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茶房看了看我,又向房内张了一下,他忽然看到了叶家祺。叶家祺是苏州著名的大少爷,那茶房一看就认得他了,立时点头哈腰:“原来叶大少爷在,那就不妨事!”那茶房退了开去,叶家祺才顿了顿足:“唉,你怎么来了?”第四部:苗疆奇遇听他的口气,像是嫌我多事一样,我也不去理会他,转身向那一老一少道:“两位是甚么堂口的?有甚么事,找我好了。”我一面说,一面已连连做了几个手势。这几个手势,全是帮会中人见面时,表示是自己人的手势,我因为从小习中国武术之故,和帮会中的人很熟悉,而这时,我也以为他们两人所讲,我听不懂的话,是一种江湖上的“切口”。但是,当我这样问那一老一少两人的时候,他们却睁大了眼,大有瞠目不知所对之状。我又“哼”地一声:“你们不给我面子,那你们要怎么解决?说好了!”那一老一少,仍然不出声,而叶家祺则道:“唉,斯理,你弄错了,你完全弄错了!”我道:“这两个人不是在威胁你么?”他答道:“可以那么说,但是事情却和你想像的绝对不相同,来,我们走,连夜开汽车到上海去,我将经过的情形告诉你。”我疑惑地望著他,那年轻人又叫道:“叶先生,你已没有多少时间了,三天之内,如果你不跟我们走,那就来不及了。”叶家祺冷笑道:“我根本不会跟你们走,而且,我也绝不会死,你们别再放屁了!”那年轻人对著老者,叽咕了一阵,看样子是在翻译叶家祺的话。而那老者听了,却叹了一声,大有可惜之状。这时,叶家祺已不理我同意与否,而将我硬拉出房间来。我在被他拉出房间之时,仍然回头看了一下,我看到那一老一少两人的脸上,都现出十分悲伤而忧戚的样子来。我绝不能说他们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伪装出来的。然而,这两个人,分明是用死在威胁著叶家祺,他们当然不是甚么好东西。但是,如果他们是坏人的话,在他们的脸上,又怎可能有这样的神情呢?我想要停下来,再问一个究竟,然而叶家祺却用极大的力道,一把将我拖了下去,直到了旅店的门口,他才喘了一口气,又拉著我来到了汽车边。那车夫一看到我们,立时迎了上来,叶家祺向他挥著手:“去,去,我和卫少爷到上海去,你自管回去好了,别那样瞧著我!”叶家祺最后一句话,是大声吼叫了出来的,吓得那车夫连忙向后退去,叶家祺已打开了车门,叶家祺肯到上海去,那使我十分高兴。因为在上海,我知道好几个名医,那几个名医若是能够诊治叶家祺的话,当然可以找出病源来的。我和他一齐上了车,他驾著车,不一会,便到了公路之上,他一直不出声,我也不去打扰他。过了约有十来分钟,他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道:“你不要以为我在说笑,虽然我自己也不信,但是刚才那一老一少两人,却坚持说我中了蛊,至多还有二十天的命!”我吃了一惊,对于“蛊”,我所知极少,只不过从书上看来的,而且多半还是在小说中看来的,尤以还珠楼主所著的小说为多。我还是第一次从一个人的口中听到“中蛊了”这样的话来。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我知道,叶家祺已肯向我讲出一切经过来了,我淡然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和我说。”叶家祺又沉默了片刻:“为了搜集生物标本,去年夏天到云南去了一次,云南省可以说是天然的动物园和植物院。”我讶然道:“为甚么你在信中,一点也没有和我提起?”叶家祺道:“我本来是想等回来之后,将各种标本整理好,等你来找我时,看到了这些标本,吓了一跳之后,再告诉你的。”那些标本,倒的确曾令我吓了一跳。然而当时叶家祺的情形,更令人心跳,是以我全然未曾对那些标本的来历,多加注意。我点了点头,问道:“在那里,你遇到了甚么?”叶家祺又呆了许久,才道:“我是和一个大学讲师,以及两个同学一起去的,名义上,我们是一个考察团,我们先到了四川,再到康定,然后一路南下,沿著澜沧江向南走,那一次旅程,简直是奇妙极了,所经过的地方,景色之雄奇,绝不是我所能形容,那一段旅程,简直就像神仙过的日子一样!”我对叶家祺的话,并没有甚么特别反应,这一段路,全是最崎岖,最难行的山路,以及人迹不到的蛮荒之地,旅程绝不可能愉快,他当然是过甚其词。叶家祺继续道:“我们一直止于普洱以南约八十里的一个苗砦之中,那地方,是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山谷。”叶家祺说:“在澜沧江边,有一条巴景河注入江中,那河的河水,当真是美妙之极了,澜沧江的江水是何等湍急,可是那河的河水,却平静得像镜子,清澈得像水晶!”自他的脸上,现出了十分向往的神色来。“我们用两粒金珠子,向一个苗人买了他搭在河边的一幢竹屋子,那种屋子有趣极了,屋顶全是芭蕉叶盖成的,雨洒在上面,发出美妙的声响,我们本来带著最现代化的篷帐,但是在那地方,苗人搭的屋子,不知曾用过甚么方法,毒蛇和毒虫爬不进去。”“本来我们是计划住一个月的,但是,一件突然的事,却打乱了我的计划。”叶家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不但停了口,而且,也将车子停了下来。那时候,主要的远程交通工具是火车,极少人用汽车来往上海和苏州之间的,是以,当汽车一停下来之后,我们都觉得四周围静到了极点。叶家祺伸手按在额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梦……那当然不是梦。那一天晚上,我在河上荡著小舟,只是我一个人,其余三人都忙著在整理我们已然搜集到的标本。”突然间,在河的上游,我听到了一阵嘻笑声,那阵嘻笑声,在寂静的黑夜中,传入我耳内,令我觉得十分好奇,于是我逆水划船而上,过了半小时,我看到河中有许多火把,而那些火把,全是自一艘样子很奇特的船上发出来的。“那其实不是一只船,而是十几艘独木舟头尾串在一起,我看到有许多人在船上嬉戏著,我是带著望远镜出来的,我一手打著桨,令船在水面上团团地转著,一手持著望远镜,有男有女,他们的打扮,十分奇特,和我一路前来见到的苗民不同。“我自然知道,中国滇、黔、湘、桂四省的苗民,真要分起不同种族来,不下数百种之多,苗民只不过是一个统称而已。我由于好奇,一直在向前看著,却不料在我看得出神之际,就在我的小船之旁,发出了一阵水响,我觉得小船侧了一侧,有水溅到我的身上。“这令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放下望远镜,可是当我低头一看间,我不禁呆住了。“一个女孩双手攀住了船舷,正仰头望著我,她的脸上、头发上,全是水珠,在月色之下,那些水珠,就像是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自她的脸上滑下去,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美丽的少女,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怎样来形容她才好。”叶家祺轻轻地喘著气,我仍然不出声,怔怔地望著他。叶家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她从水中跳了起来,跳到了我的船上,她身上几乎是全裸的,我的心跳得剧烈极了,她这样美丽,而且还是裸的,我不知怎么才好,船在顺流淌了下来,她却毫不在乎,向我的望远镜指了指。“她一定是从那一串独木舟上游下来的,她大约在水面上看到我用望远镜望前面很久了,是以她才会对望远镜感到好奇。“我连忙将望远镜递给她,她将之凑在眼前一看,她只看了一看,就吓了一跳,手一松,望远镜跌到了水中,我连忙伸手去捞,已经来不及了。”叶家祺继续说下去:“那女孩子也吃惊了,她身子一耸,立时跳了下去,我知道河水十分深,要找回望远镜,自然是不可能。“是以,当她潜下去又浮起来的时候,我对她大声叫道:不必找了,你不要冒险。她虽然不懂我的话,而我的叫声,却引起了上游独木舟上的人的注意,独木舟于是顺流放了下来。“那些人见了我,都好奇地交头接耳,那女郎不久又浮了上来,大声讲了几句,那些人一齐都跳到了水中,我明知他们白辛苦,可是和他们语言不通,却也没有办法可想。“那些人一齐潜水,足足找了一个小时,当然找不到我的望远镜,这时又有一艘独木舟顺流而下,独木舟上是一个年轻人,那些人见到了他,又纷纷地叫了起来,她愁眉苦脸,对那年轻人不断讲著甚么。“那年轻人的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他划著船,来到了我的船边,道:‘先生,芭珠说,她失去了你的宝物,你的宝物,可以使人由这里,一下子飞到那里去的。’我听了之后,几乎笑了出来。“望远镜使被看到的东西移近,但是芭珠──那当然是女郎的名字──却以为是她的人,一下子到了远处,还以为我的望远镜是宝物,那年轻人既然会讲汉语,我自然可以和他交谈,我道:‘那不是甚么宝物,只不过是一具望远镜,不见了就算了,不必再找了。’那年轻人似乎有点不信我的话。“他侧著头,小心听著我所讲的每一个字,直到我讲了第二遍,他才大喜过望地点著头,又向那少女讲了几句话,那少女脸上的愁容消失了,显然是那年轻人转达了我的话,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少女笑起来有那样的美丽,我实在难以形容。”叶家祺讲到这里,又停了半晌。我只是呆呆地听著,连身历其境的叶家祺,这时追忆起来,都有著如梦似幻的感觉,我是听他讲的人,当然更有那种感觉。一直等到他略停了一停,我才吸了一口气,道:“那年轻人──”“那年轻人,就是你刚才在旅店中见到的那个,他叫猛哥,是芭珠的弟弟,那老头子的儿子。”叶家祺在讲到“那老头子”四字之际,他的身子。又发起抖来,而他的双手,也紧紧地掩著他的脸。我为了使他的神经松弛些,也为了调和一下当时车厢中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氛,我笑了起来:“那不错啊,汉家少年,遇上了苗家少女,她那销魂蚀魄的一笑,大概表示她对你有了情意──”我才讲到了这里,叶家祺突然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向我大声喝道:“住口!”他这一声呼喝,是如此之粗鲁,以致他的唾沫,都喷到了我的脸上。这不禁使我大是愕然,我并不是一个好开玩笑的人,然而我和叶家祺如此之熟,他何以对我的话,反应得如此之愤怒?我可是讲错了甚么?从他的神态来看,我的话,一定触到了他心灵之中最不愿被人触及的创伤。但事实上,根据他的叙述,他和芭珠之间,必然是有了深情的,而且,发展下去,事情似乎也不会不愉快。在那一刹间,我还以为叶家祺的“病”,又要发作了,我惊愕地瞪著他,他喘著气,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他才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毫不在乎地说:“不要紧,你心境不好,不时发脾气,不对我发又去对谁发?”只有真正的好友之间,才能讲这样的话,是以叶家祺听了,握住了我的手好半晌,才道:“当时,我完全被芭珠的笑容迷住,我和你的想法一样,这样的事,在小说中,在电影中,看到太多了,令得我那时的心中,起了一种十分甜蜜的幻想,我看到芭珠一面望著我,一面又对猛哥说了些话。“然后,猛哥告诉我,他们这一族人,是附近数百里所有苗人之中,最权威的一族,叫著‘阿克猛族’,只有几百人──”叶家祺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然后他叹了一声,道:“那时候,我不知道‘阿克猛’在他们这一族的语言中的意思就是‘蛊’,如果知道,我或许不会去了。但……那也难说得很,因为我对于‘蛊’的观念,也模糊得很,我根本不知道苗人之中,有一族叫作‘蛊族’的,而且,芭珠的笑容──”叶家祺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猛哥说,他们那一族,多少年来,居住的地方,是绝不准外人进去的,只有五年前,有一个金头发,绿眼睛,全身都有著金色的细毛,鼻子又高又勾,皮肤白得出奇的‘怪人’,因为曾救了他们族中的一个人,所以曾进入过他们居住的所在,而那‘怪人’立即迷恋住了他们居住的地方,所以一直住了下来。如今,由于我的大方和慷慨,我可以作为第二个例外,到他们居住的地方去。“我当时听了猛哥的话之后,几乎没有考虑,你知道,我天性好奇,听猛哥将他们所住的地方,形容得如此神秘,而且居然还有一个‘绿眼睛生金毛’的‘怪人’,那我更是要去看一看。而且,芭珠正笑殷殷地望著我,她毫无疑问对我有著十分的好感,也毫无疑问,她是希望我答应的。”他又叹了一声,才道:“我,立即就答应了他。”当他在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在痛悔自己做了一件极端错误的事一样。然而我却不明白他有甚么错,因为如果换了我,我也一定答应去的,苗人居住的区域,本来就是桃花源式的神秘之极的地方,何况这一族的苗人,更比别族苗人神秘,怎能不去看个究竟?停了好一会,叶家祺才又道:“于是,猛哥扶住了我跳上了他的独木舟,向前划去,芭珠的独木舟紧靠著我们的独木舟,我无法和她交谈,只好和她相视而笑。“独木舟逆流而上,他们划船的技巧十分高,是以船的去势很快,不一会,船便已到了河边的悬崖上,那贴近河边的悬崖,有著许多山洞,所有的人,都在高声唱著十分优美的山歌。但是在突然之间,歌声停止了!“我这才发现,我们已到了一个十分狭窄的山缝前。那山缝十分狭窄,恰好只可以供一艘独木舟通过。而且,河水显然是注入那山缝中的,是以在山缝口子上,形成了一股急流。“那股急流产生极大的力量,使独木舟一旦摆横,对准了山缝之后,便会被急流的力道,带著向山缝中直淌了进去。“山缝之中一片漆黑,那是一段十分长而曲折的道路,所有的人都不出声,除了水声以外,没有第二种声音,而且,独木舟是不必划的,完全是顺水在淌著。“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眼前突然一片清明,我们已从山缝之中出来了。“而当我看清楚了眼前的情景时,我实在呆住了,我实在不相信世上有那么美丽的所在!“独木舟自山缝中淌了出来之后,缓缓地驶进了一个很大的湖中,月光照在平静的湖水上,使我觉得沉浸在一片银光之中。“在那美丽的湖旁,我看到许多屋,房屋的样子,也是特别的,有著很技巧,很尖的顶,和很高的架子,房屋架在空中。每一幢房子都有一架长梯通向屋子。“有皮鼓的砰砰声传来,一定是代表某种语言,接著,无数火把出现了,数十艘独木舟,从湖的对岸迎了过来。“那几十艘船,全对我表示欢迎,事后才知道,阿克猛族的苗人,对于私有观点,极之尊重,尊重到了超过我们想像的程度。像在河上发生的事情那样,我可以坚称那望远镜是宝物,而芭珠失去了我的宝物,我不但可以索取极高的赔偿,而且也可以要求芭珠作为我的奴隶,而她不得拒绝。“但是,我却大方地不计较,而芭珠又是他们族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人的女儿,那么我受到盛大欢迎,自然顺理成章。“我被拥上岸,在那里,我首先见到了那个‘金毛怪人’,他使我笑得打跌。“做梦也想不到,猛哥口中的那个‘金毛怪人’,绝不是甚么史前的怪物,而是一个文明人,他就是前五六年,忽然在内地失踪的瑞典著名的生物学家,国际上细菌学的权威,平纳教授,大学课本,有好几种就是平纳所著的!“但是说猛哥形容错了,那也不公平,他只不过将一件人所皆知的事情,再形容得十分详细而已。这位著名的教授,的确是一头金发和碧眼,而且,他的金色汗毛,即使在月光之下,也闪著异样的光芒,他鼻子高,皮肤白,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典型的北欧人。一个只曾在苗区中生活的年轻人,不将一个北欧人当作是吃人的怪物,那已很不容易了。“平纳教授一见到了我,显出异常的高兴,在我的肩头上大力地拍著,他的英语带著极浓的北欧口音,他不断在和我说著话,可是,他只不过和我交谈了几分钟,便被打断了。“二十多个年轻男女,将我拥到一幢最大的屋子之前,我不明白他们是甚么意思,猛哥在人丛中挤了出来,在我的耳边道:‘你应该去见我的父亲。’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因为看来,猛哥和芭珠的父亲,正是这个族的族长。“我点了点头,猛哥补充道:‘你必须一个人进去,这是特殊的荣耀。’我笑了一下,向前走去,来到了那幢屋子的门前,那扇门是用极细的一种草编成的,十分紧密,当我的手向那扇门推去时,我突然听得平纳教授在大声道:‘看天的份上,别进去!’”叶家祺讲到了这里,又停了下来。他将他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双手之中,我明知他大约又有了甚么痛苦的追忆,是以也不去催他。叶家祺在那个神秘的地方,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实在是我所无法想像的,所以我也没有法子问他甚么。过了好一会,才听他又道:“我当时呆了一呆,不知道平纳教授这样高叫是甚么意思,我回头看去,可是围在我身后的人,已开始唱歌和跳舞,我看不到平纳,也没有再听到他说甚么──唉,那时,我若是听他的话,别推开那扇门就好了。”然后,他才又叹了一声:“但当时我完全被这种新奇的环境所迷惑了,我也根本未曾去细想一下平纳教授的高呼,我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别看那扇门只是草编成的,但由于它十分坚厚,是以有极佳的隔音效果。是以当我一推门走了进去,顺手将门关上之后,便甚么都听不到了。“屋中的光线十分黑暗,在我刚一将门关上之际,几乎甚么都看不到,为了怕有失礼仪,是以在未曾看清眼前的物事前,我只是站著不动。“在我站立不动之际,我首先闻到一种异样的气味,我很难说出这是一种甚么气味,那是好几种气味的混合,有的香、有的腥,这种气味,使我觉得身在异域,我是处在一个我无法了解的神秘环境之中!“不消多久,我的视力便适应黑暗的环境,我看到,在屋中央,一个老者,席地而坐。“我想那老者一定就是猛哥和芭珠的父亲了,我正在想著如何向他行礼才比较得体,却突然看到,有一串,足有六七只,三寸来长,赤红色的毒蝎子,正在那老者赤裸的上身之上爬著!“那六七只毒蝎子的尾钩高高地翘著,我是学生物的,自然知道,这种剧毒的毒物,只要它的尾钩向下一沉,钩进了人体之中,那么,再强壮的人,也会在半分钟内毙命!“当时我简直吓得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就在这时,我觉得的我手背上发痒,我连忙扬起手来一看,唉,我实在难以形容我心中的恐怖,不知甚么时候,在我的手背上,爬上一只长满了紫黑色长毛的黑蜘蛛,我只看一眼,便立即可以断定这种蜘蛛是世界上最毒的毒蜘蛛之一,虽然我到这一带来的目的,有一大半是想找到一只这样的蜘蛛做标本,但是当这样的蜘蛛出现在手背上,那无论如何,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我僵立著,身子在发抖,那老者则微笑,欠了欠身,用一只鸟羽做成的扫帚,在我的手背上扫了一扫,那只蜘蛛扫了下地,那只蜘蛛,迅速地向他爬去,爬上了他的膝,爬上了他的身子,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蜘蛛爬到了他的胁下,就伏了下来不动,像是回到了它自己的窝中一样!“我感到一阵昏眩,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也不顾礼仪了,我连忙拉开门,我几乎是跌下梯子去的。当我到了下面时,猛哥连忙问我,道:‘我爹对你做了些甚么!’我急促喘了口气,道:‘他……他似乎将一只蜘蛛,放在我的手背之上!’“我不知我这样说法对不对,因为事实上,我只看到那蜘蛛爬回他的身上去,而没有看到那蜘蛛自他身上爬出来。“可是,猛哥一听我那样讲,却立时欢呼起来,我也不知他叫了一句甚么,所有的人都呼叫了起来,欢声雷动,芭珠也在这时,被人推了出来,她显然刻意地打扮过,她的头上,泼满了一种发出异样的香味的白色的小花,令得看来更像仙女,她被推到我的身边,猛哥向我高叫道:‘你已被认为是我们族中的一员,爹已准了你和芭珠的婚事!’“直到此际,我才陡地一惊,我和芭珠的婚事?我并未向芭珠求过婚,如果我这样,那不是太儿戏了么?我想要分辩几句,可是那晚,月色是那样皎洁,芭珠是如此美丽,族人的歌舞,又是如此狂热,我实在无法抗拒那么多的诱惑,所以,在我呆了一呆之后并不分辩,立时抱住了芭珠。“一批一批的人,灌我饮一种十分甜冽的酒,那是疯狂的时刻,我在饮了酒之后,和芭珠远远地奔了开去,在那时,根本没有想到和芭珠成婚,我只感到,这是我的一段艳遇,芭珠固然美丽,但是娶她为妻,还未免不可想像,当她躺在我臂弯中时,我已经在想,当我回到上海,向人讲起这段艳遇时,会引起多少人的欣羡!”叶家祺又停了下来,向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真的不能救了,那是报应,薄幸儿不是总有报应的么?可是……可是我从头至尾,根本没有爱过她,我根本不爱她。”我想责备叶家祺几句,责备他既然根本不爱芭珠,为甚么当时不立即拒绝。但是我却没有出声,因为我了解叶家祺的心情,在他的叙述中,我已经完全可以明白当时的情形了,有那一个年轻人可以抵抗半裸的苗女的诱惑呢?而且,正如叶家祺所说,他以为那是艳遇,以为那是随时可以离开的,而且不必负责的事!叶家祺用力地摇著头,又道:“这样,过了七天,我想起了平纳教授,我想见他,可是他却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我想起了我的标本采集队,于是我告诉猛哥和芭珠,我要离去。“但是,当我这样告诉他们之际,他们却只是用摇头来回答我,这使我十分恼怒,我终于不告而别,从另一道石缝的急流中淌了出去。“我刚一出了那山缝口,重又来到河面上之际,猛哥追上了我,他要我立时回去,我当然不肯,他最后才道:‘你要走也没有法子,但是我不妨告诉你,我们的族人,最精于下蛊,我的父亲,我、芭殊,都是此道的高手。你绝不能离开超过一年,而且,你和芭珠已经结了婚的,你不能再结婚!’当时,我只将他的话,当作是无聊的恫吓!“我当然不作理会并告诉他,我是一个文明社会的人,他们要我在他们这种未开化的地区过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事!“猛哥却不顾我说甚么,只自顾自道:‘芭殊准你离开一年,一年之内,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的话,你一定会疯狂,你的疯狂是逐步来的,在大半年之后,是每隔十来天一次,以后就越来越密,直到完全疯狂为止。但是,如果你竟然和别人结婚的话,那么,你必然在结婚的第二天早上惨死!’猛哥讲得十分认真,像是他的话是一定会实现的一样。“当时,为了怕他们大队人追上来,强将我拦了回去,所以我只敷衍著,告诉他,我先回家去安排一下,或者我会回来久居。“当夜,我回到了营地,立即逼著土人向导连夜起程,不几天,我们已远离了那个苗区,人家问我那几天在甚么地方,我也只说是迷了路,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一段经过,我自己也将之淡忘了,可是,可是……”叶家祺讲到这里,便难以讲下去。可是他不必讲下去,我也可以想到他所要讲的是甚么了,他在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有将猛哥的话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如今,猛哥的话,已然渐渐成为事实了!我听了他的叙述之后,心中的骇然,难以形容,因为他所讲的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天下真的有“蛊术”么?真的有一些人,精于“蛊术”,可以使人在不顺他们的意思之际,令得中了“蛊”的人疯狂或死亡么?如果真的有,那么“蛊术”究竟是甚么?是一种甚么力量?从眼前叶家祺的情形来看,他已中了蛊,渐渐地变为疯狂,但是真的是如此么?我的脑中,乱成了一片,我呆了半晌,才道:“家祺,你好好地休息一下,待我开车,到了上海之后我们好好地找精神病专家来研究一下。”叶家祺苦笑了一下:“直到如今,我还是不相信猛哥的鬼话的,我一切全正常,世上也不会有那种神秘的力量的。”第五部:美女芭珠我和叶家祺换了一个位子,由我来开车,我又问道:“那么,猛哥和他的父亲,找到你之后,又和你讲了些甚么?”“他们和我的交涉,我想你已全都听到,他们要我跟他回去,并且一再说,如果我结婚的话,一定性命难保,他们也不想我死,可是那是芭珠下的蛊,他们也没有法子解。”我道:“这样说来,事情越来越奇了,我根本不信有这种事,我也很高兴你不信,家祺!”叶家祺欣然:“我们毕竟是好朋友!”我早已说过,我那时,很年轻很年轻,叶家祺也一样。在我们年轻的想法中,有一个十分幼稚的概念,那便是认为人类的科学,已可以解释一切现象!如果有甚么事,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那他们就认为这件事是不科学的,是违反科学的,是不能存在的,是虚假的。直到以后,经历了许多事之后,我才知道,有甚么事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时候,那些是因为人类的知识,实在还是太贫乏了,科学还是太落后了的缘故。只是可惜得很,当我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已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久到了我连后悔的感觉,也迟钝了。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到了上海。我将车直驶进虹桥疗养院,替叶家祺找了一个头等病房,当天中午,名医毕集,对叶家祺进行会诊。会诊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在会诊结束之后,一个德国名医拍著我的肩头,笑道:“你的朋友极其健康,在今天替他检查的所有医生全都死去之后,他一定还活著!”听了这样的话,我自然很高兴,可是我的心中,却仍然有著疑问。我道:“可是,大夫,我曾亲眼看到他发狂的,他本来是一个十分文弱的人,但是在发狂的时候,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而且,他自己对自己的行为,也到了绝不能负责的地步。”那专家摊了摊手:“不可能的──照我们检查的结果来说,那是不可能的。”我苦笑了一下:“大夫,那么总不成是我和你在开玩笑吧?”专家又沉吟了一会,才道:“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发疯之前,曾受催眠,催眠者利用他心中对某一事情的恐惧,而造成他暂时的神经活动不受大脑中枢控制,这是唯一的可能了。”专家的话,令得我的心中,陡地一亮!在叶家祺的叙述中,我听出他对于猛哥的话,虽说不信,但恐惧却是难免,一定是他心中先有了恐惧,而且猛哥和他的父亲,又做了一些甚么手脚,是以叶家祺才会间歇地神经失常。这使我十分愤怒,我认为这些苗人,实在是太可恶了,我走进了病房,将会诊的结果,和那位德国专家的见解,讲给叶家祺听。最后,我道:“家祺,我们快赶回苏州去,将那两个家伙,好好的教训一顿。”叶家祺在听了我的话之后,精神也十分之轻松,他兴奋地道:“这位德国精神病专家说得对,我虽然不信猛哥的话,可是他的话,却使我心中时时感到害怕!”我道:“这就是了,这两个苗人,我要他们坐几年牢,再回云南去!”我们有说有笑地,在当天就离开了疗养院,当天晚上,回到了苏州,直冲到那家小旅店之中。可是,到了旅店中一问,今天一早,猛哥和他的父亲,已经走了,是伙计送他们上火车南下的。我一算,他们走了一天,如果我们用飞机追下去的话,那是可以追到他们的,而以叶家的财势而论,要包一架小飞机,那是轻而易举之事。我立时提出了我的意见,可是叶家祺却犹豫了一下:“这未免小题大做了吧?”我忙道:“不,只有捉到了他们两人之后,你心头的阴影才会去净!”叶家祺笑道:“自从听了那德国医生的分析之后,我早已没有甚么心头的阴影了,你看,我和以前有甚么不同?何必再为那两个苗人大费手脚?”我双手按住了他的肩,仔细地看了他好一会,感到他实在已没有事了,是以我们一齐大笑了起来。等到我们一起走进叶家大宅,我和叶家祺一起见到叶老太太时,叶老太太也感到叶家祺和时时发病时不同,她一面向我千恩万谢,一面又派人去烧香还愿。而接下来的几日中,我虽然是客人,但是由于我和叶家祺非同寻常的关系,有许多事,下人都走来问我,求我决定,我也俨然以主人的身份,忙著一切。这场婚礼的铺排、繁华,实在难以形容,而各种各样的琐事之多,也忙得人昏头转向,叶家祺一直和常人无异。叶家的空房子住满了亲戚朋友,我和叶家祺一直住在一间房中。到了婚礼进行的前一晚,我们直到午夜才睡。睡了下来之后,我已很疲倦,几乎立时就要睡著了,可是叶家祺却突然道:“如果芭珠真下了蛊,那么,后天早上,我就要死了!”我陡地一呆,睡意去了一半,我不以为然地道:“家祺,还说这些干甚么?”叶家祺以手做枕地躺著,也听出我的声音十分紧张,他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看你,像是比我还紧张,现在我心头早已没有丝毫恐惧了!”我也不禁为我的紧张而感到好笑:“快睡吧,明天人家闹新房不知要闹到甚么时候,你还不养足精神来对付么?”叶家祺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轻松,也十分快乐,这是一个新郎应有的心情,尤其他的新娘,是他自己一直十分喜欢的,想起以后,新婚燕尔的旖旎风光,他自然觉得轻松快乐了。他躺了下去,不久便睡著了。第二天,更是忙得可以,各种各样的人,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叶家的大宅,已经够大了,大到我和叶家祺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在夜晚也不敢乱走,但这时,只见到处是人。大厅上,通道上,花园的亭子上,所有的地方,可以摆筵的,全都大摆筵席,重要的人物,自然全被安排在大厅之上,有人来就闹席,穿著整齐号衣的佣人,穿梭也似地在宾客中来往著。下午吉时,新娘的汽车一到,更是到了婚礼的最高潮,我陪著新郎走了出来,陪著新娘下车的美人儿,一共有三个人之多,她们是新娘的甚么人,我也弄不清楚,只觉得她们全都明艳照人。婚礼半新不旧,叩头一律取消,代之以鞠躬,但是一个下午下来,只是鞠躬,也够新郎和新娘受的了。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吹打之声,不绝于耳,我几乎头都要涨裂了,终于抽了个空,一直来到后花园,大仙祠附近的一株古树之旁,倚著树坐了下来。全宅都是人,只有大仙祠旁边,十分冷清,我也可以松一口气。那地方不但十分静,而且还很黑暗,所谓大仙祠,就是祭狐仙的,那也只不过是小小的一间,可以容两三个人进去叩头而已,祠门锁著,看来十分神秘。我坐了下来不久,正想趁机打一个瞌睡,因为我知道天色一黑,当那些客人酒足饭饱之后,就会向新娘、新郎“进攻”,而我是早已讲好,要尽力“保驾”的。我闭上了眼,在蒙蒙矓矓,正要睡去之际,忽然听得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立过时睁大了眼睛,只见黑暗中,有一个女子,慢慢向前走来。我吃了一惊,可笑的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竟认为那是狐仙显圣来了,因为狐仙多是幻成女子显圣的。但是,等到那女子来到了我面前之际,我自己也觉得好笑,那是叶家敏,而她显然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来。我心想,如果这时,我一出声,那定然会将叶家敏吓上一大跳的,是以我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