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 头----------------------------------------------------------------------------第一部:不属于人的眼光“尽头”是一个诡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在叙述故事之前,先要说几句题外话。不久之前,我接到一封自加拿大寄来的信,写得很长,寄信来的,是我不相识的三个年轻人,他们都在大学就读,和我讨论了一些科学上的问题之后,用揶揄的口气问︰为甚么那么多诡异古怪的事,全都给你遇上了,而不是给别人遇到呢!由于那几位年轻朋友没有回信地址,所以我只好在这里回答。我回答是︰我所遇到的事情,一开始就诡异古怪的,少之又少,它们大多数是极其普遍的一件事,任何人都会忽略过去,我只不过捕捉了其中极其细微的一个疑点去探索。探索的结果,才会发现事情越来越是诡异古怪,很多事远在现人类知识范围之外。如果当时忽略了那一些细微的可疑之点,那么,自然也不会发现进一步的诡异的事实。所以,可以那样说,稀奇古怪的事,并不是恰巧给我遇到,而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遇到,但是大家都忽略了过去,而我则锲而不舍地追寻它的原因。譬如说,街头有两个少年在打架,那样的事,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一生之中,一定都看到过。不是奇事,极其普通。看到两个少年在打架,有的人会上去将他们拉开,有的人会远远躲开去,有的人会在一旁呐喊助威,看一场不要买票的戏,也有的人会去叫警察,一句话,那是一件极普通的事。而“尽头”这个诡异莫名的故事,就是由两个少年在街上打架开始的。我不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在打架的人,当我发现他们的时候,恶斗的两个少年之旁,至少已围了十三四个人,都在大声叫好。两个少年,大约都只有十六七岁,一望便知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种问题少年,其中的一个在流鼻血,另一个也鼻青眼肿。可是他们却还在打著,缠在一起,拚命想将对方摔倒在地上,时而腾出手来挥击著。我看到这种情形,感到十分恶心。使我恶心的,决不是那两个在打架的少年人,而是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我站定了身子,只看了几秒钟,便决定该如何做。我推开挡在我身前的两个人,向前走去,来到了那两个少年的身边。然后,我双手齐出,抓住了他们两人的肩头,喝道︰“别打了!”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我才知道那些人,只是围著看,而没有人上来劝阻,大有原因,因为我一面喝叫,一面将他们两人,分了开来。而就在我将他们分开来之际,他们突然各自掣出一柄小刀,向我的肚际插来!攻击突如其来,毫无徵兆!我赶紧一吸气,身子一缩,“刷刷”两声,两柄小刀,就在我的肚前,插了过去。我看到明幌幌,展有五寸长的刀锋,也不禁心头火起。我双脚飞起,踢向那两个少年的胯下。他们两人,一被我踢中,就痛得弯下了身子,其中一个弯下了身子之后,立时跳了起来,另一个也想逃,却被我抓住了他的衣领,直提了起来。我抓住的那个,就是流鼻血的那个,他被我提起来之后,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我本来想提起他之后,狠狠地掴他两巴掌,可是看到他那种血流满面的样子,我扬起的手放下︰“走,到警局去!”那少年还在用力挣扎著,可是当他知道他是无法在我手中逃出去的时候,他停止了挣扎。然而,他也不向我求饶,只是恶狠狠地望著我︰“不放开我,你自讨苦吃!”我冷笑著︰“你想恐吓我,那是你自讨苦吃!”我拖著他便走,只走出了几码,迎面就来了两个警员,我将经过的情形,大略和那两个警员说了说,就松开了抓住那少年的手。那少年趁机,身子一转,突然向外,奔了开去。一个警员立时扑向前去,将他扑倒在地上,那少年和警员纠缠起来,另一名警员也冲了上去,很快就把那少年制服,我和他们一起到了警局中。一直到我离开警局之前,那少年一直用一种十分恶毒的眼光望著我。我自然可以在他的那种眼光中,看出他对我,恨之入骨。这样的少年人,因为种种原因,流落街头,以犯罪为乐。许多“专家”,都喜欢称之为“社会问题”,但是我一直以为那还是个人问题。在同一环境成长,有的是人才,有的成为渣滓,将之归咎于社会,那不公平,社会为甚么会害你而不害他?自然是你自己先不争气的缘故。所以,觉得那样的少年,在他还未变成大罪犯之前,便让他知道不守法会受到惩罚,才能使他改过。但是,那少年人的那种目光,却还是令得我十分之不舒服,一直当我回到了家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存在。我感到那几乎不是人的眼睛中应该有的光芒!人总是人,人有文化,文化的渊源、历史,非常悠久。人和别的动物不同,人的感情,受文化的薰陶,即使从来未受过任何教育,他日常接触的一切,也全是人类文化的结晶,他也应该受到人类文化的一定影响。可是那少年人,唉,他的那种目光,充满了原始兽性的仇恨,将他的脸遮起来,只剩下一对眼睛,分不出他是人是兽!说我的心中“不舒服”,那还是很轻松的说法,应该说我的心头很沉重。但自然,过了几天之后,我也将那件事渐渐忘记了,直到第七天,我和白素,从一个朋友家中出来。那晚月色很好,我们的车子停在相当远的地方,我们慢慢走著。已经是午夜,街道上很冷清,情调很不错,可是,突然之间,从横街中,呼啸著冲出了七八个人来,那七八个人的动作十分快,一下子就将我们围住!而且,我立即就看出,那七八个人中,有一个面对著我的,正是那天打架,给我抓住的那少年!现在,他和他的同伴,年纪都差不多,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握著一柄尖刀。那少年人本来大约是想抢劫过路人的,他一见到了我,发出了一下呼啸声,手中的刀尖,精光闪闪,挡住了我,狞笑著︰“兄弟,原来是你!”那七八人中有几个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你认识他?他是谁!”他们之中,也有的用贼溜溜的眼睛打量著白素︰“嗨,跟我们去玩,怎么样?”白素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下吃惊,她只是觉得事情太滑稽了,在她的眼中看来,那些小流氓和纸糊的实在没有多大的差别。我伸手向那少年一指︰“那天你在警局,一定未曾吃过苦头。”那少年一直哼笑著,突然大叫了一声︰“弟兄,我要这人的命!”他那种凶狠的神情,令我呆了一呆,我想问他,为甚么他和我仇恨如此深,我也想问他,他是不是知道,如果杀了我的话,会有甚么后果。但是,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随著他的那一下凄厉的怪喝声,至少有三个人,一起向我冲了过来。而在那一刹那间,我起了一阵恶心,我感到向我扑过来的,不是三个人,而是三条疯狗!在那样的情形下,除了采取行动之外,不能再做别的甚么了。我身形一挺,突然飞起一脚,向冲在最前面的人,疾踢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一脚踢中了那人的甚么地方,但是我听到了一下清脆的骨裂声。接著,我也向前直冲了过去,当一柄尖刀,突然刺到了我的面门之际,我倏地出手,抓住了那手腕,用力一抖,“拍”地一声响,又听到了腕骨折断声。我的左手肘也在同时撞出,因为另一个家伙,在那时自我的左面攻来。我的左臂上,被那家伙的小刀,划出了一道口子。但是当我的手肘,撞中了他的胸口之际,他至少给我撞断了两根肋骨!在另一边,另外两个小流氓在白素的手下,也吃了苦头,一个小流氓双手掩住了脸,血自他的指缝之中流出来,也看不出他受了甚么伤。另一个小流氓,弯著身子,汗自他的额上,大滴大滴淌下来。还有几个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呆住了,他们的手中还握著刀,但是他们的情形,就像是被拔光了毛的鸡一样。我拍了拍双手,向他们走了过去,冷冷地道︰“怎么样,还有人动手么?”我一面说,一面直向那个少年走了过去,那少年转身想逃,但是我一伸手,便已抓住了他的衣领,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那时,其余的几个人,受伤的也好,未曾受伤的也好,都已急急逃走了。我将那少年的手扭了过来,冷冷地道︰“到警局去,我想这一次,你不会那么快就出来!”那少年仍然用那种目光瞪著我,我也不去理会他,一直将他拉到了踫上警员,才将他交给警员。自然,我们免不了要到警局去,等到从警局中出来之后,白素才叹了一声︰“你觉得么,这些人,他们简直不像是人!”我也叹了一声,我早已有那样的感觉了。白素和我一起向前走著,她又道︰“人在渐渐地变。”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白素道︰“我是说,人在变,变得越来越不像人,越来越像野兽,人类的进化,在我们这一代,可能已到了尽头,再向下去,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走回头路,终于又回到原始时代!”我苦笑著︰“你这样说法,倒很新鲜。”白素挽住了我的手臂︰“我也是有感而发的,你还记得么?明天,章先生要来,他是群众心理专家,你不妨向他转述一下我的意见。”不是白素提起,我几乎忘了这件事了。在这里,我当然得介绍一下那位“章先生”。我未见章达,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和章达分手的时候,我们全是小孩子,我们都只有十一岁,章达的父亲是外交官,离开家乡到外国去。在那样的年纪,到外国去这件事,对两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我和他曾撑著船,在瘦西湖中荡了整个下午,然后,还曾在一座庙中,当著神像,叩了三个头,结义兄弟。当叩头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全是从旧小说看来的那一套,甚么“但愿同年同月死”之类。章达走了之后,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有那样的一个结义兄弟,一直到了前三年,我才在一则新闻中,看到了章达的名字。那则新闻,和世界社会心理学大会有关,章达是这个大会的执行主席,有一篇专文,专门介绍这位年轻的又有卓越成就的章达博士。我在看到了那篇报导之后,才写了一封信到他就教的大学,他在收到了信后,给了我一个长途电话,我们用家乡话互相交谈著。以后,我们不断通讯,保持联系,虽然未曾见面,彼此对对方的生活,却知道得十分详细,他因为出席一个学术性的会议,要到远东来,决定和我共处三天,明天就到。白素说得对,章达是著名的社会学专家,他对我心中的疑问,应该有所解答。我们回到了家中,这一晚上,我又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因为那少年眼中的那种光芒,那种绝无人性,只有兽性的眼光。第二天中午,在机场接了章达,章达在联合国的一个机构中担任著重要的职务,是以他一到,就有官方的记者招待会。但是章达究竟是我的“结义兄弟”,多少年来,他的怪脾气并没有改变,当记者招待会举行之际,我在会场的外面等他。然后,他运用了一点小小的欺骗,溜出了会场,和我一起奔出机场,上了由白素驾驶的车子,“逃”走了!在车中,章达得意得“哈哈”大笑,看他的神情,十足是一个逃学成功的顽童。然后,在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前停下,章达打了一个电话到机场,告诉接待他的官员,说他在这三天中,想自由活动,不劳费心。二十分钟后,章达已到了我的家中,他一到家中,便目不转睛地打量了白素,足有两分钟之久,然后,他长叹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道︰“小黑炭,你真好,娶到了好妻子!”“小黑炭”是我小学时的绰号,我握住了白素的手︰“你为甚么还不结婚?”章达摊了摊手︰“结婚,我不能和石头结婚,和木头结婚,金发美人与石头、木头相比,相差无几!”我笑了起来,章达自小眼界就高,所以他的绰号叫“癞带蛄子”。“癞带蛄子”是我们的家乡土话,就是“癞蛤蟆”,蛤蟆的眼睛是朝天的。我一面笑,一面道︰“癞带蛄子,你再双眼朝天,只怕得打一辈子光棍!”章达大声叫了起来︰“胡说,我们不说这个!”白素也笑著,我们不再谈章达的婚事,详细计划著这三天的节目,一小时之后,我们已准备照计划出门。可是就在那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白素去接听电话,我叫道︰“说我到欧洲去了!”白素拿起电话来,听了两句,皱著眉,向我道︰“我看你非听这电话不可,是警方打来的。”我略呆了一呆,这大概是天下最煞风景的事情!可是我却又不得不去听那个电话!我拿起了电话,对方倒十分客气︰“卫先生?有一个消息要通知你,昨天因为你出力而被拘捕的那小流氓,今天从拘留所逃走。还刺伤了一个警员,抢走了一支枪。”我呆了半晌︰“那和我有甚么关系?”那警员道︰“卫先生,你曾经两次协助警方拘捕他,警方认为那是一个失去了常性的危险人物,现在他的手中有枪──”我吃惊道︰“你是说,他会来找我麻烦。”“可能会,所以警方有责任通知你,请你小心一些,免得遭了暗算。”我呆了几秒钟,才道︰“谢谢你,我会防范。”我放下了电话,章达立时问道︰“甚么事?你和警方有甚么纠纷!”我苦笑了一下︰“那全是一件意外──”接著,我就将那件事,自头至尾,向章达讲了一遍。章达紧皱著眉,不出声,我最后问道︰“章达,为甚么会那样,是不是因为受的教育太少?使人变成了野兽一样疯狂?”我的问题,可能太严肃了一些,是以引起了章达深深的思考,他来回踱著,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膝头。直到此时,他才道︰“不是教育问题,绝不是。”我有点不明白,章达何以说得如此之肯定。我还没有再问他,章达也已经道︰“我曾对这一问题,作长时间的研究,我在研究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成长的这一代的心理状态上,化了很多功夫,我甚至曾经化装成年轻人,参加过他们的暴乱行为!”“你有结论没有?”我和白素一起问。章达叹了一声︰“还没有,但是我已很有成绩,至少,我可以肯定,那和教育程度无关的,在我的行李箱中,有很多段纪录影片,如果你们有兴趣,我们不妨一起放来看看,研究一下。”我忙道︰“那么,你的游玩计划──”“不要紧,有人能和我一起研究我有兴趣的事,那是我最大的乐趣。”章达兴致勃勃地说。我也很想看看那些纪录影片,是以我带章达到我的书房中,准备好了放映机,章达将他拍摄到的影片,一卷一卷拿出来放映。在接下来的四小时之中,我们简直就像亲自在参加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暴乱!我立即接受了章达的论点,那种兽性的发泄,是和教育程度无关。在纪录影片之中,我们不但看到成群的失学者在放火杀人,也看到成群的大学生在干著同样的事。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和一点知识也没有的人,同样疯狂。几乎每一人的眼中,都看到了那种人不应有的眼光,他们也不知怀著甚么仇恨,从他们的行动来看,他们只有一个目的︰破坏一切,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如果他们有力量的话,他们会毫不考虑地将地球砸成粉碎!等到章达终于放完了最后一卷电影,我们好久未曾出声。过了好一会,章达才道︰“我这些影片,只不过记录了疯狂行动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我提出来的问题是︰人为甚么会那样疯狂,生命不再为生存,而变得为疯狂,为破坏,究竟为甚么?”我和白素,自然都没有法子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都望著章达,等待著他自己的解答。章连长叹了一声︰“我找不到答案,我曾经和这样行动的人做朋友,想了解他们,但是我失败,我觉得去了解一只猩猩,比了解他们更容易,你永远没有法子知道他们在想些甚么,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想些甚么,他们的思想,好像受一种神秘的、疯狂的力量所操纵,这……实在太难解释了!”我呆了一呆︰“你说他们好像受一种疯狂力量操纵,那是甚么意思?”章达来回踱著︰“那只不过是我的想像,因为他们的行动,太不可理解了!”在刚才的那些纪录电影之中,所看到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疯子。他们拚命地参加著暴力行动,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破坏。破坏决不是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是建设,但为甚么,他们会有那样违反常性的行动?而且,这种违反常性的行动,又几乎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发生,在每一种人的身上发生,从小流氓到大学生!在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章达才道︰“这次世界性的社会学家大会,就是准备讨论这件事,我已准备将我的一个想像提出来。”他在讲完了那句话之后,忽然自嘲也似地笑了笑︰“我的想像很滑稽,我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可能──”第二部:一种神秘力量章达的话并没有讲完,因为就在这时,枪声突然响了起来。枪声来得如此这突然,章达的身子,立时向下倒去,我和白素两人,立即伏在地上。当我伏向地上的那一刹间,我看到窗外有人影一闪,我连忙弯著身子,向门口冲去。而在我向门口冲去的时候,白素在地上爬著,爬向章达,我只听得她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刚才,枪声一响,章达倒地,毫无疑问,章达受了伤。但是,我却不知道章达的伤势怎么样。这时,听到了白素的那一下惊呼声,我立时觉得事情一定极其严重,我一面向门外冲去,一面叫道︰“快,快叫医生!”我一到了门前,用力将门拉开,人已冲出了门外。当我冲出门外之际,我又听到了一下枪响,那一下枪响,是在屋角处发出来的。枪响之后,我看到屋角处有人影闪动,我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力道,向前扑了过去,当我扑到墙角的时候,我用力扑在那人的身上。我和那人一起跌倒在地,我立时抓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的头,向地上撞去。我听到那人发出呻吟声,这时,我也已看到了那柄枪,当我撞到那人时,枪便从那人的手中,跌了出来,我卡著那人的脖子,将他直提了起来。直到此际,我才在那人因痛苦而扭曲了的脸上,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少年,我拖著他来到了墙边,俯身抬起那柄手枪。那少年被我制住,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我拖著他到墙前,抬起右腿,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肚子。那少年瞪著我,我想不出该用甚么话去责骂他才好,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的那种感觉,在我的心中,越来越浓,对一个不认为他是同类的怪物,怎能用人类的语言去表达心中的憎恨?就在这时,一辆救伤车已响著警号,疾驶而来,在我家的门口停下。紧随著那救伤车的,是一辆警车。警车还未停下,四五个警员,已跳了下来,直奔向我,我后退了一步,向那少年指了一指,两个警员立时扭住了那少年的手臂。我不再理会那少年,我连忙冲回我的屋子,我才一冲进屋子,便感到不对!屋子中静得出奇,白素双手掩著脸,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两个救护人员,抬著担架,走近章达,章达仍然躺在地上,和他刚一中枪时,倒下去的时候一样,没有动过。我心中第一个感到的念头是︰章达在中枪之后,竟一动也没有动过。接著,我便想到︰章达死了!当我想到章达死了之际,像是在做梦一样,呆立著,刹那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在眼前发生的事,我也有幻梦之感,救护人员将章达抬上担架,他们的动作,似乎十分慢。章达的一只手,从担架上软垂了下来,随著担架的抬出去,他的手在轻轻摇动。那种摇动,似乎是他正在对我说著再见。生命就那样完结了!五分钟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五分钟之后就死了!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念头,死人和活人,如果用最科学的方法来分析的话,完全一样,人体内并不缺少了甚么,生命是看不见,摸不著,虚无飘缈的东西。当生命离开一个人的身体之际,这个人的身体,并没有少了任何物质,但是他却变成了死人!我呆呆地站著,担架在我面前抬过,我又感到有好几个人走进屋子来。接著,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对我讲话,但是我却听不明白他在讲些甚么。然后,有人摇著我的身子,我的耳际,突然可以听到声音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警官,他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已证明他问我话,不止问了一次了!他在问︰“请你将经过的情形讲一遍!”我摊了摊手,苦笑著,过了好一会,我才能发出声音来︰“没有甚么好说的了,就是那样,突然间,枪声响了!”我停了下来,忽然问道︰“他死了么?”白素的双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哭,那大概是由于事情来得实在太意外了,她只是失神地睁大著眼。那警官道︰“照我看来,他已死了!”我挥著手,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那警官又道︰“那少年是你捉住的?”我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是的,我已是第三次捉住他了,我第一次捉住他,你们轻易将他放了出来,第二次捉住他,你们让他逃走,现在,我要问,我的朋友究竟是死在谁的手中?”那警官的神色,十分凝重,他叹了一声︰“你别激动。”我大声道︰“你们做警员的,真不知是甚么铁石心肠,我最好的朋友死了,你叫我不要激动?”那警官道︰“我也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是那少年杀死的,我的朋友是一个少年犯罪专家,他进拘留所去,想去了解那少年,结果死了,那少年却逃了出来!”我向窗外看去,那少年正被警员推上警车。我苦笑著︰“就是他?”那警官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抑遏著极度的悲痛,他点头道︰“就是他。”我呆了半晌,才道︰“他叫甚么名字?”那警官突然激动了起来︰“不管他叫甚么名字,他叫任何名字都可以,那没有意义叫阿狗也好,叫阿猫也好,像他那样的,绝不止一个,他们有一个总的名字,不是人!”那警官的神情,突然之间,变得激动,讲完了那句话之后,喘了片刻,声音才渐渐回复了平静:“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你可以将我的话,全都忘记。”我苦笑著,摇著头︰“我无法忘记,因为我的想法,和你一样。”那警官望了我半晌,没有再说甚么,就走了。当警方人员全都离去之后,我和白素,相对无言,刚才,这幢屋子,还充满了何等的欢乐!但是转眼之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漠,包围著一切,我将永远不能忘记,我最好的朋友,就在我面前中了枪倒下去!那凶手本来想杀我,但是却误中章达。我在想,如果我不认识章达,如果我和章达的感情不是那么好,如果我不将他接到家中来,而由著他去参加他应该参加的酬酢……那末,章达就不会死!可是,如今来说这一切,全都迟了,因为,章达已经死了!我和白素,谁都不说话,心头都感到难以形容的沉郁,我们一起向楼上走去。当我们来到了本来是准备给章达的房间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然后,我推开了房门。章达的皮箱放在地上,他甚至没有打开皮箱,就和我们一起欢叙,如果他在楼上整理行李……我叹了一声,章达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走进房间,提起他的皮箱,放在床上。白素直到这时,才讲了一句话︰“我们该怎么办?他还有甚么亲人?”“没有,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回答著,颓然坐了下来。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道以后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当我渐渐从哀痛的恶梦之中,苏醒过来时,至少过了二十天。在这二十天中,我做了许多事。章达的死,相当轰动,因为他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学者,但不论他是甚么人,死了之后,火化了之后,就是一撮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骨灰。我将骨灰埋在山巅,因为章达生前,最喜欢站在高山的顶上,眺望远方。然后,在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本来准备给章达居住的那个房间中,皮箱仍然放在床上。我打开了那皮箱,我的初意,只不过是想整理一下章达的遗物,可是,在我取了一些衣物之后,我发现了一只文件夹。文件夹中有厚厚一叠文件,夹上写著一行字︰生理转变因素对人性之影响。在那行字之下,还有一行小字︰章达博士、李逊博士联合研究。我不禁叹了一声,章达生前所研究的课题,范围竟然如此之广,可是这个题目,看来总有使人莫名其妙的感觉,甚么叫“生理转变因素”?这个因素又何以对人性有影响?我呆了片刻,才打开了那文件夹,我看到了大叠文件,而且还附有很多图片。我约略翻了一下那些图片,图片所显示的,全是一连串暴力行动,和章达曾放给我看的那些纪录片类似,那些文件,自然是两位博士的专题报告。一则,由于我在整理章达的遗物,心情十分悲痛,二则,由于专题报告用的名词,非常专门,我也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只是随便翻了一翻,就合上了文件夹,然后,我将文件夹放进了皮箱。对那文件夹,我并没有留下甚么特别印象,一直到又过了三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带著浓重的北欧口音。我一去接听电话,对方就自我介绍道︰“我是李逊博士,是章的好朋友。”我记起了李逊这个名字,我苦笑著︰“章死了,我想你一定知道。”“是的,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受到最大的打击!”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讲得如此之沉痛,我叹了一声︰“我也是。”李逊博士道︰“我和他不但有感情上的联系,而且还有事业上的合作,他死了,我们的合作,唉。”在这时候,我记起了那文件夹。所以我道︰“是的,我知道,在他的遗物中,我看到你和他合作的专题报告,那是生理因素对人性影响的研究,对不对?”李逊博士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他道︰“你看了这份报告?”“没有,我不是十分懂,我没有看,只不过是略为翻了翻。”李逊博士又呆了半晌,才道︰“我想问,章达究竟是怎么死的?”叫我再叙述一遍章达的死因,对我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愿意那样做,但是李逊博士既然是章达生前的好友,我似乎又非答应他的要求不可!所以,我在呆了片刻之后,便将章达如何出事的经过,向他约略说了一遍。我讲完之后,李逊博士问我:“照你看来,这纯粹是一件意外?”我呆了一呆,不明白李逊博士这样问,是甚么意思,因为任何人,在听了我的叙述之后,都应该明白,那是一件意外,他何必多此一问?如果那不是一件意外,那又意味著甚么?是不是有甚么人,本来就想谋害章达呢?我想了片刻,才道︰“自然是意外,凶手要杀的是我!”李逊博士也又呆了片刻,我们两人在讲话之际,都曾停下来片刻,当然是我们双方都不熟,有一些话,要先想好了再说的缘故。我在大约半分钟之后,才听到了李逊博士的声音,他道︰“章没有和你说起过,他的生命,在危险中?”我陡地呆了一呆︰“你那样说,是甚么意思!他未曾和我谈起过。看来他很愉快,不像生命受威胁。”李逊博士叹了一声︰“因为他比我勇敢。”我又是一呆︰“你是说,不但他的生命受威胁,你也是?”我听到李逊博士的苦笑声,他一面苦笑,一面道︰“是的,我和他。”“为了甚么?”我问。“为了我们所研究的课题,我们发现了一种极其神秘的力量,这个力量,在二十到二十五年之前,降临地球,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它的降临!”李逊博士的语气十分沉重,但是我听了,却觉得他的话玄之又玄!所以,我忙问道︰“我不懂你的话,你说的神秘力量,究竟是甚么?”李逊博士并没有回答我,在他那边,似乎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听到他用一种急促的语调,在和另一个人说著话,可是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些甚么。我提高声音,“喂”了好几下,但是我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接著,“拍”地一声,电话挂上。一个长途电话,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突然之中挂断,无论如何,太不正常了!我猜想是发生了甚么意外,是以我连忙放下了电话,希望电话铃会再响,那么,我就可以知道李逊博士那边,究竟发生甚么事。但是,我等了足十分钟之久,仍然没有动静。我又拨电话到长途电话局去询问,我得到的答覆是,我刚才接到的那长途电话,是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打来的,突然中断的原因不明。我的心中,被许多疑问困扰著,自然,这些困扰,是李逊博士的那电话带给我的。不是他那个电话,我不知道章达在到我家之前,生命受著威胁。照理,章达的生命受著威胁,他应该向我提起这件事来。但是他却没有对我说起。或者,他是根本连说的机会也没有,或者,他认为这种威胁,十分无聊,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也根本无法知道,谁在威胁章达的生命,从李逊博士的电话听来,他自己也同样受著威胁,而且,那威胁和他在电话中所称的“神秘力量”有关!如果章达的死,死得不明不白,那么,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查究那“神秘力量”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章达的死,前因后果,我再清楚也没有,那纯粹是一桩意外!所以,我也没有深究下去。我以为事情已告一段落,但是事实上,那却只不过是一个开端!又过了四天,我一早便起身,照例做我自己定下的健身运动,我看到一辆警车,在我的屋子前停下。自警车走下来的一位警官,就是章达出事的那晚和我交谈过的那个,走向门口。白素开门让他进来,那警官并不坐下,只是有礼貌地道︰“卫先生,国际警方来了两个高级官员,想和你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