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 险----------------------------------------------------------------------------自序《探险》这个故事,看下来,好像应该名为“探秘”,因为整个故事,讲的是白素兄妹探索他们母亲的秘密。白老大坚决不肯透露,事情牵涉极广,又复杂又神秘,风格也很独特。但由于有白老大关于人心险恶的一番感叹,称为“探险”,也未尝不可。要声明的是︰《探险》的故事没有完,只是上半部,或许只是三部中的第一部。由于故事的发展,在在意料不到,写作人遇上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形不多,但一旦遇上了,大都欣喜若狂,因为这种情形,可遇不可求,替写作带来无穷乐趣,所以读者自然更可以得到阅读的乐趣,故事总会有结束的,只是不在这本书结束罢了。故事会在哪本书结束呢?在“继续探险”,也许。一九九○·九·二·香港第一部︰白素带回来的一百五十二卷录影带白素从苗疆回来了。她曾说过,要留在苗疆三个月到半年,结果,是五个月。在这五个月中,我们有过几次电话联络,那是她离开蓝家峒,到有长途电话可打的城镇时,和我联络的。我每次都问她︰“你留在苗疆,究竟是为甚么,是不是要我来帮助你完成?”白素的声音,听来相当疲倦︰“你知道我是为了甚么,何必明知故问?”我确然知道她为甚么要留在苗疆,她说过,她是为了要“改造”那个女野人,女野人在苗语之中,被当作半人半兽的怪物,发音是“红绫”。白素为了红绫而留在苗疆 这一点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她为甚么要为了红绫而留在苗疆。白素看来并没有要告诉我的意思,我也不便过问。我们太了解对方了。我知道她要是不想说,问了也没有用。而且,我更明白,她不想说,必然有她不想说的理由 必然是极充分的理由。虽然她不说需要我帮忙,但确然也有好几次,我想到苗疆去看她。尤其是温宝裕,很有点“假公济私”,一直在怂恿我到苗疆去,他正好随行,也好和蓝丝相会,可是我总有许多事要做,总有一千个走不开的原因。当然,真要走,也实在没有甚么可以绊得住的,但是我总觉得,白素留在苗疆的决定,十分仓猝,像是有甚么不可告人之秘,我要是去了,是怕反倒对她在进行的事,有所妨碍,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做甚么。近来,这种“我不知道白素在做甚么事”的情形,好像越来越多了。像上一次,我和温宝裕在降头之国,和正反两派的降头师周旋的时候,我就知道,白素曾和著名的女性传奇人物木兰花有过接触,曾商议过一些事。但是至今为止,她连提都没有提过,只是不否认曾和木兰花作过交谈,并且说木兰花十分精采,相见恨晚。又例如,上次,在那个必须化了装才能参加的拍卖会,我和白素曾打赌,看谁的化装术不济,会被对方认出来。那次,我化装成了一个白种人,把汗毛都染成金色,在会场紧张了半天,没把白素认出来,以为打赌输了,垂头丧气回去,却发现了白素留下的字条,说是有重要的事,未能参加打赌 她根本没有去。可想而知,那重要的事,一定真的十分重要,可是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么事。我曾向她提过抗议,把她留下的字条,直送到了她的面前,质问她︰“临阵脱逃,究竟是甚么事?”白素若无其事地笑,看来绝无意回答我的质问,反倒一伸手,把字条抢了过去,一下子就撕成碎片。我又道︰“除非有合理的解释,不然,照你的行为来说,你输了。”虽然是我和白素,谁输谁赢都没有甚么大不了。但是我们在作这样的赌赛之时,就算不是“童心大发”,也是“少年心大发”。白素的好胜性相当强(越是平日温柔的人,好胜心强起来,也格外令人吃惊),我估计她不肯认输,会把临阵脱逃的原因说出来。我自认我这样的“逼供”技巧,十分高明 实际上,也确然起了一定作用,因为白素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半转过身去,过了一分钟之久,她才道︰“没有合理的解释,我认输了。”她说得十分沉重,我倒反而为了要缓和气氛,而打了几个“哈哈”,自然,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所以,我不知道她去了做甚么。这次,她为甚么要为一个被苗疆灵猴养大的女野人而留在苗疆,我也不了解。不错,那女野人红绫,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十分值得研究,也值得使她逐渐回复正常,可是这事交给蓝家峒的十二天官去做,已绰绰有余,何必要亲自留在苗疆呢?在我押著温宝裕离开苗疆时,也曾问过她这个问题。她分明顾左右而言他,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我要教她讲话,她不能只会讲苗语。”当时我没有追问下去,因为我看出白素在掩饰著甚么。当你看出别人在掩饰甚么时,再追问下去,非寻根究底不可,是一件十分无趣的事,虽在至亲好友之间,也是可免则免。我只是咕噜了一句︰“女野人要是能学会说苗语,已经很不错了。”那是我确实的想法,因为女野人红绫,可以在苗疆生活,蓝家峒的十二天官,就除了“布努”这种苗语之外,不会其它语言,他们也生活得很好。“不知道白素在做甚么”这种情形,我当然不是很喜欢,所以,等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在机场,很快就可以回来时,我有打算,见了她之后,要好好解决一下这个问题,不然,这种例子越来越多,就真的不妙了。我到机场去接白素,白素一出现,在她身边的,是两只相当大的行李箱,而且,看来十分沉重,白素推行李车,推得相当吃力,我连忙奔过去,和她一起推动行李车,也显著地感到沉重。我说了一句︰“好家伙,甚么东西,那么重?”白素笑而不答,我正想趁机说︰“又要故作神秘,你有太多的事我不知道了。”可是当我向她看去,看到分别五个月的她,虽然风采依旧,可是神情之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惘然之感,那是我以前从来未曾发现过的。那使我十分吃惊,也十分担心,也感到在这样的情形下 假设她有重大的心事,我就不应该去打扰她,等到时机成熟时,她自然会告诉我,我应该相信她的判断力和决定力,因为我毕竟是她最亲的亲人。所以,我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不住向她问苗疆的事,她也一一回答。等到把两只大箱子搬上车子时,白素才道︰“这两只箱子里有点录影带,希望你能认真看一看。”我连想都没有想,就一口答应,又顺口问了一句︰“录影的内容是甚么?”白素答道︰“红绫的生活剪影。”我呆了一呆︰红绫的生活剪影。这个女野人的生活剪影,和我有甚么关系呢?白素为甚么要我“认真看一看”?我向白素望去,却也无法在她的神情之中,得到任何进一步的线索。回到了住所,把两只大箱子搬进去,白素以第一时间,把箱子打开,我向打开了的箱子一看,伸手指著箱子,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双眼发直,望定了白素。我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我可以肯定白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在那两只大箱子之中,全是满满的盒状录影带,就是大家十分熟悉的那种,看到盒子外都标明,每盒是一百八十分钟,我估计超过一百盒。那么多录影带,若是要“认真看一看”,那得花多少时间?就算录影带的内容极有趣,也是一桩苦事,何况那只是“红绫的生活剪影”。白素深知我的性格,不适宜做这种事,所以我只要张大口望著她,她就可以知道,我的抗议虽然无声,可是却强烈无比。我的抗议有了效,白素叹了一声︰“一共是一百五十二盒,每天一盒,你可以看到这五个月之中,红绫的显著变化。”我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白素又叹了一声︰“你若是真的没有兴趣,可以快速把录影带卷过去。”我知道,白素这样说,已经可以说是最大的让步了,我耸了耸肩,白素忽然笑了起来︰“我替你找了一个人,陪你看。”我把她抱近身边︰“你?”白素笑︰“我当然要看 我是百看不厌的,另外一个人是 ”她说到这里,已传来了温宝裕大呼小叫的声音,他在叫著︰“有朋自苗疆来,不亦乐乎。”他一面叫著,一面跳了进来,捉住了白素的手,用力摇著,他看到了两大箱录影带,又叫了起来︰“这是甚么?苗疆实录?”白素道︰“可以说是,你一定有兴趣看。”温宝裕全身都在笑,搓著手,连声叫︰“快。快放来看。快放来看。”我看到录影带盒上,全有著编号,我向其中写著“一”字的一盒,指了一指,温宝裕立时将之取起来,走向电视机。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温宝裕不是一个人来的,胡说跟著也进来,只是他的沉静,和温宝裕的喧闹跳腾,形成强烈的对比,所以几乎使人不觉得他的存在。当我看到了他,他才说了一句︰“小宝要我来看看苗疆风光。”我看到温宝裕这样兴高采烈,就提醒他︰“全是女野人红绫的生活剪影,你别太兴奋了。”温宝裕向白素一指︰“卫夫人告诉我,蓝丝对红绫很有兴趣,也有很多她的镜头,足可以慰相思之苦。”这小子是豁出去了,连“相思之苦”那么肉麻的话,居然也公然宣诸于口。白素只解释了一句︰“这是你们离去之后的第二天所录影到的情形,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去购置录影的设备。”这时,电视萤光屏上,已经有了画面,人、物、环境,我和温宝裕到过苗疆,看来自然十分熟悉,可是对胡说而言,却是新鲜之至。胡说看到了红绫的面部特写时,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她有一双精灵的眼睛。”白素道︰“是,她聪明之极,学习一切,上手之快,出乎意料之外。”接著,看到了蓝丝,温宝裕手舞足蹈,几乎没有要把电视机拥在怀中。蓝丝拿著一只竹筒制的碗,碗中有黑糊糊的一碗不知甚么东西,她正用一种十分原始的方法,在喂红绫吃那种东西 她用手指,拈起那黑糊来,放进红绫的口中,红绫十分顺从,吃得津津有味。三小时的录影带,确然全是“红绫的生活剪影” 要说明的是,第一卷“编号:(一)”,我是从头到尾,耐著性子看完的。一来,因为那是第一卷,二来,有相当多时候,红绫和蓝丝在一起,温宝裕看得津津有味,三来,要是连一卷都不看完,怕白素会不高兴,四来,才开始看红绫的生活情形,也相当有趣。而从第二卷开始,我就没有这样的耐心了,不过,只要我一看录影带,白素就陪在我身边。作旁白解释,她的耐心之强和兴致之高,令人吃惊。当红绫在吃这种黑糊糊的东西时,白素解释︰“那是十二天官和蓝丝合力炮制的灵药,吃了之后,可以使身上的毛发,回复正常。”红绫这时穿上了比较正式的衣服,看来她对穿上衣服不是很习惯,可是又十分喜欢,不住用手去拉扯著衣服,蓝丝和白素,已急不及待开始在教她说话,先教她说五官的名称。的确,红绫学说话相当快,第一盒录影带,记录下来的只是一日之间的事,等到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字正腔圆地说“眼睛”、“耳朵”、“鼻子”等等了。而每当她说对了,得到了白素和蓝丝的嘉奖时,她就十分高兴,发出大笑声来。那是真正的笑声,不是吼叫声 温宝裕听到了她的笑声之后,大是感慨︰“我第一次听到她发出笑声,就知道她是人,别的生物不会有笑声,而且,她的笑声,听来还十分豪爽。”是的,红绫发出的笑声,十分豪爽,不但豪爽,简直是肆无忌惮,只有一个毫无机心的人,才会有这样毫无保留的声音。当她笑得高兴时,她还会蹦跳,一跳老高,弹跳力之强简直不可思议,有两三次,她忽然伸手搂住了白素,抱著白素一起跳了起来,也是可跳高超过一公尺。至于她自己在跳跃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抓住离地三公尺的树枝。在录影带中,自然也可以看到,围在红绫身边的苗人,包括十二天官在内,莫不瞪著红绫,神色骇然。白素的旁白是︰“十二天官十分用心,他们都承认了红绫是人,是一个从小遭到了意外,流落在苗疆,给灵猴收养了的人。”第一卷录影带,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完,三小时的时间并不算长,温宝裕意犹未足︰“第二卷,再看。”白素道︰“第二天一早,蓝丝就离开了,所以从第二卷起,就没有她。”温宝裕大是失望,把第一卷录影带取了出来,在手上抛上抛下,白素看透了他的心意︰“你可以拿去翻录,再把原带还我。”温宝裕大是高兴,一声长啸,向胡说一挥手,一阵风也似,向外掠去。胡说忙跟到门口,向我道︰“卫先生,我怕没有时间看那么多,你看完之后,把内容告诉我们。”我一面答应著,一面立时向白素望去。我的目的十分明显,是在询问白素,是不是可以免役,请她把内容告诉我。可是白素却避开了我的目光,显然她仍然坚持她的意见,要我一卷卷看下去。从第二卷起,一直到第一百五十二卷为止,我自然无法详细叙述看每一卷时的情形 真要那么做的话,要花许多万文字来记述,我只好简略地说一说。先说我看录影带的情形,一共超过四百五十小时,就算我每天花十小时来看,也要看一个半月,所以,在很多情形之下,我不理会白素显著的不满,是用快速前卷的方式略过去的。看过录影带的人都知道,在快速前卷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到画面的,只不过跳动不定和没有声音而已。被我略过去的部分,大多数是红绫学习语言的过程 她虽然学得很快,可是过程总也很闷人。就这样,我也足足花了十二天,每天几乎废寝忘食,才把全部录影带看完。看完之后,我也不禁呆了半晌,因为这五个月,发生在红绫身上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大约是在十天之后,红绫身上的长毛,就开始大量脱落,才开始的情形,相当令人吃惊,因为是一片一片脱落的,并不是全部由密变疏,就像是忽然被剃去了一块那样子,比全身长毛的时候,还要难看。才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吓了老大一跳,失声道︰“这女孩子,变得比全身是毛还要难看,这怎么得了……”白素大有同感︰“开始的时候,我也著急,看下去,你就会放心。”我没有再说甚么,白素在略停了一停之后,又道︰“你对她倒也很关心。”我笑了起来︰“你为她留在苗疆,照顾这女野人,要是把她弄成这么难看,那是你的失败。”我的回答,用意十分明显 我只是关心白素的成败,并不是关心红绫。白素听了之后,没有再说甚么。在红绫身上的长毛,大片大片褪下来的时候,她的样子,真正难看之极,可是褪了长毛之后的皮肤,先是呈现一种十分难看的肉红色,但过了三四天,就渐渐变成了正常的颜色。我看到这一部分的时候,又略有意见发表︰“很显然,她是亚洲人。”白素同意︰“范围可以缩得更狭窄一些,她是黄种人。”我点了点头,亚洲人的范围比较大,印尼有大量的棕种人,印度有雅利安白种人。黄种人的范围就狭窄得多。我试探地道︰“可以缩窄为中国人。”白素却没有回答。在那十来天之中,红绫的外形在改变,她的内在,也在改变,她学习语言的能力,十分惊人。一定是白素和十二天官同时在教她说话,白素教的,是中国的北方话,十二天官教的自然是属于苗语族系的“布努”。即使对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同时学习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何况红绫从来不知道甚么是语言,她的发音组织,更适合咆哮呼叫,对于言语的复杂音节,对她来说,应该艰难之极。可是,正如白素所说,红绫有过人的智力,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她学得极快,而且,她知道看到甚么人,该使用哪一种语言。这种情形,看得我目瞪口呆。白素的说法是︰“红绫的脑部,二十年来,一直在渴求知识,人类的知识,可是她却得不到,一旦得到了,她吸收知识的能力之强,真叫人吃惊,想不到一个野人,连一身长毛都没有掉清,就可以说简单的会话了。”我也叹为观止︰“而且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当然,我也不忘赞扬白素︰“难得你一见她,就看得出她是可造之才。”白素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在录影带中可以看出,红绫对白素十分依恋,几乎寸步不离,有几次,显然是白素为了方便摄影,要她后退几步,可是红绫却踟蹰著不肯后退。大约一个月之后,红绫头脸上的长毛,已经褪尽了,只留下该生长头发的地方,有寸许长的头发,看来又密又硬,和她的脸型,相当配合。她的左颊之上,有一道疤痕,想来是她在和灵猴一起生活的时候,不知在甚么情形下踫撞受伤所留下来的。除此之外,她头脸上没有甚么其它的疤痕,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白素替她拍了很多特写,她当然说不上美丽,可是浓眉大眼阔嘴,却也有另一股难以形容的爽朗和英气。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叫人不敢逼视,十分特别。而且她的双眼之中所透露的那种精灵的光芒,叫人绝猜不到她在不久之前,还是一个只懂得吼叫的野人。她的眼神,甚至有充满了智慧的狡黠。在这期间,白素也教她拳脚功夫 在这方面,红绫的进境更快,动作再复杂,一学就会,难度再高,对她来说,都不成问题。两个月之后,她身上的长毛,尽皆褪去,再也没有野人的痕迹,苗寨的妇女,也敢和她亲近,有一卷录影带,拍的是苗女打扮红绫的情形。女性毕竟是女性,平时跳腾不定,没有一刻安静,连坐著的时候,也会忽然姿势改变,可能整个人都会跳起来,这时,居然坐著一动不动,任一众妇女,替她装扮,可知她也喜欢自己变得美丽。苗家妇女按苗人的传统服饰装扮红绫,扮好了之后,我看了也不禁喝了一声采 红绫看来,精神奕奕,绝不比蓝家峒的其她苗女差。我叹了一声︰“好家伙,简直是脱胎换骨了。”白素一扬眉︰“这不算甚么,她还会有更大的改变。”我向白素望去︰“你进一步的计划是 ”白素笑而不答,我突然感到十分不妙,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指著她。第二部︰陈谷子烂芝麻的往年事由于我心中所感到的“不妙”,简直是不妙到了极点,所以令得我一时之间,只是指著白素,却说不出话来。白素的反应也很怪,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偏过头去,不再看我,由得我指著她。我想说甚么,可是终于甚么也没有说,就放下了手来。我甚么也不说的原因,是由于我想到,事情可能不至于这样不妙。而且,就算事情真是那样不妙,如果那是白素的决定,我也没有能力改变,还是不要说甚么的好。在接下来的录影带中,红绫的进展,更是一日千里,她可以和白素进行十分有系统的对答了。白素开始在盘问她童年的记忆。这一大段,很惹人注意,白素不断在诱导红绫,希望红绫说出她是如何会来到苗疆,和灵猴在一起的,也看得出红绫完全明白白素的意思。可是红绫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她现出一片惘然的神情,不住重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灵猴在一起的。”白素的问题,甚至十分残忍︰“你不会一出生就和灵猴在一起,想想,想想你最早的记忆。”每当听到白素那样说的时候,红绫就会发怔 她自然不单是发怔,而是真的在苦苦思索,那对于一个才学会如何运用脑部活动来进行思索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这一点,在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在好些镜头,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有老大的汗珠,自她的脸上渗出来。每当有这种情形,白素就替她抹汗,把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背。红绫的体型,比白素壮健得多,可是在这种情形下,她却十分享受白素对她的亲热,咧著嘴,现出极其满足的笑容来。这大约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我看到白素一再逼红绫回忆,而红绫显然感到痛苦,我有点反感,第三次提出︰“你这样问她,并没有用处,她可能在根本还没有记忆能力的时候,就已经和灵猴在一起了。”白素默然不语,神情沉思。我在她的后脑上轻轻拍了一下︰“以你的聪敏伶俐,人间也算罕有的了,你能有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甚么时候?”白素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十分认真,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两岁多,三岁不到,我记得最早的事,是爹带我去和他的一些朋友聚会,他的那些朋友,都是平时和他玩惯的,一见了我,决定和他开一个玩笑 ”白素说到这里,我不禁直了直身子。这件事,我知道,白素早就向我说过,而且,也不必那么模糊地说甚么“两岁多三岁不到”,而是可以肯定的,那年,她两岁八个月。我赞白素聪敏伶俐,倒不是肉麻的恭维,而是真的,她两岁就会说话,两岁八个月,已能背诵好些诗词了。白老大带著她去向朋友炫耀,那五六个朋友和白老大开玩笑,其中的一个,先一把抱了白素过去,将她高举了起来,突然将她整个人,向另一个人抛了过去。另一个把她接住,又抛给了别人 这些人全是身负绝顶功夫的人,把一个小女孩子抛来抛去,自然不当是一回事。白老大在一开始,还沉得住气,知道自己也曾教过白素一些拳脚功夫,白素的胆子,也一向极大,所以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可是,那些人把白素越抛越高,越抛越远,白素自始自终,一声也没有出过,白老大就沉不住气了,先还打著哈哈,要各人停手。可是各人看出白老大发了急,如何肯停手?格外玩得起劲,逼得白老大终于出了手,大显神通,一招“八方风雨”,拳脚兼施,身形如飞,把那五六个人一起逼了开去。正待一伸手去把自半空中落下的白素接在手中时,白素却在半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接著一式“平沙落雁”,轻轻巧巧,落了下来,笑盈盈地,了无惧色,还朗声说了一句︰“原来人会飞,那么有趣。”白老大在叙述这段往事之际,最后说︰“我过去,把她一把搂在怀里,登时觉得,天地之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孩子了。”白素则说︰“绝大多数的父母,都是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的。”白老大却十分正经︰“你不然,你就是那么特别,后来我抱住了你打转,你还在耳边安慰我,说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形,叫我不必怕。”当时,我和白素新婚不久,我高举双手,叫了起来︰“我不相信一个三岁的孩子会这样镇定。”白老大呵呵笑︰“不是三岁,是两岁八个月。”(这是一段往事,这时我详细写出来,一则是为了事情的本身,相当有趣。二来,是其中还有一些关连,十分值得注意之故。)(那是白素还是幼儿时的事,很久之前的事了。)白老大说了之后,又指著我︰“你娶到这样的老婆,是你一生的福份。”这句话,我自然同意,所以也不顾白老大就在身前,一把拉过了白素,不肯放开她。反正白老大性格开放,绝不以为有甚么不对 有些上年纪的人看不得儿辈和异性亲热,那是传统的一种心理变态。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的气氛,甜蜜之极,说这些的时候,是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只有我们三个人,说笑喝酒,谈天说地,何等愉快。可是我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整个气氛,完全破坏了。当然,我是绝未曾料到一句普通的话,会起到这样的坏作用的,要是知道,我也绝不会说出口了。然而,我也不是全然无意,多少也有一点故意的成份在内 看我叙述下去,各位自会明白。当时,我指著白老大︰“幸好你武功高,能把那几个人逼开去,要是白素的妈妈也在,只怕她女人家,就会忍不住要惊叫了。”就是这么一句话坏了事。时空交错,在我看录影带,看到白素屡次要红绫回忆幼年时的情形时,只是问了她一句“你最早可以记起甚么时候的事来”,她就说起这件被人抛高的事来,她说她可以十分清楚地记得这件事,不但是当时人在“腾云驾雾”时的感觉,而且也记得落地之后所说的话。就是因为今时今日,问了白素这句话,牵扯到了白素儿时的事,也牵扯出了在船上,白老大、白素和我,听白老大讲这件事的往事。北方人称往事叫“陈谷子烂芝麻”,可是我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一直把听我叙述的人,当作朋友 这些往事,既然都和我,和白素有一定的关系,自然也会感到兴趣的,尤其是多年来的老朋友,必然不会怪我在往事之中打圈子的。当时,我提起了白素的妈妈,一半是顺口,想起了这种惊险的情形,白老大是非常人,尚且沉不住气,若是妇道人家,必然会大惊失色。另外一半,是那时,我认识白老大,白素的家人,和白素结婚,都好几年了,可是却从来没有见过白素的母亲。非但没有见过,连提都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白老大不提起他的妻子,白素不提起她的母亲。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现象──现在我年纪大了,自然知道,有这种怪异现象的发生,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秘的缘故,而且,这种隐秘,也绝不欢迎他人提起的。我虽然已娶白素为妻,但是根据中国的传统,我始终是白家的外人,中国有许多家庭的技艺和隐秘,就有“传子不传婿”的规定。可是当时我年纪轻,在认识白素不到三个月,就发现了这个怪异的情形,就问白素︰“怎么一回事,你家里有个隐形人……”白素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了︰“你是说我的妈妈?”我点了点头,白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妈妈是甚么样子的人,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样,全不知道。”我更是讶异︰“这像话吗?难道令兄妹从来不向令尊发问?”白素又呆了半晌,她发怔的样子,十分动人,也十分令人怜惜,所以我不住在她脸颊上轻吻著。(看,陈年往事,也很有风光旖旎的一面。)白素终于发出了一下叹息声︰“自我懂事起,我就问过,有时是我一个人问,有时是和我哥哥一起问,可以爹只是说同一句话︰等你们大了再告诉你们。”我急忙道︰“现在你们都已大了啊。”白素并没有理会我的这句话,自顾自道︰“爹对哥哥相当严,可是对我,真正是千依百顺,可就是这件事,他不肯做,不论我怎样哭闹、哀求、撒娇,他都是这句话,等我大了才告诉我。八岁那年,我为了想知道自己妈妈的情形,就绝食威胁。”我听到这里,不禁又是骇然,又是好笑,伸了伸舌头︰“不得了,那是继甘地为印度独立而进行的绝食之后最伟大的行动。”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应该开玩笑,我忙作了一个鬼脸,表示歉意。白素续道︰“爹见我怎么也不肯吃东西,他就寸步不离,和我一起饿──”我听到这里,大叫起来︰“那不公平,他……那时正当盛年,又会绝顶武功,一个月也饿不坏他,你可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白素幽幽地道︰“你都想到了,他会想不到吗?到了第三天,我仍然不肯进食,已经站也站不直了,他就说,我能顶三十天,你连三天也顶不住,这样吧,公平一点,一日三餐,你少吃一餐,我就戮自己一刀。”我大是骇然,难怪白素刚才怪我不该开玩笑了,因为白老大是说得出做得到的。白素道︰“爹说著,就翻手抓了一柄匕首在手──他有一柄十分锋利的匕首,一出手,就向大腿上刺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哪里抓得住,刺进了一半,血溅了出来,我又惊又恐,抱住了他大哭︰‘不就是要你告诉我……我妈妈的事吗,何至于这样。’”白素说到那时候,仍不免泪盈于睫,可知当时她抱住白老大之际,是如何伤心。白素停了一会,才又道︰“爹也抱住了我,说的还是那一句话︰等你们大了,才告诉你们。”当时,我听得兴趣盎然,也暗自在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测和假设,但因为事情涉及白素的父母,而且设想之际,总难免有点不敬之处,所以我一直藏在心中,没有公开出来过。白素道︰“从那次起,我再也没有问过,哥哥知道了这件事,和我商议了很久,也主张不问,等我们长大了再说。”我道︰“令尊不说,他在江湖上有那么多朋友,全是你们的叔伯,可以问他们。”白素叹了一声︰“是,爹很有些生死之交,有的是从少年时就混在一起的,爹的一切生活,他们一定知道。我还怕一个人去问不够力量,是联合了哥哥一起去的,几乎对每一个前辈都声泪俱下。”我本来想问“结果怎么样”的,但一转念间,就没有问出来,因为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白素显然还未曾解开这个谜,那当然是没有结果了。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素当然已经长大成年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可是她仍然不知道她母亲之谜,是白老大食了言,还是又发生了甚么意外,这也是我急切想知道的。所以,可以不说的话,我自然不再说。白素缓缓摇了摇头︰“那些叔叔伯伯,给我们问得急了,甚至指天发誓,说他们真的不知道 竟像是我们两人,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一样。”我想问一句,会不会两兄妹是白老大收养的呢?可是还是想了一想,就没有问出来,因为白素是我的妻子,我也见过白奇伟和白老大,三个人之间,十分相似,白奇伟尤其酷似乃父,遗传因子在他们兄妹之间,起著十分明显的作用,若不是亲生骨肉,不会有这种情形。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甚么,所以她道︰“我们也曾怀疑过父亲是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但是我们都十分像父亲,这种怀疑,自然也不能成立。问来问去,只问到了一位老人家,是最早见过我们的。”我听到这里,就急不及待地问︰“这老人家怎么说?”当时白素侧著头,想了一会,像是在回想那位老人家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道︰“那老人家说,你父亲云游四海,结交朋友,行踪飘忽,经常一年半载不见人影,我记得,是十四年前 ”白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那年,我刚好是十四岁。”白素这样讲,也就是说,那位老人家说起的,是白素出世那年的事。白素继续转述那位老人家的话︰“老人家说︰我记得是十四年前的事,你今年十四岁了吧。小伙子应该是十六岁了?日子过得真快,我们都老了。”老人家口中的“小伙子”,自然是白奇伟,因为他们是兄妹联合出动的。老人家说话不免啰嗦,在感叹了一阵之后,又道︰“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小伙子才会说几句话,身子倒是很粗壮的,我也曾向令尊问了一句︰嫂夫人呢?怎么不请出来见?”老人家说到这里,也现出了怪异莫名的神色来,停了好一会才继续下去︰“我和令尊是那么深的交情,怎么也想不到,我说了一句那么普通,又合情合理的话,令尊会突然大怒,他一翻手腕,就掣出了一柄匕首来,青筋毕绽,脸涨得通红,大喝︰是我的朋友,再也别提起这两个孩子的娘,要不,现在就割袍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