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望来,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人,你讲,他写。”我唯恐他把写自传的责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这样说,平心而论,白老大的一生,的确多姿多彩,他壮年时,身为七帮十八会的大龙头,可以说是中国自有秘密帮会以来,地位最高的一个,当然有许多精采的事迹可供记述,但是我生性好动,若是留在他身边一年半载,那就苦不堪言了。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我想起了一个需要立时解决的问题︰“你这里没有电话,白素要和我们联络的话 ”白老大打断了我的话头︰“放心,里昂离这里又不是太远,照我看,小素如果有办法,她就能把马金花请到这里来。”白老大对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觉得如果能把马金花请来,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时分,白素人没有回来,却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卫,速与卓老爷子齐来里昂,迟恐不及,马教授中风,现在里昂第一疗养院。素”电报送到我手中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又花了二十分钟,把卓长根从溜马的地方找了回来,卓长根一看就发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对白老大道︰“小白,那怎么办,你这里又没有甚么快马。”我自然笑不出来,白老大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已经道︰“卓老爷子,你放心,我驾车,保证最快到。”卓长根用力拍著他的光脑袋︰“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再快的马,哪有车快!”讲了这两句话之后,半分钟也没有耽搁,我们就奔向车子。车子小,卓长根的身形高大,司机旁的座位已尽量推向后,可是看起来,卓长根高大的身躯,仍然不像是坐,而是堆在座位上。卓长根也不理会舒不舒服,一叠声催著︰“快!快!”我也想快一点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将车子驶得飞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标之际,还未到午夜时分。卓长根也不禁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马,也得天亮才能到。”我倒不担心马快还是车子快,只是担心马金花,她的病况,一定十分严重。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本来就是风烛残年,像卓长根那样,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中风之后,言语机能有没有障碍?是不是还能把当年的那一段秘密说出来?如果她不能说话,那么,是不是能用其他方式来表达?我想的全是这些问题,卓长根不住不安地转动著身子,变换坐的姿势,只要他一动,车子就会震动一下。等到车子进了里昂市区,我对街道不是很熟,问了警察,开始问到的几个,根本不知道“里昂第一疗养院”在甚么地方,后来问到了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才道︰“哦,里昂第一疗养院,那是有钱人休养的地方,在西区,向西驶,再去问别人。”法国警察那种对外地人的爱理不理作风,真叫人生气,如果换了问路的是白素,那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车开路都说不定。驾著车向西驶,又驶出了市区,才算是问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规模的私人疗养院,车子停在门口,向内看去,是一个树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园,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疗养院的建筑物。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奔向大铁门,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人来开门,我就和卓长根一起攀门进去。我们才一奔到门前,一阵犬吠声传来,两个壮汉,每人拖著两条大狼狗,向大铁门直奔了过来。狼狗的来势极劲,一来到大铁门前,人立了起来,狺狺而吠,样子十分凶恶。那两个大汉跟到了门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顺利得多,其中一个立时道︰“卫先生?卫太太正在等你。”我吁了一口气︰“请你开门。”那两个大汉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开了铁门,我和卓长根又进了车子,从打开的大门之中,直驶了进去。这个疗养院,以前一定不知是甚么王公贵族的巨宅,花园相当大,林木苍翠欲滴,还有几个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喷泉。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旧式洋房之际,一个穿著制服的人奔了过来,阻住了车子︰“请尽量别发出声响,病人都睡了。”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在那个人的带引之下,进了建筑物,上了楼梯,经过了走廊,一转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间房间的门口。她招手令我们过去,卓长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却踌躇起来。我在他耳边低声道︰“快去,迟了,可能再也见不著了。”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脚步放大了些。白素轻轻推开房门。那是一间十分大的房间,布置也全是旧式的,灯光柔和,我一步跨了进去,就看到了传奇人物马金花。在一张大床上,半躺著一个老妇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给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长根形容中的马金花比较,那一定大失所望。岁月不饶人,七十多年过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时间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这时的马金花,只是一个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两个护士。半躺在床上的马金花,看来像是睡著了,双手安详地放在胸口。卓长根来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马金花,双眼之中,泪光闪动。口角抽搐著,喉际发出一阵激动的“咯咯”声。看卓长根的情形,彷彿他仍然是二十岁,而床上的马金花,仍然是十八岁!他心中的激情,显然未曾因为岁月的飞逝而稍褪。我要开口,白素在我身边,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卓长根挣扎了好一会,才挣扎出了两个字来︰“金花。”床上的老妇人震动了一下,睁开眼来。她看来虽然老迈之极,但是双眼却还相当有神。我悄声问白素︰“中风?”白素也悄声道︰“不算太严重,下半身瘫痪了,头脑还极清醒。”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问她马金花是不是讲了甚么,白素摇了摇头。马金花盯著卓长根看了一会,开始时,神情十分疑惑,但随即,变成了一副忍不住好笑的神情,卓长根在那一霎间,神情也变得忸怩,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秃顶。马金花并没有笑出来,她叹了一声︰“长根,我们都老了。”卓长根忙道︰“老甚么,老也不要紧。”他一开口,嗓门极大,别说那两个护士,连我和白素,都吓了一大跳,两个护士一起向卓长根打手势,要他别那么大声。马金花在这时,忽然讲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话︰“长根,你自然不要紧,我……是不行了,油尽灯枯,人总有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会来,我才不让你来看我。”卓长根有点惶恐︰“为什么,你还是不想见我?”马金花道︰“是我不想让你见,你瞧瞧,我现在这样,算甚么?”卓长根道︰“还是你。”我插了一句口︰“两位别只管说闲话了,我看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马金花也向我望来︰“你就是卫斯理?”我点了点头,马金花忽然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种十分顽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乾而醉倒的情形,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马金花一瞪眼︰“笑甚么,你们小俩口倒是一对,你们来干甚么?”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摊了摊手,表示她甚么都来不及说,我单刀直入︰“两件事,一件事,是替你说媒来了,你和卓老爷子,才是一对。”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著,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十分响亮,刹那之间,那两个护士,简直手足无措,卓长根有点恼,责怪似地望著马金花。马金花摇著头︰“迟了两天。我要是还没有瘫,就和和稀泥吧,现在,我可不能拖累他。”卓长根急得连连顿脚,看了他们这种情形,我只觉得好笑。马金花扬起手来,卓长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马金花叹了一声,又问我道︰“小伙子,我听说过你,你第二件事别提了,提了也是白提。”白素在一旁帮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第二件事是甚么?”马金花自负地笑了一下︰“当然知道,你们和他在一起,当然听他讲了我不少闲话,你们想问甚么,我还有不知道的么?”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好一会,她才道︰“长根,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小俩口子自己找地方亲热去吧。”这位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学问之好,绝不会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这时,她出言豪爽,一口陕甘口音,也未见有多大的改变,很有点当年的风范。我一听她要赶我们走,不禁有点发急︰“这可不行,过了桥,就不理我们了?”马金花“啐”地一声︰“少油嘴滑舌,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话对长根说。”她这句话,比甚么都有用,卓长根这老头子立时冲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把你们摔出去?”我和白素,相视骇然,事情忽然会变到这一地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只好点头,退出了那间房间,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间休息室中。坐下之后,我叹了一声︰“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甚么?”白素倒心平气和︰“他们几十年不见了,总有点话要说。”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们替他壮胆,这老头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见他的初恋情人。”白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埋怨,自顾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爷子的这份情意,倒真有点回肠荡气,那么多年了,一点没变。”我闷哼一声︰“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够瞧了,我喜欢相爱的人在一起,打开头也好。”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甚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要等到甚么时候?”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著极厚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正当我闭目养神,快朦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在扯著嗓子直叫︰“医生!医生!医生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著,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也叫著︰“老爷子,你干什么?”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医生!金花她……她……医生……”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请快去检查。”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著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著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著。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著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甚么刺激?”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甚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甚么呢?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著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著︰“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得醒来。”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著他抽搐的背部。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著,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十分奇特。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床单拉起,拉过了马金花的头部,然后,轻轻盖了下来。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个动作是甚么意思︰马金花死了。卓长根陡然叫︰“你在干甚么?”那医生的声调,带著职业性的平静︰“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卓长根双臂一撑,撑开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来,连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马金花的手抓了过来,用自己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著。他虽然僵立著,可是身子在剧烈发著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己去看。”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踫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甚么?”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著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著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他没有再说甚么,缓缓扬起头来,望著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卓长根一直握著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都松了一口气。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我怔了一怔︰“争吵?谁和死者争吵?”医生闷哼了一声︰“就是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长根在他们的眼中,是“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们争吵?吵些甚么?”医生招手,令两个护士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她们曾多次警告,请两人不要吵下去,可是两个人一个也不肯听。”我忙问护士︰“他们吵甚么?”一个护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们就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声音都很低,讲话的声调也很温柔,像是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我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两个护士都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年龄,离一般人所了解的“情侣”,距离太远了。其实,情侣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岁的男女可以是情侣,没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样?这时,我当然懒得和那两个护士提及这些,我只是问︰“后来呢?”护士道︰“他们好好地说著话,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风了。”我沉声问︰“他们为什么吵?”两个护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们怎么听得懂,你该去问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长根和马金花,用中国陕甘地区的方言交谈,法国女护士,当然听不懂,我真是笨,应该去问卓长根才是。马金花的丧礼,十分风光,她的几代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丧礼,参加汉学会议的学者,人人都默立志哀。她的律师也老远赶了来,在丧礼上宣布︰“马女士的遗嘱,早就在我这里,她吩咐过,她行踪不定,不论在何处,我都要赶来宣读她的遗嘱。不过,她又吩咐过,她遗嘱宣读时,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场,这位先生叫卓长根,在巴西定居,我启程的时候,已经通知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当律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卓长根站了起来︰“我就是卓长根,早就在了。”卓长根神情激动,马金花预立的遗嘱,对他十分重视,他心中又感激又难过。从那天晚上,马金花过世到这时,已过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长根身边,白老大也来了里昂。卓长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话也没曾说过,只是一个人,不是双手抱住了头沉思,就是抬头望著天,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不论白老大如何劝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虽然我们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马金花为甚么争吵,马金花跟他说了一些甚么,何以他一直到马金花死了,还对著她的遗体说“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许多疑问在我心中打转,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问了也是白问。我曾经向白素咕噜道︰“老爷子别为了伤心过度,以后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吧。”所以,这时,听到他回答了律师的话,大家都很高兴,希望他心中的哀伤,快点过去。律师望向卓长根︰“那太好了。马女士的遗嘱,十分简单,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她的全部财产,由卓长根先生掌握运用,成立奖学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学生,都有权申请。”律师的宣布,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等著听律师宣布遗嘱中第二部分。律师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点古怪︰“对不起,第二部分,马女士的遗嘱中写得很明白,不能当众宣读,只有卓长根先生一个人能听,卓先生,我们 ”卓长根不等律师说下去,就一挥手︰“我已经知道内容,不必再听了。”律师有点感到意外,卓长根又大声道︰“请你立即把马女士的遗嘱毁去,并且遵守你的职业道德,绝对把遗嘱的内容,保持秘密。”卓长根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律师的神情有点恼怒,但是他还是取出打火机来,当众把手中的文件,点著了烧了个乾净。白老大低声道︰“卓老头在搞甚么鬼?”我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好道︰“马金花死前,已告诉了他遗嘱的内容。”白老大点头︰“当然是,可是他为甚么要律师守秘密呢?”白素道︰“可能在遗嘱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别人知道。”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暂时,除了白素的解释之外,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白老大哼地一声︰“等他情绪定下来一点问他,不怕他不说。”我忍住了在这三天之中,不向卓长根发出问题,想法和白老大一样︰等他情绪稳定了一点之后再来问他。丧礼举行完毕,马金花的灵柩,却仍然停在殡仪馆,卓长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个人在灵柩旁边的时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著灵柩上的鲜花,一面道︰“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安葬。”我们三人呆了一呆,还未曾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卓长根又道︰“那天晚上在医院中,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遗嘱,告诉了我。”我们三人互望著,卓长根又道︰“我已经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联络,大概很快就可以启程。”我皱著眉,没有作声。马金花的家乡,在中国的泾渭平原。本来,一个人死后要葬在自己的家乡,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来有点突兀。白老大对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爱憎也极其分明,他“哼”了一声︰“老卓,你现在是大资本家,又是拉丁美洲区的大人物,你这一去,只怕会受到盛大的欢迎,说不定,还会摆国宴来欢迎你。”卓长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吗?”白老大道︰“派几个得力的人进去办一办!你弄个一亿美金进去,替马金花弄个马氏坟场,都没有问题。”卓长根缓缓摇著头︰“不,我要亲自送葬。”白老大仍大不以为然,可是又没有甚么法子说服卓长根,所以乾脆生气,不再出声。我看问问题的时机已到了,就道︰“卓长根老爷子,马教授在临去世之前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卓长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来,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时之间,我以为他又要动手,连忙向后一仰,他却只是作了一个阻止我再说下去的手势。他道︰“小卫、小白、小女娃,你们不必问我任何话,问,我也不会说。”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会这样说,白老大已经叫了起来︰“老卓,这像话吗?”卓长根闷哼一了声︰“你们想问我,金花对我说了一些甚么?我们为甚么会争吵起来?金花的话,为甚么我不相信?”白老大闷哼一声︰“知道就好,快从实招来。”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气吁出来,然后,才一字一顿︰“小白,咱俩的交情,是没得说的了,可是比起父子来,又怎么样?”白老大听得他忽然这样说,不禁骇然,又好气又好笑︰“他妈的,老卓,你在放甚么屁?”卓长根的声音缓慢而伤感︰“小白,当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我爹明知自己要死,也没有对我说,现在,怎么会对你说?”卓长根伸手阻止我说话,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极,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惊人的大秘密,所以,一直在用心听他说甚么,希望可以听出一点弦外之音。这时,我一听得他这样讲,立时道︰“事情和令尊有关?”卓长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道︰“当年,金花失踪五年之后回来,她没告诉我,连马场主那里,也半句没透露过。”白老大大声道︰“那 ”可是他只讲了一个字,卓长根又一伸手,白老大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开去,卓长根也没有甚么别的表示,我趁这个机会,飞快地问道︰“那样说来,马金花的失踪,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关连?”卓长根仍然对我的话,理都不理,自顾自道︰“金花在临死之前,把事情告诉了我,你们想想,我能告诉你们吗?会告诉你们吗?当然不会。”白老大霍地站起来︰“好,老卓,咱们俩的交情,到此为止。”卓长根叹了一声,两眼向天︰“你要这样,我也没有法子想。”白老大的脾气,自然烈得可以,一听得卓长根那样说,一声不出,立时向外走去。卓长根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声,绝没有挽留的意思。我和白素互望著,手足无措。第六部︰重演当年失踪事件本来我们都以为,一等卓长根的情绪平静,他就会甚么都告诉我们,谁知道他一句话也不肯说。灵柩边的沉默,十分难堪,白老大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你们也跟我走吧,这老头子铁起心来,谁也扭不转。”卓长根对白老大的这两句话,倒表示同意,向外挥著手,示意我和白素离去。我心中也忍不住生气,白素却涵养好,若无其事地道︰“恭喜卓老爷子,心中几十年的两个谜团,都解开了。”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欲言又止,但终于未曾出声。我一看他这种样子,灵机一动,冷然道︰“才没有解开,他根本不相信。”卓长根立时向我望来,我故意不去看他,望向白素︰“藏在心里,一辈子也解不开。”卓长根居然没有被我激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小娃子,你不必使计激我,我不会说的。余下来的事,我自己会解决。”我心中苦笑,硬激不成,我还是不死心,放软了口气︰“卓老爷子,你处事好像不怎么公平吧。老远把我们叫了来,要我们解你心中的疙瘩,现在你自己心中有数了,那两个疙瘩,却留在我们心里。”卓长根道︰“事情与你们全然无关,你们可以再也别去想它。”我闷哼一声︰“这像话吗?那不是无赖么?”我知道卓长根一生为人,豪迈爽直,侠义乾脆,这种人,最恼人说他无赖,也最怕担个无赖的名声,所以,我才故意用这样的重话去挤他。果然,我的话才一出口,他就大有怒意,一伸手,就待向灵柩上拍下去,待到手掌快拍到灵柩时,才陡地想起,如果一掌拍在灵柩上,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立时缩回手来。他缩回手,他怒意也消失了︰“是,算是我对不起你们,不论你们要我做甚么,我都没有第二句话,唯独别再追问那件事。”他话说到了这一地步,那真是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了。我苦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很高兴认识你,和听你讲了那么有趣的经历,暂时,我们还没有甚么事要求你,再见了。”卓长根自然看出了我的不高兴,他一面伸手出来,和我握著,一面伸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娃子,别学你老丈人,动不动就生气。”我真有点啼笑皆非︰“那要怪叫人生气的人。”卓长根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叫人看得十分不忍心,我只好长叹一声,摊了摊手,表示算了。我和白素一起离开,在殡仪馆的门口,白老大等著我们,气仍未消︰“老浑蛋说了些甚么?”我道︰“啥也没说。”白老大也犯了拗劲︰“他不说也不要紧,我就不相信查不出来。”我用力一顿脚︰“那两个护士当时倒在场,可惜她们一句也听不懂马金花和卓长根在说甚么。”白素叹了一声︰“爱因斯坦临死时,说了三分钟话,在一旁的护士不懂德语,对人类文化可能有重大影响的话,就此无人能知,比起来,我们的事,不算甚么。”白老大不理会白素,只是望著我道︰“小卫,我们两个人合作,若是有再查不出来的事,你相信不相信?”我笑了起来︰“当然不相信。”白老大一挥手︰“照啊,那我们就去把它查出来,倒讲给老浑蛋听听,看他的脸往哪儿搁,我们先从 ”我立时接口︰“先从查马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开始。”白老大拍手道︰“对。”白素摇头︰“看你们,兴奋成这样,没有结果时,不要垂头丧气才好。”接下来三天,我们都留在里昂,卓长根一直在殡仪馆没有出来。我们知道卓长根机构的负责人,正在进行运灵回去的商榷,报纸上,已在大肆宣扬“表示热烈欢迎马源教授遗体葬在家乡”。马金花在学术上的成就,加上她的影响,自然可以供利用。在这三天之中,也十分容易就得到马金花遗嘱的内容(那律师的职业道德并不太好)。第二部分,确如卓长根所说的那样。可是,略有不同。整个第二部分,是一封信,马金花不以为她在临死之前,还会和卓长根有面对面讲话的机会。那封信的内容是︰“长根,到现在,如果我在世上还有亲人,就是你,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家乡去,可是我要你把我运回去,在家乡下葬。葬在多年之前那次放马失踪的那片草地。如果你留心一点,可以发现那片草地上某一处,有九块石板铺在一起,撬开那些石板,把我葬下去,你一定会答应的,我知道,虽然我们曾赌气不再理会对方。金花。”我们三人看了这封信,都皱著眉不出声,心中的疑问更多了。从这封信看起来,马金花要回葬家乡,好像另有目的!白素首先道︰“看起来,马金花像是要卓长根回家乡走一遭。”我应声道︰“不是家乡,是要卓长根再到她曾失踪的那地方去,那地方有一个秘密︰有一处是九块石板铺起来的。”白老大手托著额︰“九块石板铺起来,这是甚么意思,很费解。”我道︰“不算费解,那是一片草地,面积可能相当大,马金花也说了,只要留意,可以在那一大片草地上,发现一处地方,铺著九块石板 可惜她没有说明那九块石板的大小。”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你说了等于没说,这九块石板,有甚么大不了?”我道︰“那谁知道,反正马金花要葬在那个地方,这是她的遗嘱。”白素迟疑了片刻︰“会不会撬起了那九块石板,会发现甚么秘密?”白老大吸了一口气︰“极可能,而马金花的目的,是要卓长根去发现这个秘密,运遗体回去安葬,还在其次。”三个人一起参详分析,果然比一个人动脑筋的好,我已经隐约感到,事情已有点眉目了。这很令人兴奋,我大踏步来回走著,踫跌了一张椅子,然后,我大声道︰“请注意一点︰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突然失踪,过了五年,才又在原来的地方,突然出现。”白老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了。”本来,我确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但一看白老大这种不以为然的神态,不免气馁,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了︰“我设想,那九块石板,如果被撬起来之后,是通向一个地下室的通道入口。”白老大道︰“是啊,马金花就在那个地下室中,藏了五年。”他说到这里,挥著手,“呵呵”笑了起来。我想了一想,自己也觉得没有这个道理,只好苦笑了一下︰“或许,石板下面,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