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会议前,照例是每天早晨在部门碰头。李翻译和平时一样第一个到,夹着自己的大本子进门,拿了当天的报纸往架子旁一放。抬眼一扫办公区,咦,竟然有人比自己还早! “庄非,这么拼命,昨晚是不是加班了,眼圈都黑了。没关系,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都会紧张,慢慢就习惯了。”看那孩子坐在位子上抱着厚厚一摞文件,不时捶捶后背,又拍拍腰侧。眼睛下面,缺觉的痕迹。 “李姐,上午的会议是不是要讨论这份合约修订的版本,我已经把重点都标了,你帮我看看……” 隐约听见外面的谈话,喝了口咖啡,拿起手边的文件准备签字。 疲倦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97 会议每天要开,日子也是这样下去,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先期回耶路撒冷开始会谈的准备,庄非被安排随后去。 因为工作很忙,身边又都是使馆的工作人员,所以几乎没有在一起的机会。偶尔趁着会议散场错身时问候一下,有时加班在领事部帮他翻译些东西,但大多数时候,都各自忙,都忙得不可开交。 为了能更好的完成翻译工作,有老翻译和资料室的老陈轮流带她,这段时间不知道看了多少的条约协议,背、抄,熟悉所有关键的条款,一整天一整天关在档案室里,就是安息日也不能休息。 她已不是会上写写画画的小随员,一点点积累着知识和经验,座位从角落慢慢变到领导身后。 大脑非常疲倦,再也负荷不住地时候,只能在楼外的小花园散散步,望望天。据说今年的秋天比去年来的早,并不冷,只是早晚凉了些,风里有些微的沙粒,干燥的味道。 一周前正式通知她会谈时要出场翻译,虽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但也算委以重任,不敢有片刻的倦怠,每天跟着老师们用功。 期间也进行了几次现场训练,陪同公使访问了以方的部级领导和企业老总。比起在国内的阵仗要轻松些,但是怕出错,还是提心吊胆的。第一次翻译,写字都有些发抖,第二次慢慢就流利了,到后来的几家工厂,在厂房里一边参观,一边跟身前的公使讲解,找到了翻译该有的感觉。 不长的日子,从跟在后面提包、整理会议纪要,到开口为公使做同声传译的候补翻译,算是有了飞跃。他看到她的进步,哪怕只是站在远处的一个眼神,庄非也心满意足。 婚事深埋在两个人心里,没有机会交流,就心照不宣的笑笑。指尖的戒指早洗掉了,又留在那里,再也不能被什么抹去。 但工作成绩也是有代价的。工作压力大,强度高,庄非瘦了。从病好之后就没胖起来,去年带来的秋装穿在上身,都有些松了。发型也和以往不同,短发扎成了马尾,露出纤长细瘦的颈项,更显得脸瘦了不少。 常常是加班伏案太久,起身时大家都已经离开。回到家瘫在床上,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可穿上正式套装,盘好发髻,就是不对着镜子,也把自己想象成外交精英的模样。想到能跟他比肩参与这么重大的国事,又来了无穷的动力。 他带着两个新人到处去,熟悉代办处的工作,耶路撒冷的各种情况。虽然牧分担了很多,但是最机要的部分还得亲力亲为。再忙,他也总是神采奕奕的出现在谈判桌上,笔挺的黑色西装,侃侃而谈间流露出的沉着睿智,看上一眼,能回味一天。 说句话算是奢侈,这两天连面也见不到。越谈判临近压力越大,整个使馆都绷紧了弦,大使公使好几天开会到半夜,大家的作息全打乱,没日没夜的加班。 会谈前两周,前期的工作人员已经在耶路撒冷到位,他也快走了。 喝着咖啡一直看文件,她没在领事部,从下午就到资料室跟着老陈背条约,晚饭也没下来吃。 公使这么安排工作确实非常不满,但是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辩驳,毕竟这是工作,但是一旦到了耶路撒冷注册结婚,就有充分的理由让她尽早退出,年底前轮调回国。 证件已经从海法警方手里拿到,就放在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 看看表,又十点多了,不能再这么拼命下去,她会累垮的,最近明显清瘦了,上面还不放松,她又老给自己施压,担心身体坚持不住。 让外面值班的同事帮忙买了些夜宵回来,从办公室出来直接上三楼。档案室的门紧闭着,敲门进去看见屋里暗沉沉的,远处有隐隐的灯光。 “老陈……庄非……”寻着档案柜的方向往里走,没人应。 绕过几个摞着最新入档资料的柜子,终于看见角落的长方办公桌。一盏老式的台灯,晕黄的灯光,她就趴在灯边,被柔和的光罩着,手旁是一沓资料。 走近才看到她睡着的侧脸,手里还握着笔,披在背上的开身毛衣垂到了地上。 放下袋子,闭了门又回到她身边,脱下西装盖住。 脸下枕着装订成册的往年报纸,笔记本上正在整理和军用物资相关的消息,每一笔都很细致,最后的词只写到一半。把笔拿开,把草草盘起的发髻放下,贴近到耳边。 已经听了几次上面的夸奖,可比起成就,更希望她过得轻松些。肩上瘦得单薄不盈握,挂着他的大西装,心疼了。 叫了几次才听到,转头西装又从肩上划开,趴在臂上躲着光不愿意醒。 把灯光调暗,扶着她起来靠到身上。 “非非……累了回去睡吧……吃饭了吗?” 摇头,攀着他的肩膀,后背酸软的不想动,脑子里还是那些数据和条款,可是今天再也塞不进去了,再看就要吐了,老陈走后眼皮实在很沉,趴在桌上不觉就睡着了。 身子一轻,好像躺在他的臂弯里,真想就这样,可这里是使馆。手背盖住眼睛,又去抓衬衫的一角,想让他放下。 “我知道累了,还走得动吗?你先出去,我开车在外面接你。”跟她说话的工夫又闭了眼睛,侧脸埋在他胸口。 瘦了好多,细细的锁骨从衬衫里突出来,侧脸早没了原来的圆润,尖尖的。被工作压榨,自己又不注意,再这么下去会生病。 厮磨着耳边的碎发,问了几次她都不回答,模糊嘟囔了一下,侧开脸接着睡,没办法只好放回椅子里。 下楼查看值班的情况,把车开到楼下。遣了当班的人到领事部帮他找东西,衬着夜色把她从档案室抱下来。 值班的随员急匆匆从楼上下来,看见参赞手里提着袋子站在门口等,赶紧跑过去。 费了会儿功夫才在角落的柜子里找到月前送的资料。把文件袋和大衣交到他手上,看着参赞大步跨出大楼,上车离开。 他是整个使馆最年轻的参赞,常常最早来,也最晚离开,不得不佩服。 回到公寓,拿了热毛巾给她擦手,叫醒了吃了两口晚饭,强喂了半天才喝些东西。没见她这么累过,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怎么过来的。头发乱着,衣服上还带着牛奶渍。再怎么叫,都不肯醒了。 带她洗漱,架住手臂支撑半天才勉强站稳,被水弄醒在他怀里闹,不依不饶的吵着困,只好放了满缸的热水抱她进去。被水气弄的舒服了,暖水冲刷过疲累一天的头部,终于配合得靠在浴缸边让他打理。 躺回床上,把她安顿好。本来还要看一份文件,胸口碰到没有干透的发丝,她蜷着身子自然滚过来,索性放下让她依靠。 最近辛苦了,手在背上拍着,哄着。睡得很快,肯定是昏天黑地,呼呼的,香甜的气息,手还钻进他睡袍里。指尖有些凉,给她焐暖,降下身子把她托高枕到手臂里,在倦累得唇上啄一下。 有事还没来及告诉她,其实昨天就想告诉她了,一直没有机会。抬手关了灯,扶住腰身脆弱的部位,圈紧。 明天晚上,他就要回耶路撒冷了。 98 无精打采的刷牙,闭着眼靠在他肩上,闻到淡淡刮胡水味道。 从被窝里被挖出来才发现是他的公寓,昨天糊里糊涂就被带来了,用脑过度,睡得死去活来,还被他笑。 “我没有呼呼!”嘟囔着,在镜子里瞪他一眼,淑女的形象都被破坏了! “是是是,你没有,是我!”放下刮胡刀,拿过毛巾擦拭脸上的泡沫,沾了一块抹到她鼻尖上。 “快点吧,还要赶到使馆,早上的会你参加吗?以后累了要知道自己调节,适当休息,总是高强度身体受不了。” 含着牙刷点点头,躲着他的手,想到早上继续受荼毒,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那些老翻译肯定不是凡人脱胎,能够经受非人的考验。撇一眼,比如他,看起来就很精神。 托高下巴把鼻尖的泡沫擦了,话家常似的口气,“非非,昨天没来及告诉你,我已经和你爸妈谈过了。” 太吃惊,漱口水喷到睡袍上,牙刷掉了,呛得咔咔咳嗽,一口气上不来。 顺着她的背,料到不管怎么说,她反应肯定这样大。 “这两天等他们电话吧,你爸爸有事要和你谈,今晚我回耶路撒冷。” “我爸……说什么了!”咳得满脸通红,抓着他质问,事关重大,竟然不提前和她商量,非常担心老庄发飙。 “以后告诉你,总之很顺利,他还谢谢我……谢谢我照顾你!”别有深意的笑了笑,明显在卖关子。 她父母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但准备也是最充分的。父母从南美几次致电过去,有歉意有诚意。伯父亲自登门,副部长和老教授几番较量,最后庄非败在古籍善本面前。 虽然没少挨骂,父母、伯父还有大哥,但是婚事总算是说下来了,不枉费这些日子的心神。现在放心多了,先斩后奏,她使些小性子,不高兴都没关系,已经拐到手,就跑不了了。 怎么会这么容易呢?想不明白,还要追问,被拉着匆匆忙忙整装出门。 “我先回耶路撒冷,自己在这里注意安全,护照不许弄丢!会谈结束就去注册!” 下车前用扯得搂到怀里啧啧亲了几下。离使馆还有段距离,看着她老老实实进了餐厅吃早饭,车子才开走。 忙,会议之后是特训,一直在档案室忙到晚上,可心里惦记着早晨没问清的话。 他要带队赶回耶路撒冷,临别前来档案室交待工作。老陈在角落里找材料,他停留了一小下。侧身过去,手背上暖暖的,手腕被握住,又很快分开,塞了一双绒毛的新手套过来。和老陈谈完他走了,背对着门口,听见车钥匙叮铃铃的响,是小母猫在告别。 和同事结伴回宿舍,看门人送上来留给她的大箱子。 手机响了,果然是家里来的。一边翻着箱里的吃食,一边竖着耳朵听。俨然把她当小猪一样对待,从零食到补品,好多都是国内才有的。斗大的留言都是祈使句,像妈妈那样叮咛按时吃,不许挑食。 狗血喷头的训斥责骂,用了很多古文,电话里老爸气得不轻,可话锋一转,又对他一副褒奖口气,好像错都是她犯的,好事都是他做的。 岂有此理! 哀哀怨怨的听完,保证不惹祸,想问问细节,老庄回了一句“那是大人的事,你不要管,好好听让的话!” 挂电话就生气了,他收买人心,弄得她众叛亲离。气得在屋里跳脚,嘴里叼着他买的零食。扑到床上打枕头,电话又响了,抓起来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没了脾气。 “一会儿该睡觉了,好好吃饭。” “知道了。” “想你。” 半天没说话,最后绷不住,还是回了我也是他才挂断。都要嫁了,能不想吗? 他到底用了什么收买父母,苦思不得其解。一周后从特拉维夫出发去耶路撒冷出任务还是没搞清楚。 开车的司机是第一次送过他们的老面孔,路上偶尔聊两句,原来是从部队转到这边来的,也在以工作不少年了。 “怎么样,又回耶路撒冷会不会紧张?” “不,想早点回去,离开好长时间了。您呢?” “我?呵呵,更危险的地方也常常去,这不算什么了。” 突然好奇起来,竟然还有比自己经历更传奇的? “您去过什么更危险的地方?” “约旦河西岸啊,还有加沙。四年前执行任务时送使馆的人去加沙,那才叫真的危险呢!这些年好多次出任务都是正交火的地方,这边危险的地方你还没见识过。” 提起四年前的加沙,突然想到方舟,好久没提都快忘了。 “师傅,您知道方舟吗?” 司机一愣,从后视镜里看她。 仅仅在照片上有一面之缘,真的就牺牲了?怪可怜的。可想着当初孔子为她发脾气,又有点纠结,毕竟方舟是个女的。 “认识,不过那孩子没回来。” “四年前,使馆的损失惨重吗?” “算吧,朝纲他们都受伤了,方舟一直没找到,那一整年工作都特别不顺。出事之后又赶上好几次大撤离,开车送使馆的人到埃及。唉,打仗没有个头。这两年还算好些,前几年天天都是交火,路上开车都是提心吊胆的,再干两年也该回国了。” “家人不在这里吗?” “哪放心啊,都留在老家了,一年回去看一次。这次会谈结束,你准备留在耶路撒冷还是回使馆,也快来了一年了吧?” “去留听领导安排吧。” 听了司机的感慨,更觉得在这里工作需要付出的比想象还多。自己经历的确实算不得什么,好在因为有他保护,没出什么大意外。想到他,把心里的乌云都扫开,扭头望向窗外的景色。 婚事近了,手伸到包里摸着护照,如果一切顺利,半个月后身份就不一样了。 第二次踏上同样的路,记忆里有些模糊,又有些清晰。使馆的工作再难也要有人做下去,这次会谈一定要成功,拿到合约,也许他也能回国,一起好好生活。 “女孩子还是在使馆工作踏实些,年纪轻轻的到这里,家里不放心啊。” 想到爸爸电话里的嘱咐,嘴角抿起,心里很快乐。现在又多了时时惦记自己安危的人,确实要更在意。他的话犹在耳边,“不许再吓我,都要长白头发了!”“结婚后,你要听我话!” 车开进熟悉的小巷,看到那道大铁门,充满了期待。跑进院子,还没进一楼的大厅,突然停下步子。 屋里是在争吵吗?怎么听起来像他? 99 天放明放几个老人坐在桌边没动,一起共事不是一天两天,没见过让当众发这么大的脾气,僵持不下,谁也没敢插嘴,两个人目光灼灼的逼视着对方。 “不管有没有危险,现在谁也不许接近Bluma,会谈之前,暂缓Bluma的方案!” “不能因为有危险就不去试,那个庄非不行,还可以找有经验的人试!” “不是庄非的问题,是放弃那个方案!” “那之前做的有什么意义,两个人在身边拿不到消息根本就是失职!他女儿一定是突破口,放弃的话可能……” 坚决打断,声音冷硬,“我再说一次,谁也不许草率行事,Bluma的计划取消!代办处的一切由我决定,以后不需要再讨论这个问题!” 进门听见最后的对话,一愣。是在谈之前受挫的方案吗?只是看一眼他的背影,也知道有多生气。 撩起的袖口肌肉偾张,双手死死按在桌子上,口气明显是在最后通牒。 “散会!晚上在我办公室碰头。” 大家纷纷起身,Samir第一个注意到她回来,没顾得桌边的低气压,起身跑过去迎。 “Zusa!Zusa!” 温暖的拥抱,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想投入,又分心了。 好多人回过头,可他没有,还是毫不动摇地屹立在原地,面对着空了的餐桌。 没记错的话,那人是武官处调来的顾洪波,脱了军装有些认不出来了。从身边经过还一直和经商处调来的褚则说话,虽然很小声,庄非还是听到了。 “没有筹码,我们拿什么谈!” “Zusa,身体都好了吗?”Samir在旁边拉着手追问,来不及回答,直接走到他身后,向天放明放点头问好,“参赞,我回来了。” 肩膀微微一怔,回身时已经平静如初,脸色缓和了好多。见到她,再大的怒气也能收敛住。 一个星期没见,想她了。 “先去休息吧,晚上开会时再谈。天放,你帮庄非安顿一下。明放,把第一天的行车路线拿来,我再看看。”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马上回到工作中。 看他处理公事的背影,长长舒口气,再大问题也要装得下,做领导并不容易。但是他是好领导,最最出色的外交官,不能为小事失去冷静。 好几个月不在这里,没想到进门就看见不愉快的一幕。两个新人调来之前,大家一直相处很融洽。听Samir说,已经不是第一次顶撞,更恨的咬牙切齿。心里给顾洪波判了死刑,自觉和他保持统一战线! 走上三楼,见到Itzhak坐在楼梯口的棋盘边,问声好回到房间。有些日子不住了,表面上变化不大,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Samir,开门却看见Itzhak站在门边。 “能谈谈吗?” 让开身请他进来,关了门,见他靠在窗边像是有什么心事。 习惯Itzhak一向冷冰冰的,深沉起来有些不适应,单独谈话更是第一次。坐在窗边等着他开口,看他好半天不说话,索性自己主动。 “这段时间,饭店一切还好吗,大家怎么样?” “没什么不好的,你身体好彻底了吗?” “好了,谢谢。有什么事说吧。” 迟疑了一下,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搓搓手,又扒扒头发。 “Zusa,让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 “几天前,Bluma来过饭店。” 心里突然揪紧,有某种不好的预感。离开耶路撒冷以后,Bluma离生活已经很遥远了,但是经历过的事情并没忘记。 “她来干什么!” “表面上只是吃饭,待得时间不长,但是还是很让人生疑,以她的身份,总之不寻常。当时只有明放和Samir在楼下招呼,让在楼上,我和新来的两个人在整修花园。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希望没有。” “然后呢?” “今天和参赞争执那个人知道了,自作主张去了学校。” “去学校做什么?他干什么了!” 很害怕不好的事情发生,似乎接近Bluma总意味着带来灾害。 “我不知道,刚刚开会为那个方案争起来,他坚持要在会谈的同时接近Bluma,参赞坚决反对。” “参赞做决定,他只需要执行就行了,但愿没做蠢事。” “希望吧,这次会谈的情形不乐观,听天放和牧他们私下说的。” 没有接这个话题,毕竟那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转而回到Bluma身上,好多事情都萦绕在心头,错综复杂,无果而终。 “Bluma什么时候回的学校。老城出事以后,我以为她不会出现了。” “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偶尔在校园里见到过,她身边的保镖更多了,所以参赞坚持放弃接近她的方案,太危险。至于老城发生了什么,现在还弄不清,也顾不得去追究,会谈马上要开始了。” 很感谢Itzhak能坦诚的说出一切,为了安全,很多事情让都不会告诉她,宁可自己置身危险,也不愿意她跟着担惊受怕。 “这次来我只是做翻译,可能会谈结束还要回使馆。不用担心,我会小心的,已经受过两次伤,知道轻重的,谢谢。” Itzhak在窗边又停了一会儿出去了。那个不越快的争吵一直当成事情存在心里。除了捍卫他的尊严,也有为安全的顾虑。毕竟和Bluma在老城遇险之后,总有一种挥不去的恐惧,知道生死的厉害。 犹太新年不久就是赎罪日,公休都在加班,之后双边会谈如期在耶路撒冷召开。 第一次出席这么正式的外交场合,她走在使团的后部。华丽考究的会议厅,长排的会谈桌,双方代表按级别一一落坐。 能瞄到他的侧影,仅此而已。 虽然只负责每晚同声传译双方高层研讨会,白天旁听的时候还是格外认真。每早查阅前一天翻译组整理的资料。 只为他传译了两次,却是最认真的,是第一次合作,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研讨会结束后,不用在出席会议,每天都在饭店等着会谈的消息,盼着他回来。离会议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离他们的婚期越来越近了。 注册结婚的事虽然赶不上外交会谈隆重,但是他一点没有疏忽。除了公事,其他时间都在安排结婚的事,每天最多睡上四五个小时。 她表现很出色,大家有目共睹,让人欣慰。虽然会谈进展缓慢,但是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并不意外,只希望能圆满结束,至少为以后的合作留下个可能。 以方的态度很暧昧,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Nahum老谋深算,以顾问的身份参与,整个会议过程中从不主动发言,就是会后的研讨,也要其他两大军用制造商表态他才会有动静。 小的合作意向迂回谈了一些,在进口武器、军用物资、技术引进这些方面却无法达成共识。早在会谈开幕当天美国众议院议长访以,已经能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钱并不是问题,变幻莫测的国际局势操纵着两国合作的进程。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又不甘心放弃。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晚上即是签约仪式和庆功酒会。下午进入会场时,按照以往几天的安排在座位上坐好。以方代表鱼贯而入,忙着看下午要讨论的文件,没有抬头。 司仪上饮料的时候,侧头才发现Nahum没有来。 他的位子上,坐着另一个人。 100 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会议一直在进行,从侧面观察,和旧城时见到的不一样。那时他是不会说话咿咿呀呀的水果少年。而现在却坐在Nahum的位子上,认真听着每个人的发言。 利落的短发,换上得体的黑色西装,胸前不是外交场合佩戴的领带,而是一条设计仟巧的带钻饰带。他是Nahum从未露面的小儿子? 不应该,那孩子应该只有十岁,面前的少年已经有了成人的轮廓。 一直没有离席的机会,几次示意翻译没有答案,不太踏实,手里的文件看不进去,反正要休会了,索性一眨不眨的盯着斜对面的人,想找出什么破绽。 似乎淡定自若,并没有第一次出席大场合的局促紧张。不时拿起桌边的杯子喝一两口水,随意翻阅着手边的资料。越来越怀疑他的身份,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Nahum的位子上? 迎视投来的目光,很友善,又似乎夹杂着戏谑的笑意,很快转开了。大使正在尽最后的努力争取早日打破军用合作的僵局,他听到,盖上了手中的文件,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什么。 以方首脑接过大使的话,做最后陈辞。让的视线,却一直跟着少年。他写好纸条递给了身后的司仪人员,又埋头不语。嘴角,收敛了情绪一本正经起来。 他是谁!要干什么! 会议结束,双方会谈人员起立,大使与外长握手的瞬间,本该礼貌性告别,却见微微低头,交流了什么。动作太快太隐秘谁也没听见。面上一切如常,宾主各自带队离席! 会后转到休息厅,晚上的酒会和签约会场已经布置完毕,特别供休息的区域放着酒水饮料和速食餐点。 顾不得和熟识的官员打招呼,回到会议厅。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整理,Nahum座位的名牌已经被收走,留在位子上的只是几张白纸。到司仪处拿下午的会议列席名单,Nahum在名单的后面,和前几天的记录一样。 再回休息厅,穿梭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抓住身边的使馆一秘带话给大使。 一定有什么不对,那少年已经不见了,搜索着银色镶钻的领饰,只在休息厅角落看到拿着酒杯的同声翻译。 “大使和公使呢?” “散会后跟以方几个代表进了小会议室。喏,就是那间。” “谁跟着!” “武官和以方的翻译,不用担心。休会了放松一下,喝一杯,晚上签完协议今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推开酒杯,顺着隐秘的侧廊走到小会议室,门口有几名持枪的军人把守,只好退回外面。 谈判桌边的少年,老城里的水果商贩,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打电话给饭店,天放和大家都在等消息,不好直接问她,只是嘱咐最后的关头更要格外注意。 大家已经听说了一些消息,口气都很放松,说是等着他回去庆祝。也许只是自己想太多,甚至认错人,毕竟老城的那次短暂相遇没来及端详清楚。 走回空空的会议室坐在窗边,拿出西装口袋里的小盒子捧到手里轻轻打开。应该安下心来准备明天的事。低头看着掌心,那对特意为她订做的戒指躺在丝绒盒子中央。明天这个时候,就套住她一辈子了。 打量盒子里的两枚戒指,希望她会喜欢。比起腕上的小瓷猫,少了些可爱,可又多了一份厚重。大卫星中镶嵌一圈碎钻的是订婚戒指,纪念从这个国家开始的感情。而一枚新月托起晨星的,是结婚戒指。璀璨的钻石替代了原来星星的位置,在清真寺的那晚,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交换了承诺。 把两个民族最吉祥的符号带在她身上,守护来之不易的婚姻,以后的路还很长。 求婚时太匆忙没来及送,今晚一切结束以后,要带她去老城的中央,在第一次一起走过的哭墙广场重新求一次,求她给他作一辈子太太。这一刻真的到来,并没有想象中紧张,只是迫不及待,如果不是少年出现,现在已经抛开酒会回饭店了。 只要合约一切顺利,明天一早就去市政厅办手续…… “让,想什么呢?不喝两杯?”一时出神,没察觉背后有人,盖上盒子收回口袋里,看到以色列外办工作的熟人。 “刚好找你,今天下午的会Nahum怎么没来?” “是吗?没注意,刚刚还看见他。” “在哪儿?” “大堂,和家人一起走的。” 是那个短发的少年吗? “是他儿子吗?长什么样子!” “干吗这么激动,会谈已经结束了。”对方笑了,举着杯子啄了一口,打趣。“不是儿子,Nahum的大女儿,也许你们没什么机会见,这两年合作又没谈成。儿子去世以后,Nahum做事特别低调小心,很宝贝大女儿。” Bluma也来了? “今天他小儿子来了吗?下午会谈时看见座位上坐着个十几岁的孩子。” 对方皱眉,摇摇头。“Nahum只有一个儿子,可惜去年出事没了。现在就剩下两个女儿了,小女儿还小,以后生意可能都要大女儿接管,今天就是带大女儿过来的。” “可座位上的男孩……” 联系到一起,心里一惊。 “哦,也许是Bluma吧,大女儿叫Bluma。听说儿子死后他没再按老教义带女儿,毕竟以后要继承事业。你一说,远处看Bluma确实有点像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短短的头发……” 想不明白,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在心里,好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顾不得眼前的熟人,也来不及等大使出来商量,冲出宴会厅。 难道这么久一直认错了人,下午会议室里的男孩是Bluma?那哭墙广场见到那个长发女人是谁?和庄非一起在老城受袭的女人又是谁? 周密计划了那么久,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去接近,难道,是一个圈套? 她在旧城的犹太区被一群蒙着头巾的阿拉伯男人打断了肋骨,他们有枪,那水果少年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带他们去了窝藏的旅馆。每周有几次,她会和一个自称Bluma的女人在学校的三明治吧见面,那女人自称也喜欢OfraHaza。哭墙广场上,长发女人背后跟了很多侍女,Nahum没有出现,只在地下教堂回廊祈祷,照片的背影一片模糊…… 闪现在脑子里很多错乱拼接的画面,庄非说过的,朝纲和牧说过的,照片,音乐,谈话,静默…… 哪里错了? 一年前大儿子死在旧城,遇刺之前,他约见了使馆的工作人员。 四年前,方舟代替自己去加沙的军工厂押运物资,和那批武器都消失了…… 国会附近的街道在戒严,街上巡逻的军人很多,夜空里回荡着某种余响,像是警报。在车场把使馆的司机抓出来,跨进车里急速驶离。 拿手机的手有点发抖,但是必须打过去。 “天放,大家都在吗?” “哦,除了顾洪波和庄非,其他人都在呢,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 “去哪了!”额角炸开,震怒。 “带她回希伯来大学了吧,说是很快就回来。好……好,我这就让牧去追回来,走了……呃,大概半小时……” “追回来,无论如何,马上追回来。”用嚷的,声嘶力竭。 调转车头,冲着学校的方向开。打她的手机,光线太暗找不到号码,特别联系的键按下去,没有回应,顾着方向盘又试了一次。 迎面闪过车灯,打轮,手机没握紧掉到座位下面。Shit,够不到,只能把油门踩到底。 终于到了,市区内的校区,最安全的校区。停稳车子摔门下去。 校园里正在做住棚节义演的准备活动,从校门到广场密密匝匝的学生。草坪中央的屏幕上转播着本赛季的足球决赛。找到她提过的服务楼,直接上二层。 并不显眼的三明治吧,几个客人在散座上看书。收银台边的收音机里是电台音乐,配合着操场上的节日气氛。 转了一圈,她不在。踱到阳台上,面对着夜色中的草坪。再打过去,电话通了。 上帝安拉保佑,通了! 广播里的音乐节目突然中断,插播的新闻传来。 “二十分钟前,希伯来大学山顶校区的多功能楼发生自杀式爆炸袭击,警方已经封锁了整个山顶校区。在此次爆炸中,至少有三十名外国留学生遇难,已核实有五人来自美国,两人来自英国,一人来自日本,两人来自中国,两人……由于遇难学生身份现在还无法确认,警方正在……” 屏幕上的球赛切换了,记者拿着话筒站在一片燃烧倒塌的废墟前。 握紧手机,这次不能掉了,车钥匙上拴的小铃铛丁丁响,那是她的小母猫。 快接,快接! 熟悉的,反复的,噬人的铃声…… 101 顾洪波是第二天下午找到的。电话从使馆转到代办处,天放接起来,一声不吭。在以工作这么多年,第一次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 “让,洪波……找到了。” 颤抖的声音意味什么再清楚不过,扶着椅背站起来准备去接电话,迈开步子又退回来,让自己冷静。 坐在角落里太久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也是麻的,从半夜回来浑浑噩噩到现在。 好在不是她,虽然很痛心,又庆幸不是她。 电话依然能打过去,但是没人接,不知拨了多少次,希望是海法那样的状况,可找到顾洪波的消息,又破灭了某种坚守的希望。 伤亡的名单不断增加,昨晚赶到封锁的主校区,拿着使馆的外交照会好不容易进去,面对一片废墟,头一次不知所措。 还没扑灭的大火卷着热浪,秋夜里弥散着焦煳味。很多学生围在警戒线周围,有人哭,几种语言交汇,叫着陌生的名字。 废墟周边布满挂荧光带的救援人员,担架上抬着伤员,看仔细,是巨大的黑色裹尸袋。死亡太近了,恐惧到心里破了一个洞,怕她掉进去。 试图闯,护照抓得变了形,嚷,推搡拥过来的人,终于闯到倒塌的房屋近前。手上抓着腥潮的泥土,残砖断腕,仅凭两只手挖不过来。 不是第一次见到血腥,只是这次彻彻底底被击倒了。被警察推出警戒线,站在警戒线外注视着抬出的担架,那条黄色的带子,几乎搅断了。 那时候不希望见她,即使平安无事也不想她看那些黑色的袋子。更不可能……那些负担不了她的生命,绝对不可能! 天亮时回到饭店,走到角落,在椅子上坐下再没起来。 心里怀着期望,不会扑灭,反复播她的电话,宁可听到无休止的响铃,好像她在忙碌中,几个小时或者十几个小时以后会打回来,也或者像海法时的情形,去医院帮助受伤的人,一场误会。 放下电话走回角落里,伸进西装外套,摸到坚硬的棱角。戒指盒子,装着好几天准备要在关键时刻送她的,演练着该说的话。心想着总要亲手给她套上,只是时间问题。 指尖被什么扎到,摸出来,是支干枯的木本植茎,没有叶,只剩下粗糙的刺。什么时候刮到衣服里的,刺在肉里,疼得踏实一些。 “让,洪波的遗体已经送到医院,警局让我们派人去一趟。大使他们都回特拉维夫了,公使交待善后的事情要及时处理,使馆会尽快派人过来。” 没有抬头,把掌心的干支折断,应该果断处理事情,把一切安排好,可脑子里太乱,只能放弃。摆摆手,想安静的一个人待着。 牧没有马上退开,迟疑一下,又问了一次。 看得出他心情极差,庄非还没有找到,但是顾的后事不能不开始料理,很多事情都要人做。谁也没想到谈判刚结束会出这样的事,昨晚被派去追,还没开上山,车被突来的震动冲得歪到路边。 现场惨不忍睹,几乎找不到完整的遇难者,袭击者引燃了楼里的燃气管道,几层的大理石老楼整个坍塌,周围院系的门窗玻璃一概震碎了。 庄非,也许…… 抓着发根,够使劲了,还是不疼。听到牧又在催促,愤然起身抓着他的领口逼退到门边。 “你去,现在就去!” 颓然放开,知道自己失控了,又回到角落里。 楼梯上有脚步,Samir和雅丽走在Itzhak后面,叫褚则的新人站在二楼拐角。 谁也没敢张嘴,都注视着他的方向。Samir哭过了,靠在Itzhak背上还在擦眼泪。明放从厨房里抹了手出来,这种时候谁也吃不下东西,但还是做了一些。 静的人难受,没有她的消息,不想被人包围着,起身刚要往外走,柜台里的电话又响了。 身子一滞,大堂里的人都不安的交换了目光。等得太久,消息来得太快都不是好事。刚刚找到了顾洪波,下一个呢? 回身,不知道该上前还是任电话一直响下去。来不及阻止,天放已经握起了听筒。 避开视线注视门的方向,牧蹩到门边,挡住了一些光。 闯祸或在学校表现不好的时候,进门总是灰溜溜的垂着头,肩上带着流浪一天的疲倦,腕上的铃铛慵懒的响。心情好就不一样,蹦蹦跳跳的进来,脸上挂着笑,书包一摇一晃的,像个小女孩。 在会堂的巷子里等她偶尔也会着急,公事太多处理不完,爽约又怕她会伤心,车开得太快,停稳了擦过会堂门口,守门人皱眉瞅几眼。很少下车,在后视镜里等着她出现,送她上学的话,会跟到她跑进校门。 清真寺小路上有花,不算美却不会轻易摧折。那晚的空袭,她哭得那么绝望,说爱他,结果都活下来。阿訇和拉比摸着她的头,给过很多美好的祝福,海法的一切,都是好的,只除了找不到她那两天,心悸的厉害。 面对着一整片沙滩,她睡了又醒了,害羞时会跑到床角蜷起身子不说话,爱到无措又不舍得放手,总把小臂扣紧,咬着唇叫他的名字。呼吸乱得像哭,流泪了,听他反复叫她非非,又笑起来。 第一次叫她是在机场,面试时只是公式化的从头到脚审视,她像个木雕娃娃。中东的第一缕阳光透进机舱的时候,毯子滑开了,她靠着隔板甜甜的睡着,从那时起,就再也没离开过视线,直到现在。 牧背后的阳光倾斜了,和平也总是倾斜的,希望得到的时候,却在天平的另一端。环视大厅,每个人都在看自己,Samir又哭了,躲在Itzhak怀里,最冷静的雅丽,竟然也别过头不说话。 看向天放,电话还没挂,握着听筒在等他拿主意。 怎么会这样呢?现在,还有什么主意可拿? 大哥说应该找个假期带她去南美见见爸妈,伯父电话里也一直嘱咐尽快回国去正式拜见她父母,不,马上该叫岳父岳母了。 她还不知道嫁了个一年离散的家庭,婆婆很温柔,公公有些死板。还不知道他的过去,从小到大的经历,还不知道回国会有很大的宴席等着,从部里领导到身边的亲友。 她的相片在楼上,人却躺在冰冷的地方。 怎么可能?! 抓出口袋里的盒子,里面是给她的承诺,虽然她闯祸不听话,偶尔会受伤哭鼻子,有时候任性孩子气,从来不是最最优秀耀眼的,但还是爱上了。 “你也是我的……” “你不许让别人当……” “孔融让梨……” “孔子……” “让……” 翻车钥匙,碰到铃铛,一响,什么碎了一样。 抓起傻笑的小母猫,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102 自动开启的茶色玻璃门隔开了医院地下一层的走廊。头顶的灯光很亮,投在地上的影子,和地砖暗色的纹路重叠,一重重的晕开,坐久了会感觉刺眼。希伯来标示的等候区域标牌一闪一闪,警戒线在玻璃门内外设了两道。 天放明放坐在等候区最靠边的长椅上,等着让和牧出来。 整个医院外围都在警方控制下,玻璃门外有一两家当地媒体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被十几个警员拦着,有辨认遇害者的亲友通过警戒线,闪光灯咔嚓响一阵,之后也就安静下去。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哭,等着房间里的警员传唤进去。走出来的,没有一个不是面色惨淡,黯然神伤。 没有人交谈,陌生的目光相遇,都是惋惜和同情。希望找到的不是,如果真的找到了,只剩下冰冷破碎的心而已。 兄弟俩在耶路撒冷生活了十几年,早看过了血雨腥风,这时却萧索地窝在椅子里。 在路上追着让的车已经胆战心惊,他不要命一样开,冲到医院几乎撞倒了警方设的检查关卡,不是使馆的照会很可能被捕。 不许人跟,最后还是牧跟了进去。已经好久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找到了顾洪波和庄非,接到电话以后,本就渺茫的希望基本完全破灭了。 注视着进门护士手里的托盘,牧回身看了眼站在角落的让。 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远远的,像在逃避。聚光灯打在托盘中央,塑胶袋上贴着标签,英文和希伯来语的注释。 刚刚已经辩出了顾洪波的随身物品,护照残存了几页,烧焦的封皮扭曲着。所有东西收回塑胶袋里,拉上拉链,又回到护士的托盘上被带走。 警员坐了问讯记录,简单的说明了洪波的身份,他一句话也没说,看到烧焦的护照颓然起身,退到阴影里,默默地站到现在。 门开了,另一位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放到桌子中央。 警员的动作娴熟,抄录编号,拉开拉链,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已经毁坏的不成样子,残损的织物布满灼伤,像是一段围巾,记不清她是不是有这样的饰物。又去看烧过的本子,中间几没暗黄透着火痕的纸页上,有字,笔迹像是她的,但很模糊。 还是不敢确认,去翻找托盘里其余的东西,基本烧太久已经辨别不出原来的样子,脑子里试图搜索她的影子。 指尖略过一段烧焦的绳子,中间挂着破裂的陶土块,似乎还有颜色。拿起来,听到什么喑哑的响动,垂在一端的棕黑色金属里发出来的。摇了摇,又响了。 还来不及想清楚,已经被劈手夺了过去,让的脸在灯影下印得惨白,握着那段烧焦的绳子。 警员在一边问话,他不回答,只是收拢手掌折转身子,要带着绳子离开。 表情绝然,没拦住,在门边险些扭打起来。灯光太暗,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每下都用尽全力,不顾一切要摆脱。 “证物现在不能带走,警方还……喂,你站住,你……” 门已经被强行打开,他冲了出去。 牧追到门口,挡着警员解释。长廊上等待的阮家兄弟跑过来,来不及交流,只是摇摇头眼神示意,又关了门回到房间。 因为遇害者无法从外观辨别,DNA检查又需要时间和比对样本,所以警方只能根据随身物品判断死者身份。 翻着并不熟悉的物品,心里已经放弃,让一定是认出来了,再多的证据,只有他是最熟悉的,毕竟他和庄非……哎,说什么都晚了,眼前的佐证是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把使馆的照会递给警员,配合的开始回答笔录中的问题,又拿起那个烧焦的本子,打开脆薄的一页,辨认上面的字。 是一段翻译的片断,剩下十几个间断的字,有谈判用的词。也许是同声传译时的笔记本,也许只是日程簿。 又翻过一页,烧焦的纸页边缘有几个英文字母,Blum…… Bluma! 这是她的!错不了了! 在口供上签字,离开前向警员道歉。 走出那扇门,和一些老人错身而过,感觉很累。天放迎上来,还抱着一点希望,“怎么样,认出来了吗?” 点点头,无奈的叹口气,“让呢,明放追去了?” “我让他跟着,怕让太难过,想不通……” 一起往警戒线外走,穿过玻璃门的时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走廊还是很深远,等候区域时站时坐的亲友脸上都是焦虑难过,却还有一点希望支撑。已经没希望了,逝者如斯。 突然感慨,回身拍拍天放的肩,“再干两年你们兄弟也回国吧,家里不是还有老人吗?也该成个家了。” 天放面无表情,“先把两个孩子的事办了吧,一会儿给使馆打电话,得安排后面送他们回家的事。” 说到回家,两个男人都感伤了,走出医院的大楼站在车场的阴暗里,原该停着吉普的车位上空着。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熬过去,这次他能挺过去吗?方舟失踪的时候,他也消沉过好长时间。” “不一样,”天放扶着车身抬头望向天空。秋夜的星辰很少,零星疏离的躲在天幕后面,“这次不一样,大家都还不知道,我也是刚刚从使馆那里知道的。” “什么?”秦牧又想到让夺走绳子的样子,从没见过他眼里那样的绝望,是了,绝望,比悲痛还要沉重的绝望。 “其实,让带庄非回来,是准备会谈结束就……结婚的。我担心……” …… 检查站的灯光刺眼,抓着方向盘猛然踩住刹车,整个上臂僵持太久,都是麻的。 递上驾照和证件,一只手完成,收回时,任车窗敞着。黑色的吉普绝尘而去,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另一只手始终垂在车挡旁,已经麻得没有感觉。掌心里的东西,咯得胸口很疼。 也不疼,不知道什么是疼,从医院出来一路开,去哪里都无所谓,越远越好。 车钥匙上的小猫和铃铛随着车身摆动,每一下响都在提醒着什么。高速路上没有车超越自己,摆脱所有的束缚,一路北上。 去哪呢? 潜意识里,上了去海法的国内高速,想去找她,像那次她被耽搁在医院时一样。到了那里,警局会调出档案,告诉他她到底在哪里,医院的护士会带路,在层层交错的拉帘里看到她睡着的侧脸。 一定会是这样! 开的很快,风刮过耳边,隆隆的声响。 不去回忆有关那张脸的一切,只是开,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海法。自己和自己较劲,在交叉路口突然握不住方向盘,往缓速带冲去。 轮胎磨过地面,急刹车的尖厉声,惊了一身冷汗。掌心松开了,打开灯,望着那段烧焦的绳子。 残破的陶土,原来是个可爱的瓷塑,焦黑的金属里闷闷的响,本来和车钥匙上是一对,铃声清脆。 爱得最疯狂的时候,除了彼此的呼吸,就是这铃声,一下下穿透生命印到心里,不让它停,一直纠缠到精疲力竭。 急躁的启动车子开回主路上,什么也不想。 海边公寓又换了前台招待,接近午夜,大厅里突然闯进一个东方男人。面目索然,要了三楼尽头的房间钥匙,连谢谢也没有说。 看着上楼的背影,低头核对留下的证件信息,原来是使馆的人。同事正好从休息室出来换班,看着他抄录的名字,拿过记录翻到前面。 “怪人,怎么,知道他?” 终于在恐怖袭击前的记录上找到了另一个名字,是个女孩子,字迹干净漂亮。 “对,他住过一阵,和女朋友一起。那中国女孩在这儿住了好长时间,不是海滩的恐怖袭击,恐怕会好好的一直住下去,后来听说让警局的人带走了。你来的晚,不知道那次多吓人……” 家庭型的公寓,门牌还是暧昧亲密的画面,这里是给新婚夫妻住的房间,当时订下,就是和她一起的决心。 拿钥匙开门,随手放在旁边的台子上,和寄居海法时一样,只是以往总去外面采买,现在手里空空的,只有一段烧焦的带子。 房间一尘不染,离开时的样子,贝壳嵌在墙壁里,纱帘外是潮声。 卧室的门闭着,走过去,怕吵到她睡觉。晚上被累坏了,那些天总是睡到很晚,摇不醒,采买回来都要轻手轻脚。 手机突兀的响起来,根本没看直接挂断。过多的爱欲,累过也是快乐的,想着开门看到缩在被子里一团的身影,心里抑制不住的渴望。 一步上前推开,愣住,空荡荡的,被单上连折皱也没有。 去阳台找她,有时会在吊床上睡午觉,瞌睡的样子像是冬眠的小猫咪,喜欢把一直手盖在眼睛上。 海浪在很远的地方翻滚,海风冷了许多,应该给她买些深秋的衣服了。低头看吊床,好像她躺在那里笑,没有声音的,眯着眼睛对他甜甜的笑。 手机又响了,是特别联络的铃声,接起来却没放到耳边。 走到阳台的围栏边,看着远处沉在夜色里的大海,拿出了黑色的小盒子。 烧焦的绳子,在指尖上缠绕几圈,小心的放到盒子的夹层里。 很亮很闪烁的宝石,很黑很粗糙的绳结。 她的小猫碎了,铃铛也沙哑了。 丝绒上溅落了一滴水,接着是另一滴,落在宝石镶嵌的大卫星上,划过新月托起的星星,浸到绒面的纹路里。 今天,本该是个特别的日子。 慢慢跪下,高高托起盒子,对着冥冥中在聆听的人。 “孔太太永远只给你当,只给你……非非”泣不成声,坚持说完最后的句子,“嫁给我,好吗?” …… 103 特殊的声音,惊醒,从膝上抬起头。天还没亮,手机在天台的地面上震动,一闪一闪,联系信号的蜂鸣越来越强。 一夜过去了,握着戒指的小盒子动也没动过,手指麻了。好半天才够到手机,看到牧的特殊联络号。 “什么事?”嗓子有点沙哑,撑着墙才站起来。海风刮乱了头发,伫立在阳台边缘,眼角已经酸涩的疼,很累,拾不起精神,支着头勉强听。 “你在哪?使馆的人到了一直在等你,医院那边怎么处理?” “中午以前回代办处。”不想多谈,刚要挂,牧又插进话来。 “让,没事吧?庄非……我们都知道了。你要……看开点。” 不想听别人提她,盯着手掌里棱角分明的盒子。到了耶路撒冷就要准备送她回家,根本不敢想她父母知道会悲痛成什么样,自己心里已经被压得负荷不住难受了。 仓促挂了电话,踉踉跄跄的下楼往海边走,想找个什么地方发泄情绪。 黎明很近了,一线的曙光,可是非非看不到了。 湿沉的沙滩,海水没有那么凉。一步步往大海的深处走,被浪推逐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可是只想放手什么也不管。 心里又回到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短暂的,每一秒都是快乐。沙滩城堡,成双的脚印,会累得打瞌睡,背她走很远。 生生抽回思绪,啃噬痛苦一点帮助也没有。 “非非!” 高声的喊,不知她能不能听到,一声,两声,沙哑到带着撕裂的剧痛,想用一切把她换回来,只要活着回来。 “非非……非非……” 衣衫湿透,第一缕光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绽放,脚下站不稳,跪倒在海里,被冰凉的水吞没。 但愿能有办法缓解心里的疼,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当天中午,让没有及时赶回圣城,再打给他,接起又挂断了,什么话也不想说。 天放在柜台里忙,明放在张罗晚饭,一整天,饭店的三层小楼都沉浸在悲伤里。Samir和Itzhak坐在角落一桌叠餐巾纸,刚刚提到庄非,触景伤情,趴在桌边哭了一会儿,拿来她红色的小筷子摆在主座上,Samir擦了擦眼泪。 “现在怎样办?”托起腮,叠好的餐巾纸又揉皱了,Samir脸上爬满眼泪。 “祈祷吧!”回答简短,Itzhak拉着她的手,也陷入了迷茫。 大家都不知道会怎样,让不回来,庄非不在了,谁的心都是乱的,连天放他们也拿不准主意。 夜风拂过,三楼的窗格沙沙作响,放在写字台上的笔记本摊开,上面有写到一半的日记,画着摇尾巴的小花猫。 她在这里住过,虽然很短暂,但是留给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每一个角落都无法磨灭。关了屋门,也关上心里的悲恸。在前台退了钥匙,面对熟悉的服务生,落寞的告别。 以后都不会回来了,没有她,再也不想回到这里。 天已经擦黑,启动车子准备返回耶路撒冷。不吃不喝,不声不响的闷了一天,想清楚一件事,妥妥帖帖的把她送回去。这之前,不管是多血腥残忍的画面,要看一眼,证实一下,让自己死心。 一路开得很慢,绕道去了一起去过的地方,车在海法大学门口停了一会儿,她得到了那么多祝福和护佑,最后还是没有保护好,一生最大的失职,竟然是这样惨痛的代价。