有一个用处,就是你可以利用他们来做买卖──原来他们生性如此善良,可以任由他人摆布。”朱槿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一副高深和神秘莫测的模样。我讨厌朱槿和她的同类,倒也不是全无理由的,一和特权统治和点关系,人就会变得鬼头鬼脑,藉此来表示他高人一等,是属于知道秘密的特权阶层,嘴脸便也就很不雅观了。齐白在这时,向我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插手,由他来处理。我道:“很好,本来是谈合作的,现在谈出个三分天下来了!”齐白傲然道:“不论多少分,真命天子,始终只有一个。”陶启泉拍案而起,大声道:“我真是见识过了,算了,我放弃了,我获得的资料,既已公开,自然也不想收回,各位,后会有期!”找人合作,结果出现了如此的局面,自然令人灰心,陶启泉毅然退出,不失为明智之举,因为至今为止,他一点损失也没有。齐白却仍不领情,冷冷地道:“你的资料,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陶启泉怒极反笑:“是!是!你有建造过陵墓的鬼,当然已经知道确切的所在了!”齐白道:“当年挑选最忠诚的官兵去建造陵墓,每一个人都蒙上了眼,经过好几十天才到目的地,谁能知道是甚么所在。”我的思绪大是紊乱,因为当时的情景如何,实在难以想像。那么宏伟的陵墓,是如何在水底建造起来的,那比金字塔是如何建造,更难想像。我说了一句公道话:“阿水提供的资料,也不能说没有用,至少证明了确有其陵,而且是在海底。”齐白明显地在敷衍:“是!是!”陶启泉不准备再逗留,已由温宝裕陪著离去,阿花自始至终,黏在陶启泉的身旁,阿水口中喃喃,也跟著走了出去。齐白又及不可待地问朱槿:“你何时安排我去见那一男一女?”我怒道:“你何必要她安排?你已有突破空间的能力,瞬息万里,动念即至,自己去好了。”齐白道:“我自己去容易,可是要和你一起去,你却没有这个能力。”我大奇,事情竟又有了突变!我道:“我才不会去!”齐白却道:“你非去不可。”我望定了他──他和我相识已久,不会不知我的脾气,最恨受强迫,可是他仍然这样说,自然非给我一个我可以接受的解释不可。齐白叹了一声:“卫斯理,我们相识以来,我听你的话,做过许多事,你就听我的话一次,有何不可?”他虽然软言相求,但我仍不为所动:“齐白,你最好想想清楚,我从来也不曾强迫你做过任何事!”齐白欲语又止,白素突然道:“不急在一时,有话慢慢说。”朱槿人极机灵,她嫣然一笑:“或许有我们在,有点不方便,我们告退,你们慢慢商量!”她说著,挽著大亨走了出去,温宝裕才送了陶启泉回来,见这等情形,忙又送他们出去。等到温宝裕回来,齐白吁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全是自己人了,说话就容易得多。”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在阴间呆久了,真的沾了几分鬼气。”齐白道:“错,我早已是鬼不是人,又岂止‘几分’鬼气而已。”白素笑道,“人也好鬼也好,既然全是自己人──”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刚才齐白自认是鬼,这“自己人”三字,便大有语病了。我们又不是鬼,所以,也不能说成“自己鬼”,她就说不下去了。齐白道:“总之,我们久共患难,说话容易。”白素道:“是,齐白,要请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们说个清楚,有太多的事,我们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情!”齐白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从头说起!”我、白素和温宝裕齐声道:“从头说起!”齐白吸了一口气:“我和宣宣在一起,阴间岁月,不啻神仙,但即使是神仙,也会起凡思,我有两大愿望,其一已实现,另一个,却仍然魂牵梦系。”我笑道:“你的愿望,无非是发掘古墓,你所谓已实现的一个,莫非是指秦始皇墓?”齐白点了点头,我嗤之以鼻:“你根本连秦始皇墓的入口处都找不到,这就算实现愿望了?”齐白一扬眉:“我用古法,在秦始皇墓中,得了异宝,并且运用异宝,和那‘十二金人’有了沟通,这已够了──我的是愿望,并不是奢望。”我点了点头,确然,齐白在秦始皇墓上所下的功夫,已是无人能及了。齐白又道:“另一个愿望,就是要找到成吉思汗墓,并且,至少也要有如同秦始皇墓一样的成绩。”我道:“你这愿望,由来已久,而且,也曾做了不少研究工作。”齐白道:“是,只是和其他所有研究者一样,不论下了多少功夫,都属白费心机。直到你提出了在阴间找‘蒙古老鬼’的方法,才算是有了突破──在这之前,几乎要疑心世上根本没有此墓了!”循“蒙古老鬼”的线索去找成吉思汗墓,这倒是我的发明,齐白上次还说没有成绩,如今自然已有所获了。他兴奋起来,伸出了两只手指:“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找到了两个──当年参加建造、策划的,至少有五六万人,但是鬼魂四散,能找到两个,已经算是不容易了,这两个在生时,都是低级军官,是百夫长,他们都曾参加营造陵墓──”接著,齐白就把那两个蒙古百夫长,生前参加营造陵墓的经历,详细说了出来。一个有好几万人参与的工程,单靠两个低层营造者的叙述,自然只是一鳞半爪,难窥全貌,不太详细,没有全部复述的必要。其中,只有几点很重要,必须说得明白。两个百夫长,一个参加的只是运输工作,单是运输工作,也分十几路,他参加西路,专运石块。照他所述,巨大的花岗石块,均采自今高加索山区一带,然后东运。所有参与运输的人,一律蒙眼──有些人表示忠诚,甚至把自己双目弄瞎,以示决心。据这位百夫长说,每一程来回,需时一百二十天左右,蒙眼的日子为三十天,即在距离目的地三十天路程起,就要蒙眼,所以根本不知道目的地何在,他也根本未曾起过丝毫偷窥之念,因为他一片忠诚之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只知道,石料有二十八种规格,一丝不能苟,上万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石匠,日以继夜赶工,每块石料都有凹槽,可以严丝合缝,镶嵌在一起。另一个百夫长,则参加了海上作业。这个百夫长的叙述,有意思得多。据他所述,参加工程的人,只知道是在一个“海子”上作业,在海面上扎起极大的木筏,把石料一块一块的沉到水中去。在水中作业的,是另一批人,那批人轮流下水,至于在水下作些甚么,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所有下水的人,都顶著一个圆球下去,每隔一些时,就冒上水来,换上别人。下水作业的人,千挑万选,全是身体最精壮的青年,被视为英雄,而且待遇极好。每当大军征服了甚么地方,总有大量美女和财宝运来,任由他们选择。使别的官兵眼红的是,一定要在水中作业的官兵,选择完毕之后,才轮到犒赏他们,所以,人人都争著要到水底作业去,他也努力过,可惜没有成功。当齐白说到这里时,温宝裕说了一句:“要是能找到一个老鬼,当年是参与水中作业的,那就好了。”齐白摇头:“也没有用处,因为水中作业的人,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海子之中作业。”我吸了一口气:“不论是参加了哪一项工程,这些官兵最后的命运,都是被杀戮灭口了!”齐白道:“是,但多少和世人想像的有些不同,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是自愿一死以效忠的。”我们都沉静了一会,人类行为之中,“效忠”竟可以达到这种程度,真不知该如何评说才好。我感叹道:“数万官兵的鬼魂,都不知散落何处了,竟然只找到两个!”白素道:“就算找到了两百个、两千个,也一样没有用处。”齐白点头:“卫夫人的意见和我一样──那么伟大的工程,一定有一个组织在策划进行,指挥运作,这个组织,一定有一个核心领导。”他说到这里,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么庞大的工程,要动用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指挥部的组织,也一定规模颇大。而在总指挥部之中,知道核心机密的,也绝不止一个人。算它有三五人知道总的机密,这三五人所知的机密,也当然仍在他们鬼魂的记忆之中。也就是说,若是能和这三五个鬼魂之一接触,那么,就可以知道陵墓所在的确实地点,不必在众多的海子中去探索了。对于发掘陵墓来说,这当然是一大突破,而且,可以节省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我一面想,一面已急不及待地问:“你有可能找到当年核心人物的鬼魂吗?”齐白却又摇了摇头──这一来,不禁令人莫测高深,我以为我已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瞪著他,他压低了声音:“当年的核心人物,主持了这样的一件大事,一定有一种方法把秘密留下来,不会就此由它淹没的。”我有点不明白:“请你说具体一些。”齐白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秘密必然会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法,在最亲近的人之间传下去。”我皱眉:“何必兜圈子,就设法去找当初核心人物的鬼魂好了。”齐白道:“鬼魂亿万,不但飘忽无踪,而且,存在于各个不同的空间之中,要找特定的一个,比甚么都困难,不如另外设法!”我仍然不明他何所指,齐白又道:“这种稳秘,有资格参与的人,必然是子孙,不可能是外人。”我同意他的分析:“让子孙知道先人陵墓之所在,也很合情理。”齐白吸了一口气:“成吉思汗的子孙繁多,若是人人都有权知道,那不必多久,秘密也就不成为秘密了!”我点头:“所以,一定有一个特定的传授方式,我猜是……”我说到这里,心中有了一个主意,但是我且不说。我知道齐白也必然有了想法,所以我也不问他,只是向温宝裕望去。温宝裕知道我是在考他,他略一想:“我猜是,皇位传给谁,这秘密也就传给谁。”我一击掌:“正是!”齐白极兴奋:“这也正是我所想的。”温宝裕双手一摊:“元朝的皇帝,早已没有了,你找谁去?”齐白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却不言语。温宝裕一怔,叫道:“难道大亨的遗传日子之中,竟也包含了这个秘密?”我心中一亮:“大亨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但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我这样说的时候,白素点了点头,温宝裕大奇:“这个人是谁?”齐白一字一顿:“那一男一女树中人的男子!”我和白素,早已知道齐白有这样的答案,温宝裕虽然一听之下,大是讶异,但是随即略有所悟:“这个男子,会有不属于他的记忆?”温宝裕这样问,证明他已经了解到齐白的意思。齐白的意思是,成吉思汗陵墓的秘密,必然世代相传,只由一个人或极少数人知道,这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最可能是皇位的继承者,是下一任的皇帝。也就是说,这个绝顶秘密,只有蒙古皇帝才知道。这个假设可以成立。那么,根据这个假设,皇帝之一学儿只斤贵由,一定知道这个秘密。那个男子是外星人取了贵由的细胞繁殖而成的,他和贵由这个蒙古皇帝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他不是贵由的儿子,因为他的衍生,并非通过贵由的生殖功能而产生的。他也不是贵由的复制人,因为他的产生,以贵由的生殖细胞为阳,以一株大树的细胞为阴,是人树的阴阳结合而产生的。他勉强可以说是贵由的化身,但那也只是一半化身,他的另一半是树木。但不论如何,他必然承受著贵由的遗传因子──人的生殖细胞,虽然小到要用显微镜才看得到,但是却携带著人的全部遗传因子,这已是确知的事实。所以,那男子体内的遗传因子,是从贵由而来的。不过,单凭这一点,就能使他有贵由的记忆吗?温宝裕问的这个问题,很切中要害。我也立即道:“是啊,儿子有父亲的遗传因子,但是没听说儿子有父亲的记忆!”齐白沉声道:“那男子不是贵由的儿子!”那男子和他生命来源的一半之间的关系,我已分析过了,所以齐白的话我同意。温宝裕补了一句:“不是儿子,反倒会有记忆!”齐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事情很复杂,我也没有说一定会有,只是可能有!”我问:“可能有的根据是甚么?”齐白作了一个手势,表示那是他的设想:“当年,外星人用了贵由皇帝和海迷失皇后的生殖细胞来繁殖新品种的人,可以肯定的是,细胞中必然有著皇帝和皇后的遗传因子,当和树木结合之后,新种人产生,不论其过程是多么曲折离奇,波折横生,但到了最后,仍然要依靠加强遗传因子的刺激,才能使他们真正成为有思想的人。由此可以推断,遗传因子在他们身上所起的作用,远比一般正常人来得强烈。”我们都同意他的这个推断,不过我还是道:“由你的这个推断,似乎并不能达到他们拥有皇帝和皇后记忆这个结论。”齐白对我的责问,居然表示同意,他点头:“可是,同样地,也不能否定有这个可能。”我呆了一呆,确然,从科学的观点来说,事情在未能有确实的否定之前,也就不能否定没有存在的可能性。但是,这也未免太虚无飘渺了,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表示那太不可靠。齐白又道:“我和他们的制造者,那外星人,有过接触!”我一听之下,不禁直跳了起来,大声道:“那你何不早说?”齐白叫起屈来:“是你们同意,我从头说起的!”我连连挥手,催促他说下去。齐白道:“接触的结果是,那外星人当初的目的,不仅是制造一个新种的人,而且是要这个新种的人,有高级生物的思想系统,要使产生的新种人,是优秀的高级生物!”我回想起曾见过的“新种人”,确然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我点了点头:“是不是他们在遗传方面,做了甚么手脚?”齐白十分高兴:“你一下子就明白了,我们人类──”他说了半句,想起他自己其实已不能算是“人类”了,所以顿了一顿,改口道:“人类对于细胞中的遗传因子存在的情形,所知太少,人类对于记忆,也所知太少,人类甚至不知道记忆存在于人体的哪一个组织之中,人类的无知──”十一、开海眼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别再数落人类的不是了,别忘了,你不久之前,也还是人,而且,是一个真正的人!”齐白一翻眼:“我只是讨论事实,并不是和你作甚么意气之争。”我道:“好,那么你说,人类的记忆,存在于人体的甚么组织之中?”齐白沉声道:“分成两部分──具体的记忆,存在于具体的身体组织的每一个细胞之中,总的记忆,则存在于脑细胞。全部记忆,都能通过生殖细胞遗传因子的储存而保留!”我睁大了眼睛,对齐白的这番话,一时之间,有点难以明白。齐白道:“说具体一些,人体的每一部分细胞,都有它们不同的记忆,指甲细胞记得自己的身份和功能,长出指甲来,头发细胞也一样,所以,不会在该长头发的地方长指甲,也不会在长指甲的地方长头发。”我道:“这我明白,可是我仍然不知道,何以这树中男子,会有贵由皇帝的记忆?”齐白自顾自说下去:“除了脑细胞之外,生殖细胞也有全体的记忆,而且所负的责任更大,因为生殖细胞要衍生出一个新的生命来,这个新生命,必须有著上一代的遗传因子,所以,生殖细胞的记忆力十分强烈。”齐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等我重复说我仍然不明白,他说道:“外星人用生殖细胞制造新生命时,强调了这一点,特别保护了遗传因子中的记忆不被干扰,所以,他也认为那树中男子,很有可能遗传了贵由皇帝的记忆,就算不是全部,也有局部──情形和有少数人怀有前生的记忆相类似,当然不尽相同。”齐白总算解释明白了,我再提出问题:“是他已有了记忆,还是要通过甚么方法,例如催眠之类,使他回复记忆?”齐白道:“我不知道,这要见了他方知。”我站起来,走了几步:“然而,又何以非我去不可?”齐白嗔道:“你忘了你和那一男一女的关系了?他们能够还阳,你出了不少力,起了极大的作用,他们见了你,感恩图报,自然肯倾力合作!”我摇头:“感恩图报这种行为,并不属于人性范围之内,你只怕太奢望了!”齐白应声道:“人性习惯忘恩负义,不习惯感恩日报,可是植物不然,你别忘了,那男子一半是树,植物最回报对它好的人,你勤于淋水施肥照拂,植物必然蓬勃生长以报,决不负恩!”我呆了半晌──齐白的话,确然令人感慨良多。确然,植物是知恩图报的,调理过植物的人都知道,若是把一株濒于枯萎的植物救过来,这植物一定会茂盛的生长来回报。植物不但有感觉,而且感觉还极其强烈,只不过植物的感觉有异于人,所以人不了解它们而已。我明白齐白的意思,是希望那树中男子,念在我曾有助于他,会肯和我合作。我沉默不语,心中很是犹豫。齐白又道:“这种记忆,在细胞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人之后,记忆是隐性的,要经过诱导,或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形之下,才能产生,可能需要长期相处。”我叹了一声:“若是要我长期在那环境中过日子,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看,还是设法把那一男一女请出来好了。”齐白望了我半晌,他也知道,我所说的“绝无可能”是实情,所以他也叹道:“好,那就只有我先进去,看看是不是能将他们请出来。”我给他鼓励:“以你现在的身份和神通,我相信必定可以成功。”齐白挺了挺胸,我又道:“事不宜迟,你还是快一点去进行的好。”齐白沉思了片刻,大声道:“好!”接下来,我们又看到了他突破空间的本领──他已能自由来去阴阳界,我们看到的情形,实在不算是甚么,但眼睁睁地看著一个人透过了墙,在眼前消失,总不免产生怪异之感。温宝裕伸了伸舌头:“乖乖,这还了得,有了这样的本领,还有甚么古墓能难得了他?”我也正想到这个问题,同时,隐约感到,齐白这家伙,一定还有一分私心,有甚么事未曾和我说。白素应声道:“可是先决条件,他必须知道那古墓何在,才能无阻无隔地进入。”这时,温宝裕也想到了,他大声叫道:“不对!以他之能,就算不知道确切地点,要探索一千个海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我忽然想通了,哈哈笑了起来:“只怕他还不是那样的神通广大,我想,海水对他来说,可能是禁地,他没有能力穿越海水──记得吗?阴间主人,那一二三四号外星人本身,就无法进入海水之中!”温宝裕也明白了,摇头叹息:“他还不是万能!”白素却道:“但是我相信,若是知道了确切的地点,他一定比我们有办法。”对于白素的这个说法,我们自无异议。我和白素回家,一到家,就接到了陶启泉的电话,他显然十分愤怒,大声提出:“卫,我应该怎么做,只听你一句话,你说!”我很郑重地道:“这件事,不是人力所能达成的,你还是放弃算了──用同样的气力,可以令你的小夫人对你感恩三生了!”陶启泉还有点不服气:“当年造也造起来了,如今我只不过想把它发掘出来,就那么难?”我不客气地泼他的冷水:“别忘了当年建造它的是一个横跨欧亚两洲的大帝国!而且,据我所知,秦始皇陵的建造,有外星人参与。这个海底的陵墓,是否全由地球人完工,还大成疑问!”陶启泉又道:“那么大亨也做不到了?”我知道他的心意,他做不到的事,就不想有别人做成功,尤其是和他同等级的大亨。我道:“当然,大亨也是人,也做不到。”陶启泉道:“齐白不是人,所以做得到?”我回答得相当小心:“至少,齐白可以尝试著去做,而且,他的目的,和你不同,幅度要少得多,他只不过想进入古墓,到此一游而已。”陶启泉这才吁了一口气,看来是接受我的劝告了。他忽然转换了话题:“卫斯理,照你的理论,我和阿花之间,是不是前世必定有甚么纠缠?”我给了他肯定的答覆:“必然!”陶启泉大是兴奋:“好极,有朝一日,我会向你求助,弄清楚我和她前生有甚么纠缠。”我笑道:“当尽力而为。”陶启泉道:“还有一件事,办得成就办,办不成……就算了。”我问:“请说是甚么事?”陶启泉道:“阿水很是死心眼,他说离开了海底之后,很想念那个曾和他相处了三年之久的妇人。我想,不发现陵墓则已,若是发现了,必然同时也发现在海底生活的那一大批人,是不是可以找她出来,和阿水团聚?”我听了,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草木其实也是有情的),但这样的“团聚”要求,未免太难了。我打趣道:“要那妇人到世间来,怕十分困难,他要是愿意住到海底去,或者还容易些!”陶启泉知道我在说笑:“扯蛋!由得他去吧,过上些日子,他就会忘记了。”这件事是由陶启泉而起的,但是发展到如今的阶段,陶启泉已淡出了。后来,我以此事为例,感慨世事的变化无常,齐白反对:“不然,陶启泉只是凑巧,他不来找你,我过上些日子,也会来找你!”我摇头:“那就大不相同了,若不是陶启泉带来了阿水的经历,知道海底下有一大群人一直在生活著,只怕你变了鬼子也找不到!”后来事情的发展,确然证明阿水的经历,极有帮助,所以齐白也同意了我的看法。我在等著齐白进行的结果。两天之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书房之中,红绫也在,一把抓住了他,喝道:“你真是神出鬼没之极了!”齐白叹了一声,我道:“别怪他,你看他的样子,一定是求助来了!”齐白又叹了一声:“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说服他们,我失败了。不过,你若是肯答应去,他们可以让你见那两个树中人!”我也叹了一声:“齐白,你上当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们会不答应!”齐白瞪大了眼,我道:“他们的权力中心,全是行将就木的老人,那些老人最想能永远活下去,但又不可能,所以他们必然最关心死亡之后的情形,你来自阴间,可以替他们建立和阴间的联系。你把这一点抛出去,要求甚么,都可以达到目的!”齐白呆了一呆,伸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神情在刹那之间,有极其狡猾的诡异,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在打甚么鬼主意。他道:“你说得对,我这就去试!”红绫一伸手,又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向红绫一笑,突然之间,只见红绫的手仍然五指紧握,但是已不见了他的踪影。红绫嗔道:“下次再见了他,穿了他的琵琶骨,再用黑狗血当头淋他!”红绫所说的,是传统对待鬼怪妖精的办法,我忙道:“千万别说,这玩笑开不得!”红绫愕然:“他真会怕?”我道:“我不知道,但确知这玩笑开不得!”红绫吐了吐舌头,也没有再坚持下去。等到齐白再出现的时候,他的神情兴奋莫名,那时,我和白素正在客厅中接待一位突如其来的客人。一般来说,我极少接待这一类客人,但是这位来客,却有令我非见他不可的理由。齐白突然现身,这种情景,看在不明来由的来客眼中,自然是怪异莫名,来客直跳了起来,张大了口,惊骇至于难以出声。但齐白却全然不顾别人的惊愕,自顾自大声嚷叫:“来了!来了!他们来了!”那来客望著我,我忙道:“你的事,可以慢一步再说,请先回去,我一定和你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