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刚才我们看的,只怕还不到一本戏。在第一部份之中,叙述很长,那是加上了我称白素的感想,和后来白老大提供的资料,以及后来又通过许多途径,得到了许多资料之故。下面,第三部份的叙述,仍然将照这个方式进行,因为若单是叙述看到的画面,是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毕竟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七、八十年,而且,绝不是我们现代人所能了解的一个时空背景。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都被重重神秘原始野蛮的黑幕罩著,不作说明,难以明白。三、大厮杀(下)眼球跌出了眼眶的那个人,身子陡然挣了一挣,仆向前,和另一个几乎被利刃自胯下从中剖开的那个人,身子相碰,两个人一起倒下去,可是身子又各自被他们手中的刀所阻,未能完全倾跌,于是,以一种怪异之极的姿态斜倾著。鲜血已完全离开了它应该循环的轨迹,向外急不及待地喷冒著,看来有一股挣脱了轨迹的疯狂。石台上还在活动的人已不多了,这时,已根本分不清三方面各剩下多少人。大约还有八九个人,正在飞快地闪动,脚踏在残断的肢体上,手中的利刃,霍霍地挥动著,杀伤他人,也保护自己。天上本来有团团云块,这时都散了开去,冷冷的下弦月,和著闪耀的星光,使得石台上的厮杀,看起来更是露骨,利刃和利刃相碰的机会多了起来──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人少了,碰到人体的机会自然也少了。他们绝无法分辨自己人和敌人,就算平时再熟悉的熟人,这时一定也无法认得出对方是什么人来。谁能认得出从额到颊,有一道裂口,正在冒血的一个人是谁?谁又能认出一个头皮被削去了一大半,血珠子在他的头脸上不断洒落的人是谁?谁又能认出一个面上肌肉全都变成扭曲的人是谁?而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需要认出谁是谁来,参加这场大厮杀的六十个人,心中都知道:厮杀的结果,活下来的只能是一个人。谁叫他们是“金子来”?“金子来”参加一场有六十分之一生存机会的厮杀,已经算是极好的情形了,还能期望什么?被削去头皮的那个,一定是刀术虽精,但是疏于防范头部,或是太急于进攻他人,陡然之间,电击也似的光芒一闪,他的头颅的整个上半部不见了,在那时候,他张大了口,居然还有一下惨叫声发出来。是的,人体的发声器官是口部和喉部,他又不是整个头颅被刀削去,也不是被割破了喉管,当他的生命还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存在时,他自然可以发出叫声来。那是什么样的一下叫声?听了之后,叫人全身的血液,都会凝结,叫声真的不到十分之一秒,他整个人冲向前,冲出了石台,仆跌下来,跌在三个正在石台边观看著大厮杀的人的面前。在石台旁观看著厮杀的,一共是十一个人,除了三个一组的三组之外,便是那一胖一瘦的两个老者。十一个人盯著台上,神情反映,甚至及不上在观看一场演出,全是一副漠然。那头被削去了一半的人,倒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甚至不低头看一看,那人居然还撑起了一下身子,自他半边头上,冒出一大团又红又白的东西来,然后,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来,就再倒了下去。直到这时,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才陡然一抬腿,踢向那人的身子,这一脚的力气好大,把那人的尸体,踢得直飞了起来,跌进了江中,湍急的江水,立时将尸体卷走,翻翻滚滚,不知卷向何处去了。只有江滩上的不少鹅卵石,染著他的血迹。(那些石头,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变成赭红色?)而到了这时候,石台上还站立著的人,只有三个了。这三个人一面挥动著手中的长刃,一面在石台上游走著,行动快得根本叫人看不清,只看到他们手上的刀,发出闪耀的光芒。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在石台上的残碎的肢体,在一面迅疾的奔走间,踢下台去。由于他们的动作快,一时之间,残肢乱飞,有的腿是整条的,有的还带著肚子的一部份,有的比较大块,是一半的上半身,或一半的下半身,有的十分小件,只是一只脚,或是半只手掌,全都在黑暗之中飞舞著,而且,全向著石台的一个方向飞落下去。那是石台临江的一个方向。断肢残体跌进了湍急奔流的江水之中,溅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来,然后,水花消失,作为生命存在的最后象徵,也随之消失。这三个人清理石台,只花了极短的时间,就将石台清理乾净,只有积聚在石台中间凹进去部份的鲜血,是无法清理的。这时,积血已呈现一种半凝结状态──人的鲜血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东西,在离开了人体之后,会变成胶冻状的血块。血液在离开了人体之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活的,如果采用适当的方法来保存,例如加进微量的腺膘吟,可以活到六十天,那时其中的一种成分,叫作血小板的,就开始发生作用,那是极复杂的生物化学变化过程,使血液从流动的状态变为凝胶状态:血浆中的溶解性纤维蛋白转变为不溶解的纤维蛋白,呈细丝状,交织成网,将血液细胞网在里面,于是液体的血,在脱离了人体之后,成了另一种形态的独立的生命。人类一直在追寻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可有想到过,单独活下来的鲜血,血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那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聚在石台的凹痕之中,生命是不是还分你我他?还分你的我的和他的?血液细胞既然已被不溶解的、丝状的蛋白纤维网了起来,所有的积血,自然也成了冻胶状,所以,当那三人,在石台上的断肢残体,一起飞落进江中之后,再迅速地向石台的中间部分聚拢之际,他们的脚步,重重地踏在积血之上,再没有血花溅起,而是在凝胶状的积血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深浅不同的脚印。那些脚印看起来像是活的一样,一个脚印形成了,就开始蠕动、变形,由大变小,终于又消失,而另一个脚印,又迅速地印了上来。杂沓而迅速出现的脚印,表示了这三个最后生存的人,正在进行激烈无比的争杀。这三个人,能在大厮杀的第一节过程中存活下来,自然各有其精湛的刀法技艺和矫健绝伦的身手,这从他们在一秒钟之内,至少可以在凝胶状态的积血之上,留下超过三十对脚印这一点上,得到证明。每一次添上一对脚印,就代表了一次闪避,一次腾挪,一次进攻,一次跳跃,一次接近死亡,或是一次令他人接近死亡。三双脚,踏在凝胶状的积血上,发出一种奇异的,虽然不是很响亮,但是却震人心弦的“拍拍”声,大堆的凝血在颤动,没有机会停止,因为践踏是来得如此之快速。在下弦月清冷的光芒下,凝血已不再红色,而是一种令人恶心的暗红色,这种颜色和形状,使人联想起血腥味,那是一种可以由鼻端迅速传遍身体每一个细胞,使人体每一个细胞都发出颤栗的气味。也正由于凝血的颜色和鲜血不同,所以,当又有大量的鲜血洒下来,加入了凝血的行列之际,很容易分辨得出来:是的,两股血流洒下,很快就注满了几个正在逐渐变小的脚印。在脚印变小的时候,注进去的鲜血被挤出来,冒著血沫,四下流散。然后,是“拍”地一响,一条齐肩被削断的手臂,落在积血之上,手指还在迅速地伸张,像是想抓到一点什么,自然,手指抓到的,只是凝胶状的血。在台上的三个人,其中一个,同时遭到了两个人的进攻,一个一刀斜砍进了他的腰际,刀刃直剖进他的身体,从腰到小腹,还留在他的身体之中,而另一个,则一刀削下了他的左臂。削下了别人左臂的那人,长刃向下一沉,在断臂落下,才一落到积血的同时,已飞快地一翻手腕,长刃再度扬起,反削向那个手中的刀还留在别人身上的那个人。那人陡然后退,长刃自人体中,带起一股血泉,抽了出来,“铮”地一声响,及时挡开了攻来的一刀。而那同时遭到了两个人攻击的一个,右手仍然紧握著刀,月色映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竟然一点也没有痛苦的神情,只是有著几分凄然,他仍然挥起手中的刀来,冲向前。而当他冲向前的时候,他再度受到另外两个人的同时攻击,两柄利刃,分别自他身子的两边砍到,砍进了他的身体。两柄砍进他身体的利刃,在他的体内相交,甚至还发出了一下闷哑的金属相碰撞的声音。那人向前冲出的势子被止住,攻击他的两个人,并不立时抽刀后退,显然是在等待他的死亡。那人的双眼睁得极大,他自然必死无疑,可是这时,他显然还没有死。血像是喷泉一样,自他身上的伤口处喷出来。血液在人体内循环不息,主要的功能之一,是把氧气输送到脑部去,维持脑部的存活。而人的脑部,如果三分钟之内,得不到新鲜氧气的供应,就会停止活动。人的脑部停止活动,就代表了这个人的死亡。这个壮健的汉子,在他左臂还在身上的时候,至少有一百六十斤重,根据血液和人的体重的比例是十三比一来计算,这人体内的血,约有十二斤,这时,涌出体外的,至少超过了十斤,再也无法供应他脑部以新鲜的氧气了。但是,他的脑部活动,还可以维持一两分钟。这时,他甚至还是清醒的。他在想什么呢?脑部活动的最大功能是思想,这时,他双眼瞪得如此之大,他在想什么呢?他看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他是不是正在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呢?据说,人在临死之际,一生中的一切经历,或者是一生中重要的经历,快乐的和痛苦的,欢愉的和忧伤的,深爱的和痛恨的,光明的和黑暗的,都会飞快地一幕一幕清楚地出现在脑际,犹如重新再经历一遍一样。自然,这是谁也无法证实的说法,因为就算真有其事,曾经其事的人都已死了,而死人是无法告诉别人任何事的。那人瞪大了的眼睛,突然之间,开始迅速转动,转动得如此快速,是不是他一生经历都出现了?眼珠的一次转动,就代表了他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或许,他曾深爱过一个俏媚动人的姑娘而她却不爱他,或许,一个俏媚动人的姑娘曾深爱过他而他却不爱她;又或许,两人互相深爱过?又或者,他积聚了不少金块,已准备离开这满是金块的金沙江,回到他来的地方,用他性命博取来的金块,过安静的日子?(不,不,这个可能不大,没有人肯离开这里的,这里有拾不完的金块,谁会离开一个有拾不完的金块的地方?金块更不会嫌多的,绝不会嫌多,最好多得在眼前堆成一座金山,不,一座不够,最好是十座,百座,千座,万座……为了能拥有越来越多的黄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离开?笑话!)真是笑话,看,那人的口角,居然牵起了一个笑容。他在笑什么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有什么可笑的呢?他的笑容之中,甚至还带有嘲弄的神色,他在嘲弄什么人?是他自己?金块再多,也用不上了,是为了这个在嘲弄自己?他最后的思想,很可惜,并没有能维持那么久,那两个人陡然抽刀后退,同时起脚,踢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子踢得直飞了起来,仆跌进了江水之中。天上神明共鉴,他的情形算是不坏了,他的身体算是最完整的了,在他的身子跌进江水之前,他的断臂,也飞了起来,在他的身体上碰撞了一下,像是再想长回他的身上一样,然后才一起堕进了江中。虽然他是最后生存的三个人之一,可是奔腾的江水,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优待,一样在一瞬之间,就把他卷得消失不见了。在这最后的一刹那,如果他还在思想的话,他在想些什么,自然也是永恒的秘密了。石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两个人各自退到了石台的一角。大厮杀已经接近尾声了,或者说,大厮杀已经结束了,因为再接下来,必然是单对单的决斗。两个人的动作一致,一手仍紧握著刀,一手在脸上抹拭著,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抹去了一些──没有法子沫得乾净,因为他们的手上全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早被鲜血浸透。月色更诡异幽寒,这两个人,一个年轻得叫人吃惊,虽然他的身形,看来是如此壮硕高大,可是那张脸,年轻得还有稚气,这时,是稚气和杀气的结合。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结合,可是却又出奇的调和,并不使人觉得怪异,只使人觉得惊讶──在这样的结合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人类的本性来,根本不必有什么复杂的解说和说明。而另一个人,是饱历风霜的,有著比月色还要清冷的神情和比岩石还要无情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找不出半丝的纯真,他用他的神态,直接他说明了人应该怎么生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们两人都凝立著不动,隔著那一大滩凝血,凝血的表面十分平滑,甚至能把斜挂在天际的半月,清晰地反映出来。刚才血肉横飞的大厮杀已经过去,可是如今静止的场面,却更令人喘不过气来。胖老者的声音打破了静寂,他的声音全然是例行公事,不带任何感情的:“报所属帮会。”那年轻的一个先开口,可是他张开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年长的一个后开口,先发声,声音低沉,两个字自他的喉际运气吐声,再加上胸膛的共鸣,虽然低沉,却有著绵绵不绝的气势:“外帮。”这时,那年轻的一个,才发出了嘶哑之极的声音:“哥老会。”胖老者和瘦老者同时转向一组三个人,胖老者道:“鹰煞帮已没有人剩下,那段江流,是没有鹰煞帮的份了。”那三个人一声不出,转身便走,步履十分矫捷快速,转眼之间,已没入黑暗之中。那瘦老者再度扬起手中那个手指一挥上去就会发出怪异声响的东西来。四、第二次“暂停”我又叫了起来“停──”实际上,只是我一张开口,声音才一吐出之时,银幕上的景象就已消失,按掣的自然是白素,她不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叫声才行动的。人脑对于外来的反应,授受极快,但自大脑中枢下达行动的命令到达需要行动的身体部分,却需要一定的时间。反应再快的人,在听到了命令之后,再由手指去完成指令,至少也要二十分之一秒。所以,显然白素是和我同时想到要再来一次“暂停”,她的行动和我的叫喊,是同时发生。我和她都不出声,都大口大口吸著气。过了一会,我才道:“我要暂时停一下,是为了可以喘几口气。”白素道:“我也是。”我的呼吸已不再那么急促:“这……这片子,简直是儿童不宜到了极点。”白素很少用那么强烈的语气说话:“这片子的导演,简直……简直……”在“简直”之下,自然不会是什么赞扬溢美之词,但白素一直温雅过人,不是很善于运用这一类的名词,所以变得说不下去。我则不然,立时接了上去:“简直是心理变态之极的血腥狂魔。”白素吁了一口气:“那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只是……实在太过分了一些。”我苦笑了一下:“可是,也真能震人心弦。”白素道:“是啊,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我过去斟了两杯酒,递给了白素一杯,我则喝了大大的一口:“哥老会,外帮,鹰煞帮,看来你说对了,是在争夺一段有金块的江流,那个哥老会的刀手,年纪轻得不像话,看起来,像是只有十五、六岁。”白素道:“当然不止十五、六岁了,导演为什么选他?”我摇头:“那怎么知道,我平时很少看电影,这年轻的演员叫什么名字?演技真好,稚气和杀气,竟然在他的表情上,有那么怪异的结合。”白素道:“我也很少看电影,不过问问就可以知道,小宝或许就知道。”我大摇其手:“这种片子,怎么能给小宝看。”白素笑了一下:“你不是一向观念开放的?什么时候也变得保守了?”我立时道:“在看了这样血腥的大厮杀之后。”白素沉吟著:“是谁送这盒录影带来的?要我们看的目的是什么?”我道:“是啊,我又不写影评──这片子,看来是超级大制作,打听一下,不会是难事,托小郭好了。”白素笑了起来:“这样的小事去麻烦郭大侦探?”我道:“他不会亲自出马,自然有他手下的虾兵蟹将,去为他跑腿。”白素忽然叹了一声:“刚才看到的那两个老者,好像是这场厮杀的公证人。”我苦笑了一下:“这样的残杀,还亏你用了‘公证人’这样的名词。”白素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帮会中的残杀,一直在发生著,上万人的大场面也有,这只不过是小场面,只是被拍得特别逼真……帮会与帮会之间,争码头、争地盘,争的无非是一个‘利’字 ”我插了一句口:“岂止帮会之间的争夺而已,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环绕著一个‘利’字在进行的,‘上下交征利’是人性的正常表现,‘仁义而已’是不正常的。”白素笑了起来:“我是想说,厮杀尽管血肉横飞,但也有一定的守则的,你没见那三个人一声不出离开?他们派出来的刀手失败了,他们就得退出,而且,也不能胡乱捣乱,不然,就会受到制裁,这两个老者的身分,一定相当高。”我“嗯”地一声:“争夺一段江流,帮会的头子,悠然观战,刀手在石台上拼命,这 ”我讲了一半,陡然想起白老大曾身为七帮八会的大龙头,是典型的“帮会头子”,下面一些非议的话,自然也不便说出口了。白素瞪了我一眼,侧著头:“这场大厮杀,看来只是片子的开始,剩下的两个,不知哪一个是主角,主角是一定胜利的。”我一挥手:“当然是年轻的那个,谁会用一个三十来岁的当主角?”白素抿著嘴:“真有点不想看下去,可是片子又拍得那么好,一个镜头,可以给人无穷的联想,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凝结了的血上面,居然有月亮的反影。”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是啊,反影出来的月色,是如此可怕,像是整个月球表面都满是鲜血,随时会洒向地球一样。”白素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声。从一开始起,她的态度就有著异样的认真,这时,似乎又进了一步。我喝乾了杯中的酒:“轻松一点,我们只不过是在看一部片子,一部拍得极好的片子。”白素勉强笑了一下,又深深吸一口气,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充分地作好心理准备,以迎接等一会来自银幕上的那股巨大的冲击力一样,她这种神情,有点好笑。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自己同样也在深深吸气,在作好心理准备,谁知道那个“心理变态嗜血大狂魔”的导演,又会再弄出什么样令人震撼而吃不消的场面来。我们互望了一眼,我道:“好,决斗场面开始了。”白素咕浓了一下:“奇怪,刚才两个人,只报所属帮会,不报他们的名字。”我道:“名字?他们的名字有什么意义?他们虽然是人,可是实际上和他们手中的刀子,没有分别,他们是所属帮会的刀子。”白素仍然不去开启按钮,虽然她已伸出了手去,可是有点犹豫不决:“你不觉得,仅存的两个人,面目之间,颇有相似之处?”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是编剧,一定不会用那么老套的情节:父子或是兄弟,投入了不同的帮会,命运安排他们互相要残杀──”我用力一挥手:“这样的情节,太残旧了,这个导演既然能拍出这样的场面来,就不会采用这种陈旧的情节。”白素低声反对:“陈旧的情节,正是人类生活的常见部份。”我应声道:“对,他们是两兄弟,弟弟在决斗中不得已杀了哥哥,哥哥有年轻的妻子,又有幼儿,弟弟感到内疚,尽力照顾嫂嫂和侄儿,不意年轻的寡嫂爱上了弟弟,侄儿长大了,又投了相反的阵营,杀了叔叔,言情文艺伦理武侠大悲剧。”我说著,哈哈大笑了起来,白素仍然十分冷静:“一点也不够复杂,实际上,人类的生活,比你刚才编的故事复杂多了。”我摊了摊手:“何必争下去?只要看下去,就知道怎样了。”白素默默地点了点头,伸手按下了掣钮。五、决斗石台上的两个人,如同石像一样地站著,仿佛他们本来就是石头的突出部分,亘古以来,就固定在石头之上一样。他们两人的面目,其实并不相同,年轻的一个有著弯度相当大的眉毛,这使他整个脸,看起来显得佻皮,而年长的一个,眉准高耸,使他看来忧郁。令人觉得他们相似的原因是,他们的神情是完全一致的:盯著对方,紧抿著嘴,在刚才的大厮杀中,他们一定已经交过手,这时是不是在揣摸对方的弱点,好作进攻的准备?还是感到自己没有胜过对方的希望,而又没有法子奔逃?──别讥笑临阵逃脱的人!在明知没有胜利的可能时,逃走并不是悲剧,连逃都无法逃,这才是真正的悲剧。石台上一切全是凝止的,积血凝止了,人凝止不动,半扬起来的利刃凝止不动。只有刃口上的光亮,在作出闪动,幽秘而不怀好意。瘦老者手指挥出,那种像是可以把人撕裂的声响,再次传出,悠悠不绝。这一次,决斗的号令发出之后,决斗的两个人,没有立即行动,仍然凝立著。这好像很有一点哲学上的道理:如果不动,就算有缺点,也不容易暴露,一动,缺点掩饰得再周密,也总有暴露的时候。听说过“呆若木鸡”的故事吗?这句成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被误用,它原来的意思是,最好的斗鸡,训练成功时,像木头刻出来的鸡一样,上场之后,一动都不动,别的斗鸡再凶狠,见了它也只好望风辟易。由石台上的这两人,这时就是那样,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垂下,可是渐渐地,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的眼神之中,现出了杀机。杀机本来是深藏不露的,这时,渐渐现了出来,而且越来越浓了。石台边上的观战者,视线也一直停留在石台上,奇怪的是,他们的视线,一致望向石台的中间部分。两人个分别站在石台的一角,中心部份是没有人的。当然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旁观决斗了,所以他们才不盯著那两个人,而只是盯著石台的中间部份,他们知道,一方动,另一方必然跟著动,双方会迅速地在石台中间会合,然后,决定性的攻击,就会在那里发生。没有人知道这一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所以他们必然把目光一直停在那里。如果不是那样,目光跟著移动的人移动,那将追不上两个人移动的速度了。在两人眼神中的杀机逐渐增浓之际,虽然一切全是凝止的,可是连空气也像是绷紧了的细弦一样,只要有一点轻微的力量,弦就会断。年长的那个,眼神之中的忧郁,被一股阴森的、可怕的、闪烁的杀意所替代,杀意在充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后,自他的双眼之中,满溢了出来,他再也无法等待了。就在这时候,胖瘦两个老者,迅速互望了一眼。石台上的两个人虽然还没有开始行动,但是他们已经判定了生死胜负。杀机先满溢者死。因为他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决斗之中,不能控制自己的人,自然必败无疑。陡然间,闷雷也似的一声巨响,震破了寂静,呼喝声才发,年长的一个身形闪动,渐向前,年轻的一个几乎在同时,也迎向他的对手。两个人的行动,都是如此之快,当他们疾冲向前之时,由于人类眼睛的视网膜,可以把看到的景象,滞留十五分之一秒的缘故,所以两个人在冲向前的时候,身子带起了一片叠影,分不清何者是虚,何者是实。两人迅速接近,年长的一刀先劈,刀刃划过空气时,发出了尖厉的啸声,他自然是望准了对手,才先发制人,劈出那一刀的,可是他这一刀却劈空了,刀光长长地,有一霎间停留在黑暗之中。他的对手行动太快了,他以为对准了对手,实际上,一刀劈出时,他劈向的却是一个虚影,眼睛视网膜所形成的错觉,使他一刀劈空。他当然知道再也没有劈第二刀的机会了,他唯一的机会,是继续维持极高的速度向前冲,希望可以避得开对手的一刀。在那一霎间,由于他进发著全身的气力向前冲,上身俯向前,面上肌肉的每一股纤维,都在剧烈地跳动,像是会散落下来,使他的整个头部,变成一具骷髅一样。从他的年纪来看,他作为“金子来”,自然是经验十分老到的了,他的一生之中,不知道曾经历过多少次的残杀,被他手中的利刃砍开的人体,也不知道有多少。在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厮杀之后,他依然活著,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所以,他这时的行动是对的。他的对手,出刀再快,如果是攻向他的头,削向他的颈,砍向他的背,甚至于劈向他的腰,都将落空,因为他的上半身,由于迸发了全身力量的迅速前俯,已经脱离了对方的攻击范围。他的这个行动如果成功了,那就可以把他刚才所犯的错误,弥补过来。可是,犯了错误之后而可以弥补的机会,实在是极微极微的。错误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一定将永远地留在那里,就算有能力倒转时空,到了一定的时间,错误还是会出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已发生过的事抹掉的。所以,最好别犯错──一失足成千古恨!年长的“金子来”,已经做了他思想和体能所做到的巅峰了,可是他的对手,一刀横劈,却劈向他的小腿。闪电似的一刀。他的上半身,比闪电还快地脱离了攻击的范围,可是地心吸力却使他的双脚,比闪电略慢一点离开。刀风倏然,利刃划破了皮肤(表皮的角质层、透明层、颗粒层和生发层,真皮的结缔组织和脂肪层),利刃切开了肌肉(平滑肌、骨骼肌、肌膜、肌纤维),利刃割断了神经和血管,利刃削断了骨骼(骨膜、骨密质、骨松质、骨髓膜)。于是,他的右小腿,在膝盖以下约一掌处,断了下来。然而那一刀的余势未尽,一切经过,又在他的左小腿的同样部位上,重演了一次,重演的结果十分正常,他的左小腿,也离开了他的身体。人体的结构何等复杂,但这时,刖去了双足的过程,又何等简单。年轻的那个一刀削出之后,身形立即凝止不动,不必再发出第二击了,他半垂著头,汗水和著他脸上的血污,在大滴大滴落下来。双腿被刖断的那个,身子还在向前仆出去,仆出了相当远,才重重跌在石台上,这仆向前的势子,是他刚才动用了全身精力蓄起来的,并不因为他双腿离开了身体而减弱,使得他看起来方如同飞窜出去一样,而在他的断腿处,则喷出两股又粗又急的血泉。刚才,他的利刃,使别人流血,现在,别人的利刃,使他流血。他的那一双断腿,仍然停在原来的位置上。物体各部分所受重力的合力作用点──重心,未曾离开物体底部的面积之外,物体是不会跌倒的。所以,他的一双断腿,仍然直立著,奇诡而固执地直立著,血在溢出来,看起来像是满溢了的两大杯血红色的酒一样。在那一刹间,是完全寂静的,然后,是一组三个旁观者,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另一组三个人,一声不出,转身疾走开去的脚步声。再然后,是那断了双腿的人,一个翻身,转过身来,非但转过身,而且坐起身来,双眼盯著自己的断腿处,现出一种古怪之极的神色,手指松开,握著的利刀,跌进了积血之中,慢慢陷进去,他竭力弯著腰,双手在原来该长著小腿的地方摸著,甚到于一直摸到了原来长著脚的地方,但,他当然什么也摸不到。接著,他眼光抬了起来,看到了自己那一双仍然直立著的小腿,彷彿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陡然叫了起来:“救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我有很多金块,谁救我我就给谁,我不要死,我要离开这鬼地方,我要活著离开。”他的叫声,简直是嗥叫,凄厉绝伦,就算打开十八层地狱,把所有的恶鬼全放出来(像当年目莲为了拯救母亲所做的那样),所发出的号叫声,也不会有那么刺耳难听,不会有那样像是有无数条无形的毒蛇,钻进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之中。然而,他的呼叫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应,他所属的“外帮”的三个头子,在他仆跌之后的第一时间已经离去──断了双腿的“金子来”,比喝乾了酒的空瓶子更没有用。胖瘦两老者,也各自走了开去,那个年轻的胜利者,脸上的汗珠在飒飒的清风之下,渐渐减少,他十分缓慢地站了起来,跳下了石台,在哥老会的三个头子的簇拥之下,一样迅速离去。他还在叫著,不但叫,而且向前爬著,爬到了他那一双断脚之前,陡然又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把他那一双断腿,紧紧抱在怀中。只可惜,“断肢再植”这四个字,在他的那个时代,连想都未必有人想到过。他抬起头来,月色清冷而没有反应,江水奔流而没有变化,岩石屹立而无动于衷。他是失败者,决斗中的失败者,除了死亡之外,他还能祈求什么?然后,怪镜头出现了。在叙述出现的怪事之前,先说明一下。六、怪镜头一直到决斗结束,受伤的那个,抱著他的断腿,向天嚎叫为止,所看到的一切,就电影文法而言,实在是无懈可击的。一切的发展,全是那么紧凑,镜头的运用,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特写也好,中镜也好,都恰到好处,所以,才能形成如此慑人心魄的震撼力,使得我和白素在看的时候,曾两度不得不停止下来,喘一口气。可是这时,所看到的情形,却怪异之极──所看到的情形,其实一点也不怪,只不过是绝不应该出现的一种情形却出现了。随便举一个例子来说,西瓜,一点也不怪,寻常之极,但是一只西瓜,如果出现在正在向大法官宣誓就职的美国的总统的头上,自然怪异之极了。这时,首先是镜头的角度,出现了不寻常的变化,像是摄影机的支架,忽然缩短,短到了几乎贴地的程度。接著,镜头一转,对准了黑暗的江滩,自此之后,就不再移动,而只有断腿者的嚎叫声。江滩上什么也没有,能看到的,只是鹅卵石,和卷上来的江水。导演运用了这样的镜头,想表现什么呢?表现生命的消失吗?是为了让观众在刚才的震撼之下,松一口气吗?是一种新鲜的中场休息的手法?当这个静止不动的镜头,持续了二十秒钟以上之际,我和白素都开始觉得怪异,我首先道:“怎么一回事,一个天才导演,忽然之间成了白痴?”白素则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刚才那断腿的经过……拍得太真实了!”我随口应道:“电影的特技,可以令任何假的情形,看来如同真的一样。”白素没有什么表示,但她立时又道:“断口处的肌肉收缩,以致皮肤都倒卷了起来,连这样的细节都如此有真实感。”我道:“是啊,刚才的一切,真是拍得好,可是现在这样,算是什么玩竟?静止不动的画面加上嚎叫声,观众可以忍受多久?”我这句话才出口,嚎叫声陡然停止,变成了十分浓重的呼吸声,我道:“嗯,电影新手法。”镜头仍然未变,却听到了那断腿者浓重胶东口音:“你们是谁?你们──”接著,是布被撕开的声音,还有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例如踏在积血上的脚步声,就十分难以辨得出,断腿者还在问:“你们是谁?”看到的仍然是江滩,可以想像的是,在石台上,一定出现了一个以上的人,出现的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导演为什么不让人看到,如果说这种是制造悬疑气氛的新手法,那么,最可能发生的效果,多半是观众忍无可忍,中途离场而去。镜头还是没有动,断腿者在喘气:“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救我……我可以把金块全给你们,我有许多金块,给你们……我还能活么?”哦,原来来的人,是来救他的,刚才听到的撕布声,可能是撕裂了什么衣服,用来作包扎伤口之用的。但断腿的伤口如此之甚,怎能那么容易止得住血?要有效地止血,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在腿弯处施用“紧扎法”,把血管在腿弯处紧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