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满脸通红,眼睛发亮,右手的食指和拇指间好像捏着什么无形的东西,快步跑向等候的爸爸。「爸爸,她的头发耶!」孩子一走近便把右手朝爸爸的脸靠近,说:「你看,是XX的头发耶!」这时爸爸才清楚地看到孩子的指间捏着的是两三条长长的发丝。「我们大扫除,椅子都要翻上来……,我看到木头缝里有头发……,一定是XX以前夹到的,你说是不是?」「你……要留下来做纪念吗?」孩子用力地摇着头,但爸爸看到他的眼睛忽然冒出不知忍了多久的眼泪,他用力地抱着爸爸的腰,把脸贴在爸爸的胸口上,忘情地嚎啕大哭起来,而手指却依然紧捏着那几条映着夕阳的光、在微风里轻轻飘动的发丝。寂寞阿照跟她的爸爸一点都不亲,就连「爸爸」似乎也没叫过几次。这个爸爸其实是她的继父。妈妈在她四岁的时候离了婚,把阿照托给外婆照顾,自己跑去北部谋生。阿照国小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带了一个男人来,说是她的新爸爸;不过,她不记得那时候是否叫过他,记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给了她一个红包,以及她从此改了姓。改姓的事被同学问到气、问到烦,所以这个爸爸对她来说不仅陌生,甚至从来都没好感。一直到国中三年级,阿照才被妈妈从外婆家带到北部「团圆」,而且听说这还是那男人的建议,说以后如果要考上好大学,她应该到北部来读高中。那时候妈妈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经上小学了。男人不久之后从军队退了下来,在工厂当警卫,有时日班有时夜班,妈妈则在同一家工厂帮员工办伙食,早出晚归,一家人始终没交集,各过各的。不久之后,阿照考上台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寒暑假也先往外婆家跑,通常都要快开学了才勉强回去住几天,顺便拿生活费和注册钱。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过世,不过,之后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样很少回家。她给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读书、谈恋爱,其实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对那个家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儿子太不成材还是怎样,那男人对待两个孩子有很明显的差别待遇,比如跟儿子讲话总是粗声粗气,对阿照则和颜悦色,过年给的红包永远阿照的比较厚,儿子只要稍微嘟囔一声,他就会大声说:「你平常拿的、偷的难道还不够多?」阿照大学毕业申请到美国学校的那年他从工厂退休,妈妈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赚到钱才出国,没想到他反而鼓励她说念书就要趁年轻、一鼓作气,说他的退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后说不定被那个王八蛋找各种理由拿去败光光!」他说:「女儿哪天拿到美国学位,至少我脸上也有光。」阿照记得那天她跟他说:「爸爸……谢谢!」不过,才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可耻,因为在这之前她不记得是否曾经这么叫过他。美国回来后,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国的那几年好像出了什么事,偷渡到大陆之后音讯全无,连几年前妈妈胰脏癌过世都没回来。孤孤单单的爸爸也没给阿照增加什么负担,他把房子卖了,钱交给阿照帮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阿照也一直单身,所以之后几年的假日,他们见面、聊天的次数和时间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门才看到他坐计程车回来,说是去参加一个军中朋友的葬礼;阿照陪他走回房间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最后才跟阿照说可不可以帮他买一个简单的相机?说他想帮几个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张遗照真不像样!」后来阿照帮他买了,之后也忘了问他到底用了没,或者拍了什么?去年冬天他过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遗物,东西不多,其中有一个大纸盒,阿照发现里头装着的是一大叠放大的照片和她买的那部照相机;相机还很新,也许用的次数不多,更也许是他保护得好,因为不仅原装的纸盒都还在,里头还塞满干燥剂并且罩上一个塑胶套。至于那些照片拍的应该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边果园,有门口,有小巷,也有布满鹅卵石的东部海边,不过每个人还都挺合作,都朝着镜头笑,就连一个躺在病床上插着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样,甚至还伸出长满老人斑的手臂用弯曲的手指勉强比了一个 YA。阿照一边看一边想像着他为了拍这些照片所有可能经历过的孤单的旅程……想像他独自坐在火车或公路车上的身影、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踯躅的样子、他和他们可能吃过的东西、喝过的酒、讲过的话以及……最后告别时可能的心情。当最后一张照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阿照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号啕大哭。照片应该是用自动模式拍的,他把妈妈、弟弟、还有阿照留在家里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后全部摆在一张桌子上,而他就坐后面用手环抱着那三个相框朝着镜头笑。照片下边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写着:「魏家阖府团圆,民国九十八年秋。」阿照说,那时候她才了解那个男人那么深沉而无言的寂寞。笑容后来那群人都老了、病了。三、四十年的矿工生涯之后,他们陆续得了硅肺症,咳嗽、哮喘,长期激烈劳动锻鍊出来的筋肉慢慢萎缩,脸颊凹陷、肤色灰白、两眼无神,终日内衣、睡裤一件,窝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鼻孔塞着氧气管,动也不动,呼吸艰难之下连话都懒得讲。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偶尔会拖着小氧气瓶,以有如电影慢动作一般的脚步逐一走出家门,在巷尾的电线杆下聚集。儿孙们会习惯地帮他们张罗矮凳、矮桌,并且架起一支大阳伞,然后他们就在伞下沉默地玩着四色牌,旁观的人会依照阳光的角度调整阳伞,当阳伞和地面呈九十度直立的状态时,他们会回家吃午饭,之后再度继续,直到阳光消失。抽菸是他们一辈子的嗜好,身体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更没人觉得有戒掉的必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有默契地一起关掉氧气,各自点起菸,有一口没一口地抽。往昔经常被他们粗声粗气地叫唤、咒骂的太太们彷彿终于等到可以报复的时机,每次只要看他们掏出香菸时就会大声吼着在巷子里玩耍的孙子,说:「离卡远一点啊,你阿公存心要死,你们可不要跟着去!」或者故意闲闲地说:「抽吧,抽吧,抽死总好过死了没得抽。」他们始终沉默,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根本连回嘴的意识和动机都没有。他们最后一次展现昔日的骂劲是有一天警察冲进巷子,说他们是「公开聚赌」,硬要带去分局拘留;听说他们把氧气管一拔,彷彿要把压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怒气全部宣泄出来似的,台式、日式的咒骂接连不断,然后说:「大尾的你不抓,抓这几个加起来将近三百岁,赌资总共才两百八十元的人是要回去干你娘?」没想到后来太太们提起这件事时,却都带着些许的哀怜,她们说:「可怜哦,才刚骂完,一个个都忙着抓起氧气用力吸,一个个都喘得像条狗。」那年冬天,他们都陆续住进医院,加护病房和普通病房来去替换,可是没人有可以期待的出院时间。有一天一个三十来岁的儿子去医院看父亲,两人无语,后来他问父亲说:「有没有想什么?」父亲说:「可以现吃现死、现超生的东西!」儿子想了一下,在父亲的耳边说了什么,父亲竟然嘴角微微上扬,慢慢起身拉掉氧气管,然后朝其他人说:「不要躺了,我儿子要带我们去楼顶晒太阳!」然后有点顽皮地跟他们做了一个手势。父亲领头,后面跟了六、七个人,他殿后照顾,走一步、停一步。那天的阳光灿烂、温暖,天空和远处的海都蓝得发亮。儿子掏出香菸,为他们一一点上。儿子感觉像犯罪,但当看到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逐渐出现和躺在病床的时候截然不同的神情时,他似乎已经不管那么多了。年轻的护士捧着药盘忽然出现在楼梯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人。儿子用英文跟她说:「就让他们快乐一下吧,忘记你所看到的。」儿子无法忘记的是他看到父亲赶紧把香菸捏熄,手往背后藏,而脸上却出现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就跟当年自己好奇偷抽菸,却被父亲当场活逮的时候一样。剎那间,儿子觉得自己和父亲竟然如此亲近,彷如曾经一体。后来,这些人就在医院里一个接一个离开,没有人再回来。抓住一个春天闹钟哇啦哇啦地响了,我彷彿从另一个美好而舒适的世界里云游归来,可是眼皮就是睁不开。「小弟,起来啦,还睡!」大哥在邻床用那种自称很 sexy 的声音吼开。「起来个屁,礼拜天!」我翻个身,「上帝创造世界第七天也要休息!」「你个头,等下妈来你不起来事小,我挨骂事可大了!」真的,哥们总不能互相残杀,说起来老哥也怪可怜的,自从妈不知从那里学来的那套自认极端有效的「最新教育法」之后,老哥就变成了「代」罪羔 羊,没事被杀着玩的鸡:口口声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其实我早知道妈骂他的真正目标是我,只是为了配合妈「故意」以为我不知道,然后让我「自己去想」的程序而装傻罢了。那种所谓的「间接」教育真比「直接」教育来得「直接」多了。子女教育法应该由我们这些子女自己来编。「甭坐在那儿装死,对了,告诉你一个快速苏醒法,我从读者文摘里头看到的,很有效!」「得了,我累的半死,如果还有那种闲功夫,我不会多睡一会儿。」「怎么,睡了五、六小时还不够?人家爱迪生老兄一天才睡三四小时哪,昨天漏电啦?」「去你的,大学生讲话老是不干不净的!」我赶紧掀开棉被,跳下床来,因为老妈的拖鞋声已由厨房到了餐厅了。哇:「春寒料峭」,真的,还是相当冷的。穿裤子,老哥在一旁笑。妈开始上楼梯,穿上衣,妈到门口。「妈!我起来了!」我大吼一声,老哥又笑。「吃早饭了。」妈满意地说,拖鞋声远去,解除警报。「哎,薄命的高三学生。」老哥说。看他舒舒服服地伸懒腰,冷眼旁观,真羡慕。「当老幺最倒楣,」我说。穿上毛衣。妈亲手织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下楼让老妈高与一下。「少来,全家让你一个,嘘寒问暖,做错事有人代你挨骂,还不知足!」「老哥,你不晓得,我一天到晚演三娘教子给你们看,可是总没机会看另一个小子演『高三下学期』!」「小弟,你以为我们很喜欢看吗?其实说,老哥是乱心疼的!」「你少肉麻当有趣!」「小弟,我是说真的,全家只有我了解你!」「谢啦,干杯!」我端起空的咖啡杯子。「他每天早上都要喝××咖啡……」「你电视看多了!」老哥坐起来点烟。「发誓,」我举起右手:「我那有时间看?」「快下去,等一会女高音复起,我看你又要头破血流了!」「哎,让我『薰』一口怎么样?」看他抽烟真蛮有意思的样子。「少来,等考上大学以后再说!」「老哥,问你一句话!」我说。「说吧,小子。」老哥弹了弹烟灰,动作蛮性格的。「是不是考上大学以后什么事都可以干!」「对,不对,」老哥说:「会枪毙的事情不能干!」大学生讲话永远像演戏。「妈,小弟赖床!」二姊在门口叫。她是唯恐天下不乱之类的,天下唯小人与女子难养。我把门打开,做了一个很性格的微笑。「赖你个头,」我说:「妳能不能留一个面子给我?」「你这种人是不骂不成器!」二姊说。她始终是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很「成器」的人。不过这也难怪,从小唸的都是「一流」学校,没有补习就考上第一志愿。想到这里,我觉得我们家里的人彷彿都不太对劲,当然包括她。比如说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我家是「严母慈父」,而大姊,二姊这种女流之辈却一个唸化工,一个电机系;而宝贝老哥嘛,堂堂七尺之躯偏去唸那种娘娘腔的教育系。要命!麻子常说我们家里的人都有神经病,我想有一点道理。「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还不快去刷牙,什么事都要人家叫,自己也不想想几岁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二姊说。我把浴室的门关起来。女孩子的嘴是钢打的,男孩子的嘴是马桶做的──这是我们物理老师说的,真的,很有道理,一个是永远说不累,一个是又臭又脏。「老姊,」我把门打开,一边挤牙膏,利用时间,忙里偷闲。「干嘛!」二姊正在梳头,理工的,很有数学概念,六七,六八,六九……要梳一百下呢。「不是我捧妳,真的。」我说。「怎么,有什么好话是吗?」七一,七二,七三……「妳今天穿的够骚的,」我说:「是不是挨『拔』去了?」顺手把门锁上,唱歌,大声地唱:「怒发冲冠凭栏处……」,外头鬼哭神号,山崩地裂,我对镜子做个鬼脸,妈的,胡子又长了,唉,老了。大阳照到了餐厅的窗子,天蓝得发亮,所谓碧空如洗是也。妈把落地窗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