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刻钟后,霓凰郡主与穆青一起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梅长苏一面微笑相迎,一面暗暗感慨这两姐弟怎么随时随地都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与京城贵族们故作慵懒的优雅姿态真是差了好远,只有靖王还带着些相同的气质。“看苏先生的表情,似乎是胸有成竹了?”先说话的是穆青,他大踏步走近,微弯下身子问那三个孩子,“跟我说,苏先生都教你们什么了?”梅长苏觉得让孩子们先熟悉一下这些殿上人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当下也不管他,以目示意霓凰郡主向旁边走了几步。“怎么?有悄悄话跟我说?”南境女帅玩笑道。“有人托我警告你,”梅长苏低声道,“现在看来似乎娶你无望,所以宫里有人想用些手腕逼你就范,你要小心誉王和皇后娘娘……如果单独请你饮宴,能不去就不去吧……”“逼我就范?”短暂的惊讶之后,霓凰郡主傲然一笑,“他们想怎么逼?”梅长苏有些不好细说,只含含糊糊道:“后宫的手段你不要小瞧了,入口的东西要当心……”正要再说,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言豫津拖着萧景睿冲了进来,呵呵笑着道:“赶上了赶上了,苏兄,还没开始吧?”穆青满脸不高兴地从中拦住,拧着眉道:“还没开始,苏先生跟我姐姐说话呢,你俩别打扰他们!”被他这样强力维护,反而连霓凰郡主也不好再跟梅长苏悄悄私语了。毕竟是未婚的王家女,又在择婿之前,太过于有违礼教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好在尴尬的局面一瞬即过,因为圣驾已在此时宣临。与大家猜测的一样,太子与誉王一左一右扶着老皇帝出现,景宁公主随后,蒙挚护驾。等天子居中落座后,两皇子与景宁方一起下了玉阶,率众人同行国礼,降谕平身后才分别入席。“苏卿,”梁帝安然微笑道,“你的成果如何?”“臣多说无益,请陛下少顷细看就好。”梅长苏招手将三个孩子叫出,排成一排跪伏于地。梁帝看看那小小的三个身影,再看看一旁肌肉虬结的百里奇,心里终归有些没底,不禁又回头看了看蒙挚。“陛下,这就开始么?”蒙挚趁机躬身请旨。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梁帝掩起眼中一丝忧色,点了点头。三个孩子领旨起身,一人执了一把剑,成品字站位,表情都极是坚定,那种凝肃之感与两天前的畏缩之态判若云泥,先就让旁观者心神为之一振。百里奇空手下场,目光极为不屑地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对手,随便摆了一个起势。“开始!”蒙挚一起令下,场中突然卷起一场微风,三个孩子陀螺般地一转,步法如穿花般交错,原本清晰的身影顿时有了模糊重影,武功稍差的人立觉眼前一花。大渝国的金雕柴明立即有了兴致,坐直了身子正要定晴细看,突然感觉到有股浓浓的杀气自旁侧袭来,心中一凛,不由凝神回看过去,只见大梁第一高手,金陵王都禁军大统领蒙挚大人,正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眸中的雄雄怒火,就仿若两人之间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令柴明不禁打了个寒战,一面稳住心神,一面细想自己何处得罪了他。霓凰郡主的武功也是以绚烂华丽著称,一见那飘忽的身影便被吸引住了,正倾身向前细细观摩时,身旁突然传来梅长苏的一声惊呼“哎呀”,不禁一闪神,转头看去,却见他弄翻了桌上的茶碗,正手忙脚乱地侧身让开从桌沿上滴下的茶水,那笨笨的样子与平日的从容优雅完全两样,引得郡主抿嘴一笑。就在两大高手同时分神之际,场上响起压抑的几声闷哼,接着扑通一声,三个孩子收剑后跃,光影消失,众人再看时,百里奇已半跪于地,用手臂支撑着身子,满面的愤怒不甘。“赢了!”“赢了!”言豫津与景宁公主同时欢呼。梁帝虽帝王风范,此时也露出微笑。正凝住心神对抗蒙挚怒意的柴明突觉全身一松,刚刚还一副势不两立模样的蒙大统领刷地变了脸,竟朝他露出一个真诚友好的笑容,那一瞬间他简直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百里勇士,你怎么样?”北燕正使又怒又急地抢出。“使臣大人不必担心,我们不会伤害客人的。”梅长苏一面笑着道,一面向三个孩子示意,“还不快谢陛下隆恩。”小小三剑客立即叩下头去,梁帝龙心大悦,道:“你们立了功,朕不食言,除去罪奴身份,可由有司安置,也可投靠亲友。”景宁公主欢喜之至,立即道:“父皇真是仁德。”梁帝看了小女儿一眼,突发奇想:“景宁,你真的这么喜欢这些孩子?既然他们有这般剑阵功夫,不妨净了身到你那里去侍候,于你则比一般侍卫强些,于他们则衣食无忧,也算有个安乐窝了……”此言一出,梅长苏与靖王双双失色,尤其是靖王,几乎立时便要跳起来,被梅长苏强力用眼神止住。“陛下此言不妥,”这时直接出言反对的人竟是萧景睿,他起身行礼,朗声道,“陛下下旨开恩放他们出掖幽庭,便是许他们将来自由自在。金口已开,怎可收回?何况他们不谙内宫规矩,收之无益。侍候公主又不能随身携带兵器,这剑阵也根本无用。景睿觉得,就是景宁公主自己,也未必会想要他们净身入内宫的。”景宁公主忙道:“是啊是啊,宁儿宫中有的是小太监,要他们来做什么?父皇另赏宁儿想要的东西吧。”梁帝向来十分爱护萧景睿,对他的直言也不生气,摆手命他坐下,便将此事略过不提。梅长苏已薄薄地出了一身冷汗。“苏先生调教有方,当居首功,待郡主文试结束,朕再另行封赏。”梁帝此时心情大好,竟亲手斟了一杯酒,令人送到梅长苏席上,“先敬先生一杯,以贺此战。”梅长苏谢恩接杯,一饮而尽,不由微咳,忙极力忍住,面上涌出红晕。梁帝又对百里奇和北燕使臣假意安慰了一番,高高兴兴地起驾回宫了。他刚一走,梅长苏就用衣袖掩口,咳得躬下身子,萧景睿跃过桌子奔来,扶住他拍抚背部,太子与誉王也忙过来询问。“不妨事……陛下的御酒太过香洌了……”咳了好一阵,梅长苏才松开捂唇的手,倚着萧景睿的臂膀抬起头。太子与誉王为表关切,都站的很近。但与上次武英殿宴时一样,两人身上都没有丝毫的龙涎香气,可见确是刻意而为,并非巧合。梅长苏再次确信。誉王的身边,一定有太子的内探。“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歇一会再走?”霓凰郡主刚才被一名女官请到一旁说话,故而此时才赶过来问候。“没有关系。”梅长苏淡淡一笑,又转身对太子与誉王道,“两位殿下每日国事繁忙,若为苏某的缘故耽搁了,可担当不起。”太子和誉王看起来好象确实都有事,再加上不能表现得太过缠人,便一起客气了两句,转身走了。穆青一手将言豫津拉开,另一手去推萧景睿,却没有推动。“苏兄还站不稳呢。”萧景睿虽然明知穆青的意思是想让姐姐与梅长苏单独相处,但还是坚持站在了原地。霓凰郡主不禁一笑,饶有兴味地看了萧大公子一眼,方低声对梅长苏道:“皇后娘娘果然请我进宫饮宴呢,这个不能不答应,我去了。”“郡主,”梅长苏忙叫住她,想了想又无多余的话叮嘱,叹一口气,也只说了“多保重”三个字。霓凰郡主离去后,大殿上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梅长苏确实觉得身体极为不适,禁苑内又不能违例乘辇乘轿,所以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萧景睿与言豫津自然留下来陪他。景宁公主一直与靖王在一起交谈,这时仿佛刚告一段落,萧景琰便过来问候了一声,大家寥寥数语后便无话可谈,靖王又趁势回身叫过庭生到一边说话去了。因为皇帝直接起驾去了后妃居所,故而蒙挚也没有随行。由于暗暗担心林殊的缘故,他也没走,在殿内叫另两个孩子过来命他们演步法来看,言豫津大有兴趣,便凑了过去,只有萧景睿细心地来到梅长苏身边,看着他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低声问道:“这杯酒这么烈么?是不是发病了?”梅长苏压住内息间的隐痛,心中也明白是被酒激起了旧伤,不想开口说话,只闭目静坐。蒙挚频频朝这边看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赶了过来。“苏先生怎么了?”“不知道,”萧景睿紧张得声音发颤,“歇了这么久,一点儿都不见好。”“我看看。”蒙挚伸手搭住他的脉门,眉头立时一皱,提气凝神,将一股内劲输入,为他镇住伤势。这时言豫津、靖王与景宁公主都发觉没对,一起赶了过来。三个孩子也满面担忧之色地呆呆看着。足足小半个时辰后,蒙挚方长出一口气,面色稍霁。梅长苏收回手腕,低声道谢,声音也略有底气,不似刚才那般特别委顿。“吓了我一跳……”言豫津最怕这种凝重气氛,呼呼吐气,“总算没事了。苏兄的身子太容易出状况了,真要好好调养才行。景睿,我们快送苏兄回去,今天约好的马球赛大概也打不成了……”“当然不打了!难道你还有心情打球?”萧景睿极是不悦。“我也没有要打啊,不过总要去告诉廷杰一声,本来约好的嘛。”“你去跟他说就行了,我就不去了。”梅长苏听着他二人说话,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脑中闪过,一时又捕捉不住,不由蹙眉细想。“怎么,又不舒服了?”萧景睿忙问道。“不是……你们刚才说……约了谁打马球?”“廖廷杰,你不认识他,他是忠肃侯爷的世子……”仿若一道亮光闪过,从今天上午某个时候起就感觉到的异样同时涌起,梅长苏突然想通了一些事,胸中一阵战栗。郡主已被请入宫中,按道理皇后与誉王早就应该把这个诡计的各个方面都安排好了才是,为什么……为什么誉王阵营中被内定为郡主夫婿的廖廷杰竟然还会在宫外与人约好了要打马球?昨晚莅阳长公主所说的每一句话再次快速闪过脑海,那最异常的一点也立即被抓了出来。长公主说她之所以察悉此次阴谋,是因为谢弼心神不宁被她看出,逼问而知的。可今天早上谢弼的情绪相当好,出门之时还拿霓凰郡主开了玩笑,完全没有丝毫心中有愧的样子。而从另一方面来说,皇后与誉王设下此计是极为冒险的,最多有几个帮手知道,决不可再传他人之耳。谢弼于这种宫闱秘事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誉王没事干了告诉他做什么?所以莅阳公主是在撒谎,是在一个她觉得无关紧要而且不好启齿的地方撒谎,因为她不可能是从谢弼处知道这件事的,消息的来源,应该是她的丈夫,宁国侯谢玉。当年太后的手法,只有几个人知道,谢玉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他向自己所扶持的人献计时被莅阳长公主听到,哪怕只有片言只语,她也会立即明白。而最关键的误解,就在这最后一步。莅阳公主为了隐晦,推出了谢弼,而梅长苏很清楚谢弼是誉王的人,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以为要施此毒计的人是皇后。令他一时没有想到的是,此事本与谢弼无关,而是他父亲谢玉的手笔。至于谢玉的立场……谢玉的立场……梅长苏急促地呼吸着,咬紧了牙根。什么保持中立?什么置身于夺嫡之外?别人不知道,自己应该最清楚谢玉是什么样的人。他身有污点,自知不能做纯臣,于此老皇年迈之际,怎么可能不为将来打算?谢弼如此高调支持誉王,早已得罪太子,一旦太子功成,谢家同样要受贬,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的中立是毫无意义的,以谢玉的精明,怎么可能做毫无意义的事?可事实是,他偏偏就象傻了一样,由着儿子与誉王打成一片,自己却摆出一副谁也不帮的样子。这说明他自有一套天衣无缝的计划,这个计划可以让他在夺嫡的任何一方胜利后,都可以安享尊荣。谢弼明里支持誉王,谢玉暗里支持太子。再告诉太子说,谢弼是为了他去做内应的,偶尔也拿回些情报来证实一下,所以誉王被瞒在鼓里,而太子更是高兴。只要成功瞒住了,将来的情况便是:誉王赢了,由于谢弼的缘故,谢家不倒,太子赢了,谢玉父子都是功臣,更加有利。所以谢玉在骨子,是真心要扶持太子的。想到此节,梅长苏的额前已滴下冷汗。真正的危险,不是皇后的正阳宫,而在太子生母越贵妃的昭仁宫。现在郡主入宫已久,若她听从自己的建议,只提防皇后,那么会不会在越贵妃处反而松懈,着了人家的陷阱?若是这最坏的情况发生,算算时间,现在也许还来得及……“靖王殿下,请你马上入宫打听,如果郡主去了越贵妃的昭仁宫,你一定要立即赶过去,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梅长苏猛地站起来,紧紧攥住靖王的手,厉声道,“霓凰郡主现在有危险,日后我再跟你细说,现在快去,快去!”萧景琰虽是满头雾水,但见他神色认真到几乎已是凄厉的程度,立时便相信了,转身飞奔而去。“景宁公主,拜托你,马上到太奶……太皇太后处搬请她老人家立即赶往昭仁宫,这也是为了救霓凰,你一定要分秒必争……”梅长苏继而又转向萧景宁,语调依然急促,“公主可还记得欠我一个人情,请这个时候还吧。”萧景宁后退了两步,有些失措,但听到是救霓凰姐姐,心里顿时一颤,不及细想,也立刻付诸行动。“蒙统领,麻烦你马上安排人手,于昭仁宫外围埋伏,如果见到太尉公子司马雷出来,立即以‘外臣擅入’之罪拿下,有没有问题?”蒙挚也不多问,拍拍他的肩道了一声“放心吧”,旋即飞身而出。大殿上只余下茫茫然不知出了何事的两个贵公子,呆呆地瞧着梅长苏。“苏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半晌后,言豫津方吃吃地问道。梅长苏闭上眼睛,神色极是疲累,唇边溢出一丝沉重的叹息,喃喃道:“都是我的错……我理解错了一件事……现在只希望……可能造成的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发生……”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八章 越贵妃当那杯清香纯洌的酒端到霓凰郡主眼前时,她并没有任何迟疑地伸手接住,抬头向敬酒人轻轻一笑。越贵妃保养得细腻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划过小小的弧线,收回到身前,却步后退的优美身姿上,紫罗凤裙微微飘荡,馨香的空气中环佩轻响。她也是云南人,远离故土进入宫廷已有三十五年,一次也未得再回家乡。当她向郡主细细打听故园风物时,眼波中轻漾着的,仿佛还是二八少女的悠悠情怀。因为这满眸的怀旧离愁,霓凰郡主放松了刚才在皇后宫中紧绷起来的神经。“翠湖边年年鸥鸟回栖,景致并无大变,只是环岸植了垂柳,添了不少的柔美之意。娘娘所说的翠云亭也还在,不过遮隐寺失了一次火,已经移址另建了。”霓凰举杯就唇,却也不饮,只是略沾了沾,便又继续道,“至于娘娘提起的那个解签高僧,霓凰就未曾见过了。”“这大概都是机缘吧。那高僧解的签实是灵验,若他还在,倒可求问一下郡主的终身到底归于何处。”越贵妃淡淡说着,看郡主停杯,却也并不急着相劝,反而笑生双靥,自饮了一杯。她当年本是艳冠后宫的绝丽女子,再加上服饰华美,妆容精致,这一笑之下,仍有些倾国倾城的余韵,只不过那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纹,却是时间如刀刻般的痕迹,谁也挡它不住。“娘娘如此思念故园,何不奏请圣上,归省一次呢?”“本宫比不得皇后娘娘,金陵城就是娘家……从云南到帝都,路途迢迢,除非是伴驾随行,或许还有回去看看的希望,要想请旨准我单独归省,恐怕还没这个规矩。只盼着将来……”话到此处,越贵妃突然觉得不妥,忙咽住了。霓凰郡主尽管明白,也当作不留意,让这句话从耳边溜走。一个贵妃,虽不能离开深宫跋山涉水去省亲,但若是将来太子登基,奉母后出巡便不是难事了,只不过这样的将来,是建立在老皇驾崩的前提上的,当然不敢随便挂在嘴上。不过就算不明说,身为太子生母的她,在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迟早会等来这样的一天。可惜的是,皇家风云多变,会不会有意外发生,实在是世上最难预料的事情。至少,目前誉王萧景桓的存在,就是扎在她母子眼中的一根刺。誉王生母低微早逝,序齿又在太子之后,本无夺嫡的资格,无奈他自幼养在皇后宫中,被无子的皇后视为已出。虽然现在的国舅爷生性闲散,挂着个虚职过神仙日子,但言老太师当年留下的门生故旧,依然是皇后的一大势力。再加上誉王本人又聪明倜傥,最会讨皇帝开心,故则得到诸般殊宠,待遇明显超出其他皇子,直逼太子。浸淫后宫数十年,以昭容之身进位为贵妃的这位妇人,非常清楚自己安稳富贵、再也勿须耗费心神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霓凰,你这次入京,可能长住么?本宫就盼着有你这样的家乡人,能时常说说话……”“近来南境还算安宁,青弟袭爵受了王印后,我自在多了。大约还要再盘桓一月半月的吧。”“这么快就走?”越贵妃神情惊讶,“择定了郡马,大婚也要准备的啊。”霓凰轻飘飘一笑,也不否认,随口道:“若能择定再说吧。”“郡主不是寻常女子,这京华风物,确是对你没什么吸引力,倒是南边那满川烟草,广袤密林,还更对你的脾气些。”霓凰听了这话,倒大是顺耳,不由笑道:“娘娘入京这么久,却还是有些我们云南女子的性情呢。”“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谁没有过?只是在这深宫消磨了多年,半分也剩不下了。”越贵妃摇头叹息道,“就拿今日来说,本宫何尝不想只与郡主叙谈家乡,抒展情怀,只可惜……就算我说只是叙旧,只怕郡主也不肯信吧?”霓凰郡主深深看她一眼,眸色微凝,半晌后方简单答了个“是”字。“那本宫就不多兜***了,”越贵妃神色端凝,语调也变得更加认真,“此次择婿大会入选的司马雷公子,是太子亲自遍访京都士子选出来的人,文武双全,才德俱佳。虽说武技上稍逊郡主一筹,但你已是那般的高手,何必要选个武痴做夫君呢?本宫可以保证,这位司马公子绝对可为郡主良配。何况你我原本同乡同源,太子对你也甚是敬重,这种时候,还请郡主多多支持太子才是。”霓凰郡主静静等她说完,方笑了笑道:“太子是储君,我云南穆府今日如何效忠皇上,来日太子登基后便会如何效忠新君,这一点请娘娘不必忧虑。至于选婿一事,陛下已定好章程,司马公子那般优秀,有什么好担心的。”听了这一番不软不硬的回绝,越贵妃竟然只挑了挑眉,便失笑了起来:“其实早就明白必会得此答案,却还是要当面问上一问,我们云南人的倔性,果然是改不了的。好,郡主如此坦诚作答,本宫又何必强求,敬你一杯,权当致歉,郡主如不介意方才的冒昧,请干了这杯酒,你我将来再见面,绝对只谈故园旧景,不再提这些朝事烦忧。”越贵妃以袖掩杯,仰首而尽,霓凰也不好坚持不饮,何况此地虽也是宫中,但毕竟不是皇后的正阳宫,故而看着那小小一杯,慢慢也就喝了下去。见她酒液入喉,越贵妃眸中居然微露哀色,但眉宇间那抹坚定却未尝稍改,手执薄薄冰刃亲自切剖甘橙时,动作也极是安稳,利落地去皮取瓤,亲手递到霓凰郡主面前。“这是家乡的甘橙?”霓凰尝了一口,有些讶异。“是啊。甘橙无足,却能远达京都,本宫虽然有脚,却难踏故士……”越贵妃面色略见悲戚,似在思乡,又似别有情怀。“娘娘不必……”霓凰正要相劝,一个女官出现在阶前,禀道:“贵妃娘娘,太子与司马公子求见。”“哟,这真是巧了,”越贵妃忖掌笑道,“我忘了曾叫他带司马公子来给我看看的,适逢郡主在此,不妨顺便就见见吧?”霓凰郡主心中顿起疑云,却又想不出对方到底要使出何等手段,微一犹豫间,太子已带着个长身玉立的华衣公子走了进来,笑呵呵地上前相见,又命司马雷向郡主行礼。武试那么多天,又一起在武英殿赴过御宴,霓凰郡主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司马雷。可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个男子稍稍靠前,眼神微一接触,她便觉得心中突然一荡。闭了闭眼睛,屏息定神后,霓凰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本来有些托大,自认为武功实力不怕人用强,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用强,只是不知在何处做了手脚,竟能引动自己的心神。若是因为自己把持不住引发了什么后果,将来没有证据,那是百口莫辩,就连皇上也不会相信谁能强行把自己怎么样了。所以当务之急,应是尽快离开此地。“娘娘,霓凰突然想起有件急事,先告辞了。”匆匆一语后,霓凰郡主转身就走。“郡主……”司马雷的手刚伸出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住,回头看看太子,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一咬牙,鼓起勇气追过去,一把握住了霓凰郡主的手臂。“放肆!”霓凰转身提气,想要震开臂上的手掌,眼神交汇间,神思又是一阵恍惚,连握在臂腕间的掌心也由滚烫变为温暖,就好象自己每每独立沙场,风霜扑面时所渴求的那种温暖一样。“司马,郡主好象累了,你扶她去休息一会儿……”越贵妃的声音遥遥传来,阴阴冷冷的。太子后退了两步,看着司马雷挽住了郡主的腰身,看着一抹痛苦、矛盾而又温柔的神情掠过那张清丽的脸,心中也略有一丝不忍,将脸转了过去。喧闹呼咤之声便在此时传来。越贵妃猛地站了起来。她立于台阶之上,看得更远,已能够清楚地瞧见一道人影快速奔进,沿路试图阻拦的宫人们被打得人仰马翻,根本减不缓他丝毫来势,竟被他直冲了起来,一掌劈向司马雷。靖王虽很少出手,但武功绝对不是一般未历战阵的人所能想象的厉辣,司马雷一来心虚,二来也不太敢跟皇子动手,三来实力原本较弱,连退几步,便被逼开了数丈之远。“景琰!你实在放肆大胆,我的昭仁宫也是你擅闯的?”越贵妃此时已看清靖王是独自前来,立即上前怒斥道,“出手伤人,你要造反么?”靖王视线一扫,已注意到郡主双眸迷濛,足下虚软,虽不完全明白,却也猜到了大半,只觉越妃母子实在是行迹丑恶,根本不愿与她对辩,直接上前点住郡主身上几大要穴,一把将她扛上肩头。太子惊怒交加,连声喝骂着命令手下侍卫将萧景琰团团围了起来,内圈手执钢刀,外圈竟架出了弓箭。“景琰,你竟敢闯入母妃宫中抢夺郡主,所幸有本太子在此护驾,快放下郡主,也许看在兄弟情面上,我不去向父皇禀告……”萧景琰冷冷瞧了他一眼,还是理也不理,径自向前迈步。围着他的侍卫不由地跟着移动,纷纷向太子投来询问的眼神。可是萧景宣此时真是左右为难。这个兄弟是征战杀伐之人,一般场面镇不住他,可真要乱箭齐发将一个皇子射死在昭仁宫内,那可也不是一件小事,何况他背上还有个霓凰郡主,难不成一齐射了?但若是不困住他,让他这样冲了出去,事情一样会闹得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没有万全之策,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母亲。越贵妃艳丽的红唇抿了起来,从齿间迸出了两个字:“放箭!”“母妃!”“放箭!”越贵妃声调极低,但语音凌厉,“最起码,让死人不说话,我们才有多说话的机会!”太子一凛,立即向前赶了几步,高声道:“靖王闯宫刺杀母妃,谋害郡主,立予射杀!”侍卫们犹豫了一下,但毕竟太子是他们的主子,当即搭箭入弓,一时箭矢如雨。靖王上前一步,飞足踹翻一个侍卫,将他的单刀挑到自己手中,一舞刀光如雪,击落了第一波箭攻,乘着空隙,向左拼杀至阶前,将郡主放在地上,又挡落追击而至的第二波箭雨,突然翻身跃起,在空中几个纵跃,左劈右砍,专朝侍卫密集之处落足,打乱了弓箭手的站位,带刀侍卫们又不是他的对手,一团混战中只见他的人影又猛地冲天而起,一掠一冲,正看得发愣的太子突觉颈上一凉,一柄利刃已架在颈上,寒气碜肤。“都住手!”靖王的声音并不大,但全场已随之而凝固。越贵妃全身颤抖,咬牙怒道:“萧景琰,你竟敢……”“三军之中,斩将夺帅,本是我常做的事,”靖王冷冷一笑,出言傲气如霜,“太子殿下站的离我太近了些。”“景琰!你到底想怎样?”太子颤声道。“将郡主送过来,让我们两个出宫。”越贵妃目光寒冷如冰,哼了一声道:“如果本宫说不呢?难道你敢杀太子不成?”“贵妃娘娘想拿太子跟我赌么?”萧景琰的声音里,也没有丝毫的温度,太子心头狂跳,不由叫了一声“母妃!”越贵妃面如寒霜,胸口却不停地起伏着,显然是正在激烈思考。正当她秀眉一拧,准备张嘴开言时,外院门口突然传来高亢急促的传报声:“太皇太后驾到——”越贵妃心头一凉,绝望的寒栗滚过背心。但只用力闭了闭眼睛后,她还是快速恢复了镇定,第一句话就冲着司马雷道:“你马上从后面出宫,记住,今天你根本未曾踏入昭仁宫半步!”司马雷呆了一呆,有些茫然无措的左右看看,这才一醒神,一溜烟地向后面跑去。“景琰,”越贵妃随即快步走下台阶,语速极快地道,“你也听着,今天太子没有放箭射你们,你也没有把刀架在太子脖子上,明白么?”靖王目光一闪,没有答言。“刀胁太子,与箭射皇子一样,都不是陛下爱听的话。本宫不想你们同归于尽。至于其他的事,我们就各凭本事,让陛下来圣裁吧。”越贵妃清冷地一笑,“你是聪明人,知道这是于你也有利的交易,何乐而不为呢?”靖王面色不动,但手中的刀却慢慢离开了太子的颈项,被轻掷于地。太皇太后苍老的身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内院的月亮门外,而站在她身边的,除了一脸迷惑的景宁公主外,还有一位凤冠黄袍,容颜高贵端庄的女人。那便是正阳宫的主人——当朝皇后。第二卷 风云初动 第二十九章 巧言自辩“让哀家来这里看什么啊?”太皇太后迷迷糊糊的目光满院转了一圈,“这儿怎么站了这么多人呢?”越贵妃忙示意太子将院中成群的侍卫遣散,自己快步上前盈盈拜倒:“臣妾参见太皇太后,皇后娘娘。不知两位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言皇后不等她这一番套话说完,立即冷冷问道:“那边坐着的是霓凰吗?她怎么了?”越贵妃眼尾轻扫,看到靖王已走到霓凰身边,轻轻将她扶起,郡主脸色发红,双目紧闭,怎么都不能说她没事,只好道:“今日请郡主前来宴饮,没想到酒力太猛,霓凰就醉了……”“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酒量也不弱,怎么会这么容易就醉了?”“臣妾也觉得奇怪呢,”越贵妃脸上仍挂着笑容,“也许是近几日为了择婿的事有些神思烦忧吧。”“那这满院的侍卫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有人敢在昭仁宫撒野不成?说出来,哀家替你作主。”“哦,这侍卫么……”越贵妃呵呵笑道,“是太子要演练刀阵给我看,说是训练整齐了,不失为一种舞技。”言皇后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一声嗤笑,“贵妃说什么笑话呢?你让霓凰郡主这样的贵客醉倒在台阶上不管,反而和儿子一起在这儿看什么刀阵……这种话拿来回哀家还可以,难不成你还想就这样回禀陛下么?”“如何回禀陛下,是臣妾自己的事,怎敢烦劳皇后娘娘为臣妾操心。”越贵妃软软地顶了回去。见到母亲如此镇定,原来还面色发白的太子也慢慢走了过来,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见礼。太皇太后一直很有兴趣地听着皇后与贵妃唇枪舌剑,此时见太子过来行礼,立即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宣儿啊,那边两个孩子是谁?隔得远,看不清……”“……呃……”太子有些尴尬地道,“那是景琰……和霓凰郡主……”“这两孩子怎么不过来太奶奶这边呢?”“太皇太后放心,”言皇后语调柔和,但话意似冰,“霓凰只是醉了,她迟早都要醒过来的,等她醒了之后,臣妾一定会好好劝她,以后不要再喝这么烈的酒……”越贵妃胸口一滞,咬牙忍着没有变色。这的确是整件事里最不好处理的一部分。靖王刀胁太子本身有罪,截杀之事双方基本达成协议互不追究,司马雷也已离开,皇后并没有抓到什么现行的罪证,无论她再怎么在皇帝面前进言都只是一面之词,可以想办法辩解。唯有郡主这边的嘴,那是怎么都堵不上的。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盼着郡主女儿家羞惭气傲,不愿将险些受辱的事公之于众,以免坏了她自己的清白名声。景宁公主这时已跑到了霓凰郡主的身边,担心地看着她通红的脸,低声道:“怎么办?醉成这个样子,先扶到我宫里休息一下吧。”靖王也觉得由妹妹来照顾郡主比较方便,当下点头,命人抬来软轿,依礼先请得了皇后的许可,便与景宁一起护送着霓凰离开。皇后知道这件事由霓凰郡主来闹比自己出面来闹更有效果,也不多说,陪着太皇太后进了昭仁宫正殿闲聊谈笑,逼得越贵妃不得不一旁作陪,既没有时间先到皇帝面前吹风,也找不到机会与太子串供,母子两个都是强颜欢笑,看得皇后心中大是舒畅。这边霓凰郡主被护送入景宁公主的寝殿引箫阁后,靖王立即召来数名太医。众人会诊之后,都说郡主只是脉急气浮,血行不畅,并无大症,与性命无碍。靖王这才放下心后,正准备运气为她解穴,郡主突然咬牙睁开眼睛,向他摇了摇头,只好又停下手来,吩咐妹妹好生照看,自己避嫌退出了殿外,静静坐在院中长凳上,一来等候,二来守护。大约半个时辰后,景宁公主奔了出来,喘着气道:“琰哥,姐姐刚才睁眼,叫你进去。”靖王忙站起身快步入殿,果然见到霓凰已面色平和,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上前为她解开穴道。郡主慢慢从床上坐起身,眸寒如霜,沉思了片刻,方抬头慢慢看了靖王一眼,低声道:“多谢你了。”靖王只微微颔首,并不答言,反而是景宁公主关切地问道:“霓凰姐姐,你喝了多少醉成这样?刚才我摇了你好久,你都没有理我……”“已经没事了。”霓凰伸手轻轻摸了摸景宁的小脸,下床趿鞋,站了起来。“姐姐要去哪里?”“面圣。”靖王目光不由一跳,低声问道:“郡主决定了?”“这确实不是什么露脸的事,”霓凰冷笑如冰,“也许贵妃还指望我为了掩此屈辱,忍气吞声呢。可惜她还是错看了我霓凰,且莫说她今日未曾得手,就算被她得了手,想让我因此屈服于她也是白日做梦,决无可能。”“陛下应该在养居殿,既然郡主已决定了,那景琰就护送你前去吧。”靖王不加半句评论,语调平然地道。“不必麻烦了,我现在已经……”“这毕竟不是云南,还是小心些好。”霓凰知他好意,便不再客套推脱,点头应允。景宁公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晚些时候再跟你解释吧,”霓凰朝她微微一笑,“我现在心情不好,在面见陛下前,不愿意多说话。景宁,请你见谅。”“姐姐怎么这么客气……”萧景宁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不行,”靖王立即否决,“这种场合你别掺合,在这里等着,也不要到处胡乱打听,明白吗?”萧景宁并不是无邪到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子,看两人神色凝重,想起这一天来的林林总总,也知事情并不简单,当下不再多问,乖乖点头。出了引箫阁,两人一路默默前行,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对于两旁行礼的宫人,也都象没看见似的。一直到了养居殿前,才停住脚步让殿外黄门官通报。听到他二人一起求见,梁帝有些吃惊,忙命传起来,一眼瞧见郡主的脸色,心中更是起疑,等他们行罢国礼,立即问道:“霓凰,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霓凰郡主挽裙下拜,仰着头道:“请陛下为霓凰作主。”“哎呀,起来,快起来,有事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