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路警看了,觉得这情形非常好玩,于是又招呼来了他的几个同伴,三四只手电筒都照在小雅格的身上,把小雅格照得通亮。 小雅格在前边跑着,他们就在后边喊着,他们喊着的声音是非常的可怕: “站住!站住!” 雅格觉得她自己就要被他们捉住了,于是跑得更快。 雅格不知道哪一方面水深,哪一方面水浅,就在水草里边越跑越远,也越跑那水越深。那三个站在土崖上看热闹的警察,觉得这小孩实在是有意思,于是就随手拾起泥块或石头来,向着小雅格那方面抛去。他们抛的都是很准的,一个一个的都落在小雅格的四周,而差一点都打在小雅格的身上。那水花从四边溅起,那水是非常凉的,溅了小雅格满脸满头。 他们一边抛着,一边喊着: “站住!站住!” 雅格一听,跑得更快了。她觉得后边有人要追上她了。 等雅格跑到水深处,快没了脖颈了,那在高处喊着的人们才觉得有些不大好。但是雅格立刻没在水里了,因为她跌倒了的原故。 等雅格被抱到车站的房子里去,马伯乐也被人抬着来到站房。 车站上的人们,不知道马伯乐就是雅格的父亲,也不知道雅格就是马伯乐的女儿。因为当路警发现了雅格的时候,雅格就已经跑得离开她的父亲很远了。何况那路警用手电一照,雅格就更往一边跑了起来,越跑越远,所以当时人们只发现了雅格这一个孩子,而根本没有看见马伯乐。 车站上的人没有人晓得雅格和马伯乐是一家。 马伯乐躺在担架床上。雅格抱在路警的怀里。 雅格哭着,还挣扎要跑。 马伯乐刚昏昏地睡着。他的热水瓶打碎了,他背着一个空空的瓶壳;他的干粮袋完全湿透了,人们都给他解来了。他亲手缝的那白色的背兜,因为兜口没有缝好,好些东西,如牙刷、肥皂之类,就从兜口流了出去,致使那背兜比原来瘦许多。因为也浸了水,人们也把它给解下来了。 马伯乐前些时候,那一百多斤的负担,现在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不知哪里去了,他的雅格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雅格丢不得,雅格是小宝贝。大箱子也丢不得,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到了现在两样都丢了,马伯乐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他第一眼看到这屋子是白的,他想,或者是在医院里,或者是在旅馆里,或者是在过去读书的那学校里。马伯乐从前发过猩红热。那发猩红热的时候,热度一退了,就有这种感觉的,觉得全世界都凉了,而且什么都是透明的,透明而新鲜,好像他第一次才看见了这世界。对于这世界的不满和批评,完全撤销了。相反的对于这世界他要求着不要拒绝了他 他想喝一点水,他觉得口渴。他想起来了,他自己似乎记得身上背着热水瓶的。他想要伸手去取,但不知为什么全身都是非常懒惰的,于是他就开口喊了出来: “我要喝点水。” 等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之后,他就更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上海的旅馆里。这是一个新鲜的地方,他分明看见屋里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些不认识的生人 马伯乐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觉得鼻子上不大舒服。一摸,不对了,莫不是自己已经受了伤吗? 他立刻来了一个很快的感觉,难道自己已经是个伤兵了吗? 他的鼻子上放着棉花,用药布敷着。 马伯乐再一摸这鼻子,他以为自己确是个伤兵无疑了。自己不是常常喊着要投军,要当兵的吗?不知为什么现在真的当了兵了,马伯乐反而非常后悔,原来那当兵的话,也不过是吓唬吓唬父亲;骗一骗太太,让他们多给一些钱来花着就是了。不知怎么的可真当了兵了。 马伯乐想,只破一个鼻子不要紧,可别受了什么重伤。他想抬抬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只左腿抬不起来了。他着慌了,他流了满头大汗。他想:这一定完了,左腿锯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上前线当兵本来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残废了。他万分悲痛,他懊悔了起来,为什么要上前线当兵呢?一条腿算是没有了。 马伯乐太太和约瑟和大卫,早都来到了这站房里,因为他们发现了马伯乐在所有车厢都没有的时候,她们就口到这车站上来了。 现在太太抱着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热度非常之高,小脸烧得通红的。那湿了全身的衣裳都是换过的。惟有袜子不知放在哪一处了,左找右找找不到,脱下湿袜子之后,就只好光着脚。母亲抱着她,用毛巾被裹着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一惊一跳的,有一点小小的声音,她就跳了起来,并且抓着母亲的大襟,抓得紧紧的,似乎有谁来了要把她抢了去的那种样子。 马伯乐要喝水,太太听见的了,但是她不能动弹,她怕惊动了雅格。她让大卫倒了一杯水送了过去。但是马伯乐百般地不喝,他闭着眼,哭了起来。他这一哭把雅格吓得又哭起来。 马伯乐哭了一阵,一听,旁边也有人哭,那哭声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个小孩。 马伯乐一睁眼睛看见是雅格在那里哭哩!于是他想起来了,他抱着雅格是从枕木上滚下的。他并没有真的当了伤兵,那简直是一个恶梦。 马伯乐喊着太太,问太太所有的经过。太太很冷落的,对马伯乐表示着不满,所以那答话是很简单的,只粗粗他说了一说。 但是马伯乐听了,没有不是开心的。 太太说小雅格差一点没有淹死。马伯乐听了就哭了起来┉┉ 因为马伯乐自己,有一种秘密的高兴,这话不能对外人讲,那就是他到底没有当了伤兵。 在火车站过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马伯乐的全家又上了火车。 这一次他们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发的光景坏的多,装备也差了)三个水瓶,坏了两个半。只有约瑟的那个,到底是军用的,还算结实,虽然压了一点,总算还能盛着水。马伯乐那个已经坏了,连影子也不见了。大卫的那个,却只剩个挂水瓶的皮套,仍旧挂在身上,不知道是打碎了,还是挤掉了。 再说那干粮袋,原来是个个饱满,现在是个个空虚。一则是丢了,二则是三个孩子一天之中吃的也实在大多,奶油,面包,通通吃光了。不过那里边还有点什么东西,从外表上看是看不出来的了,只见那干粮袋空虚得不成体统。 再说那三个孩子,大卫无聊地坐在那里,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约瑟虽然很好打人,但是他没有出去打,困为脚被人家在昨天夜里给踏肿了,肿了脚,不同肿了别的地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那都好办,惟独肿了脚,打起人来是不大方便的,所以约瑟几次想打,也都忍住了;而雅格的小脸还是发烧,见了什么都害怕,总是躺在妈妈的怀里,手在紧紧拉住妈妈的大襟。 马伯乐太太的头发,两天没有好好梳过一下,蓬乱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因为她的头发是经过烫的,不然还会好一点的。但是一烫就不好办了,好像外国鸡似的,她的头发往四边扎撒着,她的珍珠的耳钳子只剩了一只,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个的头部,只是一团乱草,而没有一点可以闪光的东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两夜没有睡觉,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马伯乐的精神是很好的,人家问他鼻子为什么包着药布的时候,他就向全车的人说: “我是荣誉战士。” 第四章 马伯乐最害怕的事情是未来的事情,那事情还没有发生,只要一让他预料到了,他就开始害怕。无论那事情离着发生的时候还有多么远,或者根本不一定发生的,只要那事情他一预料是有可能性,他就非常害怕了起来。 等他真的身临其境,他反而马马虎虎的了,他想: “反正事情也是这样了,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 载着马伯乐的火车,居然到了南京了,马伯乐想: “好歹总算到了。” 出了火车站,他说: “吃烤鸭去,听说南京的鸭子最肥。” 把太太闹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张还是先住一个旅馆的好。 因为下火车的时候,天正落着小雨,孩子都带着东西的,就是肚子怎样饿,也得找个地方安插安插,由于太太地坚决主张,还是先找旅馆住下了。 在那里,马伯乐一直是被欢欣鼓舞着,所以当那宪兵来查店的时候,盘问了很久,马伯乐也并没有因此而晦气。 那宪兵说: “你哪里人?” 马怕乐回说: “我山东人。” 那宪兵说: “山东人当汉奸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马伯乐听了这话,虽然当面不敢骂那宪兵,但心里也要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却没有这么想,因为他的心情特别愉快。 试问马伯乐的心情到底为什么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点没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现在那鼻子还在肿着。但是他想:不还没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总算是到了南京嘛!若到不了南京呢? 马伯乐的心里莫明其妙地起着一种感激,就是感激那淞江桥到底没有把他摔死。 幸亏有那淞江桥把马伯乐摔了一下,若没有痛苦他可怎么知道有快乐;若没有淞江桥,他可怎能有现在这种高兴? 马伯乐现在是非常满足的,就要吃烤鸭去了。 好像他已经到了他最终的目的了。南京的空袭是多么可怕,夜以达旦的。马伯乐在上海的时候,一想到南京,心里边就直劲转圈,就好像原来一想淞江桥一样。但现在也都以淞江桥那一道难关的胜利而遮没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鸭了。 在他还未出去的时候,宪兵在隔壁盘问客人的声音他又听到了。宪兵问: “你哪里人?” “辽宁人。” “多大岁数?” “三十岁。” “从哪里来?” “从上海来。” “到哪里去?” “到汉口。” “现在什么职业?” “书局里的编辑。” “哪个书局,有文件吗?” 马伯乐听着说“有”,而后就听着一阵翻着箱子响。 过后,那宪兵又问。 “从前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说,从前他在辽宁讲武堂读书,“九一八”之后才来到上海的。 那宪兵一听又说了: “你既是个军人,为什么不投军人伍去呢?现在我国抗战起来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个军人,你为什么不投军去呢?” 那被盘问的人说: “早就改行了,从武人做文人了。” 那宪兵说: “你既是个军人,你就该投军,就应该上前方去,而不应该到后方来。现在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马伯乐再一听,就没有什么结果了,大概问完了。当马伯乐从门口又一探头的时候,那宪兵已经走出来了。三个宪兵一排,其中有一个嘴里还说着: “他是辽宁人,辽宁人当汉奸的可多,怎么各省的人都当了汉奸呢?马伯乐听了这些话,虽然不敢立刻过去打那宪兵一个耳光,但他心中骂他一句: “真是他妈的中国人。” 但现在他不但没有骂,他还觉得很好玩,他觉得宪兵的谈话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记本把这记下来可不错。这思想只是一闪,而接着就想起烤鸭子来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鸭子去。” 雅格在床上坐着。他从后边立刻一抱,又让雅格受了一惊。雅格瞪着眼睛: “妈呀!” 哇的一声叫起来。并且一边叫着一边逃开了。 马伯乐的烤鸭子是在一条小水流的旁边吃的,那条水流上边架着桥。桥上面走人,桥下边跑着鸭子。 马伯乐一看: “好肥的鸭子啊!” 他一时也不能等待了,那桥下的鸭子,就是有毛,若没有毛的话,他真想提起一只来,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儿就有一家小馆子。这家小馆子就搭在水流上,从地板的缝中就可以看见下边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着鸭子。约瑟把眼睛贴在地板缝上去看,他嚷着: “花的花的………白的,绿脑门……好大的大黑鸭,……” 等到吃鸭子时候,约瑟还是不住地看着地板缝下在游着的鸭子。 鸭子烤的不好吃,皮太老了。太太说: “馆子太小了,小馆子哪能有好玩艺。” 马伯乐说: “这种眼光是根本不对的,什么事情不能机械的看法……烤鸭子是南京的特产,若在咱家那边,大馆子你给他一只鸭子,问问他会烤吗?” 马伯乐正说之间,把个鸭子大腿放在嘴里,一咬,咬出血来了。 “好腥气,不能吃。” 马伯乐说着,于是吐了出来。 他吃烤鸭子是不大有经验的,他想翅膀可以吃吧。一看翅膀也是红的,似乎不太熟。又到胸脯上去试一试,胸脯也不太熟,用筷子夹,是无论如何也夹不下来一块肉的。于是他拿出削梨的小刀,用刀子割着。割下来的那肉,虽然没有多少血,但总觉得有点腥气,也只好多加一些酱油、醋,忍耐着吃着。吃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是那胸脯割到后来也出了血了。 这回可没法吃了。马伯乐招呼着算了帐,并且叫那堂棺把那剩下来的鸭子包了起来。他预备拿到旅馆里煮一煮再吃。太太说: “你怎么又没有骂这个中国人呢?”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想起来了。 走在路上,马伯乐就有点不大高兴,想不到南京的鸭子这样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后悔了起来,为什么不到一个像样的饭馆去吃?这馆子不怪太太说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点拉洋车的也都在一块了。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会好的。 马伯乐的心上无缘无故的就起着阴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湿。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岛不同,到处很凄凉。尤其在遭日本空袭之后,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着牛毛雨,真是凄凉。 马伯乐一回到旅馆里,就躺在床上了。吃下去的鸭子,一时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复。托茶房买的船票,茶房说又是三天后有船,又是五天后有船,茶房在过道上和太太嚷着: “船票难买呀。现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 马伯乐一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往外一看,正好对面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个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么办呢? 马伯乐挣扎着,他不愿意立刻就绝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绝望不可的了。第一因为天晴了,第二船票还是毫无头绪,第三是那吃在胃里边去的鸭子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里又酸又辣,简直不知是什么滋味,一直闹到了夜深,头上一阵阵出着汗。闹到了下半夜,马伯乐的精神就更不镇定,太太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的了,一会听他说: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会听他说: “星星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他的病很重,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太太说: “保罗,我看你还是吃一片阿斯匹林吧。” 马伯乐说: “不,我问你星星到底出来了没有?” 太太以为马伯乐的热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么一劲说胡话? 其实他怕天晴了飞机要来炸呢。 第二天马伯乐就离开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只小汽船。票子是旅馆的茶房给买的。一切很顺利,不过在票价上加了个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乱的时候,不发一点财,还等到什么时候?国难的时候,不发一点财,等国好了,可到什么地方发去?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是钱要紧,还是生命要紧?马伯乐想:给了那茶房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说: “平常你就愿意骂中国人,买东西你多花一个铜板也不肯。让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块。钱让人家敲了去还不算,还有一篇大理论。” 马伯乐说: “你这个人太机械,你也不想想,那是个什么年头,这是个什么年头!” 太太说: “这是什么年头?” 马伯乐说: “这是飞机轰炸的年头。” 这都是在旅馆里的话,既然到了船上,这话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觉得不错,早到汉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况船还没开呢,警报就发了,可见早早地离开南京是对的。这小船脏得一塌糊涂, 让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着实在有点故意污辱它。固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阳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这三样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体无完肤,斑斑节节完全显露了出来。 这样的小船本来可以载一百多人,现在因为是战时竟载了四百多人,而船主还说,不算多呢,多的时候,可载五六百。 这船连厨房带厕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说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么厨房和厕所也都卖票吗? 若不是马伯乐亲眼看了,你讲给他听,他是不信的。马伯乐一开厕所的门,那里边躺着一个。马伯乐到厨房去装饭,灶口旁边横着一个。开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后来经过别人一番讲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的到厕所去昏倒在里边的了。到厨房去装饭的发了疟子,特别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这船上有伤兵,有换防的兵。伤兵可一看就看得出来,反正是受了伤的,这里包着一块白布,那里包着一块白布的。至于那从前线退下来换防的,可就有些认不出来了,也穿着军衣裳,也戴军帽子,问他有什么执照,他不肯拿出来:他把桌子一拍,把脚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般老板也就不敢再问他了,他是没买票的。 这船的空气不大好,腥气,好像载着一船鱼似的,而不是载着人。又腥气,又潮湿,用手摸一摸什么,什么都湿漉漉的,发粘的。 马伯乐一上了这船就睡着了,这像在火车上一样,睡得打着鼾,吹着气。不到吃饭的时候不起来。 马伯乐住的是舱底,是特殊阶级,和船老板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床上是硬板铺小席头,虽然铁硬,臭虫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来一铺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虫虽然偶尔出来活动一会,总算不很多,还没有那上海的旅馆的臭虫多呢。 马伯乐睡在这舱底下,觉得很舒适,靠着马伯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窗子,有时偶然也打开一会,算是通通空气。但空气就总不进来,反而有一些煤烟和碎小的煤渣落进来。于是马伯乐说: “外边空气比舱里的空气更坏呢。” 于是又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马伯乐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饭的时候绝对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饱就唾。 那小船载着马伯乐昏昏庸庸地向前走着,走得并不起劲,好像这船没有吃饱饭似的,又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看起来非常懒散,有一打无一打地向前混着。江上的波浪来了,这船并不像别的船,用船头把那波浪压下去,而是不进不退地让那波浪打着它,然后让那波浪自动地从那船底滚过去了。当那波浪从船底滚过的时候,船身就东摇西晃了起来,波浪显得大残忍了一点,怎么对于这样一个完全老实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体恤,加以可怜呢! “唉!无情的波浪啊!无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体上下都感伤起来,咯咯喳喳地在响叫了。 一阵浪来了,就这样子对付过去了。 若来了风,这风比波浪更坏,把船吹得歪歪着走。向前进不是向前进,向后退不是向后退,而好像从那风的夹缝中,企望那风施恩的样子,请那风把它放了过去。 那风苦是小了一点,这老实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假使那风再大?这小船可就打了横了,不进不退,把船身歪歪着,似乎在形容着这风大得无以抵抗了。 这船是忠实又老实,实事求是,绝不挣扎,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是把那满船的搭客翻到江里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所遇见的几阵风都不算大大,把这船略微地吹了一吹,也就放它过去了。 不然像马伯乐睡在这船底上可够受的,临时想要逃呵,那舱底连个窗户门都没有呢,何况像马伯乐似的,又睡得昏头昏脑! 这船在长江上走好几百里了,它颤颤巍巍的,岂止好几百里,总计起来,好几千里也有了,也许还上了万呢。因为这船从南京到汉口,从汉口又到南京,它来回地载着客人,上千上万的客人也让它载过了。 这都是“八一三”之后的事情。 这船每走上百八十里路就要丢了几个螺丝钉。每从南京到了汉口这一趟就要塌了一处栏杆或是断了一处船板。船板断了一处就用一块短板片浮在上边。船栏杆塌了,就用一条绳子拦住,不加修理,有人就问船老板说: “为什么不修理呢?” 船老板说: “不要修理了,修理就不上算了。” 那问的人不大懂得,船老板也就不再往下细说。 这船仍旧是南京一趟,汉口一趟地走着,走得非常吃力,而且受尽了人家的嘲笑。和它同一天从南京开出来的船,人家那船到了汉口,又载了新的客人和货,往回走了,整整和它遇在半路,这两个船相遇的时候,在大江上就闹了一阵玩笑。 那个完全健康的刷洗得干净的船向这个没睡醒的船说: “走得不慢,再过两三天汉口可见。” 这没有螺丝钉的船上的水手向着那船上水手说: “你走得快能怎样呢?” 两个船上的水手还互相乱抛着东西,打闹得非常有趣。 本来坐在这慢船上的乘客,对于这慢船难免不有些憎恨,有些愤慨,但经那快船水手的一番嘲笑,于是也就同仇敌汽了起来,站到这慢船的一面来,觉得这慢船有一个共同的命运。 岂不知它已经保了险了呢!而他们却没有。 这船载得客人也实在载得大多了,无孔不入,就连机器房里边也有客人坐在里边抽着烟卷。 约瑟因为身体好,精力过剩,到处参观,就来到了机器房的旁边。机器房是在船底,里边格格哒哒地响着。约瑟觉得很好玩,就要下去看看,无奈那个小楼梯像个洞似的,约瑟有点害怕。那在机器旁边坐着的旅客就招呼着他,觉得这小孩穿的可怪整齐的,就说: “小孩下来看看,我给你照个亮。” 于是在那洞似的小梯子口间就有人划着一根火柴。约瑟下去了。觉得那里边只是汽油的气味,并且热烘烘的,很不舒服,就想要立刻出来。 这时,那划火柴的人,拿了一个小圆东西放在约瑟的手里。约瑟觉得这东西热忽忽的,一看,是一个螺丝转,六棱的,觉得很好玩,也就伸出手去,随便摘了两个。 那管理机器的人,满脸油呈:走过来了,把约瑟吓了一跳,他往约瑟的手上看着,并且问约瑟: “你拿的什么?” 约瑟把手张开了。那人看了看,又笑了,并且抚摸着约瑟的头顶: “这小孩交关干净……拿去玩吧。” 约瑟拿着四个螺丝转,雅格两个,自己两个,大卫没有。大卫刚要一看,约瑟过去就是一掌,打在大卫的脸上。约瑟说: “看,看到你眼睛里去怕拿不出来。” 大卫正想哭,却让母亲拉过去了。 母亲一看约瑟玩着的那东西,就问那东西是哪里来的? 约瑟说机器房里来的。 母亲说: “这孩子,还得了,什么地方你都去,机器房也是好去的,多危险。” 母亲说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约瑟就在那里玩着。母亲还说: “好好玩吧,别打仗!” 船老板来了。母亲怕船老板来了不愿意,这不是损坏人家的船吗?母亲就假装刚刚看见,说: “约瑟,你真是太淘气啦……你这些东西是哪儿拿来的,赶快送回去……” 岂不知这船老板可不同别的船老板,大方得很,满不在乎。说:“玩吧,玩吧……够不够?不够可再到机器房去拣,那边多得很呢。”约瑟的母亲,觉得船老板这人随随便便的很不错,于是就向约瑟说: “好好玩去吧,别打仗。” 大卫也想要去拣那螺丝转,但是因为胆小,那机器房他不敢下去。他让约瑟下,约瑟下去就拣了一把来,大大小小的,大的如铜板大,小的钮扣大。 这船载的客人也实在太多了。夜里鼾声如雷,好像是载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响着。白天,刚好像一家人们都在吃饭,这一堆人吃光了,那一堆人再吃,那一堆人吃完了,第三堆人再吃。 厨房小,碗筷少,只得轮流着吃。每日三顿,再加上这一轮流,就闹成了川流不息,整天吃饭的现象。 因此苍蝇忽忽的飞着,饭粒掉在船板上的,人们用脚踩着,踩成了烂泥之后,就在那里发着气味。 这船的气味非常之大,人们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厕所大小了,不够用的,于是人们就自动地把厕所的周围都开辟了起来,又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所以这船每当靠岸的时候,检疫处的人员都不肯上来检查,只坐着小汽艇来到了江心,老远招呼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上说: “没有。” 于是,这船可以开到码头去了。 马伯乐的这只船临到了汉口码头的时候,人们连骂带吵地就在甲板上闹着。船老板站在小扶梯上把头从舱底探了出去。船老板用演说教导他们。 这船的乘客们不知怎么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给苍蝇吃,就吃苍蝇(饭里带苍蝇);给开辟了一个天然厕所,也不反对。惟独一到码头,大家就都吵了起来。一边拍着行李,一边踢着船板: “这是他妈的什么船,真害人哪!” “这船,他妈的还让人家买票!” “这船,烧火吧,” 从太阳一出来,影影绰绰的就看见汉口了,在长江的边上,在一堆蓝瓦瓦的青烟里边。 人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整理东西,好像是说稍微慢了一点,就怕来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几个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处落伍。无怪乎那优胜劣败的哲学是千对万对的。看吧,甲板上坐着三个老头,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其实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们三个必将成为劣败者。他们的手是颤抖的,捆起行李来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里边包着动物似的。 所有船上的人从太阳刚一冒红的时候,就开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汉口一到,人们提着东西就下去了。 但是汉口却总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汉口还是看去在蓝烟之中。船上的人因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来不肯坐下,往那远的一堆的蓝烟看去。 有的说: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只差这一哆嗦了。” 有的说: “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都耐过了,这五六天算什么。” 有的说: “心急吃不了热枣粥。” “心急成吗?心急成不了大英雄。” “心急没官做。” 就是那说不心急的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在甲板上打转。那些听着的人,也越听越站不住脚。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么一种弱点的人,起誓发愿他说:“我若再那么着,我是王八蛋。”结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为他非那么着不可。这船夜以继日地突突地向前进着,永远前进不出什么结果来,好像让什么人把它丢进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个波浪每个泡沫似乎都带着粘性,把船底给沾住了。眼看着汉口,手指着汉口,可就是到不了汉口。从太阳一冒红,就看见汉口在一片蓝瓦瓦的气象之中,到现在已经小晌午了,往汉口那方一看,依旧仍是“松下问童子,云深不知处”。 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过汉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过汉口的就当众炫乎着,说那江汉关口有一个大钟楼,那大钟楼是多么高,多么高!离得好远就看得见了。 有些没有去过汉口的就跟着大家往那边看,但是无论怎样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说: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们往那边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钟楼的尖顶呢?吃完了午饭,到了下半天,那钟楼的顶尖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到了三四点钟,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又是晚饭了,那钟楼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于是人们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船慢得这样出奇,把人们全吓住了。 “难道真个还要摊开行李睡觉吗?” 其实是不用怀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们总觉得还有希望,所以都一声不响地坐着,还在等待着。 那船上的水手说: “今天算是到不了喽。”这才算完全给人们断了念头。有的时候,断念是好的。 本来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说这船今天会到,但也没有说得十分肯定。也不过就是“可能到”,“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听了就变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来,人们就骂着。汉口的确离着不远了,那大钟楼已经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面上的舢板船还有大帆船,是那么多。江上发着各种声音,说话声,打水声,还有些噢呵——纤绳的声音。但是人们不看这些,人们一边捆着行李,一边骂着。 有的说腰痛,有的说腿痛,有的说肚子痛,还有的说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风。好像只差了昨夜的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许多乱子。假若昨天这船若是到了,这一切病症都不会发生。 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风特别厉害;有的说,昨天晚上的饭特别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说,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没有犯过,昨天晚上这一夜就犯了。另一个听了就接着说: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这腿肚子让疯狗咬了一口,落了一个疤。经你这一提,我才觉得昨天夜里就觉得发痒。” 另一个又说: “可不是嘛,这是一股子大邪风。” 另一个说: “邪风就犯病的……” 于是乎一个搔背,一个抓腿。一个说背痛,一个说腿痒。而恰巧是他们两个又都是老病,而这老病,又都是因为昨晚这一夜工夫而犯的。他们俩个,十分同病相怜。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块膏药贴上。”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这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们都不怎么高兴,人们的嘴里都在嘟嘟着。 有的说: “这样的船,就不该载客。” 有的说: “这是在咱们中国,如果在外国,这样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说: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这样的船是随时可以发生危险的。” 有的说: “这样的破船,还不如老水牛,还要船票钱……” 另一个接着说:“不但要船票钱,好嘛!船底一朝天还带要命的。” 在舱里的船老板,听到他们嚷嚷好些时候了,最后,他听到他们越嚷嚷越不像话了,且有牵涉到这船要出乱子的话。船老板就把头从舱底的小扶梯间探了出来。开初他静静听了一会,而后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你们说话不合乎国情,在美国,美国是工业国家,像咱们这样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国家?咱们是用木船的国家呀!咱们只配用木船。现在有了汽船了,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汽船呀!虽然说是太慢,但总比木船快呀!诸位不要凭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总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辈。在我全国上下一心抗敌的时候,不怕任何艰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是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黄帝的子孙。” 船老板的演说,演完了,把头缩回去了,刚刚下到了舱底,是马伯乐睡醒的时候。他睡得昏头昏脑的,就听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说大讲的,他想要起来去看一看吧,心里明白,身子不由主;因为自淞江桥摔昏了那一回以后,他就特别愿意睡觉,而且越睡越醒不过来,浑身酸痛。 正这时,船老板从扶梯下来了。 马伯乐瞪着通红的眼睛问着: “什么事?” 船老板把两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着肩膀缩着脖,说: “我两千块钱兑过来的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块钱的险呢。这船翻了,我去领保险费。这船不翻,跑一趟就对付二三百……老弟,你说够本不够本……” 船老板还在马伯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马伯乐本来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但经过一拍,他觉得老板是非常看得起他,于是他觉得船老板这人是多么坦白呀!是一个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为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一个天真的人。于是马伯乐就问: “是哪一家保险公司呢?像这样船,保险公司肯保吗?” 因为马伯乐的父亲曾经开过保险公司,马伯乐常跟着在保险公司里转,总算关于保险有一点知识。船老板瞅了他一眼,回说: “通融吧啦!中国的事,一通融还有不行的吗?”船老板说得高兴了,于是又拍着马伯乐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他说:“中国无论什么事,一通融是没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说得热闹之间,马伯乐太太来了,她抱着小雅格,牵着约瑟,从小扶梯上扑扑腾腾地走下来了。走下来一听,他们正谈着这船的问题。老板把头回过来,又向太太说了一遍,大意是:这船的本钱两千块,假若船翻了就去领保险费,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胆小的,坐火车就怕车出轨,乘船最忌讳船翻。但船老板说完之后,却很冷静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看看人家,人家有两千块钱,一转眼就能够赚两万……你就不会也买这样一条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险。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领保险费。” 马伯乐说: “保险,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谁给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通融呀!” 马伯乐太太没有听懂,她说: “怎么?” 船老板说:“通融去嘛!” 马伯乐太太一想就想起来了,向着马伯乐啦: “那大陆保险公司,马神父不是股东吗?让马神父从中说一句话,什么事办不了。”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说得对呀,买一只船做做好事,多救几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 船老板越听越不入耳,又从扶梯上去,又要发表谈话。 这时候有几位伤兵弟兄,就首先招呼着说: “听老板发表演说啦!” 于是果然展开了一个很肃静的场面。老板第一句就说: “我为的什么?”而后很沉静他说了第二句,“诸位是为的逃难,是想要从危险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汉口一趟,我是为的什么?我是为的诸位呀!换句话说,我就是为的我们的国家民族,若不然,我们何必非干这行子不可呢?就说我这只船吧,载点别的什么货物不行吗?难道不载客人就烂到家里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在国难的时候,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力量,有枪的上前线,没枪的在后方工作。大家在逃难的时候,忍耐着一点,也就过去了,说三道四,于事无补,白起摩擦,那是汉奸行为。” 船老板前边说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说,到了最末尾的两句,才算抓到了一点演说的精华。因为从前他在家乡的时候,作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当众发表演说的。他在家乡当一名小跑街。现在他想要练习也就来不及,也不过每天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多少的在那里边学习一点。国家民族的印象给他很深。尤其是“汉奸”那好像更深,吃饭,睡觉,也忘记不了,随时提防着总怕自己当了汉奸。 一开口讲话也总是“汉奸”‘汉奸”的,若是言语之间没有“汉奸”这两个字,就好像一句话里没有主题。“汉奸”这两字不知不觉地已经成为船老板的灵魂了。若没有了“汉奸”他也就没有灵魂了。 他说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干活的时候: “你这不是汉奸吗?吃人家的饭,不给人家干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时候,他说: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肠,我就是汉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从老子推到了儿子,从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种又体贴又怜惜的口吻。当他回到家里,抚摸着他的孩子玩的时候,他说: “你妈不做好事,养了你们这一群小汉奸哩!”因为他的孩子们把他的自来水笔拉下去在玩着。 船老板刚刚演了那篇说,下到舱底还没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来,据说,又作了一篇星期论文。因为这船上有几个青年学生,这学生之中,其中有一个是曾经住过报馆的。 当船老板又在小扶梯上露头,仅仅是露头,还完全没有开口呢,他就给加以预测。他说: “船老板来作星期论文了,大家静一静。” 这“星期论文”四个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头愣眼的时候,船老板那醒目惊心的洋洋大文就开了头了。 刚一开头,就“汉奸”“汉奸”的。讲到后来,所涉之广,主题仍是“汉奸”。一时船上那些灰心丧气的乘客,都不大能够领教。只是嗡嗡嗡的,没大有人听。老板一看,“汉奸”不大怎么中用,于是就在煞尾处大论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说: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为的什么?我这只小船,若装了一船快当货,也走起私来,不比现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么做就是啦,这就叫做人要有良心。什么叫做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所谓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脯,凛然一股正气,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说服了,说得个个目瞪口呆,有的感动得悲从中来,含着两泡眼泪,说: “中国亡不了……” 船老板紧接着更加深刻地表明了一番关于他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主因;陈述了关于他至今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决心。 他说: “我没有走私,我为的什么呢?乃就是于良心的吗?” 继续着,他又说,又拍了一下胸脯,那胸脯是向前挺着的,使人一望上去,就不敢起邪念,影影绰绰的,好像“正大光明”那四个大字就题在那挺着的胸脯上。 看起来不像一位船老板了呢,像一位什么人物呢?人们一时却也归纳不清楚,只觉眼前能够站着这样伟大的人物,中国是亡不了的。 那刚强的字眼在那边响着: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而后那坚决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问题越谈越远了,这一层人们没有注意到。本来问题是在这船的“慢”上,是在这船的“破”上。到了后来,这“破”与“慢”一字不提,倒好像这全船的乘客,大家伙都没有良心似的,就好像不一会工夫大家就成串地跑过去当“汉奸”去了。 船老板又说了一遍: “我为什么不去偕同日本人走私?我是为着天地良心哪!” 听了船老板这样反复的坚强的宣言,人们都非常感动。至于这船的“破”,这船的“慢”,那些小节目,人们早抛开了,只是向着中国整个的远大的前程迈进着。 乘客们在感动之余,不分工、商、农、学、兵,就一齐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这时候,大江上的波浪一个跟着一个滚来,翻着白花,冒着白沫,撞击着船头。 回头望去,那辽阔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见波浪了,只是远近都充满了寂寞。那种白白的烟雾,不但充满了大江,而且充满了大江的两岸,它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假若来了“难船”,它们就要吞没了它。 从正面望去,这江也望不到尽头,那遥远的地方也是一样起着白烟,那白色的烟雾,也是沉默不语的。它已经拟定了,假若来了“难船”,它非吞没了它不可。 这只渐渐丢了螺丝钉的小船,它将怎样逃出这危险呢?它怎么能够挣脱了它的命运? 那全船的乘客却不想到这些,因为汉口就在眼前了。他们都在欢欣鼓舞地张罗着下船,这船给人们的痛苦越大,人们就越容易快活,对于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记。 当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汉关前那大钟楼,几乎是人人心里想着: “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 他们可没有想想,这得以到了汉口的,是他们自己争取的呢?还是让船老板把他们乌七八糟地运到的?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他们是喜出望外的,他们都是些幸运儿,他们都是些天之骄子。一个一个地摸着下巴,张着嘴,好像张着嘴在等着吞点什么东西似的,或者他们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汉关站着的大钟楼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连“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这句感慨的话都没有,只是心里想着: “上岸之后,要好好洗一个澡,要好好地吃一顿。” 一会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钟楼前边的江心上。这并不是到了码头,而是在等候着检疫处的人员上来验病的。 检疫处的人来了,坐着小白汽艇,干净得好像条大银鱼似的。那船上的检疫官也全身穿着自衣裳,戴着白帽子,嘴上还挂着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开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搅起来一溜白浪。这小汽船跑到离江心三丈多远的地方,就停下来。那检疫官向着江心大喊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老板在甲板上喊着: “没有。” 于是那检疫官一摆手! “开吧!” 于是载着马伯乐的这汽船,同时还载着两三个患赤痢的,一个患虎列拉的,就开到码头上去了。 船到了码头,不一会工夫,船就抢着下空了。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活灵活现的,他们快活得不能自制,好像在一小时之前,他们刚刚买了彩票中了头彩的样子,快活到发狂的程度,连喊带叫的。人们跑到了岸上,人们就都散开了。 没有一个人在岸上住一住脚,或者是回过头来望一望,这小船以后将出什么危险! 这个,人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不一会工夫,那抢着登到岸上去的人,连个影儿都本见了。 第五章 马伯乐到了汉口,没有住在汉口,只在旅馆里边住了两天,就带着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来住了。因为那边有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原先在青岛住的时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现在信不信了,只见那客厅里边摆着一尊铜佛。 马伯乐一到了汉口,当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会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说: “你们搬到武昌来住吧!武昌多清静。俺在武昌住了将近十年……离开了青岛,到了汉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东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马伯乐听了觉得很是亲热。 不一会工夫,又上来了两盘点心。马伯乐一盘,王老先生一盘。那是家做的春卷,里边卷的冬笋、粉条、绿豆芽,其味鲜而爽口。马伯乐一看那点心,就觉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来他是很客气的,不好意思开口就吃,但这哪能不吃呢?那是黄洋洋的用鸡蛋皮卷着的,真干净得可爱呢,真黄得诱眼呢! 马伯乐开初只在那蛋卷的一头,用刀子割了一小点,送到嘴里去,似乎是在尝尝。他自己心里想,可别吃得大多,吃得大多让人家笑话。 当他跟王老先生谈着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就又割了一小点送到了嘴里。 谈话谈到后来是接二连三地谈着。王老先生问他父亲那保险公司里还有点股子吗? 马伯乐说: “没有了,抽出来了。” 马伯乐一张嘴就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里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咽下,玉老先生就又问他: “听说你父亲又捐了一块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马伯乐说: “还没有,还没有。” 他一张嘴就又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里去了。 这回这嘴可嫌太小了点,蛋卷在那里边翻不过身来,挤挤擦擦的,好像那逃难的火车或是那载着逃难的人的小船似的。马伯乐的嘴里边塞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马伯乐想,这回可糟糕,这回可糟糕!因为那东西一时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鱼或是蛇,吃东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马怕乐的舌头,不容它翻过身来。 这一下子马伯乐可上了个当,虽然那东西好歹总算咽下去了,但是把马伯乐的眼圈都急红了。 过半点钟的样子,马伯乐没有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